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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室內(nèi)地圖(短篇小說)

        2024-10-10 00:00:00先志
        當代 2024年5期

        桌下那雙腳估計有四十六碼,又尖又細。鞋面的皮已開了裂紋?;蛟S是真皮。細鞋頭總穿這雙鞋,鞋跟都黑了。他剛吃了兩碗面,沒骨頭樣的,窩在靠柜臺那張桌子邊的死角落,左手松松叼著兩根筷子,蹺起二郎腿,鞋尖左搖右晃。外頭剛下過凍雨,面館前的水泥坡已結(jié)了冰。時近十點,火車站鐘樓報了最后一遍時間。新年剛過,巷道遠近一片漆黑。長芬與老賈在后廚壓面。壓面機一直響。小夏剛擦了一半的桌子。他每擦完一點就翻起張椅子倒扣桌面上。他只穿了件衛(wèi)衣,外頭套了件黑色羽絨馬甲。長芬掀起后廚的門簾,再次催小夏去將卷簾門拉下一半。小夏去了?;貋砝^續(xù)擦桌子。他打斷了細鞋頭,問他吃完的面碗可以收了沒有。細鞋頭正同小夏講他第一次偷東西時的故事,興高采烈,正講到一半:

        “我說這字典是我五塊錢在學校里買的,他就……可以,可以!你收走吧!”

        細鞋頭戛然而止,松手,筷子落到碗里咔嗒兩聲。為避讓小夏,人越發(fā)往墻里窩了,屈肘,小兔子樣的投降狀。他戴了頂鴨舌帽,帽下頭發(fā)很稀疏了。不曉得好大了,“可能有四十多”,這是他以前跟長芬聊起說的,自己也記不清了。他反不避諱坐牢。長芬說只要算好坐牢多久,幾歲進的,歲數(shù)就知道了。長芬呼小夏過來幫忙算,她老了,算不清了,小夏年輕,又上過學。細鞋頭說他忘了。今晚,長芬點賬,賬上少了快兩百。她再點了一遍。老賈說她可能記錯了。

        “不可能。賣了多少碗我心里是有數(shù)的?!?/p>

        “你算錯了呢?”

        “這有什么算錯的?微信,支付寶,都給你算好了,入賬就是這么多,”長芬遞手機給老賈,“你看嘛?!?/p>

        老賈推開手機?!澳鞘钦l偷了呢?”

        “我不曉得。所以我在想?!?/p>

        細鞋頭是附近的老顧客,往常都是這個時間來的。再晚一點,長芬要叫小夏關門了。前些日子,巷道的燈壞了。剛過完年,沒人來修。面館直走出去就是火車站。白天,這里很熱鬧的。長芬俯在柜臺上,手夾筆,對準賬本的空白頁點點畫畫。見到細鞋頭來了,她去后廚用小鍋給他下面。面要下兩碗,因為細鞋頭床上躺了一天,沒有吃飯。長芬后來才知道原來是這樣的。她沒去過細鞋頭的房子,但這附近的房子都不太好,陰濕濕的,回潮厲害,天花板四角爬了灰綠色的霉斑。房子很久前就聽說要拆了,但都沒拆。那天晚上,長芬知道了緣故,臨睡前還要再感慨:

        “唉,幾可憐噢,”她忽然又坐起身子,“他躺床上想什么嘞?躺一天,肚子餓了都不曉得?!?/p>

        “你管他想什么。講幾遍了?!崩腺Z翻了個身,掖好背后長芬掀開的被子,“管好你自己的事?!?/p>

        “哎呀,一個人,有時窗外又落點雨,一個人躺床上,好寂寞的?!?/p>

        “你怎么曉得他就寂寞?!?/p>

        “他總會想他媽媽吧。一個人,那房子總不一開始就他自己的?!?/p>

        “你就曉得,他因為他媽媽就寂寞?!?/p>

        “不是因為他媽媽寂寞。他媽媽肯定是死了……反正你也曉得,我有陣子也是這樣的,孝榮……”

        老賈不說話了。他們都睡在面館二樓。樓梯上去右轉(zhuǎn),幾平方米間堆了些雜物,摞著的四五個塑料箱裝著反季衣物。左邊一大一小兩張床。一開始,老賈和長芬睡里頭,小夏睡外頭。后來反過來了。老賈夜里要下樓上兩三次廁所。床與床之間掛了道深藍色的浴簾。長芬與老賈說話,小夏都聽到。但浴簾后的影子一動不動。朝北的窗戶被風擦過,一陣陣尖銳地“呼——呼——”,長芬懷疑過哪里藏了縫隙。每晚都這么懷疑,但第二天就忘了??赡苁锹╋L才讓老賈感冒了。小夏已講了三天,他可以一個人和面,壓面,下面——老賈可以休息。但老賈沒作聲。此刻,他手扶機器,眼盯出面口,每十秒,用力扯斷面條,繞成一團,丟入簸籮,時不時咳嗽一聲。細鞋頭進來也聽到了。好大一陣咳嗽,引得長芬端上第一碗面后又拐進去瞧。細鞋頭坐在大堂,孤零零的,裹著件看上去單薄得不行的薄棉襖,背對后廚,大聲問了三次長芬丟了什么。聲音順瓷磚回響。沒人回答。等小夏出來擦桌子,細鞋頭就開始講起他第一次偷東西的故事:

        “……然后他說第463頁有一道畫痕,他說,不信你就翻開看。我說,我為什么要翻開?他就哭了。他說要告老師,老師上課叫我們起立,她也不曉得我到底偷沒偷,就說,字典交上來。她翻開467頁……是467頁嗎,算了,不重要。反正我提前偷偷又畫了一筆。所以她也不曉得我偷了沒有。”

        “你干嗎要偷字典?”

        “我講過了呀,所有人都要買字典。我姆媽給我的錢被搶了。我不可能說被搶了,也不能說丟了。反正她不得聽?!?/p>

        “她怎么不聽?!毙∠膶⒖胀敕诺揭贿?,心不在焉抹凈剩下的桌面。

        “哎,你這個小伙子,剛才又沒聽。我不想講了,算了,沒意思?!?/p>

        每次,細鞋頭總一個人自顧自講很久。每次都沒人聽,但他下次還是會講。店門外總是黑的。門外正對路口一盞燈。夏天,數(shù)不盡的細蚊總圍著淡淡的流光打轉(zhuǎn)。附近就有一個垃圾站。但是火車站嘛,人總喜歡把垃圾丟地上。細鞋頭是去年夏天才搬來的,像個鬼影,太瘦了,倒不是真的瘦,只是看著瘦。胳膊、指頭都是白潤的,眼神發(fā)愣,眼窩和顴骨看著硬。腳太細了!好像要把自己絆倒。他一進來,猶豫了下,點了碗三兩的肉絲面。面鍋剛涮完,長芬用小鍋給他下。他三兩口吃完,又點了一碗。一開始,長芬也以為他是一個騙子。但她還是翻下了張椅子坐下,等這個奇怪的人開講孝榮的事。

        孝榮走丟的頭兩年,好多人經(jīng)過店門前的告示,宣稱有孝榮的消息,只為了騙一碗面。她漸漸養(yǎng)成一種耐性,等一碗面的時間。只是她等了很久。等到細鞋頭吃完了面,捧起面碗,喝光了湯,又怔愣地看了眼長芬,擦桌子的小夏,再環(huán)視店內(nèi)一圈,最后只是視線落在了菜單墻對面的那張中國地圖上。地圖掛那兒已有七八年了,邊緣發(fā)潮、泛黃。但整個店內(nèi)就這張地圖打眼。它很大,大到每一條國道、省道,鎮(zhèn)名,都細細標注好了。道路和道路間落下了虛虛的水性筆畫痕。湖泊是藍色的。這里在洞庭湖東部往南一點點,紅筆圈出,圈了好幾次,下筆太重,紙要破了。從這里出發(fā),沿路許多地方被黑筆圈了。這是細鞋頭第一次來。他看了一會兒,抬手用衣袖擤了擤鼻涕,剛出聲,喉嚨就被面湯齁住了,清清嗓子,聲音含糊響了兩下,又搖搖頭。

        送走細鞋頭,長芬叫小夏關門。她走進后廚,老賈還在壓面。最后一點了,入料口已空。他額頭出了些汗,胳膊隨手下的壓面機一起抖。他沒看長芬:“說什么了?”

        “沒什么,吃完就走了。他說找老板?!?/p>

        “然后呢?”

        “我說我就是老板,他愣了下子,說,噢,可能找錯了?!?/p>

        “沒說孝榮的事?”

        “他就是個騙子,”小夏端碗進來,抽下肩上的抹布一抖,“哪個大晚上吃兩碗面?!?/p>

        “你怎么曉得他是騙子。他什么都沒講?!遍L芬說。

        “他自己不好意思了。第一次吧。反正,他不像好人?!?/p>

        老賈忽然抬頭看長芬:“他可能是孝榮嗎?”

        “他臉上都有褶子了!”小夏大聲說,“我覺得他有六十歲了。”

        長芬想了想,搖頭。

        晚上,長芬睡不著。鼾聲沒起,知道老賈也沒睡。老賈下樓上廁所,長芬也窸窸窣窣跟下去。廁所在后廚最里側(cè)。小夏剛來那會兒,每晚睡前,牙膏擠好在牙刷上,牙刷又細細搭在牙杯上。老賈第一次沒注意,打掉了,牙刷掉地上,撿起來洗洗,又重新擠了遍。廁所本來就只那么大!沒有多余擺牙杯牙刷的地方。老賈與長芬都是把它們放外頭。小夏將牙膏擠好了,兩只淡紫色的牙杯要小心地擱在窄窄的洗手池的邊緣。那都是好久前的事了!小夏是長芬的外甥,他的媽媽長芳剛?cè)ナ?,葬禮辦完沒幾天,長芬去市場新買了張小床,叫人拖到樓上,給小夏睡。牙膏被擠好在牙刷上,這樣好幾天了。老賈叫長芬洗漱完了就先上去,跟小夏說一下子。一定要說清楚!小夏那年十一歲,剛長個子的時候,手長腳長,縮在薄被下,小鹿一樣轉(zhuǎn)動雙眼,盯著長芬坐到床邊。

        長芬摸摸小夏的頭。小夏那時頭發(fā)很硬,現(xiàn)在剪短了。

        “冷嗎?”

        小夏搖頭,“不冷?!?/p>

        “那就好,入秋了。現(xiàn)在還沒那么冷,先這樣蓋一下子。過幾天再去買床厚的。還適應嗎?”

        小夏點頭。長芬替他將手拿出來,擺好,抻平被子,確定被子蓋住他的腳了,又摸摸他冰涼的臉。

        “你不要怕。我們也是這樣過來的。好小的時候,你外公死了,你外婆不管我們的。她開了個小賣部。我們都自己回家。你媽媽那時候很漂亮。很多男孩子都追她?!?/p>

        “在這里嗎?”

        “不是,是我們老家?,F(xiàn)在屬于汨羅了。我們放學還要穿過一片樹林,很嚇人的。有一次,還有一個男的跟蹤你媽媽。”

        “你們住一起嗎?”

        “是啊,我們當然住一起——那時候我們跟你差不多大嘞。我們不住一起也沒有別的地方去。我跟你媽媽都睡一張床。后來我們也住得近,就是你可能不記得了,我后面才搬走的,那時候,因為——”長芬講到此,瞥看一眼樓梯下的幽光,又仰頭看了一陣天花板,好像上面響了幾聲,她抿了好幾次嘴,“總之,你不要怕?!?/p>

        “我沒怕?!?/p>

        “那你手怎么總是個抖?你真的不冷嗎?”

        小夏搖頭,輕聲說:“不冷?!钡€是飛快地將手從長芬的手心里抽出,縮進被窩,眼睛一閃一閃,像一條本應嗜睡卻過分機警的繭。次日,長芬與老賈未醒,小夏已醒了。但他也未起床,眼睛是睜開的,看天花板。長芬去叫他才發(fā)現(xiàn)他早已醒了,心里一驚。她帶他坐公交去買新衣服。前兩天,長芬叫老賈挪出最下頭的箱子,又從箱底翻出留下的幾件孝榮的衣服。比畫一下就知道小夏穿不上了,小夏此時的年齡比孝榮走丟的時候大。但孝榮算長得高的。那時候小,可長芬還記得孝榮長得高,心存希望。老賈一開始就不同意。他對長芬的命令不響。他們帶小夏坐火車從岳陽回來那天,路上長芬就在提翻出孝榮衣服的事了。到第二夜,長芬催到生氣,腰閃了,老賈才上樓接替她繼續(xù)搬箱子。買衣服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下午,小夏穿著件紅菱格紋的半袖連帽衛(wèi)衣看老賈煮面。衣服和那天送行他離開岳陽的一個小兄弟是同款。沒有人要求他跟老賈學做面。長芬叫他坐下,但每次面燙好了,他都搶著端碗去給客人上面。二樓總歸是太窄了,而火車站人來人往,人又是那么復雜——長芬一下又想到孝榮,當年他就這么丟的。她瞥了眼被霧氣熏到汗流浹背的老賈,不知道他想了什么。小夏無處可去,那在面館就由他去好了。直到晚上他幫長芬洗碗,長芬才找到機會說:“晚上你不要再給我們擠牙膏了?!毙∠牟淮穑⑼氲氖滞nD一秒。長芬說:“小夏,沒有別的意思,廁所太窄了,只有那么大。一轉(zhuǎn)身就碰掉了。你的心我們都知道。”

        現(xiàn)在,小夏都快成年了。好像一眨眼,人就長大了。人就像麥子。麥子脫粒,碾成粉,又和成面。胡須也像麥子,一茬茬,小夏沒幾年就開始長胡子。他打架厲害,有幾次,人家后腦勺都是血。血染紅了學校的臺階,刷干凈了,臺階上若有似無的黑痕也總讓人想到血。但長芬也都是聽人說的。小夏回面館,總是沉默。他刷碗,刷桌子,手腳都很快。他正慢慢化成一個瘦瘦高高、白白凈凈的年輕人。長芬懷疑那個天天早上經(jīng)過,坐在店門口第一張桌,靠著墻上地圖,邊吃面邊偷看小夏的高中女生和他有什么。長芬后來打聽到那是小夏的初中同學。小夏上完中專就沒上了。他自己堅持的。老賈沒說什么,點點頭,好像就是一件小事。倒是細鞋頭覺得這是一件大事。那時候他已經(jīng)來過了面館十一二次,心里也不那么緊張了,但還是專揀晚上即將關門的時刻。店內(nèi)人已空,小夏提了個裝拖把的水桶預備拖地,細鞋頭窩在桌角,倚墻的背越滑越低,高高蹺起的二郎腿,自得其樂踮著腳尖。他就是腳太細太長才被人叫作“細鞋頭”的。白天,他又臟又破的夾克就很顯眼了。別人問他什么名字,他羞愧地笑笑。晚上,他卻大聲朝長芬與老賈夸贊小夏,像喝醉了酒,夸贊小夏又帥氣,又吃得苦,體貼,孝順。等小夏拖到他旁邊,他費力撐著桌子直起腰,臉湊過來問:

        “你在哪里上學嘞伢?”

        小夏低頭拖地。長芬說:“他沒上學了?!?/p>

        “沒上學了?你今年好大了?”

        “還沒十八吧,”長芬算了一刻,又征詢地看了眼小夏,“明年二月初八的生日?!?/p>

        “那還年輕得很!”細鞋頭軟綿綿擺手,“年輕總要多上點學沒壞處的?!?/p>

        “他自己不想上的?!?/p>

        “哎呀,細伢哪個喜歡上學的。做父母的肯定不能都聽伢的。上學總是好的,哪個父母不是想讓仔女有點出息?”

        小夏提起拖把,在桶里絞了一遍。長芬看看小夏,對準牙關,抿了抿嘴,發(fā)了下愣。忽然一下,沒人說話了。細鞋頭不知道怎么了。店內(nèi)沉默得很。店外幾聲若有似無的貓叫。過了一陣子,老賈的聲音隨壓面機聲從門簾后傳出,才知道他一直在聽:

        “這是我們的外甥?!?/p>

        “噢,那他爺娘呢?”

        沒人回答。突然嘩啦一聲,地圖從墻上掉下一半。地圖罩了細鞋頭一臉,背后的灰盡數(shù)落到靠墻的桌椅上,白茫茫一線。又呼啦一下,地圖徹底垮了。一開始都不知道怎么回事。長芬還嚇得肩一抖,等看清是地圖掉了,趕緊隨老賈和小夏將地圖拉起來,攙細鞋頭換了張桌,大力拍掉他舊夾克沾上的墻灰,拍得細鞋頭一陣咳嗽,推拒道:“別拍了,別拍了?!彼孟穹匆婚L芬拍出病了,手下的肉軟綿綿的,長芬也感覺像是搖搖欲墜要從骨頭上掉落。太危險了!老賈已叫上小夏,各自拉著地圖一頭,踩在凳子上,重新將地圖釘回墻。原先墻上的釘坑松了,圖釘滑下來,長芬跪在地上摸索好一陣才找到。又或許是背后的墻被蛀了。那些蛀墻的蟻??!這是一棟很老的樓,一間很老的鋪面了,聽說比不遠處的老火車站還要老!錘子只有一把,老賈先釘完這頭,再走下去,讓小夏從那頭椅子上下來,自己再上去釘。好像他不信任小夏。已調(diào)整好的水平線又要重新細細調(diào)整。細鞋頭走到地圖下,仔細觀察地圖上每一處久遠的筆痕。他瞇著眼,應該需要配一副眼鏡了:

        “……哎,我以前就在這里,”細鞋頭指著靠近洞庭湖一側(cè)的某片區(qū)域,“這里有個湖,什么名字我不記得了,湖上面有個島,我就在島上。那個島真的不得了,哪個想到把監(jiān)獄造到島上的,也太厲害了。就算跑得出去,還要游過一大片湖,上岸了也還是在山里?!?/p>

        “電影里有?!毙∠恼f。

        “什么電影?”

        “啊,”小夏張口想了一陣,“國外的,我忘了?!?/p>

        “我姆媽就只來看過我一次,頭三個月來的,”細鞋頭退后了點,讓拿著掃帚簸箕來的長芬掃掉地上的墻灰,打量半耷拉的地圖,“路太難走了,她先要坐火車到華容,到了再坐汽車到鄉(xiāng)里,最后還要請人騎摩托送到門口,再坐船。東西帶多了就更慢了。那次她車還坐錯方向了,先坐到岳陽去了。她帶了好多東西,冬被,夏被,涼席,都帶了。好多不讓送進來的,她就又帶回去。”

        “她后來都沒來過嗎?”

        “她不想來嘛。路太難走了。而且,后來沒一兩年她也死了?!?/p>

        “啊。”小夏叫一聲。

        “怎么?人都是要死的嘛!這沒什么!而且,都好多年了?!奔毿^生硬地拍拍小夏的肩膀,但力道太輕了。他環(huán)顧一圈店內(nèi)四周,上上下下,“她以前就是這里做生意嘞,我還記得這個鋪面?!?/p>

        “你媽媽以前在這里做生意嗎?”長芬驚訝地問。

        “是啊,”細鞋頭又看了一圈,仿佛很感慨,但又羞澀地拍了拍身邊的桌子,畏縮地輕摸了一下未被地圖遮蓋的墻,“不過跟我記得的不一樣了。好多年前了。那時候她在這里給別個做鞋子。從早做到黑?!?/p>

        “難怪,難怪,噢——我還記得,”長芬直起腰,轉(zhuǎn)身,又忙拉扯還在瞄準地圖懸掛水平線的老賈,“你還記得不?我們買之前,跟我們說以前這里是個老太太搞的鞋店。”

        “噢,那是他媽媽?!崩腺Z側(cè)身,點點頭。

        “是的,就是那個老太太。哎,原來她是他媽媽!她死了。那個女的,拐腳的,說是她侄女,賣鋪面給我們的。”

        長芬沒想到這里曾經(jīng)是細鞋頭的家,語氣更輕柔了,細鞋頭反而神情忸怩,不好意思起來:“那就是我表姐。她細時候?qū)W電工,爬電線桿的時候摔了。不曉得現(xiàn)在去哪里了。”

        “我媽媽也死了。”小夏說。

        但他說的聲音太低,太輕了,輕到像一聲嘟囔。細鞋頭沒聽見。誰也沒聽見。地圖的水平線終于找好了。老賈開始敲釘子。這回他用的不是圖釘了,用的是那種又長又尖的鐵釘。圖釘沒有了。用膠布當然也是可以的。但墻上都是灰。地圖掉下來,才發(fā)現(xiàn)墻已是那么坑坑洼洼。長芬說:“要不先別掛了。等過幾天刷一遍墻?!钡斪右呀?jīng)開始敲了。細鞋頭走過去,摸摸圖上凹下去的筆痕,問地圖上畫這么多圈是干什么。

        過了好久,長芬說:“就是我們?nèi)ミ^了。”

        “啊呀,你們?nèi)チ四敲炊嗟胤桨??”細鞋頭抬頭看著地圖上綴成一條條珠鏈的圈,珠鏈又斜著變成一張網(wǎng),太驚人了,“你們?nèi)プ鍪裁???/p>

        沒人說話。小夏舉起拖把放桶里又投一遍。他拖地留下的一道道水痕嚴絲合縫。長芬看了看小夏與老賈。敲釘子的聲音還在響,鐵錘敲擊釘頭,一下一下悶哼,好像把聲音都默默吞進了墻里。不釘細致點就要釘歪了。細鞋頭等了一陣,忽仰頭伸手去夠地圖最高頭的圈,瞇眼:“我看看你們最遠去了哪里……包頭,哎,是好遠,那里冷不?”

        “還好,”長芬點頭,“我們夏天去的,也要穿短袖?!?/p>

        “包頭是哪個省的?”

        “內(nèi)蒙古?!?/p>

        “那你們?nèi)チ舜蟛菰瓫]?”

        “那里有草原,但是我們沒去,”長芬轉(zhuǎn)身問小夏,“那個草原還蠻有名的,那個古詩是什么?什么,風吹下來,牛羊從草里露出來了?!?/p>

        “我不記得了。”小夏拖地,頭都沒抬。

        “是叫,敕勒川嗎?”

        “跟詩里講得一樣的?。俊奔毿^問。

        “我不知道,我們沒去?!遍L芬說,“我們是去找我們小孩的?!?/p>

        長芬是慢慢說的,一邊猶疑地轉(zhuǎn)頭仰視還在敲釘子的老賈。釘子還剩最后一點,老賈開始敲側(cè)邊,敲彎,彎成一個向上的弧度,一把鉤子,牢牢穿過地圖一角,貼在墻上。他很快敲完了,轉(zhuǎn)身大步重重落地。他沒說什么,看了眼細鞋頭,轉(zhuǎn)身點了根煙站到店門口,煙頭的火星在店外巷道的黑暗里一閃一滅。店里已拖過了,煙灰落到門外的水泥地上。細鞋頭才又問:“他怎么了?”

        “他,”長芬不安地轉(zhuǎn)身看看老賈,“他好久沒抽煙了?!?/p>

        “我說小孩怎么了?他丟了嗎?你們找得怎么樣?”

        “噢,”長芬坐下,合攏手掌,夾在腿中間,微微低頭,又朝地圖的反方向側(cè)扭了點,“沒有找到。”

        “沒事的,沒事,”細鞋頭坐到長芬對面,前傾,本來伸手想拍拍長芬的肩,但他低估他們之間的距離了,手落下,指尖蜻蜓點水掃過幾下長芬膝頭,“總會找到的。”

        “都找好多年了。”

        “他好大了?”

        “那時候嗎?那時候八歲?,F(xiàn)在嘛,已經(jīng)滿十八了?!?/p>

        “那已經(jīng)要上大學了?!?/p>

        “嗯,”長芬用指尖點了點眼角,兩邊內(nèi)眼角都點了下,“如果他后面還在讀書。”

        “可能都有女朋友了,”細鞋頭手摳住凳子,往前挪了挪,“我們那時候有幾個上大學的?十八歲早就上班了!好多還結(jié)婚了。有的還同時談三個、四個的。早上給這個送早飯,下午接那個廠里下班,晚上又要陪第三個吃消夜。不過我一個都沒談?!?/p>

        “你怎么不談?”

        “因為我很專一嘛。而且,喜歡我的也太多了,挑不過來?!?/p>

        長芬看了一眼細鞋頭從褲管里露出的纖瘦的腳踝,又打量了一眼他軟綿綿的樣子,剛蹺起的二郎腿有些女氣。她忍不住笑了一聲,然后又是一聲,身子一傾,笑得之前的眼淚不小心從眼角滾到臉頰了,她又忙用指尖抹去。

        “怎么,”細鞋頭又綿綿地合掌一拍,挺胸,“你不相信我?”

        長芬搖頭,深呼吸一口氣,直身慢慢平復止住了笑。細鞋頭順著長芬的視線也看向門口拄著拖把的小夏。他雙手交疊,搭在只到他腹部的拖把棍頭上。他十七歲了,過完年就差不多滿十八,很近了!他長得很高,背又那么挺?,F(xiàn)在很少年輕人背這么挺。他站在店門里,站在老賈后面,跟老賈一樣眺望店門外的黑暗。那巷道口處的流光很淡。遠處的火車站僅有一點背光的輪廓。不曉得他們在看什么東西。他們一動不動,只有老賈偶爾彎起手臂,長吸一口,煙吐得很慢。伴隨又一聲貓叫,細鞋頭說:

        “我姆媽那時候管我很嚴嘛,出去玩是要批準的。她不讓我談的?!?/p>

        “那后來到底談了沒有?”

        “肯定沒有嘛!后來就……”細鞋頭提了口氣,又泄了,“所以那時候等她睡著了我就出去玩。那時候要是談個戀愛,可能我也不會去偷東西?!?/p>

        老賈突然重重咳嗽一聲。喉頭又一陣響,吐了口痰到深深的黑暗里?!昂昧??!彼f,轉(zhuǎn)身進店,煙頭也丟在門外,隨手拉上了一半店門。老賈不笑的時候總垮著臉,很嚴肅,像只哈皮狗。細鞋頭立馬拘謹起身,訕訕告辭,老鼠飛一樣遁走了。之后,那拐角后慢慢出來一只貓,踱到流光下,喵叫了一聲。叫聲綿長,細微,像拉弦一樣地顫。長芬怪了老賈兩句,才說:“還沒立冬,怎么就發(fā)春了?!钡蓉堊呓?,走到蹲下“喵喵喵”呼它過來的小夏前頭,才發(fā)現(xiàn)這貓肥得不像話。長芬觀察了幾眼,笑了:“原來是個大肚貓?!彼鼞言辛恕K劻寺勑∠膭倧难澏道锊鸢?,夾在指間的餅干,又扭頭朝另一個方向走了。等到桌椅、地板都擦好了,面?zhèn)渫炅?,機器也擦干凈了,長芬與老賈躺在床上。趁小夏下樓去上廁所,長芬抓住老賈的手腕問:

        “你說小夏找了女朋友沒有?”

        “我怎么知道?!?/p>

        “有女孩子喜歡他了?!?/p>

        “你怎么曉得?”

        “我感覺的嘛,”長芬翻了兩下,側(cè)身看著老賈,“每天早上那個女孩子都來吃早飯,穿校服的那個?!?/p>

        “穿校服的那么多,我不知道你說的哪個。”

        “哎,他倒是可以找女朋友了。不過別人還在上學?!?/p>

        “你操這么多心干什么,”老賈另一只手揭開長芬抓著他手腕的那只手,“你又不是他媽媽?!?/p>

        好幾秒,房間里沒人說話。只有一陣陣吹口哨的聲音。外頭的風忽高忽低鉆過沒被發(fā)現(xiàn)的縫隙。

        “我照顧他吃,照顧他穿,也有好幾年了。我不能算他媽媽嗎?”

        “他媽媽死了?!?/p>

        老賈說完,翻身背對長芬。

        樓下廁所的燈啪嗒一聲關了。小夏輕踩著悶悶搖晃的鐵樓梯上樓。長芬不說了。二樓閣樓只有那一個朝向火車站的窗子,很小,越過老房區(qū)樓和樓的縫隙,這么晚,只有火車站那兒還亮著毛蒙蒙的光。從窗子里看去,托在一片樓房的中央,像馬上要升起的太陽。因此二樓并不那么徹底地黑。小夏的輪廓越過長芬與老賈的床,到浴簾后朦朧地躺下。簾后都是交疊的黑塊。好一會兒,長芬開始感慨原來細鞋頭的媽媽是這塊鋪面的店主,細鞋頭小時候說不定也住在這個閣樓上。天花板看到的也一樣。長芬與老賈接手時都沒改什么。地板,窗戶,還有窗戶藏的那條縫。她說明天一定要把那條縫找出來堵了。不然,到過年就太冷了。沒人應和她。小夏忽然翻了個身,床咿呀響了下,他說:

        “那不是我女朋友?!?/p>

        過年前,很多附近老板都回老家了。巷道很冷清,都是卷簾門。吃面的人少了些,晚上尤甚。長芬與老賈也預備提前關門。他們也跟細鞋頭講了,來的話要早點來。大年三十,長芬、老賈與小夏在面館簡單吃了個年夜飯。小夏提出他來炒兩個菜,講了很久,老賈頭一次同意了。長芬特意沒把卷簾門關死,虛留了三掌寬,光恰好能漏出一欄。但細鞋頭沒有來。初二傍晚,細鞋頭來了。他還是要了兩碗面。長芬問他這兩天吃的什么,細鞋頭說這兩天他到他姨家去了。

        “搞半天你還有親戚的?。 ?/p>

        “我又不是石頭里蹦出來的,當然有親戚?!奔毿^接過長芬端上來的三兩面,哼哧一下嗦掉了一半,“她住得蠻遠,在鄉(xiāng)下,過年前打電話打錯到我這里來,我就去了一下?!?/p>

        “她們家?guī)讉€人?”

        “三個,但是,她崽做泥工的,前幾天在外面摔了腿,回不來?!?/p>

        “那你們吃了什么?”

        “沒什么。就一點蒸魚,蒸肉?!?/p>

        “我這里還有一點肉。”長芬說完,轉(zhuǎn)身從后廚端了一碗扣肉回來。那是他們今天和昨天吃剩下的。細鞋頭推拒不過,問要多少錢。長芬說不要錢。她說第一次見到細鞋頭,以為他是要來免費吃面的。這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老賈請每一個騙子坐下,請他們講孝榮的事,請他們吃面。大部分光看到尋人啟事就進來了。傳遠了,成了只要提供消息,就能免費吃面。作為騙子,細鞋頭來得太遲了。細鞋頭擺手,說他要是騙子,不會只要這么一點面錢。小夏與老賈正坐在柜臺邊看小電視。小夏轉(zhuǎn)頭問細鞋頭到底是偷了什么東西進監(jiān)獄的。

        “東西不就是那些嘛,稍微值點錢的,用得上的?!?/p>

        “比如呢?”

        “那肯定是錢嘛。”

        “你偷了很多錢嗎?”

        長芬瞪了一眼小夏。細鞋頭說:“那也沒有。鬧鐘啊,絲巾啊,收音機啊……其實那時候大家都沒什么錢,有一次什么也沒動就走了?!?/p>

        “你一個人嗎?”

        “那不是,”細鞋頭擺手,像打蒼蠅一樣,“好幾個人嘞。他們都有女朋友。”

        “那你最后一次偷的什么?”

        “最后一次嘛,”細鞋頭搓手,指尖摩挲指尖,“偷了幾雙鞋子,還有很多很多錢?!?/p>

        “多少錢呢?”

        老賈一拍小夏的背:“你問這么清楚做什么!”

        “我不記得了,好幾千吧……應該有一兩萬,”細鞋頭仰著腦袋,反彎手腕抓了抓脖子,“那天晚上我親戚睡在我家里,她來得好晚。錢在這么大一個包里?!?/p>

        細鞋頭坐直,伸手比畫了一下,一個不規(guī)整的圈。他左右看看,又指著進門第二張桌子的位置:“原來那里有個沙發(fā)?!遍L芬打斷了他,雙手緊扣在膝蓋上,已經(jīng)皺起了眉頭:“你偷的你親戚的錢?”

        “是的,太晚了,她干脆睡沙發(fā)上……”

        “那你媽媽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那肯定第二天就發(fā)現(xiàn)了嘛。那么多錢不見了。”

        “我說你們什么時候被發(fā)現(xiàn)的?!?/p>

        “噢,那應該,有好幾天。因為門鎖也沒壞嘛。他們一開始也不曉得有這么多錢。別的地方也不好再去了,不去又不行,他們?nèi)ネ嬉X。我也不想總偷別人家里。我只是想讓他們拿幾雙鞋子算了,沒想到包里那么多錢……”

        “你討厭你媽媽。”

        “什么?”

        “我講,”長芬又解釋一遍,“你討厭你姆媽嗎?你是不是恨……”

        “沒有,沒有,那不是,”細鞋頭雙手都舉了起來,掌心面向長芬,擺手,“我很想她嘞。現(xiàn)在我有時候想到她還會哭?!?/p>

        電視正在重播春晚小品片段的剪輯。里頭的人正在敲一扇矗立于舞臺中央的道具門。一些煙花聲很分散地,無規(guī)律地從店外很遙遠的地方響起。細鞋頭指了指地圖下方靠門口的位置:“她一般坐在那個地方修鞋子,坐板凳上面。那里有光,她眼睛不是很好?!奔毿^忽然低頭,下巴抵在從夾克露出來的胸口上,長吸了一下鼻子。長芬抽了兩張紙巾遞給細鞋頭。他抓在手里,抓得皺巴巴,又吸了一下鼻子才用紙巾抵住眼睛。他蓄了一口痰,聲音像有勺子在刮他的喉嚨,然后又咽下了:“她死了一個星期才被別個發(fā)現(xiàn)的?!?/p>

        “是三天?!?/p>

        “三天嗎?”

        “你表姐是這么講的?!?/p>

        “噢,那可能是的?!彼植亮瞬裂劬Γ八宄恍?。”

        長芬起身將一包抽紙都拿過來給細鞋頭,細鞋頭推了回去說:“不要了?!彼丝跉猓致?,佝僂身子,軟綿綿靠墻坐了。他夾了一塊扣肉,抖掉上邊的霉干菜,細細咀嚼了半塊,牙口像很老了一樣,剩下半塊又搭在碗邊上:

        “不過呢,我那個姨昨天她也說已經(jīng)原諒我了。她就是那個被我們偷了好多錢的,錢那時候都被他們花掉了。她昨天說帶只雞和兩瓶酒回去,我說我現(xiàn)在殺不了雞,也不喝酒。其實我應該要的??梢詭У侥銈冞@里來,是吧?”

        睡前,長芬坐在床上又翻了一遍細支賬單,確實是少了兩百元。她懷疑是上午趕火車去株洲做服裝批發(fā)的四個男人,還有中午幾個學生。但是怎么都很難湊到兩百元。晚上,細鞋頭走前終于搞清楚長芬這么煩躁是丟了錢。他說:“那就是收錢的時候有問題?!遍L芬和他走到店門前貼收款二維碼的地方。很久以前,那里貼的是關于孝榮的尋人啟事。長芬伸手細細撫摸藍色綠色的膠紙。冬天,墻也是冰涼的。上頭有點黏,好像又沒太黏。細鞋頭說如果有人白天臨時貼了一張二維碼上去就能偷長芬的錢了。他伸手摸了一下,然后整個手掌貼了上去。但外頭很快就又開始下凍雨了。

        小夏是第一個洗漱完的,上床縮進被窩里睡了。他翻了個身,透過浴簾,模糊地掖了掖被子。雨打在窗戶上嘣嘣響。長芬轉(zhuǎn)頭:

        “很冷嗎?”

        “不冷?!?/p>

        長芬突然想起今天早上那個女孩也來吃早飯了:“你今天早上為什么給那個女孩子面里臥兩個蛋?”

        “誰?”

        “總來看你的那個?!?/p>

        “噢,”小夏翻了個身,側(cè)臥,面向窗戶,“我覺得她有點可憐?!?/p>

        “怎么了?”

        “她懷孕了。”

        “啊,那她……”長芬還沒說完,小夏又說:“流產(chǎn)了?!?/p>

        “是誰的?不是你的吧?”

        “我跟她沒關系?!毙∠挠址藗€身,仰躺,面向天花板,“我就是覺得她有些可憐?!?/p>

        樓梯口的燈關了。她取下眼鏡,將未熄屏的手機遞給剛洗漱完上樓的老賈。老賈沒有接。老賈脫掉外套,說剛釘上的地圖剛剛又掉了一角。是墻不行了。過幾天趁還沒十五,把底下的墻刷了,再請人來修一下,驅(qū)一下蟲。他已經(jīng)問了小漢了,是可以做的,便宜點算錢。長芬問是不是那個小騙子。

        “他那時候開玩笑的?!?/p>

        “那是開玩笑嗎?”長芬攥住被子不讓老賈進來,“他騙我們到福建去了。他說有人見到孝榮在漳州?!?/p>

        “他那時候好大吧?是不是十四歲?”

        “十五歲?!?/p>

        “那他長大了嘛!人都是會變的?!?/p>

        長芬搖頭:“那我也不要他??梢該Q一個人?!?/p>

        “我都問過了!他比別人便宜兩百塊錢。”

        “兩百塊錢!”長芬重復了一遍,冷笑一聲,“便宜兩百塊錢!”她別過頭,在朦朧的黑暗里,不知盯著什么思索,發(fā)愣。老賈脫到上身只剩一件單衣,下身褲子還沒脫,試探地掀開了床另一邊的被子。一摸到長芬的手,就被甩開了?!皠e!別跟我說!不要!”透過浴簾,小夏翻過身,抬起了頭,看不清長芬與老賈在吵什么。過了一陣,鐵樓梯一陣顫響。長芬下樓。不曉得過了好久,小夏與老賈都沒說話。窗外的雨有點漸小了,綿綿的,好像又不徹底停。小夏披了件外套,下樓,上廁所。借著廁所的燈,他看見長芬背對著,坐在前邊唯一一張翻下來的椅子上。他上樓一半,想起了什么,又折返下去,從后廚默默倒了杯水,端到長芬面前放下。

        責任編輯:孟小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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