摘要:中小學語文古詩文教學中,常常會遇到一些異讀字的讀音問題。本文從辨析“統讀”和“舊讀”的概念入手,指出前人認定的很多“舊讀”音并非真正的“舊讀”,以“古音”或“葉音”讀古詩詞并不科學,不應該加以提倡。同時對于古詩文吟誦中異讀詞在“統讀”音和“舊讀”音中如何選擇,提出了一些參考性意見。
關鍵詞:統讀;舊讀;詩文誦讀;異讀審音
統編版語文教材五年級上冊《古詩三首》收有陸游的《示兒》,對詩中“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中的“忘”字,有人主張依照字典注音讀wànɡ,有人認為古詩中當讀wánɡ才符合格律,對我們今天來講,究竟應該讀什么音呢?
“忘”字原本有平去兩讀,在第一次普通話異讀詞審音中就已經規(guī)定讀去聲wànɡ,對此,徐世榮先生在《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釋例》中有專門的論述:
《初稿》(按:即1963年《普通話異讀詞三次審音總表初稿》)審“忘(見健忘)”,定為去聲wànɡ音,注明“不取wánɡ音”?!敖⊥币辉~,注“忘”音wànɡ?!队啽尽罚ò矗杭?985年《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仍之,“統讀”。涵括所有用“忘”組合的詞語。按舊讀有平聲wánɡ與去聲wànɡ二音,義同?!稄V韻》去聲“漾韻”:“忘,遺忘。又音亡?!倍铰暋瓣栱崱薄巴觥弊窒虏o“忘”字,是中古即以去聲為主。世紀初《國音字典》并收平去兩讀?!秶舫S米謪R》以平聲wánɡ為“讀音”,去聲“忘”wànɡ下不注,自是通用的“語音”。今日讀古典詩詞,為平仄和諧,有時還須讀“忘”的平聲。如毛澤東和柳亞子“七律”詩:“飲茶粵海未能忘,索句渝州葉正黃。”“忘”字讀平聲,與全首的韻腳“黃、章、量、江”和諧。[1]
徐先生主張在詩詞中應將“忘”讀成平聲。在他的分析中,涉及到兩個概念:“統讀”和“舊讀”,借此我們也簡單談一談這兩個術語和詩詞誦讀的問題。
“統讀”是1985年《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新創(chuàng)的一個正音術語,指的是在普通話審音中,選取異讀詞的一個讀音作為規(guī)范音的正音方式。在此之前的第一次異讀詞審音中,一般作“一律念某”。1985年《審音表》中的848個單字,其中有586個單字改為了統讀,占到了大多數。在最近一次的審音修訂,即2016年《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修訂稿)中,1985版的異讀詞如“葛、芥、靡、蕁、葚、熏、殖”等都改成了統讀音。
“舊讀”一詞見于文獻較早,但最先并非專門的注音術語,如漢代鄭玄注《儀禮·喪服》:“舊讀合‘大夫之妾為君之庶子、女子子嫁者、未嫁者’,言大夫之妾為此三人之服也?!盵2]唐代陸德明《經典釋文·周易音義》:“用缶:方有反,絕句。舊讀‘樽酒簋’絕句,‘貳用缶’一句?!盵3]這兩處“舊讀”都是指句讀。真正作為注音術語出現在字典中始于1962年修訂重排本《新華字典》,其“說明”云:“有些字注有‘舊讀’,表示舊來讀法不同。有時候某義項內注‘舊讀’,表示某義舊讀不同。”[4]王力先生對“舊讀”有過很清楚的定義,《王力古漢語字典》凡例云:“舊讀指舊有的讀音,一般符合反切演變規(guī)律,有歷史根據,但與現代普通話的實際讀音不合,用括號標注在今讀之后。例如‘?!痺ēi(舊讀為wéi)魚為切;‘俱’jù(舊讀jū),舉朱切。又本有兩音兩義,今音合流,其中一音為舊讀。例如‘三’1.sān蘇甘切。2.sān(舊讀sàn),蘇暫切?!盵5]王力先生還特別注明舊讀一般依據《增注中華新韻》。
清楚了“統讀”和“舊讀”的概念,可以知道,關于古文和詩詞讀音的一些爭議實際上就是依據“統讀”還是“舊讀”的問題。比如“葉公好龍”的“葉”究竟讀yè還是shè;《論語·學而篇》中的“吾日三省吾身”中的“三”究竟讀sān還是sàn;杜牧《過華清宮》“一騎紅塵妃子笑”中的“騎”究竟讀qí還是jì,杜甫《戲為六絕句》其二“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中的“俱”究竟讀jù還是jū等等。
在如今重視傳統文化的背景下,電視臺和社會上各種組織都興辦了詩詞吟誦活動,不少人從平仄和諧和押韻的角度,主張吟誦古典詩詞時要依從“舊讀”,這是無可非議的。但很多人對于“舊讀”的概念并不清楚,還有人提倡要用“古音”或“葉音”讀詩詞,在字音的認定上就出現不少問題,下面我們分幾點簡單談一談。
首先,“舊讀”要有歷史依據,一些人認定的“舊讀”實際上并非真正的“舊讀”。有人以為只要讀音和諧便可,其實這是誤解了“舊讀”,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斜”。杜牧《山行》“遠上寒山石徑斜”以及孟浩然《過故人莊》“青山郭外斜”,有些人在吟誦時讀成xiá,認為這樣才能和詩中的其他韻腳字如“家、麻、華、花”押韻。但從“斜”字的語音發(fā)展來看,中古屬邪母麻韻開口三等字,和“邪(不正)、衺”同音,變讀為今音只能是xié。有一定音韻學基礎的人都知道,中古麻韻系字在古今語音演變中屬于分化的一類,即中古一個麻韻對應普通話多個韻母,比如以上“家、麻、華、花”對應的a、ia、ua,“斜、邪、嗟”對應的ie,還有“遮、車、奢、蛇”對應的e,如果僅僅從今音和諧的角度將“斜”讀成xiá,在一些非a類韻腳字中,勢必又造成了新的不和諧。比如杜甫《祠南夕望》:“百丈牽江色,孤舟泛日斜。興來猶杖屨,目斷更云沙。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湖南清絕地,萬古一長嗟。”將“斜”讀成xiá,雖然可以和“沙、花”押韻,但不能和“嗟”押韻。和“斜”字情況類似的還有“車”字,王維《戲嘲史寰》:“清風細雨濕梅花,驟馬先過碧玉家。正值楚王宮里至,門前初下七香車?!崩畎住赌吧腺浢廊恕罚骸膀E馬驕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云車。美人一笑褰珠箔,遙指紅樓是妾家。”這些詩句中,“車”都是和a類字“家、花”押韻,但我們從沒有聽說有人會把車讀成chā。容易弄錯“舊讀”的還有“野”和“回”?!峨防崭琛贰疤焖岂窂],籠蓋四野”中“野”當讀yě,不當讀yǎ;李白《望天門山》“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中“回”當讀huí,不當讀huái。
其次,有人提倡要用“古音”或“葉(協)音”讀古詩詞。因為古今語音的變化,很多唐詩用普通話讀起來不押韻,也失去了古詩特有的韻味,于是有人主張讀成某音,這個音普通話雖然沒有,但卻是古代的讀音,甚至引用一些學者的中古擬音來加以證明。持這種觀點的人大概是不太清楚古今語音的真正對應情況,即便是研究古代語音的學者,也不會有人說某個音就是古代的讀音,因為一個字的古音究竟怎么讀并沒有定論,學者們所做的擬音不過是盡可能地還原古音面貌。至于拿現代讀音來說古音,很多都缺乏推敲。就以“回”字為例,聲調方面,唐代中古時期還只有平聲,并沒有分化出陰平和陽平,中古“回”聲母是全濁聲母匣母,其讀音和h差別很大,又怎么認定古音一定是huái呢?
“葉(協)音”的情況稍微復雜一點,因為時至今日,結合學者們的研究,“葉音”的概念要從兩個方面來看。第一個是古音學中的“葉音”,以朱熹《詩集傳》為代表的“葉音”反映唐宋時期的學者對古音的一種探討和認識,是他們心目中的“古音”,一般有一定依據。這一種可視為以“葉音”注“古音”,今天不適合用來誦讀古詩詞的理由已見于上述。第二個才是通常我們理解的為求音韻和諧而改讀字音的“葉音”,有時稱為“臨時借用”或“臨時改讀”?!芭R時改讀”會產生很多實際語言中不存在的讀音,有的字改讀多次后造成“字無定音、一字數音”,顯然不符合語言事實,這是明代陳第以后“葉音說”遭到批判的主要原因。明清以來用“葉音”讀古詩也時有發(fā)生,但始終未能得到主流學界的認可。比如清代汪烜《詩韻析》曾云:“今人皆以‘灰、回’等字讀作‘懷’音以葉‘來、臺’之韻,則是與九佳相似矣,而烜謂實有不然者?!盵6]仇兆鰲《杜詩詳注》中有多處以“葉音”改讀杜詩的例子,《石壕吏》:“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墻走,老婦出門看。”中為求押韻,改“村葉音春、門葉音民”;《雜述》“兄,葉音興”和“清、生、京”押韻等等。也有不明杜詩拗救,隨意改動聲調的“葉音”,如《寄彭州高使君》“心微傍魚鳥,肉瘦怯財狼”改“魚,葉偶許切”。[7]晚清施鴻保在《讀杜詩說》中就有專文論述仇氏“葉音”之誤,今人對仇氏以“葉音”改讀杜詩也基本持否定態(tài)度??梢哉f,對于歷史上這樣一種訛誤已久的“陋習”,其實沒有必要加以提倡。雖然暫時可以求得一首詩中的讀音和諧,但實際運用中常常顧此失彼,就如“斜”字,換了一首詩之后(如上杜甫《祠南夕望》),無論讀“xié”還是“xiá”都無法讓所有的韻字今音和諧。
最后,我們認為,誦讀古典詩文時還需要注意作品的時代。有些人認定的“舊讀”實際上是近代才產生的一個讀音,比如“石”字。2021年《中國詩詞大會》第六季,主持人在讀白居易《觀刈麥》“吏祿三百石,歲晏有余糧”時,將其中的“石”誤讀成了dàn,就是沒有注意到時代問題。唐詩中,作為量詞使用的“石”都是押陌韻,對應于今天的讀音“shí”。白居易其他的詩,如《詠懷》“昔為鳳閣郎,今為二千石。自覺不如今,人言不如昔。”中“石”和“昔”押的都是陌韻。除此之外,唐代韓翃《陪孟都督祭岳途中有贈》“祿秩二千石”、李白《豳歌行,上新平長史兄粲》“明朝歸揖二千石”、《宣州九日聞崔四侍御與宇文太守游敬亭余時登響山不同此賞醉后寄崔侍御二首其二》“調笑二千石”、《猛虎行》“掣鈴交通二千石”中的“石”也都是押陌韻。一直到清代趙翼的長律《送王夢樓侍讀出守臨安》,其中的“支俸爭夸二千石”仍舊是押陌韻。這說明自唐代到清代,量詞“石”都只能讀“shí”,不能讀“dàn”。將“石”讀同“擔”一直都是一個俗音,到1935年近代國語教育促進會審詞委員編著的《標準語大辭典》收錄之后才正式確立其正式地位。今天普通話使用中可以依照字典將量詞讀為“dàn”,但在讀古代詩文作品時應該都要讀成“shí”。
如今,經過三輪普通話異讀詞的審音修訂,對于社會大眾已經廣泛接受的“統讀”音,在日??谡Z和中小學語文教學中,一般應該以最新《審音表》的規(guī)范讀音為標準?!芭f讀”音的使用一般以提倡為主,不作強行要求。比如各種詩文吟誦活動和比賽,如果參與者用準確的“舊讀”音來吟誦詩文,應該是允許的,而不必強行一定要求使用普通話的“統讀”音。而對于專業(yè)學習和研究者,比如大學中文系講授和學習古詩文時,盡量還是要弄清楚字的“舊讀”音。
翻看字典和辭典,在“舊讀”的標注上似乎沒有一定的標準,比如“令”字,在表示“使”的動詞義和“假使、如果”的連詞義時,《王力古漢語字典》將兩個詞義都標注在“l(fā)ìnɡ(舊讀línɡ)”下,但《漢語大字典》只在“假使、如果”連詞義下標注(舊讀línɡ),“使”的動詞義列在lìnɡ的讀音下,而《古漢語常用字字典》則統列在lìnɡ的讀音下,未作標注。這給我們依靠字辭書來判斷是否“舊讀”帶來了困惑,針對古詩文吟誦中的異讀詞和“舊讀”音,我們嘗試提出幾條意見,供大家參考:
其一,對于異讀別義的字,普通話中也區(qū)別了音義,就不再屬于“舊讀”音的范疇,而是多音字,在古詩文誦讀中一定要注意區(qū)別讀音,避免混淆。如“濺濺jiānjiān(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王wànɡ(大楚興,陳勝王)、衣yì(衣錦還鄉(xiāng))”等。
其二,對于異讀別義的字,普通話也保留有“舊讀”音,但音義不匹配,在古詩文誦讀中也可以提倡“舊讀”。如“看”,普通話中有“kàn”和“kān”兩個讀音,但“用視線接觸人或事物”義今天不讀“kān”而讀“kàn”,我們在讀古詩文中也可以讀舊讀音“kān(韓愈: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其他的還有“勝shēnɡ(蘇軾: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任rén(鄭谷:漂泊病難任,逢人淚滿襟)、俱jū(杜甫: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等。
其三,對于異讀別義的字,普通話只有一讀,未保留“舊讀”音,但這些字出現在一些常見古詩詞的韻腳和格律詩可以確定平仄的位置,古詩文誦讀中也提倡“舊讀”。如“思sì(琵琶行: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騎jì(杜牧: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縱zōnɡ(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浪浪lánɡlánɡ(蘇軾:獨掩陳編吊興廢,窗前山雨夜浪浪)”等。
其四,中古時期不別義的異讀,發(fā)展到普通話只保留一讀,“舊讀”音消亡,這種情況下不提倡“舊讀”,可以用普通話讀音誦讀。如“漫”,在唐詩中,表示“廣遠無際貌”的“漫漫”就有平去兩讀:mán mán(岑參: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màn màn(劉言史:平沙漫漫馬悠悠,弓箭閑拋郊水頭),今天普通話只讀màn,我們誦讀“故園東望路漫漫”大可徑直為màn màn,而不用考慮其是否作韻腳字或合乎格律詩的平仄。其他的還有“望(遠看):wànɡ(韋應物:相望東別橋,微風起夕波);wánɡ(蘇軾:云海相望寄此身,那因遠適更沾巾)、吹(吹奏)chuī:(李白: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chuì(梁鍠:連吹千家笛,同朝百郡杯)、聽tīnɡ(陸游: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tìnɡ(蘇軾: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等。
注釋:
[1]徐世榮.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釋例[M].北京:語文出版社,1997:210.
[2]阮元???十三經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2009:2413.
[3]陸德明.經典釋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95.
[4]新華辭書社編.新華字典(1962修訂重排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1962:2.
[5]王力主編.王力古漢語字典[M].北京:中華書局,2000:18.
[6]汪烜.詩韻析[M].刻本.紫陽書院,1883(清光緒九年):19.
[7]仇兆鰲.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79:528,2207-2208,643.
鄭妞,上海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