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家,我都會像小時候一樣,得空就在巷子里亂竄。這次,我亦如往常那般,放下行李就去巷子里逛。突然,我看到前方有一個身影閃過。我開心地喊:“蓮姨?”那身影似乎很慌張,隨便拐進最近的另一道巷子。
應該是她啊——微微臃腫的身材,頭發(fā)鬈曲。但確實有哪里不對,我仔細琢磨了一番,那頭發(fā)雖然是鬈曲的,但看上去有點塌;那一身黑色衣服也顯得舊舊的。蓮姨是個連指甲縫都要洗得干干凈凈的人,怎會允許自己穿成這樣出門呢?
晚上吃飯的時候,妻子問母親:“找到可以帶去北京的保姆了嗎?”自女兒出生后,我們換了幾個保姆,可總覺得她們照顧孩子不那么上心,做的飯菜也不合我們的口味。
母親說:“現(xiàn)在老家的婦女可稀罕了,東石鎮(zhèn)的男孩子長大后東南西北地去工作,這群婦女就天南地北去支援了。”
我聽出母親的意思,這事應該沒戲了。說完這句,母親就不打算繼續(xù)這一話題。突然,她激動起來:“你們不知道吧,應蓮家出大事了?!?/p>
這幾年來,我早已習慣了母親這樣一驚一乍的表達。
母親說:“可嚇死我了。十月初五早上六七點,我和街坊聽到應蓮家里有好多人在吼。到的時候,我一看,都是男的,穿著西裝、戴著墨鏡,把應蓮團團圍在中間?!?/p>
原來,應蓮的丈夫阿目借了人家錢。一天晚上,阿目突然讓應蓮、兒子、兒媳收拾東西帶著小孫子跑路。應蓮慌張得趕緊收拾行李。收拾了一會兒,她才覺得不對,問阿目:“咱們是真欠人家的錢,還是被騙了?”
阿目想了想說:“利息高點,不知道算不算合法?!?/p>
應蓮把東西一扔,說:“利息再高也是你同意的。我們不能走,這不是做人的道理。”阿目和兒子試圖把她拖走,情急之下,她對著阿目的臉就抓了一把。最終,阿目氣呼呼地帶著兒子、兒媳和孫子走了。家里的三輛車也被開走了,每輛車都塞得滿滿的。
其中一個西裝男說話倒是客氣,只是說完后,應蓮嚇壞了。他說:“姐姐啊,你丈夫欠我五千萬,你怎么還?”
應蓮這才想起來,阿目此前和她念叨,他承包了一項工程,已經(jīng)填進去幾千萬,但對方一直不肯付款。應蓮說:“房子抵押給你們吧?!毕肓讼胗终f:“中學旁邊的那排店面也抵給你們。”家族的長老阿義伯出面了:“應蓮沒有跑,還在想辦法,你們能不能寬限些時日?”
西裝男對應蓮豎起大拇指,說:“你這人,可交。這樣吧,我們留一個人對接過戶手續(xù)?!睘榱吮磉_尊重,他請蓮姨自己挑選一個人。
應蓮認真打量這群人,看到一個白白凈凈的小伙子躲在后面,就指著他說:“要不,就這個孩子?”
母親說:“她和來監(jiān)督她的人相處得很好,那孩子都快認她當干媽了?!?/p>
第二天就是他陪應蓮來的。還真是個孩子,瘦瘦弱弱的,站在應蓮的身后,一言不發(fā)。我招呼應蓮坐下,也問討債人要不要坐。他故作深沉地搖了搖頭。我看他年紀輕輕的,便問道:“沒讀大學就來干這行?讀書差?”
“我考了我們縣里的前十名,沒錢讀才到福建來打工的?!彼拥亟忉屍饋?,“哪想……”他一下子哽住了。
“招聘上寫的是財務管理,對吧?”我做記者時接觸過這樣的新聞。
他吃驚地看著我,說:“是啊,辦公室還在銀行樓上?!?/p>
我笑了:“確實是財務管理,坐吧?!彼q豫了一下,找了個位置不好的地方坐下來。本來母親也打算坐下聽的,但應蓮用祈求的眼神看了看她。母親還算識眼色,趕忙說:“我去菜市場看看有沒有紅斑魚?!睉彎M懷感激地目送母親離開。她開口前還是壓低了聲音:“黑狗達,我現(xiàn)在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p>
“都沒了?”我沒想到她竟到了如此山窮水盡的地步。
“那天討債的人來,我是真心實意地把最后一分錢都翻出來了。那天我媽來看我,塞給我一千元,我滿臉通紅地收下了。這幾天下午,我總是去菜市場逛,找機會撿些人家不要的菜葉。我對他們說,撿回去喂鴨子,其實是拿回來自己吃的?!?/p>
“阿目叔聯(lián)系上了嗎?”
“剛開始,你阿目叔不敢聯(lián)系我,過了一周多才和我聯(lián)系。我是叫來這位阿奇兄弟,開免提接的電話。我覺得做事要光明磊落?!?/p>
我這才知道那個孩子叫阿奇。阿奇像在法庭上做證一般突然站起來說:“是的,應蓮阿姨每次和欠債人阿目打電話都開免提叫我一起聽,有幾次我睡著了,應蓮阿姨還特意叫醒我。”
應蓮說著又生氣了:“你阿目叔說,他不是故意欠賬的。他做的那個項目是找第三方承包的,他估計自己被騙了。你阿目叔問你……你能不能幫忙找媒體曝光?”
我說:“好啊,你讓阿目叔打我的電話?!蔽移鹕硐肴ツ霉P寫下電話號碼。應蓮以為我要走,趕緊拉住我說:“其實,我還有件事開不了口?!?/p>
“怎么了,蓮姨?”
她猶豫了一會兒,才說:“你知道的,我家很早以前就是咱們這里日子過得比較好的,所以我知道東西怎么做好吃,我也愛干凈?!?/p>
我知道她要說什么了。
“聽說你要找個保姆,我想,我去北京照顧你們?”應蓮眼眶通紅,“我想過找工作,但東石鎮(zhèn)上的人都把我當闊太太,他們不一定會用我。到你那兒,我可以告訴別人,我是因為疼你,才去北京幫你母親照顧你和孩子的?!?/p>
這確實是她最好的出路了——她可以說服自己離開東石鎮(zhèn),暫時從目前這個窘境脫身。只是,不知債權人是否同意。應蓮猜到我在想什么,趕緊說:“如果你同意,我還得征得債權人的同意。”
母親從菜市場回來,我就叫來妻子一起商量。我照顧應蓮的臉面,說蓮姨很疼我,愿意去北京幫我。母親怎么會不明白呢?她先是說:“你們好意思讓她干活?”又說,“你得幫忙啊,不對,你得讓應蓮幫你啊。”又自顧自地試圖說服自己、說服我,“你想,她吃過的好東西比咱們多多了,她做的菜,花樣肯定比我多;她的衣服總是那么清爽得體,她肯定能把家里收拾干凈……”
第二天一早,我便去應蓮家找她。應蓮家是六年前才翻修的,當年落成時宴請了整條街的鄰居。一樓有二百多平方米,全部打通,可以停車,也可以擺宴席。二、三樓供人居住,樓梯邊擺放著佛龕。此時,應蓮家的門窗全關著,似乎一個人都沒有。我按了按門鈴,發(fā)現(xiàn)門鈴也沒電了,就用手輕輕地叩了叩門。
應蓮果然聽到了。我進屋一看,一樓空蕩蕩的,就佛龕前擺著一把塑料椅。
我問:“阿奇呢?”
應蓮說:“他嫌悶,去海邊走走?!蔽艺f:“蓮姨,我母親和妻子都特別感謝你能去北京。我們打算初三回北京,你方便給我你的身份證嗎?我去訂票。”應蓮看著我,說:“謝謝啊,但先說好,我是因為疼你,才幫你帶孩子的,你不能給我工資什么的?!蔽艺f:“不是工資,就是貼補你一些生活所需。蓮姨,你有點錢,能還一些是一些,心里也舒服點吧。”“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應蓮還在猶豫。我催她:“你先去拿身份證,票訂得越晚越貴。”她著急了,小跑著要上樓,只是走到樓梯口,突然覺得不對:“黑狗達,你說我是不是不厚道,我其實是借這個理由逃跑了?!?/p>
我說:“沒有啊。你不是讓阿奇去問那家公司了嗎?”
應蓮突然難過起來:“我是讓阿奇給他們公司說我要去北京的事,但阿奇說不用,我就沒催他。我覺得是我自己不厚道,害怕得想跑?!?/p>
最終,我沒能拿到蓮姨的身份證。
晚上,我正在和母親、妻子討論如何說服應蓮,突然有人敲門,是阿奇。阿奇掏出個東西塞到我手里,說:“我把應蓮阿姨的身份證拿來了,你趕緊給她訂票吧。”
我愣了一下,問:“你們公司覺得這樣可以?”
阿奇說:“我跟應蓮阿姨說公司同意了,她不信可以打電話到公司求證,如果我說謊,是要被公司懲罰的?!?/p>
我明白了,蓮姨為阿奇考慮,肯定不敢去求證。
“你為什么對蓮姨這么好?”我好奇道。
阿奇害羞地抓了抓頭發(fā),說:“我本來考上廈門大學了,但家里沒錢,我母親就到處找人借。有一天,我路過一個親戚家,看到她跪下向人磕頭,我就偷跑出來了。我母親和應蓮阿姨一樣,從來沒有為了什么事情求過人。我來福建打工,是想去廈門大學看看。”
阿奇掏出手機給我看照片。照片里,他站在廈門大學門口用手比了個“耶”,好像報到的新生。
第二天就是春節(jié),母親一大早就貼起了春聯(lián)。見我起床了,母親小聲說:“應蓮一個家人都沒有,你去請她和阿奇來咱家過年?”
我去應蓮家,看到他們也在貼春聯(lián)。阿奇說應蓮阿姨今天一大早就拉著他去買春聯(lián),也買了年貨,還說蓮姨告訴他,過年就該有個過年的樣兒,日子要有規(guī)矩,才會清清爽爽。
蓮姨聽說我邀請她,開心地到我家來。她一進門就到處搜羅自己能做的事情,看到沙發(fā)上有污漬,就去廚房找到醋、小蘇打什么的調好,用力地擦拭起來……
忙活到下午五點多,按照閩南人的習俗,就該跳火群、放鞭炮、吃年夜飯了。母親拉著應蓮坐下喝茶,應蓮突然站起來說:“我得回去了,我還沒做年夜飯?!闭f完,就小跑著往家趕。
母親追出來喊:“不是說好在我家過年嗎?”
蓮姨邊跑邊說:“家里其他人都不在,我更得在了?!?/p>
母親氣得嘴里罵罵咧咧的:“這個死腦筋,搞得像我要她報恩,特意拉她來忙這一天?!毕雭硐肴?,又喊道:“黑狗達,你把我燉的……”
“那條紅斑魚端過去給蓮姨?”我猜,那是今晚最重頭的菜。
母親認定我們順利有了小孩,是蒙家鄉(xiāng)神明的庇佑,所以鎮(zhèn)上的每座廟都要拜到。大年初一,我們折騰到晚上八點才到家。剛打開燈,阿奇就急匆匆跑來了?!拔医裉靵硎畮状瘟?。公司通知我,明天會有人來換班,給我放幾天假?!卑⑵嬷钡卣f,“你們能改乘明天的飛機嗎?”
母親一聽也著急了:“神明我只拜了一半。我去和應蓮說,讓她晚上搬我家里來,明天不出門,后天一大早我們就飛北京?!?/p>
我問:“蓮姨同意到家里來躲著嗎?”
他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
母親不死心,跑去和應蓮說了半天,回來的時候垂頭喪氣的。我知道,蓮姨不會跟我們去北京了。我說:“要不,我們拿點錢給她,讓阿奇偷偷塞在她家的哪個地方,如果她發(fā)現(xiàn)了,就說是家里本來有的?!?/p>
第二天我們一回來,妻子和母親就像打仗一樣,火急火燎地收拾著行李。應蓮突然來了,后面跟著個人——和阿奇換班的人。應蓮要把手上拎著的紅色袋子給我母親。
“這是什么?”母親把她的手抓住?!拔曳税胩?,也沒什么送給你們的,這是我兒媳婦給我孫子買的兩只老虎枕頭……”看母親還在猶豫,應蓮說,“是嫌棄我,連我送的東西都不要了?”“誰說不要?!蹦赣H一把搶過袋子。
到北京的家里是中午十一點多,我們正在收拾行李,母親突然大叫起來,拿著那對老虎枕頭氣呼呼地罵:“蔡應蓮太狡猾了,竟然把錢藏在枕頭里?!蹦赣H邊說邊撥電話。接通后,應蓮開心地說:“阿珍啊,你們到北京了?”
“為什么老虎枕頭里有錢?”母親劈頭蓋臉地問道。
應蓮也不掩飾,說:“我家神龕里突然出現(xiàn)五千元錢,我就知道是你的?!?/p>
母親轉過頭對我抱怨:“這阿奇可真笨,錢藏那兒?是個閩南人都該知道?!?/p>
應蓮聽到笑著說:“阿奇是實誠的人,才會放那兒啊。我真的很感謝你們,但我就是這種人。我可不想快老死了,還丟了臉面?!?/p>
轉眼,父親的忌日要到了。母親提前幾天就嘮叨:“你父親會不會回東石了?會不會看到我們都沒準備東西給他吃就慪氣了?”
我知道母親想家了,趕緊為她訂了最早的航班。
一到家,母親就打電話給我:“猜猜我在哪兒?”
“黑狗達,我是應蓮啊。”母親旁邊有人接過電話。
“蓮姨,你們在哪兒?”我開心地問她。
“我在菜市場,正在賣菜。”應蓮說。
“你蓮姨可厲害了?!蹦赣H接過電話說,“她每天凌晨四點多到高速路口等批發(fā)車過來,選好菜后就挑著到處賣。不過,可辛苦了,我看她手上都生了瘡,背也駝了?!?/p>
“還有人盯著她嗎?”
“沒有人盯了。應蓮算了算,她賣菜每周能還五百多塊,就找那家公司要賬號。老板覺得麻煩,讓她年底一并給。你蓮姨不答應,說不打錢,她一周都不安心。她不停地打電話,老板不耐煩把她拉黑了?,F(xiàn)在,反倒是她找不到那家討債公司了。”母親邊說邊樂。
我也忍不住笑起來:“這真是蓮姨能干出來的事情?!?/p>
“你沒看到,你蓮姨的蔬菜攤是我見過的最干凈整潔的蔬菜攤,每一片菜葉子都精神抖擻……”母親的語氣里透著驕傲,“誰能想到,東石鎮(zhèn)這么一個不起眼的流動蔬菜攤會如此有精氣神兒,會如此……”母親頓了一下,想尋找合適的形容詞,終于,她激動地宣布,“會如此體面?!?/p>
我也莫名地激動起來,想著自己是如此幸運,能擁有這么一個體面的故鄉(xiāng)。
(佑 依摘自廣州出版社《草民》一書,本刊節(jié)選,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