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前,我和哲學家陳嘉映有過一次對談。陳嘉映說,我們那個年代,在農(nóng)村,唯一的光明大道就是考大學,若沒考上,要么去種地,要么去做手藝人。盡管如此,我們?nèi)杂X得處處都是路,未來充滿希望。
今天,我們面前的路有很多,你可以這么走,也可以那么走,但就如卡夫卡所說,城堡近在眼前,卻一生都無法抵達。現(xiàn)代社會人生道路看似很多,卻未必人人走得通。
我今年60歲,掉隊這樣的事情,在我身上經(jīng)常發(fā)生。
我參加過兩次高考,第一年高考失敗后,母親讓我去做木匠,我不太愿意,那段時間非常焦灼;第二年,我考取了上海華東師范大學。
20世紀80年代正趕上“文化熱”,大學里各種社團紛紛成立。我當時只有十六七歲,就去參加各種各樣的研討會。
有一次在大禮堂聽報告,臺上的人從頭到尾講的每一句話我都能聽懂,可是連在一起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我常常懷疑自己,我配做文學研究、配寫作、配教書嗎?為什么別人都比我強?
沒辦法,我只能回去讀書。讀了幾年書,我再去聽他們的講座,發(fā)現(xiàn)其中有很多錯誤,他們也沒什么了不起的。
很多年后,我回看這段掉隊的經(jīng)歷,覺得當時的壓力在很大程度上被我個人放大了。
阿根廷有個作家叫塞拉,他在文章中提出一個問題——你是要畢加索的一幅畫,還是要成為畢加索?大部分人選擇成為畢加索,但塞拉認為,最好是要他的一幅畫,因為畢加索的畫很值錢。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你不是畢加索,你有自己的使命。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稟賦,我覺得,人生在世只有一個任務(wù),就是成為自己。
20世紀90年代文學市場化,很多人因此放棄文學,改行做生意了。時代的變化讓人惶恐,我突然覺得不會寫作了。
我有個同學叫李洱,2019年得了茅盾文學獎,他說,他若不寫作就跳樓。我沒到這個地步,我不僅想放棄寫作,而且確實放棄過。
從1994年開始的差不多10年里,我只寫過一篇小說。我打定主意跟80年代告別,因此對很多事物的看法都需要調(diào)整。
當時,我走在學校里,有學生碰到我,會說:“老師,我問你一個問題,你難道真的不寫作了嗎?你放棄了嗎?你打算這么混一輩子嗎?”
我羞愧得無地自容。
事后我才想明白,像我這樣既沒有歷史感,也缺乏現(xiàn)實感的人,倚仗80年代讀的那點西方作品而開始寫作,然后跟隨時代潮流不斷往前延展,如今停止創(chuàng)作,就得一天天地熬。當時,我的身體和精神出現(xiàn)了很大的危機,能夠走出來的重要契機是什么呢?
通過閱讀,我突然想明白一個道理:安全感并不存在。
里爾克定義生存是絕對的冒險,他說,當你覺得自己不再冒險的時候,其實已在危險之中;你跟動物一樣,永遠處在無保護狀態(tài)。托爾斯泰也說過,這個世界上有兩種生活,一種是追求安全的生活,一種是追求真實的生活,真實的生活隨時都會有風險,你需要付出。
我去導師錢谷融先生家,那時他已經(jīng)80多歲,他問我,為什么你的臉上有一種憂郁之氣?他送了我8個字:逆來順受,隨遇而安。
我以此自勉,渡過了難關(guān)。
那10年我雖然沒有寫作,但讀了很多書。這讓我有了一些積累,對很多問題有了自己的思考。我覺得,做一個好讀者跟做一個好作家一樣重要。
我寫過一篇小說《隱身衣》,文中的主人公崔師傅是有原型的。他到現(xiàn)在也是我的好朋友。
他是一個手藝人,生活在北京,沉默寡言,非常普通。他一開始做衣服,后來又去賣鞋子。結(jié)婚、離婚,生活歷經(jīng)波折。
當時,北京舉辦了一場國際音像展,由此催生出一大批古典音樂發(fā)燒友。他也“發(fā)燒”了,喜歡海頓、莫扎特。他一句英文都不會,完全靠看圖紙,就開始做音響器材。
后來,我們幾個朋友說湊錢幫他辦廠批量生產(chǎn)。他拒絕了,他說,他不需要錢,他要的就是白天睡覺、晚上工作。當整個小區(qū)一片漆黑,只有他家亮著燈時,他感到了內(nèi)心的充實和平靜。
“世界上竟然還有那么多人不懂古典音樂,這些人的一生不就白過了嗎?”他覺得,能夠在家里靜靜地聽音樂,就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
錢從哪里來?將來怎么樣?所有我們普通人的煩惱,對他來說,統(tǒng)統(tǒng)不存在。
我心里受到很大的觸動,覺得即便當年沒有考上大學,只要心懷夢想,人生就不會很糟糕。
很多人問我,為什么喜歡寫小說?我的答案是,寫小說能讓我沉浸其中,煩惱也會離我而去,即便真有煩惱,也不足為懼了。
我兒子經(jīng)常問我,人生在世什么東西最重要?我說,如果你想要很好地走完自己的一生,就要能過普通人的生活。
不寫作的10年期間,我問過自己一個問題:不寫作有問題嗎?沒問題,因為即便不寫作,我還是一個狂熱的文學愛好者。那么多大師的作品我都沒有來得及讀,它們足夠我用一生來閱讀了。做一個好讀者跟做一個好作家是一樣的。我還愿意寫作,是因為寫作對我來說仍是一種巨大的樂趣。
我周圍也有過類似的事情。有的父母抱怨,說孩子去了一個單位,工資很高,但很忙,忙到他覺得生命被白白地浪費了,就想換一家輕松一點、收入低一點的單位。父母聽了就非常生氣。
我反倒有點高興。我們這一代人總覺得苦一點、累一點算什么?但“80后”“90后”甚至“00后”,開始思考這條路是不是他們想走的。人活著,最重要的是自由選擇,并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讀大學時,我特別喜歡約翰·列儂和甲殼蟲樂隊,有一首歌曲對我影響很大,那就是Let It Be。
每當遇到困難,就會有一個聲音說,沒什么大不了的,大家都在經(jīng)歷失敗,經(jīng)歷掉隊,如果你克服不了這個困難,就隨它去吧。
其實,很多作家也為我提供了某種思考的路徑,比如克爾凱郭爾、托爾斯泰、博爾赫斯。他們對年輕人最大的忠告就是4個字:不要憂慮。
20世紀90年代我身處困境時,有一本書給了我很大的幫助。這本書就是哲學家保羅·蒂利希的《存在的勇氣》。
他認為,威脅來自生活的各個方面,它讓你感到恐懼、憂慮。你所能采取的方式就是,帶著憂慮和恐懼,充滿熱情地投入你的生活。
(憶 由摘自微信公眾號“新世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