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劉子超,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曾任職于《南方人物周刊》《GQ 智族》。已出版作品《午夜降臨前抵達》《沿著季風的方向》《失落的衛(wèi)星》,另譯有《驚異之城》《流動的盛宴》《漫長的告別》等。曾獲“全球真實故事獎”特別關(guān)注作品、單向街書店文學獎·年度青年作家等獎項。
1
奧赫里德湖,歐洲最深邃、古老的湖泊之一,位于北馬其頓、阿爾巴尼亞和希臘的邊境山區(qū),是我長久以來想要探訪的地方。2022年初春,我從意大利的里雅斯特出發(fā),一路穿越巴爾干腹地,最終來到這里。
在奧赫里德的老城,我如愿找到了一座擁有湖景的小別墅。不過,房東老太太發(fā)郵件告訴我,她最近牙痛得厲害,要去城里的診所治療。她說,如果我早到了,可能需要去診所找她拿鑰匙。我告訴了她我預計到達的時間,并表示我會先去診所跟她會合。
我在診所的等候區(qū)坐下來,說我等人。一個年輕姑娘給我端來一杯咖啡。她像是小鹿變的,身材小巧,紅色長發(fā)盤在頭頂,一雙大眼睛也像小鹿一樣明亮,向兩側(cè)稍稍分開。
我接過咖啡,向她道謝,問她叫什么名字。
“約瓦娜。”她說。
“哦,所以你不是阿爾巴尼亞族?”
“不是。你怎么知道?”
“因為上帝是仁慈的?!?/p>
她瞪大了那雙小鹿般的眼睛,顯得更加驚訝:“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一名中國來的神父?!?/p>
一陣沉默。她疑惑地看著我。這讓我意識到自己開了一個糟糕的玩笑。
我告訴她,我從貝爾格萊德過來,在那邊有個朋友也叫約瓦娜。她對我說過,約瓦娜是斯拉夫女性的名字,意為“上帝是仁慈的”。
“那你真的是神父嗎?”
我搖搖頭,“不,我是作家,打算寫一本巴爾干的書,所以來到這里。”
“關(guān)于巴爾干的什么?”
“關(guān)于人們的生活?!?/p>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我問她是不是這里的護士。
“醫(yī)生?!彼卮?。
房東老太太從診室里走了出來。她一頭銀發(fā),戴著金絲眼鏡,面頰微微腫脹。我上前做了自我介紹,然后我們一起離開診所。出門前,我從前臺拿了一張約瓦娜的名片,悄悄放進口袋里。
房東老太太電召了一輛出租車,我們一起前往她的住處。她說,她女兒在迪拜工作,這里的年輕人一有機會都去外面打工,老年人則大都留在這里,把房間租給游客,補貼微薄的退休金。
馬其頓是前南斯拉夫加盟共和國,也是南斯拉夫聯(lián)邦中唯一以和平方式獨立出來的國家。1991年的馬其頓獨立公投,投票率達到了75.7%,投票者中96.4%贊成獨立。然而,隨著前南斯拉夫解體而來的經(jīng)濟私有化和政治轉(zhuǎn)型,這個國家的很多東西都陷入了崩潰。
奧赫里德的郊區(qū)曾經(jīng)聚集了前南斯拉夫最大的幾家工業(yè)企業(yè),包括著名的扎斯塔瓦汽車公司。如今,這些企業(yè)都已不復存在。在短短一代人的時間里,奧赫里德的人口數(shù)量減少了一半。
出租車穿過一道城門進入老城,沿著陡峭的鵝卵石小道向山上行駛。奧赫里德湖不時從窗外閃過,藍寶石一般的顏色,美得令人屏息。老城內(nèi)的房屋多為兩三層的傳統(tǒng)巴爾干風格小樓,淡黃色的墻體,露出天然石塊,陽臺上種著五顏六色的花朵,外墻上爬滿藤蔓植物。山坡上挺立著山毛櫸,到了夏天,濃密的樹蔭大概會覆蓋整條巷道。
我們經(jīng)過一座古希臘時代的圓形露天劇場。石頭座位呈半圓形排列,圍繞著中央的舞臺。我想象著,在久遠的過去,整個馬其頓地區(qū)都是古希臘文明的一部分。那時候,穿著長袍的人們,想必就坐在眼前的露天劇場里,面對著大湖,觀看埃斯庫羅斯的悲劇。
我的房間位于小別墅的二樓:木質(zhì)地板,明黃色的墻面,簡樸的家具。打開百葉窗望出去,就是平靜的湖面和山間的紅瓦白墻。遠山積雪未融,與天際線處的霧靄融為一體。湖面上波光閃爍,一只小船靜靜地劃過水面,波紋緩緩分開,如排成人字形的大雁,劃過天空。
我立刻就喜歡上了這里。自從離開達爾馬提亞海岸,深入巴爾干內(nèi)陸以來,我?guī)缀跽粘两谄囡L冷雨中,久而久之,身心疲憊。此刻,我終于獲得重生,感到摩伊拉女神在不經(jīng)意間散發(fā)的柔情。
于是,我當即下樓,找到房東老太太,又多付了一周房費。
2
在奧赫里德的日子,我很快有了一條固定的散步線路。每天早上,我喝過紅茶,走出別墅,沿著一條鵝卵石小路下山。經(jīng)過圓形露天劇場,經(jīng)過山毛櫸和柏樹掩映的房子,奧赫里德湖總是猝不及防地出現(xiàn)在樹梢與屋頂之間,波光粼粼,像大海一樣浩渺。
樹木還是光禿禿的,宛如雕塑,但春天已經(jīng)悄然來臨。和煦的微風拂過湖面,泛起片片漣漪,幾只天鵝在水中悠閑地游動。下到岸邊,可以看到陽光穿過清澈的湖水,照在水底的卵石上,波光在水下幾厘米的地方輕輕跳蕩。
湖畔是一座安靜的小廣場,聳立著東正教圣徒的雕像。廣場上有精心布置的花圃和大理石鋪成的步道。過冬的海鷗時而在步道上跳躍,時而落在圣人的肩膀和頭頂。
廣場旁邊的露天咖啡館已經(jīng)開始營業(yè)。我會坐在戶外,點一杯咖啡,曬曬太陽,順便翻幾頁保加利亞女作家卡薩波娃的《去湖畔:巴爾干的戰(zhàn)爭與和平之旅》。
卡薩波娃的祖母就來自奧赫里德。她在書中寫到,如今廣場的位置曾經(jīng)有一座清真寺,前面是南斯拉夫國王亞歷山大的雕像。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奧赫里德落入保加利亞人之手,雕像被扔進湖中。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鐵托的南斯拉夫重新掌控這里。清真寺被拆除,開辟出今天的廣場。
喝完咖啡,我沿著湖岸向西走,經(jīng)過古老的東正教堂、安靜的老房子和尚未開門的餐廳??拷贪兜牡胤?,有樹木倒伏在水中,蓬亂的樹枝露出水面。湖水輕輕沖刷著樹枝周圍,帶起一圈圈泡沫。
快到岬角之處時,山路又再度攀升。盡管坡道陡峻,我仍心懷愉悅,因為爬到山巔,俯瞰湖灣會是一件賞心樂事。
在湖邊的懸崖上,有一座建于13世紀的圣約翰教堂,傳統(tǒng)的拜占庭風格,橘紅色瓦片,墻體由淡黃色的石塊砌成。教堂俯瞰蔚藍色的湖水,周圍長著高聳的柏樹。幾只海鷗發(fā)出微細的叫聲,從教堂上方掠過。這是奧赫里德最美的地方。面對此景,我馬上理解了為何中世紀的修士能在這里找到精神寄托。
很早之前,這座教堂就曾出現(xiàn)在我的世界里。2011年2月14日,情人節(jié)的晚上,我看過一部馬其頓電影《暴雨將至》,圣約翰教堂就是電影的取景地之一。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記得,當這座懸崖上的教堂出現(xiàn)在畫面中時,那種遺世獨立的孤寂之美帶給我的震撼。
《暴雨將至》采用了一種環(huán)形敘事結(jié)構(gòu),將三段相互交錯的人生故事串聯(lián)在一起。在巴爾干的大地上,不同族群、宗教、文化造成的誤解一次次釀成悲劇。暴力與血腥、無奈與傷痛,在人們的生命中不斷上演,就像電影的環(huán)形結(jié)構(gòu)一樣,形成一道無休無止的宿命輪回。
每一次散步至此,我都面朝教堂和大湖,佇立良久,思索著暴風雨是否終將過去。
我轉(zhuǎn)過一道彎,沿著山脊線繼續(xù)前行。山路起伏不定,從片片松林中穿過——陽光透過松枝漏下來——直到經(jīng)過薩繆爾城堡才開始不斷下坡。
山上的居民主要是信仰東正教的馬其頓斯拉夫人,而山下是阿爾巴尼亞族的聚居區(qū),他們是北馬其頓最大的少數(shù)族群,約占總?cè)丝诘乃姆种弧?/p>
科索沃戰(zhàn)爭期間,五十萬科索沃的阿爾巴尼亞族難民涌入馬其頓,加劇了族群間本就存在的緊張關(guān)系。2001年,馬其頓的阿爾巴尼亞族成立了武裝組織“阿爾巴尼亞自由戰(zhàn)線”,并與馬其頓政府發(fā)生沖突,令這個脆弱的小國幾乎走到內(nèi)戰(zhàn)邊緣。最終,在國際社會的努力下,雙方達成了?;饏f(xié)議:“阿爾巴尼亞自由戰(zhàn)線”同意解除武裝,而馬其頓政府同意賦予阿族群體更多的政治權(quán)利。
對馬其頓族來說,這一事件是恥辱性的挫敗,而阿爾巴尼亞族則將協(xié)議視為構(gòu)建民族聯(lián)邦進程的開端。國際觀察人士指出,如果馬其頓無法加入歐盟,阿爾巴尼亞族可能會謀求獲得更多的自治權(quán),甚至在極端情況下尋求獨立。
我漫步于綠色巴扎、清真寺和傳統(tǒng)茶館之間,看著在茶館里抽煙打牌、無所事事的阿爾巴尼亞人。我經(jīng)過一棵巨大的梧桐樹,從分開的樹根來看,足有數(shù)百年的樹齡。
卡薩波娃寫到,幾個世紀以來,梧桐樹周圍都是餐廳、咖啡館和理發(fā)店的所在地。無論是基督徒還是穆斯林,都會來這里刮胡子、聊八卦、嚼咸鷹嘴豆、喝小伙計用銅盤端來的土耳其咖啡。
每次散步至此,我就隨意走進路邊一家阿爾巴尼亞餐館,吃瓦罐燉紅腰豆、烤肉和馬其頓沙拉,再喝上一瓶冰鎮(zhèn)的斯科普里牌啤酒。
3
一天,我從餐館出來,走進午后的陽光。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你是哪里人?”那聲音很低,既像是在問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回頭,看到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穿著臟兮兮的牛仔褲,戴著一頂褪色的毛線帽,胡楂兒也有兩三天沒刮了。他的臉上帶著一絲微笑,但因為眼睛有點斜視,給人一種憤憤不平之感。
我告訴他我從中國來。他表現(xiàn)出一副想要攀談的樣子。于是,我放慢腳步,和他并肩而行。
我問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老師。”他說,但用的是過去時。
“那現(xiàn)在呢?”
他喃喃地嘟囔了句什么,我沒聽清楚。
“你現(xiàn)在有空?”我問。
“是的,我在散步?!?/p>
“不用去上班?”
沉默又一次降臨。
我試著改變話題,問他是馬其頓族還是阿爾巴尼亞族。
“阿爾巴尼亞族?!彼斐鍪郑o我看他手上的戒指。那戒指的圖案是一面阿爾巴尼亞國旗。
我告訴了他我的名字。
“艾羅爾·斯帕霍?!彼f。
我很快發(fā)現(xiàn),斯帕霍先生對奧赫里德乃至北馬其頓一概抱有蔑視態(tài)度。他說,這個國家不尊重人才,對阿爾巴尼亞族相當不公。我問他是否遭遇了什么。他再次給出一些含含糊糊的回答。
我們經(jīng)過一家傳統(tǒng)茶館,里面都是無事可做的阿爾巴尼亞族。我邀請斯帕霍先生進去喝茶。他撇撇嘴,露出不屑的神色。
“我們?nèi)タХ葟d?!彼f,“我學生開的?!?/p>
他帶著我走街串巷,最后來到一家現(xiàn)代風格的咖啡館。在巴爾干的語境下,這意味著定位比傳統(tǒng)茶館高出一個檔次。我這才意識到,斯帕霍先生可能是嫌棄茶館里都是沒文化、沒工作的庶民百姓。
我們坐下來,點了兩杯咖啡。咖啡廳里空空蕩蕩,我們是僅有的客人。
“他以前是我的學生。”斯帕霍先生說。可奇怪的是,那人剛才為我們點單時并沒有額外的寒暄。
“你教他什么?”
“英語?!?/p>
“怪不得你的英語講得這么好?!?/p>
斯帕霍先生面露自得之色。他說自己有二十多年的英語教學經(jīng)驗,曾在中學任教,擁有博士學位。
“研究方向是什么呢?”
“英語詞匯對北馬其頓阿爾巴尼亞語大眾媒體的影響?!?/p>
我花了些時間才厘清斯帕霍先生說的話。漸漸地,我拼湊出一些他的人生片段:他結(jié)過婚,但又離了。他在奧赫里德郊外一個叫作斯特魯加的小鎮(zhèn)中學教書。出于某種原因,他最近失去了這份工作。他的心靈因此受到傷害,對社會失望透頂。
“是什么原因讓你失去了工作?”
“因為學校被馬其頓族的混蛋控制了?!彼敝?,似笑非笑,從喉嚨里發(fā)出的聲音十分沙啞。
“沒工作的話,生活怎么辦?”
他表示,自己目前住在母親留下的房子里,每月有一筆微薄的失業(yè)救濟金。他現(xiàn)在就靠著這筆錢生活。
當他說出“失業(yè)救濟金”時,語氣中似乎帶著一絲戲謔,仿佛對自己的處境感到既好笑又悲憤。
“你有孩子嗎?”我問。
斯帕霍先生斜眼望著我,突然譏諷地說:“我發(fā)現(xiàn)你的文化水平不高?!?/p>
“怎么發(fā)現(xiàn)的?”
“從我們的聊天中。”他說,“你問的都是一些沒水平的問題?!?/p>
“那你覺得自己有水平嗎?”
“當然。我是受過教育的人。”
沉默再次降臨。
斯帕霍先生滑開手機,給我看他女兒的照片。不過,那張照片的像素很低,還有水印,不像是女兒發(fā)給他的,更像是他自己從“臉書”上下載的。
我問他怎么打發(fā)時間,是否想再找份工作。
“我不這么認為。我現(xiàn)在忙得很。我讀英文書,聽英文有聲讀物。”
“這是你的生活方式?”
“沒錯?!?/p>
“最近讀的一本書是什么?”
“《勇于思考的魔力》?!?/p>
聽著像是一本勵志書。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你說你是個作家?我有個好主意給你。”接著,仿佛是為了制造一種懸疑效果,他故意停頓片刻,“免費給你?!?/p>
“什么好主意?”
他壓低聲音,講起一個陰謀論故事:不久前發(fā)生在土耳其和敘利亞的毀滅性地震,其實是美國軍方的電離層研究項目引起的。這個項目在阿拉斯加設(shè)有研究站,通過它可以影響云層,控制氣候,制造地震,甚至還可以用于精神控制。
“你是怎么知道的?”
“研究?!?/p>
這樣的對話實在令人苦惱。在另一個沉默的空當里,我拿起桌上的賬單,表示我來付咖啡錢。他開始沒有任何表示。當我掏出一把零錢放在桌上數(shù)時,他突然大聲驚呼:“不要把錢放在桌上!”
我抬頭看他,他依舊斜眼望著我。
“你會被搶的!”
“在這里?在你學生的咖啡館里?”
我們離開咖啡館,穿過一片冷清的市場。他指向路邊的一棟房子告訴我,他住在這棟房子的二樓——這就是他母親留給他的公寓。我們在這里分道揚鑣。坦白地說,我感到如釋重負。
那天晚上,吃過晚飯,我再次經(jīng)過斯帕霍先生的房子。街上靜悄悄的,公寓里亮著燈。在昏黃的燈光中,可以看到他在白布窗簾上的淡淡身影,大小不斷變化,就像皮影戲中的剪影。
回到我在山上的小房間,一輪明月懸掛在山巒的黑色岬角上。月光如水般灑在湖面上,一群野鴨鳴叫著掠過,飛向遠方。我一邊寫著當天的筆記,一邊想著斯帕霍先生——他一定是因為什么丑聞而離開了學校。
突然,我靈光一閃,打開筆記本電腦,搜索他的全名。
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一則報道。標題是《斯特魯加一名教授因攻擊學生被判處四個月監(jiān)禁》:
在北馬其頓的斯特魯加,一名英語教師因在學校與學生發(fā)生肢體沖突而被判入獄四個月。去年12月,斯特魯加高中的艾羅爾·斯帕霍老師在一次爭執(zhí)中使用金屬指套攻擊了一名學生,導致該學生頭部受傷。事件發(fā)生后,學生被送往醫(yī)院接受治療。法庭裁定斯帕霍老師犯有暴力傷害罪。
在唯一的一次法庭聽證會上,斯帕霍老師辯稱自己先是與同事——也是受傷學生的母親——發(fā)生了口頭爭吵,隨后在洗手間被學生用拳頭攻擊。他說自己拿出指套只是為了嚇唬學生,但最終卻擊中了學生的頭部。由于這起事件,斯帕霍老師被警方拘留,并在學校紀律委員會的建議下被解雇。
為什么一位老師會帶著金屬指套去學校?斯帕霍先生對我說的“學校被馬其頓族的混蛋控制了”又是什么意思?
一時間,我很想敲響斯帕霍先生的家門,與他進一步懇談,但又害怕他勃然大怒,對我也施以指套。
4
我給約瓦娜名片上的手機號發(fā)短信,問她是否愿意下班后共進晚餐。她沒有回復。于是我打消了這個念頭,出門進行我的例行散步。
走到山下廣場時,我突然心血來潮,決定去圣瑙姆修道院看看。修道院距離奧赫里德約三十公里,坐落在北馬其頓與阿爾巴尼亞邊境附近的懸崖上,俯瞰奧赫里德湖。
廣場附近停著兩輛等活兒的出租車。我與其中一輛談好價格,坐了進去。一開始,司機開得很慢,仿佛有什么心事。過了一會兒,他問我是否介意他抽煙,我說請便。
在巴爾干旅行,哪里都無人禁煙,而自從離開杜布羅夫尼克以來,我也逐漸練就了一副鐵肺。司機點上煙,吞云吐霧,煙霧順著車窗縫隙迅速飄散,仿佛被人猛地拽了出去。
剛才,司機開得不緊不慢,這時卻像大力水手吃完菠菜,突然精神抖擻:換擋、踩油門、加速、超車,一套動作行云流水,輪胎在轉(zhuǎn)彎時吱吱作響……我不由得再次感嘆,尼古丁真是一種高效毒品。
公路沿著湖岸延伸,一側(cè)是連綿起伏的山巒,點綴著灌木叢和金雀花,另一側(cè)是碧藍的湖水,倒映著白云和樹影。
我們穿過湖邊小鎮(zhèn),街道兩旁有不少掛著招牌的旅館。夏季時,這里恐怕會人滿為患,但此刻卻異常寧靜,只有幾位老人在湖邊下著雙陸棋。
我在圣瑙姆修道院外下車,信步走進庭院。從地圖上看,這里幾乎就在邊境線上。
圣瑙姆修道院曾被奧斯曼土耳其人摧毀,后在16至17世紀間重建。我走進教堂,看到一位身著黑袍、留著大胡子的修士,手持香爐,在空中搖晃。煙霧裊裊飄散,發(fā)出陣陣濃烈的香氣。
一道矮門通向一個昏暗的狹小空間,那里就是圣瑙姆的墓室。上方是圣瑙姆的壁畫,同樣被希望治療眼疾的信徒刮去了雙眼。
有一則傳說,圣瑙姆沒有真的死去,當你俯身在他的大理石棺木上時,依然可以聽到他低沉的心跳聲。于是,我俯下身,把耳朵貼在那塊被摩擦得光滑的區(qū)域,側(cè)耳傾聽——我只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教堂外是一座寧靜的花園,幾只孔雀漫步其間。我穿過一道小門,欣賞外面廣闊的湖景。湖水清澈碧藍,對岸是染霜的阿爾巴尼亞群山,掩映在如紗的云霧之間。
湖邊有一家餐廳,燒著暖爐,看起來氣氛溫馨。時間已過正午,我點了半瓶白葡萄酒和一份烤鱒魚。鱒魚是奧赫里德湖的特產(chǎn),用炭火烤制,只以鹽和檸檬汁調(diào)味。
我吃著鮮美的鱒魚,不時喝一口冰鎮(zhèn)的白葡萄酒。餐廳外的甲板上灑滿陽光,垂柳倒映在湖面上,偶爾可以聽到幾聲婉轉(zhuǎn)的鳥鳴。
飯后,我點了一杯咖啡,從書包里拿出筆記本,繼續(xù)寫筆記,然后又看了會兒書。原來,在土耳其人統(tǒng)治時期,圣瑙姆修道院附近有一座集市,周邊信仰東正教的商人和農(nóng)民都會在這里聚集。
下午三點,我拿出手機查看——約瓦娜回復了我。她說自己剛才在做手術(shù),但晚上有空。她的下班時間較晚,要到七點才能見面。我回復說,七點剛剛好,然后我找了一家老城的餐廳,將地址發(fā)給了她。
圣瑙姆修道院附近沒有出租車。我按照餐廳侍者的指示,走到路邊等待小巴。
這里沒有站牌,也不見其他乘客。半小時后,我已經(jīng)開始懷疑,這趟車是不是取消了。
一位穿著大衣的老婦人走了過來。我打著手勢問她,是否也是去奧赫里德。她點了點頭,示意我和她一起等車。
上車前,老婦人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樣東西,塞到了我手里。我低頭一看,竟然是一塊巧克力糖,可能因為大衣太暖和,糖已經(jīng)有些融化。
回到奧赫里德,天空呈現(xiàn)出柔和的黃藍漸變色,遠山的輪廓在晚霞中若隱若現(xiàn)。我走回山上的小房間,睡了一會兒,直到一陣海鷗的叫聲將我吵醒。我看了一眼時間,出門前往餐廳。
5
走到餐廳時,約瓦娜已經(jīng)在門口等我。她穿著白色粗線毛衣和藍色牛仔褲,腳踩一雙黑色雕花皮鞋。小巧的肩膀上背著一只韓式黑色雙肩包。從背后看去,如果不是那頭紅色長發(fā),她幾乎會讓我誤以為是一個東亞女孩。
這是一家意式餐廳,但也做土耳其比薩。餐廳的生意并不繁忙,除了我們,只有另外一桌客人。我們在餐桌旁坐下,阿爾巴尼亞族侍者遞上了菜單。
我們點了奶油南瓜湯、吞拿魚沙拉和土耳其比薩。約瓦娜不喝酒,于是我們點了一大瓶氣泡水。
我談起不久前遇到的斯帕霍先生。約瓦娜說,族群關(guān)系緊張是當前北馬其頓面臨的最大問題之一。尤其是在奧赫里德地區(qū),由于與阿爾巴尼亞接壤,阿爾巴尼亞族人口眾多。實際上,她所在診所的老板就是阿爾巴尼亞族。
“工作還順利嗎?”我問。
“老板是阿爾巴尼亞族,還有一個護士也是阿爾巴尼亞族,老板有時會把本該由護士做的工作交給我。比如打掃衛(wèi)生、準備器械這類事情?!奔s瓦娜說,“我每周工作六天,每天從上午十點到下午六點,但老板只付我六小時的工資?!?/p>
“不能和老板談一下?”
“沒用的?!?/p>
約瓦娜她挽起毛衣的袖口,露出纖細的小臂,左手腕上戴著一款老式手表,右手腕則佩戴了兩枚細細的銀鐲。
侍者為我們端上了南瓜湯。盡管味道非常寡淡,我們還是一勺一勺地小心喝著。勺子與湯盤接觸時,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我問約瓦娜是不是奧赫里德人。
她說不是,她來自北部靠近科索沃的大山深處。小鎮(zhèn)只有不到一千人口。除了馬其頓族,還有阿爾巴尼亞族和土耳其族。
“怎么會有土耳其族?”
“奧斯曼時代留下來的土耳其人后裔。”
小鎮(zhèn)附近有一座著名的修道院,名為“施洗者圣約翰比戈爾斯基修道院”。約瓦娜一臉認真地告訴我,這座修道院在整個馬其頓都非常有名,有很多靈驗的傳說,許多渴望懷孕的女性都會去那里祈禱。
這樣的傳說世界各地都有,不過是將宗教與人類最普遍的愿望結(jié)合在一起。因此看到約瓦娜如此認真的表情,我就笑著問她:“真的這么靈驗嗎?”
“非常靈驗?!彼f,“我母親去那里祈禱過一次,結(jié)果在接下來的二十年里生了八個女兒?!?/p>
“天啊,太靈驗了!”
在八個姊妹中,約瓦娜排行第四,三個姐姐都已嫁人。
“所以壓力到你這邊了?”
“是的。”約瓦娜莞爾一笑。
侍者撤下喝了一半的南瓜湯,將沙拉和土耳其比薩一起端了上來。這家餐廳生意清淡看來是有原因的——沙拉水分過多,而土耳其比薩卻干得像塊案板。
我問約瓦娜為何會選擇成為牙醫(yī)。
“我父親是鎮(zhèn)上的醫(yī)生?!彼f,“我們八個姊妹中必須有一個人繼承他的事業(yè)。我本來是要接班的,但一個姐姐說她更愿意留下來,于是我就去學了牙醫(yī)。結(jié)果,她并沒有接班,而我那時已經(jīng)在首都斯科普里上大學了?!?/p>
除此之外,還有另外的原因,來自她自身經(jīng)歷的痛苦。
約瓦娜告訴我,她兩側(cè)各有一顆臼齒被拔掉了,導致她的上下牙無法咬合。
“為什么要拔掉呢?”
“小時候我得了蛀牙,痛得死去活來。我去鎮(zhèn)上唯一一家牙科診所看牙,牙醫(yī)說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拔掉。后來,我自己也學了牙醫(yī),這才意識到鎮(zhèn)上的牙醫(yī)其實并沒有真正的醫(yī)術(shù),他處理任何壞牙的方法就是拔掉?!?/p>
我注意到,在吃比薩的時候,約瓦娜會用餐刀小心翼翼地剔掉上面的肉粒,然后堆在盤子的一角。
“肉粒太大了?”我問。
“是的,我咬不動這么大的東西?!?/p>
“或許可以考慮植牙?”
“是的,但要花很多錢?!彼f,“我還沒有攢夠這筆錢?!?/p>
畢業(yè)后,約瓦娜獨自一人來到奧赫里德,在這家由阿爾巴尼亞族醫(yī)生開設(shè)的診所擔任助理醫(yī)師。老板給她的月薪是四百歐元,折合人民幣不到三千元。為了節(jié)省開支,她沒有在奧赫里德租房,而是選擇住到更遠的斯特魯加。她租了一間單人公寓,每月的租金仍要一百五十歐元。
“所以攢不下什么錢?!彼f。
“為什么沒有留在斯科普里,找一家馬其頓族開的診所呢?”
約瓦娜解釋說,斯科普里的診所全都要求至少三年的工作經(jīng)驗,所以她只能先來奧赫里德工作。
“一方面是工作經(jīng)驗,一方面是客戶資源?!彼f,“只有積累到至少五百名客戶,將來才有機會開設(shè)自己的診所?!?/p>
在奧赫里德的診所工作了一段時間后,不時會有人邀請約瓦娜下班后外出,她有時也會接受這樣的邀請。
“為了維護客戶關(guān)系?”
她聽后笑了起來。她說,最近有一個阿爾巴尼亞族男人在追求她。他有房有車,是個生意人。
“但是我們不太可能結(jié)婚。”
“因為宗教不同?”
“是的。他是阿爾巴尼亞族,如果嫁給他,我就必須改信伊斯蘭教。我的父母是不會同意的。”
“那么,你對他的印象如何?喜歡他嗎?”
約瓦娜搖了搖頭,“他很有錢,會送我禮物,但我對他并沒有感情上的想法。”
大學期間,約瓦娜交過一個馬其頓族的男朋友,學的是信息工程專業(yè)。畢業(yè)前夕,他們分手了,是男方提出的。
“他說和我在一起的感覺和以前不一樣了。”
“怎么講?”
“他畢業(yè)后會去意大利留學。即使我們在一起,也要面對長期不能見面的現(xiàn)實,這件事會影響我們的心態(tài)。實際上,我在大四第二學期就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我努力讓自己不過分糾結(jié)這些。我覺得,事情到了那一步自然會有結(jié)果?!?/p>
約瓦娜抬起手臂,兩個銀鐲沿著她纖細的胳膊滑落。
“剛分手的時候,我很難過,哭過幾次,心里放不下他,但我現(xiàn)在開始覺得,分手其實是一件好事。我從小就是一個性格獨立的人,但因為對他的愛,我在生活中逐漸喪失了一部分自我。無論做什么,我都會不自覺地首先考慮他的感受——我?guī)缀跬宋易约?。?/p>
畢業(yè)分手的時候,也是約瓦娜獨自一人來到奧赫里德開始新工作的時候。面對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加上感情上的起伏,她是如何紓解內(nèi)心情緒的?
“我喜歡跳舞,這是我從小的愛好。我的成績很好,但一有機會就去跳舞?!彼f,“每隔一段時間,我還會重新布置家具,改變房間布局,通過這種方式來轉(zhuǎn)換心情?!?/p>
她拿出手機,給我看她公寓現(xiàn)在的照片。小小的房間里,擺著一張淺米色的雙人沙發(fā),搭配色彩鮮艷的抱枕。落地燈旁,擺放著幾盆小植物,窗臺上還放著一排從舊貨市場淘來的小擺件。
房間不大,卻很溫馨。我逐漸意識到,或許是學醫(yī)的原因,約瓦娜的行為很少是隨意或漫不經(jīng)心的。對于她所做的事情,或者是她在某種程度上能夠掌控的事情,她總是追求一種美好的狀態(tài)。
除了重新布置家具,她也會閱讀。
“英文愛情小說,主要是用來消磨時間的。”她笑著說,仿佛書的內(nèi)容并不重要,仿佛在孤寂之中只要有書讀就好。
“還有韓劇。我最近在追《文森佐》?!?/p>
我沒聽說過這部劇。我問她看不看《魷魚游戲》。
她搖了搖頭,“我不喜歡那么熱門的東西。”
飯后,我們各自點了一杯咖啡——就連咖啡也不對勁,像是用受潮的咖啡豆煮的。
約瓦娜問我,為什么要寫一本巴爾干的書?
我沉思片刻,回答說有很多原因。
“但最重要的原因是,我想記錄下自己走過的路和途中邂逅的人——這就像書寫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只有把它們寫下來,我才能與它們建立起持久的聯(lián)系。無論將來相隔多遠,它們都會永遠在我心里?!?/p>
吃完飯,我們穿過老城,步行到主路上。去斯特魯加的最后一班小巴已經(jīng)離開了,但有一輛出租車停在路邊。這個時間打車肯定是一筆不菲的開銷。約瓦娜猶豫了一下,說她準備給一個朋友打電話,請他開車送她回去。
“不會是那個追求你的阿爾巴尼亞族商人吧?”
她沒說話。
“讓我來支付車費吧?!?/p>
她婉拒了我的提議。
“這是我應該做的。是我邀請你出來吃晚餐的。晚餐這么難吃,現(xiàn)在又這么晚了。另外,如果你不喜歡那個男人,或許還是不要麻煩他為好?!?/p>
不等她再回答,我就走過去與出租車司機交涉。他開價三十歐。我從錢包里掏出一張五十歐的鈔票給他。他接過去,打開燈,狡黠地摸了摸夾克,表示自己沒有零錢。
“這錢都是你的?!蔽艺f。
我回到約瓦娜身邊,告訴她車已經(jīng)安排好了。
“謝謝你?!?/p>
“別客氣。”我說,“希望你早日積累到五百個客戶?!?/p>
她看著我的臉微笑,“也希望你早日寫出巴爾干的書?!?/p>
“肯定會寫出來的?!蔽乙残χ卮稹?/p>
我?guī)退P(guān)上車門,看著出租車掉頭向北駛?cè)?。直到尾燈在街角消失不見,我才轉(zhuǎn)身離去。
我還不想返回山上的公寓,于是漫步至一家爵士樂酒吧,結(jié)果大門緊閉。我又去了另一家酒吧,里面正播放塞爾維亞的流行音樂,但室內(nèi)空空蕩蕩。
顯然,在這個季節(jié),奧赫里德的任何角落都難覓游客的蹤影。
我點了一杯啤酒,一口氣喝掉半杯。喝完兩杯啤酒后,我離開了酒吧。
這是一個溫和的夜晚。我沿著鵝卵石鋪成的小徑上山。一輪豐滿的圓月懸掛在湖面上方,湖水宛如無邊無際的海洋,在銀白色的月光下不安地閃爍。水中的月影輕輕顫動,像破殼而出的小雞抖動絨毛,最終慢慢地恢復了自我。
一切復歸平靜。
6
在北馬其頓,馬其頓族與阿爾巴尼亞族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或許還不是這個國家面對的最大挑戰(zhàn)。
在首都斯科普里,我下榻的酒店外就是馬其頓廣場。在這個寬敞的圓形廣場中央,矗立著一座名為“騎馬勇士”的雕像,生動地刻畫了亞歷山大大帝的英姿。不遠處,北馬其頓的國旗在溫暖的春風中徐徐招展。
1991年,馬其頓宣布從南斯拉夫獨立,采用了“馬其頓共和國”這一國名,國旗設(shè)計為鮮艷的紅色背景搭配一顆黃色的十六芒星。這顆星被稱作“維吉納太陽”或“馬其頓之星”,其圖案與鄰國希臘馬其頓大區(qū)的州旗相似,僅背景色彩不同。這一國名和國旗的設(shè)計立刻激起了希臘的強烈抗議。希臘堅稱“馬其頓”這一名稱源自古希臘時期的馬其頓王國。公元前4世紀,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大帝統(tǒng)一了希臘,并建立了一個橫跨歐亞非三洲的龐大帝國。希臘將“馬其頓”視為自身的歷史遺產(chǎn),認為“馬其頓共和國”這一國名不僅是對希臘文化的侵占,還隱含了對希臘境內(nèi)的馬其頓地區(qū)的主權(quán)要求。然而,希臘并未詳細解釋這個毫無軍事力量的小國“馬其頓共和國”,究竟如何能夠?qū)ι頌楸奔s和歐盟成員國的希臘構(gòu)成威脅。1995年,北馬其頓被迫同意更改國旗,采用了全新的設(shè)計,但兩國在國名上的爭議仍舊懸而未決。
進入21世紀,前南斯拉夫各加盟共和國紛紛申請加入歐盟。斯洛文尼亞在2004年率先加入,克羅地亞在2009年緊隨其后。馬其頓迫切地希望跟隨這些國家的腳步,也提交了入盟申請,但成員國希臘的反對使這一進程陷入僵局。雙方主要爭議的焦點在于“馬其頓共和國”這一國名。最終,馬其頓在2019年做出妥協(xié),正式將國名更改為“北馬其頓共和國”,希臘這才同意支持其加入歐盟。盡管這一略顯屈辱的更名舉措為北馬其頓的歐盟之路掃除了一些障礙,但加入歐盟的具體進程仍需時日——因為另一個鄰國保加利亞此時跳出來反對,并連續(xù)兩次否決了北馬其頓的入盟談判框架。
北馬其頓和保加利亞之間的沖突同樣圍繞民族認同和語言問題展開。保加利亞認為,北馬其頓地區(qū)在歷史上屬于大保加利亞的一部分,不承認馬其頓人是一個獨立的民族,堅稱北馬其頓的斯拉夫人是保加利亞人的一支;與此同時,保加利亞還否認馬其頓語作為一門獨立語言的地位,認為它只是保加利亞語的某種方言。
北馬其頓的國家和民族地位之所以頻繁遭受挑戰(zhàn),根源在于其復雜的地理和歷史背景。
馬其頓是巴爾干半島上的一個地理和歷史區(qū)域。長久以來,它的界線一直在不斷變化。從地圖上看,它們就像流動的水銀,在奧赫里德湖周圍以及愛琴海、亞得里亞海和黑海南岸之間移動。
在這片多元文化的土地上,混居著希臘人、保加利亞人、阿爾巴尼亞人、塞爾維亞人、猶太人和土耳其人。這種混雜狀況甚至催生了法語中“混合沙拉”(macedoine)一詞。
然而,在奧斯曼帝國統(tǒng)治下,這些群體的身份認同更多是基于宗教而非民族,對于“希臘人”或“保加利亞人”這樣的民族身份,他們知之甚少。
到了19世紀末,隨著奧斯曼帝國的衰落,民族主義開始在這片土地上興起。馬其頓地區(qū)的斯拉夫語使用者,開始被視為“保加利亞人”或“希臘人”,有時也被認為是“塞爾維亞人”。在這個過程中,馬其頓地區(qū)的控制權(quán)和身份認同問題日益凸顯,引發(fā)了一系列復雜的政治紛爭,這就是著名的“馬其頓問題”,在民族主義運動中占據(jù)了至關(guān)重要的地位。
在這樣的背景下,希臘、保加利亞和塞爾維亞等新興國家,剛剛擺脫了奧斯曼帝國的枷鎖,便投入對馬其頓地區(qū)的激烈爭奪之中。這些國家在歷史的不同階段都統(tǒng)治過馬其頓,因此它們都宣稱馬其頓屬于自己。
正如許多精心構(gòu)建的民族敘事一樣,這些國家紛紛從歷史中搜尋支撐自己立場的證據(jù),同時小心翼翼地在故事變得更為復雜之前止步。每個國家心中都有一個“馬其頓”,但那往往是一個存在于對輝煌歷史的集體幻想中的馬其頓,而這個輝煌歷史現(xiàn)在被要求為當下注入意義和價值。
經(jīng)過兩次巴爾干戰(zhàn)爭和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洗禮,馬其頓地區(qū)最終被希臘、保加利亞和南斯拉夫分割。鐵托政府有意為今天北馬其頓的居民打造出一個獨特的民族和語言身份,旨在削弱他們與鄰近保加利亞人之間的聯(lián)系。
從語言學的角度看,北馬其頓人所說的斯拉夫語與塞爾維亞-克羅地亞語關(guān)系較遠,而與保加利亞語極為相似。然而,經(jīng)過南斯拉夫時代的鍛造,北馬其頓地區(qū)的居民逐漸發(fā)展出一種獨立的身份認同。當我漫步在這個脆弱小國的街道、廣場和博物館時,幾乎隨時都能感受到它對自我身份的宣示。
和很多新興國家一樣,這種宣示有時會達到過猶不及的程度。比如,矗立在馬其頓廣場中央的亞歷山大雕像,無論從文化意義還是種族意義上,都與今天的北馬其頓人沒有絲毫關(guān)聯(lián),但卻被北馬其頓當作了自己的民族英雄。
7
相比貝爾格萊德和薩格勒布,斯科普里其實更算得上是一座南斯拉夫建造的城市。1963年7月26日,斯科普里發(fā)生了里氏6.9級大地震,這座城市約80%的區(qū)域化為一片瓦礫。當時正值南斯拉夫的鼎盛時期,大規(guī)模的重建工作成為一項重要的國際努力,吸引了來自東西方兩大陣營的關(guān)注和援建。
重建斯科普里時,南斯拉夫顯得信心十足,不以本土風格為本,而是將當時世界上最前衛(wèi)的城市規(guī)劃理念移用至此,借以標志南斯拉夫融匯東西的開放胸襟。日本建筑師丹下健三為斯科普里制定了重建方案。他是20世紀最杰出的建筑師之一,也是日本戰(zhàn)后“新陳代謝運動”的倡導者。
在經(jīng)歷了數(shù)月巴爾干半島的旅行后,我一抵達斯科普里就感受到了某種南斯拉夫式的國際化氣息。半個世紀之后,斯科普里的寬闊大道、前衛(wèi)住宅樓、開闊的公共空間和一些精心布局的公共設(shè)施,依舊能讓人一窺南斯拉夫黃金時代的風貌。然而,隨著南斯拉夫的解體,這座城市的面貌和身份開始變得模糊不清。
近年來,北馬其頓政府實施了一項宏大的城市更新工程——“斯科普里2014”。這一項目自2010年正式啟動,旨在通過重塑斯科普里的城市景觀,提升國民自豪感,并吸引更多游客前來參觀。
項目包括興建眾多紀念雕像,同時對許多南斯拉夫時期的建筑進行新古典主義風格的翻新,讓這座城市散發(fā)出巴黎和維也納的韻味。然而,從一開始,這個項目便陷入了廣泛的爭議和分歧,至今仍是斯科普里熱議的話題。
瓦斯科當過十多年記者,雜志社倒閉后轉(zhuǎn)行成為一名向?qū)?。一天早上,他陪我在馬其頓廣場及周邊走了一圈。
我們在亞歷山大雕像下見面時,他撐著一把黑色雨傘,上面印著“斯科普里免費徒步游”的字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早上十點,這位前記者都會撐著這把傘,風雨無阻地站在雕像下,等待與他碰頭的人。
我與瓦斯科一起徜徉在廣場上,感覺自己仿佛走進了一座大型主題樂園。瓦爾達爾河畔,新古典主義與巴洛克風格的建筑群——包括博物館、政府大樓和重建的國家大劇院——傲然矗立,而雕像更是如雨后春筍般遍地生長,數(shù)量之多令人咋舌。
目光所及,古希臘的亞歷山大大帝、拜占庭的查士丁尼大帝、保加利亞的薩繆爾國王、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東正教圣徒西里爾和美多迪烏斯以及天主教特蕾莎修女等歷史人物的青銅雕像隨處可見。
在一座橫跨瓦爾達爾河的步行橋上,我粗略地數(shù)了數(shù),竟然就有近三十座雕像,分別代表著馬其頓在音樂、文學和藝術(shù)領(lǐng)域的重要人物。這些歷史上的杰出人物齊聚一堂,仿佛在向世人宣告:北馬其頓雖小,卻孕育了無數(shù)輝煌的傳奇。
瓦斯科透露,雖然沒有確切的統(tǒng)計數(shù)字,但估計有近千座雕像散布在斯科普里的廣場、公園、道路、橋梁,甚至河中。
“河中也有?”我驚訝地問。
瓦斯科點點頭,指向停在瓦爾達爾河上的三艘仿古海盜船:“2014年的斯科普里一直讓我們感到震驚,但看到這三艘海盜船時,我們還是徹底蒙掉了——要知道,北馬其頓可是一個內(nèi)陸國家?。 ?/p>
我很快發(fā)現(xiàn),瓦斯科是個充滿幽默感的人。在介紹每一座雕像時,他都會樂此不疲地指出,這位歷史人物的歸屬與哪個國家存在爭議。這片土地曾被古希臘人、保加利亞人、塞爾維亞人和土耳其人統(tǒng)治,而現(xiàn)在,獨立的北馬其頓人要在他們的首都留下自己的印記。
“基本上,這些歷史人物大都被認為屬于希臘、保加利亞或塞爾維亞,但由于他們出生在馬其頓的土地上,或者曾經(jīng)統(tǒng)治過這里,所以我們也將他們視為北馬其頓的歷史人物。”
這種邏輯多少有些燒腦,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這些雕像使斯科普里成了一個令人驚嘆的奇觀,甚至有國際媒體將這里評為“世界刻奇之都”。
“有不少人會將這個項目視為對公共空間的褻瀆,對城市和市民的侮辱。他們甚至不再前往市中心。就算不得不經(jīng)過,也會低著頭,盯著自己的鞋尖——就像喪尸走路一樣?!蓖咚箍普f,“但另一方面,這個項目的確增加了斯科普里的知名度,為游客提供了許多有趣的觀光點,使斯科普里成了一個充滿話題性的城市?!?/p>
“那你自己是怎樣的態(tài)度呢?”我問。
瓦斯科笑道:“你瞧,這些雕像至少讓我的工作變得輕松了許多。單是講述這些雕像背后的歷史故事,就能讓我說上好幾個小時。如果沒有它們,我還真不知道該帶你去哪里散步。”
在我們四處漫步時,總有七八條流浪狗跟隨左右——廣場上到處是游蕩的流浪狗。不知何故,這幾條流浪狗對我們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一路跟隨,宛如一支忠心的護衛(wèi)隊。
瓦斯科帶我走上一條大街,前方出現(xiàn)了一座與巴黎凱旋門極為相似的建筑——這也是“斯科普里2014”的成果之一。
“是不是有點眼熟?”瓦斯科調(diào)侃道,“盡管我還沒去過巴黎,但我覺得自己就和巴黎人一樣。”
這時,一輛黑色奔馳車穿過這座凱旋門式的建筑,駛?cè)胛覀兯诘拇蠼?,打算轉(zhuǎn)入新古典主義建筑背后的一條小巷——那條小巷似乎是流浪狗的領(lǐng)地。
突然,我身邊的一條大黃狗吠叫起來。其他流浪狗聽到聲音,迅速從四面八方奔跑過來,將那輛奔馳車團團圍住。它們在空中晃動口鼻,發(fā)出警告性的咆哮,頸背上的毛發(fā)豎立,顯得既警覺又兇猛。司機顯然被這陣勢嚇到,困在原地,不知所措。最終,他只好放棄原定計劃,掉頭返回。那一大群流浪狗繼續(xù)吠叫著,乘勝追擊,直到奔馳車再次穿過凱旋門,它們才一同凱旋。
瓦斯科告訴我,在“斯科普里2014”被叫停之前,這個項目已經(jīng)耗費了大約5.6億歐元。對小小的北馬其頓來說,這算得上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項目引發(fā)的巨大爭議在2015年觸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民眾抗議,最終導致執(zhí)政黨垮臺。
項目的主要推動者北馬其頓前總理尼古拉·格魯埃夫斯基,被馬其頓法庭以涉嫌濫用職權(quán)、腐敗和選舉舞弊等罪名,判處兩年監(jiān)禁。但在判決下達之前,他宣稱自己受到政治迫害,逃至匈牙利,并獲得了政治庇護。
“斯科普里2014”項目原本旨在加強北馬其頓國家和民族的凝聚力,卻出乎意料地引發(fā)了更為深刻的社會分裂。這一現(xiàn)象不僅凸顯了身份認同、歷史詮釋和現(xiàn)代治理等層面的棘手問題,而且預示著北馬其頓在未來仍將面臨諸多類似的挑戰(zhàn)。
我與瓦斯科邊走邊聊,最終又回到了亞歷山大大帝的雕像下。幾條流浪狗依舊隨行左右,讓我覺得自己有種鄉(xiāng)鎮(zhèn)一霸的威風。
我掏出一張二十美元的鈔票,遞給瓦斯科作為小費。他接過來,面露笑容。
我對瓦斯科說,我以前也當過記者。我問他是否偶爾還會懷念過去當記者的日子。
“那時候確實很有意思,也更有成就感。”瓦斯科感慨道,“但生活總是現(xiàn)實的,首先得保證溫飽。而且,能帶領(lǐng)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參觀我的城市,這本身也是一種快樂。”
他笑d65eb80dd6fae29955b9ccf46b2715be了笑,將錢折好,塞進口袋,收起那把“斯科普里免費徒步游”的雨傘,和我握手告別。
8
一位駐荷蘭的記者向我引薦了她的友人拉塔科斯基先生——他是北馬其頓電視臺的紀錄片導演,兼具作家身份。
“他兩個月后會去北京進修,”身在荷蘭的記者朋友告訴我,“你們不妨互相認識一下。”
于是,我與拉塔科斯基先生取得聯(lián)系,約在瓦爾達爾河畔的一家愛爾蘭酒吧見面。
午后,我漫步穿過馬其頓廣場,沿著灑滿陽光的河岸前行。我路過一艘海盜船——它曾經(jīng)是一家海盜風格的主題餐廳——如今卻宛如經(jīng)歷了一場風暴后擱淺在此。甲板上圍著已經(jīng)破損的警戒帶,船艙里堆滿垃圾,看上去一片狼藉。
在這艘海盜船的斜對面,就是那家愛爾蘭酒吧。室內(nèi)擺著簡潔的木制桌椅,吧臺架上陳列著各種瓶裝威士忌,陽光透過窗戶照在桌面上。在這清新古樸的空間里,坐著我要拜訪的導演。
他年約四十,目光有神,面龐略顯圓潤,下巴上留著一小撮胡子,給人一種成熟穩(wěn)重之感。他身穿深色西裝外套,內(nèi)搭淺灰色高領(lǐng)毛衣,手臂輕松地交叉在身前,流露出一股驕傲和自信。
初見之下,他就讓我想到了中年版的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那雙湛藍的眼睛——我后來得知——遺傳自他的克羅地亞母親,也讓我想起了在薩格勒布結(jié)識的阿麗達。
寒暄過后,我們坐下來,點了兩杯斯科普里生啤。我提起他即將前往北京進修的事情,并表示屆時可以為他導游,帶他游覽各個名勝。
“我對北京已經(jīng)很熟悉了?!崩扑够壬卮?。
原來,拉塔科斯基先生已經(jīng)去過幾次中國,還在云南和貴州拍攝過紀錄片。他回憶,每次探訪少數(shù)民族的村落,都會受到村民們的熱烈歡迎。他們身著節(jié)日盛裝,為他表演歡快的迎賓舞。宴會上總是擺滿豐盛的佳肴,白酒更是像自來水一樣源源不斷。
拉塔科斯基先生說,他甚至還有個中文名字,叫“南瓜”。
“南瓜?”
“由于我完全吃不了辣,在云南和貴州期間,我?guī)缀趺款D都點清蒸南瓜。”拉塔科斯基先生笑道,“當?shù)厝藦臎]見過這么愛吃南瓜的人,因此給我取了這個名字?!?/p>
我感嘆,拍紀錄片真是一份艱苦的工作。
拉塔科斯基先生輕輕地搖了搖頭,“當你對自己的工作充滿熱愛時,它就不再是苦差,而更像是心甘情愿的選擇。所以我常說,找到一份你熱愛的工作,那你這輩子就不用工作了,哈哈哈!”
紀錄片在北馬其頓的“央視”播出,頗受好評。與此同時,拉塔科斯基先生還致力于文學創(chuàng)作。
“旅行文學?!彼f,“我一個人前往土耳其,從伊斯坦布爾出發(fā),一路向東,穿越安納托利亞高原?;貋砗?,我寫了一本書?!?/p>
這本描繪土耳其歷史與風土的作品,成了北馬其頓的暢銷書。以這里的標準來說,那代表三百本的銷量。
我問拉塔科斯基先生,在北馬其頓是否能靠寫作為生。
他大笑起來,“那怎么可能!如果僅靠寫作為生,那是會餓死人的。在這里,沒有‘職業(yè)作家’一說,大家都有別的工作。寫作,只能作為一種寄托心靈的愛好?!?/p>
盡管如此,這似乎并未削弱拉塔科斯基先生對文學的雄心和信念。他告訴我,他非常推崇意大利作家愛德蒙多·德·亞米契斯的《君士坦丁堡》,他期望自己的作品也能如偶像之作一般不朽。
我問他怎么看待麗貝卡·韋斯特的《黑羊與灰鷹》。他坦言自己并未認真讀過。
“坦白地說,我對西方作家寫巴爾干的書沒多大興趣。”拉塔科斯基先生說,“西方視角總是對巴爾干充滿偏見,總是把自己當作文明的化身,而將巴爾干視為野蠻?!?/p>
“那你覺得是否存在一種巴爾干的視角?”
拉塔科斯基先生沉思片刻后說:“我渴望能夠呈現(xiàn)一種巴爾干視角。這意味著不應該再將歐洲視為文明的唯一標準,而是在與歐洲的互動中,堅守自身的主體性。在這一點上,我很欣賞南斯拉夫時期——那是一個我們幾乎擁有了這種視角的年代?!?/p>
我提到在1990年代前南斯拉夫解體的過程中,北馬其頓是唯一以和平方式獲得獨立的國家。
拉塔科斯基先生對此評論道:“塞爾維亞人尊重我們,所以我們對塞爾維亞人也沒有偏見。這就是你在北馬其頓的任何酒吧里都能聽到塞爾維亞音樂的原因?!?/p>
我問起“斯科普里2014”項目。我想知道拉塔科斯基先生如何看待北馬其頓與鄰國之間的爭議。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們在自己的國家豎立雕像,那是我們的自由。我們可沒有阻止其他國家在它們的國家豎立雕像?!?/p>
“那算不算是篡奪別國的歷史呢?”
“我不這么認為?!崩扑够壬鷩烂C地說,“我們從未否認過其他國家的歷史主張。希臘人視亞歷山大為他們的英雄,我們從未表示異議。但在如何解讀歷史的問題上,我們同樣有權(quán)堅持自己的立場?!?/p>
兩杯啤酒很快喝完了。拉塔科斯基先生結(jié)了賬,還大方地留下一筆小費。他表示可以帶我去瓦爾達爾河對岸的老城看看。于是,我們離開愛爾蘭酒吧,步行前往充滿奧斯曼遺風的老城。
在許多巴爾干城市中,都可以找到如此風格的老城:狹窄的街巷縱橫交錯,兩旁密布著攤位、商鋪、茶館和餐廳,間或點綴著清真寺和土耳其浴室。
這些店鋪和攤位大都緊湊地排列在一起,幾乎沒有間隔,出售的商品多與穆斯林傳統(tǒng)生活相關(guān):金銀飾品、精美刺繡、手工地毯,以及各式宗教用品,如經(jīng)文盒、經(jīng)書臺和熏香。
拉塔科斯基先生說,住在老城的居民大都是阿爾巴尼亞族,老城的輪廓在土耳其統(tǒng)治時代大體就是現(xiàn)在的樣子。長期以來,土耳其人的統(tǒng)治從歐洲的記憶中被抹去了,似乎每個人都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在歐洲大陸的這個角落,曾經(jīng)有過一個個奧斯曼的城市。
我們找了一家土耳其茶館,喝了一杯紅茶,吃了一份土耳其傳統(tǒng)甜品。之后,我們沿著石階,爬上一座山丘。那里有一座觀景臺,可以將周圍的景色盡收眼底。
此時已是黃昏,空中起了薄霧,落日變成燦爛的橘紅色。我看到,在遠處的山巔之上,坐落著一座巨大的白色建筑,四周被茂密的森林環(huán)抱。
這座建筑以現(xiàn)代風格為基調(diào),簡潔的線條透露出戒備森嚴的氣息。在它背后,是連綿的山巒與遼闊的天際。夕陽的余暉中,它看上去就像一座玫瑰色的城堡,讓人不禁想到托馬斯·曼的《魔山》。
“那個建筑是干什么的?”我問。
“美國大使館?!崩扑够壬吐暩嬖V我。
“怎么規(guī)模這么大?”
“這也是我想問你的問題?!崩扑够壬f,“你認為,在北馬其頓這么小的國家,美國人為什么要建造這么大的使館?”
我轉(zhuǎn)頭注視拉塔科斯基先生。他的臉也被夕陽染成了玫瑰色。
“為什么?”
“顯而易見,這是一個用來監(jiān)視和控制整個巴爾干地區(qū)的巨大機器?!?/p>
我睜大眼睛,看著拉塔科斯基先生,等待他繼續(xù)說下去。
“你剛才問我‘斯科普里2014’項目。你可能已經(jīng)知道,這個項目的主要推動者是我們的前總理。他因為涉嫌腐敗,被判刑兩年,隨后在匈牙利獲得了政治庇護。你可能不知道,在他執(zhí)政期間,北馬其頓的政策風向從原本的親歐洲和親北約,轉(zhuǎn)向了親俄羅斯和親塞爾維亞——這恐怕才是導致他下臺的真正原因?!?/p>
“你是說,是政治因素而非腐敗問題使他下臺的?”
“在我看來,就是政治因素?!崩扑够壬鷶嗳徽f道,“你想想看,如果是單純的腐敗問題,歐盟會允許他在一個歐盟成員國尋求庇護嗎?”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有開口。
“所以說,真正掌控這片土地的,是他們?!崩扑够壬哪抗馔断蛏綆p的美國大使館,“而我們,不過是被操控的木偶?!?/p>
有近三分鐘的時間,我們都陷入了沉默,只是望著黃昏中的大地和山巒。在朦朧的霧靄中,世界顯得那么沉靜,那么柔和,仿佛對塵世的一切紛爭、榮辱、貴賤,乃至生命的誕生與消亡,全都不以為意,甚至渾然不覺。
拉塔科斯基先生突然長嘆一聲,輕聲說道:“你知道嗎?我心中一直有個愿望,就是好好寫寫我的城市。她或許過于平凡,過于丑陋,被人輕視,遭人嘲笑,但是我愛她。對我來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地方能與她相比?!?/p>
在夕陽下,拉塔科斯基先生的眼眶顯得有些濕潤。四周闃寂無聲,但如果仔細傾聽,還是能夠捕捉到山下城市的聲響——那是一種極其細微的波動聲,像火車穿過曠野,駛向遠方。
責任編輯:孟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