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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趕命運的人

        2024-10-10 00:00:00盧嵐嵐
        當代 2024年5期

        作者簡介:盧嵐嵐,女,浙江杭州人,畢業(yè)于北京語言大學,留校從事對外漢語教學。創(chuàng)作劇本十余部,曾在《人民文學》《收獲》《當代》《大家》等刊發(fā)表小說。

        二十五歲的我們

        上班時間是八點,我按照慣例,八點半進辦公室。我說的是慣例,因為我睡得晚,寫劇本寫到一兩點嘛。每回李處都是抬頭看我一眼,幅度微小地點點頭:“來啦?”他不敢批評我,他是個窩囊人,這么說不好,他是個好人,如果不是他的容忍,我可能早就被局里開除公職了。那天我剛一跨進辦公室,坐西墻邊的蔣楠“騰”地起身,迎上來,拉我出了門,一直拉到拐了彎兒的衛(wèi)生間邊上。他是一直在候著我呢。

        “你小子不地道啊,”蔣楠一上來就批我,“你明知道我看中那個劉晶晶了,你憑啥死乞白賴地要送人回去?”我被弄蒙了,對蔣楠形容我“死乞白賴”非常不解,非常冤屈。

        前一天晚上,一個哥們兒搞到了《巴黎最后的探戈》的碟,當然就要組一個“看片會”啦,大家都是文藝青年,歐美經(jīng)典電影是我們唯一的共同愛好。你招呼我,我招呼你的,里邊當然也少不了女孩兒們。一共是六男三女,擠在大王峰的單身宿舍里“過節(jié)”。那個劉晶晶比另外兩個女孩漂亮,學民族舞的,身段就更加好,這個我是能看出來的,但是我對人家沒那個意思,我更加不知道蔣楠已經(jīng)盯上她了。

        看完《巴黎最后的探戈》,再加上啤酒和一通瞎聊,想起要散局時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一問,劉晶晶跟我順一半的路,那我就說我送你唄。“我那么拿眼睛暗示你,你沒看到?”這會兒蔣楠攤著兩只手,逼問我。我老實回答:“哥們兒,對不住啊,我真沒看到?!?/p>

        “難怪你劇本寫不好。沒靈性啊?!笔Y楠轉(zhuǎn)身回去了。

        我也只能跟著回。我倆的辦公桌斜對著。

        李處跟我們布置任務(wù):“局長要的影院改革方向那篇報告,該弄了啊,抓緊弄啊?!?/p>

        蔣楠不急不緩地抬起胳膊,舉到水平線,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指我:“鄭力,鄭力寫,他公文寫得好,比劇本好多了?!?/p>

        李處就發(fā)出“呵呵”的聲音,乞求地看我:“那,那就小鄭寫啦?”

        我點頭:“行?。 蔽沂巧瞄L公文嗎?當然不是,我只是覺得蔣楠心里有火氣,就給個渠道讓人發(fā)出來嘛,我也是愚笨了點兒,看不出昨晚的小情形。那種不爽類似被我“截和”了吧。

        過了大半個月,又是一個“看片會”,劉晶晶又出現(xiàn)了,這回我覺得我怎么也不會惹到蔣楠了,因為他倆已經(jīng)嘰嘰歪歪膩膩乎乎了?!督谈浮?,多好的電影??!都沒耽誤兩個人你貼貼我的腮幫子,我摸摸你的后脖子。挺好的,我為我的哥們兒找到了愛情而高興。

        蔣楠這個人,優(yōu)點不少。他老家是南方的小縣城,高考的時候都沒設(shè)考點,學生們得集體坐客運大巴上鄰縣,這種條件下能考出來,蔣楠的毅力和智商是不容懷疑的。除此之外,他性情很直接,褒義詞說是“耿直”,他基本敢當面戧戧任何人,我、李處、藝術(shù)處三十歲的高蘭心,連我們局長也曾經(jīng)因為分派他去貴州偏遠山區(qū)調(diào)研而遭了他的黑臉。蔣楠還有很強大的生存能力,局里當初分他的宿舍是一間極小的平房,在一條胡同里,因為離單位很近,他接受了,而后沒幾個月,他就極大地提升了生活質(zhì)量,先是把水從院子里的公用水龍頭那兒接進了小平房,然后在一面墻上打出一個缺口,外面另砌了兩道新墻,這就把面積擴大了兩三平方米,更大的動作是弄來一個大煤爐,房頂安上一個煙囪,一舉把沒暖氣、沒廚房的問題給解決了。我可太佩服他這一點了。蔣楠還有一個優(yōu)勢,對我來說不重要,但是在談戀愛這種雌雄比拼中相當重要,就是長得端正,蔣楠個頭兒接近一米八,這是不是最顯眼的優(yōu)勢?總之,我感覺,如果我不巧跟蔣楠同時看上了一個女孩,那我就得第一時間投降退出。女孩子們沒那么容易喜歡我,我的好不在面上嘛。

        蔣楠和劉晶晶好上了以后,有一回我們幾個人在胡同口的小飯館吃飯,應該是還有一個人,是誰我忘了,我單單記得那次吃飯的一場別扭了。翻著菜單,蔣楠對服務(wù)員說,這個、這個、這個,劉晶晶扭頭跟服務(wù)員修正:“哎,不要這個紅燒鯇魚,改清蒸多寶魚?!薄澳阆矚g海魚,不喜歡河魚?”我問了一句,后來我直后悔自己多嘴。我剛問了這一聲,蔣楠接上:“她不是喜歡海魚,她是喜歡貴?!薄班??”劉晶晶一挑眉,“是啊,海魚就是貴,貴就是好吃?!笔Y楠回以鼻子里的一聲“哼”:“你就裝唄。行!點個貴的好去去身上的土味兒?!薄澳阏f我土?!”“你不土?跳民族舞的還不叫土?”劉晶晶的性子也夠烈的,端起面前的塑料杯朝蔣楠潑過去,蔣楠蹦起來,兩手劃拉衣服上的水珠,嘴里罵一句:“潑婦?!?/p>

        劉晶晶轉(zhuǎn)怒為笑:“對啊,我就是潑婦,專門潑你!”

        蔣楠垂頭喪氣,臉色很難看地把這頓飯局撐下來了。

        事后我跟蔣楠道歉:“你倆要是吵到分手,我就慘了,成千古罪人了。”“分不了,”蔣楠晃著椅子腿兒,很悠然,“我心里有數(shù),她跑不了?!蔽揖兔靼琢?,他已經(jīng)把劉晶晶拿下了。那會兒的女孩子吧,怎么說呢,既開放又保守,真的,就是這么不可思議的矛盾和神奇。開放是說她們可以跟我們男人一塊兒看禁片、喝酒、說葷段子,半夜才回校,看上去就跟沒人管的野丫頭似的;保守呢,是說她們一旦跟人上了床,那就只認這個人了,多不對付都不撒手。

        這是我的觀察,劉晶晶也再次印證了我的這個結(jié)論。

        入冬以后最冷的一個晚上,狂風呼呼,氣溫降到了零下十四五度,天氣預報都警告市民了。劉晶晶呼我的BP機,問我知不知道蔣楠在哪里,怎么聯(lián)系不到他,晚飯還是兩個人一起吃的,吃完他去見一個劇組了,這會兒她一個人待在蔣楠的那間小屋里,大風刮掉了屋頂上的磚,掀起了鐵皮頂兒,就是蔣楠加蓋的那一角,沙土從天而降,發(fā)出“唰啦唰啦”的聲響,整個屋子已經(jīng)變成土黃色,她凍得像個孫子,而蔣楠,百呼不應!

        我只能抱歉。我不能趕過去修屋頂,更不能邀請她來我這兒避難,我說:“我呼他試試?!焙?,奇了!蔣楠立刻回呼我:“什么事?”

        我把劉晶晶的處境轉(zhuǎn)告他,他回答:“風小點兒了就回?!钡牵歼@樣了,劉晶晶還是愿意待在那間小破屋里,沒轍!我這么說可能也是我自己在泛酸,蔣楠的優(yōu)點很多,我前邊說了,也許劉晶晶看到的更多,也或許劉晶晶跟我看到的一樣多,那也足夠了。

        我那會兒完全沒有找個女孩談場戀愛的念頭,我只想寫劇本,當編劇,以后在電影院的大銀幕上看到閃閃發(fā)光的“鄭力”二字。我從小就愛電影,我們大院里有特別好的放電影傳統(tǒng),我沒想永遠待在這個單位里,何況還是“市場處”,不是動聽的“藝術(shù)處”。藝術(shù)處現(xiàn)在只進電影理論專業(yè)的研究生,那幫人特別傲,多大的導演進了他們屋,心里都虛,都怕被提修改意見。

        劉晶晶呼我、蔣楠回我的這個大風夜,我也沒虛度時光,我正伏案狂寫呢,一個長年乘中俄國際列車的北京倒爺?shù)墓适?。這個故事曲折起伏,但我下筆流暢,因為大半是我發(fā)小兒的經(jīng)歷嘛,寫完以后我給過不少導演看,有一個喜歡,拿去給他們廠長看了,后來還拉了組采景,牽扯了兩年多,最后擱置了,大半原因是涉及中俄關(guān)系,還有投資太大,得真上火車,真去莫斯科啊。你看,事情就是這樣,你不知它的結(jié)局時,你做起來興致勃勃,精神抖擻,如果有人說,你信我的,這玩意兒絕對成不了,那你當時還會有干勁兒在那兒拼了命地寫嗎?所以,未知才能有幸福感。

        冬天過去,劉晶晶快畢業(yè)了,得找到用人單位才能留京,二人為這事忙起來,辦公室里蔣楠的脾氣也越發(fā)暴躁起來,有一回近于無理取鬧了。李處讓他和胡敏分頭參加兩個活動,他要求跟胡敏對調(diào)。胡敏問為什么,他說胡敏參加的那個活動里有北京人事局的人參與,他得跟人拉上關(guān)系,胡敏說:“那我也想認識人家啊!”蔣楠說:“我是燃眉之急,你又沒急用。”胡敏不傻,回答:“未雨綢繆懂嗎?你可以有燃眉之急,那我能不能從長計議?”最后李處施展他的乞求式笑容加上和稀泥手法,讓胡敏讓一步,這才解決此事。

        劉晶晶畢業(yè)以后成功留京了,在東城區(qū)的一個小學當文藝輔導員,也正式搬進了小平房。為劉晶晶搬進來的事兒,兩個人又小吵了一架。好像是劉晶晶東西多,不會歸置,小屋子弄得像個雜貨鋪。其實啊,后來我都見怪不怪了,蔣楠隔三岔五就抱怨劉晶晶,“粗糙,死倔,不知溫婉為何物”,也叫我了解了劉晶晶的生活習性。

        有一天,蔣楠右手纏著厚厚的白色繃帶來上班了。大家當然要詢問原因,連一直橫眉冷對的胡敏都過來關(guān)心。蔣楠統(tǒng)一回答大家:“實不相瞞,我正切菜呢,劉晶晶跟我開玩笑,嗖一下奪了菜刀,說要跟王羲之的爹拔王羲之手里的毛筆那樣看看我握得結(jié)實不結(jié)實,結(jié)果我握得確實挺結(jié)實,菜刀拔出來了,又狠狠地壓回我手背上了?!?/p>

        胡敏樂:“我懷疑你美化了。說不定人晶晶是想拔出來砍你一刀。”

        蔣楠便諷她:“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兇殘?”

        憑我對劉晶晶的了解,我感覺都有可能。既可能是開玩笑,也可能是想砍蔣楠一刀解解日常怨氣。幾個月后發(fā)生的事情,我認為劉晶晶真的需要砍蔣楠一刀了,一刀都不太夠。

        那天是怎么回事呢?下班了,我還待著沒走,我喜歡在這個大屋子里安安靜靜干我的私活兒,突然,蔣楠慌里慌張跑進來,看到我,都沒有標點符號了:“快快快快去胡同口把劉晶晶堵?。‖F(xiàn)在應該走到胡同口了你隨便想個招兒抻住她千萬別讓她進我屋快快哥們兒快點兒!”扔下這幾句話又跑了。我立馬就明白蔣楠何以如此狼狽。編劇還能想不到?但我不知道用什么招兒堵劉晶晶。反正我趕緊出了大門,往胡同口去,果然劉晶晶已經(jīng)從大馬路拐進來了,手里的塑料袋探出一大把青青的芹菜,肯定是下了公交車,在旁邊的菜店買的,也肯定是在進菜店時問蔣楠想吃啥,無意中預告了行蹤。

        我腦袋一片空白又滿面笑容地迎上去:“劉晶晶!下班了?”

        “哎!鄭力!你這會兒才走???”劉晶晶停住腳步,挺直的身材,扎著馬尾,真還挺漂亮。

        “你下班了?”我只好又問一遍,腦袋里想招兒呢。

        “?。∑匠T缇拖铝?。今天本來要帶學生排節(jié)目,突然又改時間了。你都是這個點兒走???難怪碰不到你,蔣楠別的同事我常碰到的?!眲⒕Ьдf一堆話,我也就生想了一個主意,有點兒不著調(diào),但時間不允許我多周全。

        “哎,告訴你啊,我啊,剛剛,就剛剛,在辦公室接到一電話,我新寫的劇本成了,有導演打算拍,我這個激動啊,正想著怎么慶祝一下呢,嘿,遇到你了,走,一起吃個飯?”

        “咱倆?!現(xiàn)在?!”劉晶晶很吃驚。

        “沒事啊,咱倆找個飯館坐下以后,再把蔣楠呼過來?!?/p>

        劉晶晶遲疑:“那,那……”她掂一掂塑料袋,“我先把東西放回去,然后跟蔣楠一塊兒出來唄?!?/p>

        我趕緊拽過那兜子芹菜:“嗨,別費這事兒了,一來一去的,我都餓了。”我就開步走了,劉晶晶只能跟著我往大馬路上走。

        菜上齊了,碎末兒茶都喝好幾杯了,蔣楠這小子才過來。先兩手抱拳,對我一拱:“感謝啊感謝。感謝請我和晶晶吃飯?!辈煌魉请娪靶袠I(yè)的,有點兒演技了。我也就調(diào)侃:“我改主意了,這頓飯得你們倆請啊。我寫劇本多累啊?!?/p>

        “我請我請?!笔Y楠立刻應承。劉晶晶奇怪了:“嘿,你突然間這么慷慨?”蔣楠現(xiàn)在完全放松了,坐下來,靠到椅背上:“鄭力是咱最鐵的哥們兒,該請該請。”蔣楠挺聰明的,一個南方小鎮(zhèn)青年,在北京上大學四年加工作三年,北京話說得太溜了。

        飯桌上,劉晶晶瞪著倆大眼睛好奇地問我那個即將開拍的劇本寫的啥故事,我就找了個舊本子里的內(nèi)容,一通地描繪。對朋友,我也算是盡力了。

        蔣楠和劉晶晶最終沒走到一起,不過這跟那個什么曉琳沒關(guān)系。有沒有曉琳,他倆都得分。性格蠻擰。蔣楠后來也沒跟曉琳繼續(xù)下去,要按我的推想,一個女孩正跟你甜甜蜜蜜浪漫滿屋呢,你突然跑出去緊急處理另外一個女孩即將到達的事故,誰能不轉(zhuǎn)轉(zhuǎn)腦筋?誰又吃得消?還能把愛意維持下去?所以曉琳在我們的生活中驚鴻一瞥,如今杳無影蹤,我都不記得她姓什么了。記得“曉琳”也是因為她跟我一個大學同學同名。

        二十九歲的蔣楠

        蔣楠結(jié)婚了。給大家的感覺是真快,都沒怎么聽說他談戀愛、規(guī)劃、籌備什么的,突然就被告知:“哎,我的喜糖啊,大家吃喜糖。昨天把證兒領(lǐng)了?!?/p>

        李處點著頭:“小蔣找了這幾年,肯定是找對人了?!毙∶险f:“我不信你這么快就把自己交代了?!焙粽f:“把新娘子帶來讓我們瞧瞧啊?!蔽艺f:“哥們兒不夠意思,咱倆的桌子就隔一米,你這風聲都傳不過來?!笔Y楠做無奈狀:“馮倩雪她爸媽催的,說女兒到年齡了。也是啊,二十八了?!?/p>

        馮倩雪是蔣楠工作上認識的,再準確點兒,是工作上先認識的馮倩雪的爸。那個老馮是電影制片廠的副廠長,雖然不分管藝術(shù)、制片這一塊,我應該也是在某些會議活動上見過的,只是沒認真打過招呼。馮倩雪呢,在一家影視報做編輯,一周一期,四個版面,頭版各種領(lǐng)導的講話和指示,二版各種評論家的指指點點,三版是影院的具體業(yè)務(wù)數(shù)字,四版才輪到新片新劇的動向,反正這份報就是快要活不下去的樣子,被時代淘汰近在眼前。但是,馮倩雪他們過得依然很舒坦,行業(yè)報嘛,關(guān)張了他們也還是繼續(xù)在這個行業(yè)里,協(xié)會會管他們的,犯不著他們自己起急。

        馮倩雪自己有房子,地段還挺好,三環(huán)里,蔣楠這一結(jié)婚,就搬過去住了。于是大家伙兒異口同聲地打趣:“蔣楠,怎么把自己弄成上門女婿了?”“你算是找到婆家了,老婆家?!?/p>

        蔣楠覺得不行,不能形成這種輿論氣氛,于是直接去敲局長辦公室的門。嘿,不得不說,那會兒風氣真寬松,隨便就能找局長。

        蔣楠說:“局長,我現(xiàn)在確實住我老婆那邊兒,不過跟‘上門女婿’扯不到一塊兒,何況那個房子也是臨時性質(zhì)的,您可不能把我從分房名單上畫掉啊?!敝T如此類的。

        之后,誰要是吐出一絲“你已經(jīng)有房了”的話風,蔣楠就正告人家:“你居心不良,想害我啊?!焙喓唵螁我痪湓挘桶咽虑閿[平了。

        局里對年輕人正經(jīng)不錯,不管哪家下屬單位蓋房子,都扒拉過來一兩套,人家也不好拒絕。就這么雁過拔毛似的,一點兒一點兒解決大家的住房問題。我雖然也在名單上,但我是完完全全不在意的,甚至還希望被忽略,此話怎講?首先我是北京的,我爹媽在北京,我整個家族在北京,怎么都有我住的地方,其次,更重要的,我不是想當編劇嗎?專業(yè)的編劇。我不想一直坐在這張辦公桌前,拿了房子反而不容易從機關(guān)脫身了。

        二十九歲這一年,我的編劇之路已經(jīng)啟程,一個小廠拍了我的一個劇,小投資小規(guī)模以及小清新。講的是幾個大學同學的人生選擇,有的昂揚有的頹廢,有的出國留學有的下海經(jīng)商,原型當然也都是我的同學們。拍完了沒什么反響,一個明星都沒有嘛,但是我一點兒都不灰心,第一步邁出去了,這一步特別重要,表示我走進了編劇圈,進了圈就好辦了。很多障礙都是因為身在圈外,也可以說從圈外邁進圈內(nèi)的這一步才是最難一關(guān)。

        蔣楠分到了新房,兩居的。他這才把那間親手改造過的破平房退出來,其實閑置好久了。接著,蔣楠和馮倩雪把新房裝修了一道,直接給出租了!租給了一個女明星。那時候,電影真興旺啊,明星真不夠哇,香港明星一年大半時間在北京,吃北京烤鴨的次數(shù)可能都超過廣東燒鵝了。不過那些人都是住大酒店的,而上海來的明星就選擇租居民樓,性價比高。蔣楠出租新房的消息真的只告訴了我,這證明在蔣楠眼里我還算是個鐵哥們兒吧。月租金多少,他沒說,但是,經(jīng)濟上的寬松自由很快就肉眼可見了,比如買了一輛變速山地車上下班,家里安上了電話,衣服也不再去夜市上隨便劃拉一件。

        蔣楠在老家有一弟一妹,弟弟結(jié)婚了,還生了雙胞胎兒子,蔣楠氣得不得了:“你說錢還沒掙幾毛,先弄出倆孩子來,靠你在工廠開什么模具來喂四張嘴,這不是有病嘛!”罵歸罵,弟弟開口要錢,他是一定會給的。給了呢就在我這兒叨叨兩句。在我看來,這點蔣楠做得挺好,傳統(tǒng)美德沒弄丟,但是,馮倩雪那兒會怎么樣?

        馮倩雪根本就不知道。

        后來,大夏天的,蔣楠弟弟、弟媳兩人一人抱一個孩子,上北京看病來了。兩個孩子中的一個行為奇怪,隔一會兒就抽一下臉頰,接著就要眨眼,再扭一下脖子。開始大人覺得是孩子自己作怪,后來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不是孩子自己想這樣。倆孩子原本長得差不多,現(xiàn)在那一個肌肉老抽抽,模樣也丑了很多,怎么辦?有大哥在國家機關(guān),大哥就是希望,所以全家人就背著抱著地進京了。

        蔣楠給他們找了賓館住下,找了熟人掛上兒童醫(yī)院的號,當然馮倩雪還是不知道。我對蔣楠說沒必要瞞著,說不定馮倩雪得知以后很愿意出力呢,別把人想壞了。蔣楠搖頭:“算了算了,算了?!边@就叫難言之隱吧。兒童醫(yī)院的診斷結(jié)果是孩子得了抽動癥,慢性單純性的兒童抽動癥,原因不明,堅持服藥可能會消失,也可能根治不了,帶入成年。大夫總是要把丑話說在前頭的。住了一個多星期,開了好幾袋子藥,蔣楠把一家四口送上火車。他記下了藥方,答應弟弟會定期寄藥回去?!爱吘棺约旱挠H弟弟,能假裝沒這回事嗎?”蔣楠后來搖頭嘆氣跟我說。那是我認識他以來頭一回見他這么懊喪郁悶,他的負面情緒一般就是生氣加暴躁,在劉晶晶面前發(fā)作得最多。當然很快,蔣楠又恢復了以往很猛很剛很有斗志的樣子。

        年輕時代,誰能沒有斗志呢?我奮斗我的,他奮斗他的,只是他時常笑話我的奮斗,因為他不認為我可以當個好編劇。

        我們的食堂很小,五六十平方米,大家都是打了飯菜回辦公室吃。那天小秦端著盆兒要回去時碰到我:“下午<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鏈接\×.eps><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鏈接\×.eps><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鏈接\×.eps>要來,你過來認識一下唄?!彼f了一個極受敬仰的大導演的名字。我剛想開口感謝,蔣楠在一旁接話:“小秦,你讓人家鄭力專心寫作啊,別搞這些歪門邪道,鄭力要靠實力說話?!碑敃r就把我的話堵在那兒了。

        后來我還是去了小秦他們屋,認識了大導演。蔣楠是真的想多了,我的劇本自然得由我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地磨出來,再有話語權(quán)的大導演也不會沖著我的手稿點石成金的,除非我是他的親兒子。

        很巧,蔣楠把弟弟一家送走沒幾天,正大松一口氣,預備把生活恢復原樣的時候,馮倩雪懷孕了。蔣楠沒多想,果斷讓馮倩雪去做流產(chǎn)手術(shù)。我?guī)缀跄馨俜职倏隙ǎ潜荒莻€抽動癥的侄子嚇的。

        蔣楠也不用找其他理由,就一條:“生了孩子誰給看???你爸你媽?還是你和我?送回我老家,更不可能吧?”

        這理由也有理,那是一個對養(yǎng)孩子來說特別尷尬的年頭。要換到現(xiàn)在就好辦一些了,可以請保姆,馮倩雪媽可以提前退休,馮倩雪自己可以請個長長的育兒假,那會兒都不可能。馮倩雪就這么稀里糊涂地懷了孕,懵里懵懂地打了胎。再多說一句,那個時候,流掉孩子不稀奇,計劃生育嚴嘛,據(jù)說流產(chǎn)手術(shù)得排著隊做。

        但是,蔣楠有件事沒想周全,他忘了叮囑馮倩雪向她爹媽保密。人家做了手術(shù),身體和心靈都受了創(chuàng)傷,當然要報告給自己的媽。結(jié)果岳母一得知,先是在電話里一通斥罵,然后是親身登門來教訓女婿。蔣楠后來跟我傾吐的怨氣倒很別致:“我原本是沖著馮倩雪溫柔斯文,跟劉晶晶截然相反,才跟她結(jié)的婚。好嘛,沒想到還是沒躲過去,攤上一個兇悍的丈母娘。真擔心這老丈母娘的遺傳因子會不會也給了馮倩雪?!蔽艺页鏊穆┒矗骸笆Y楠你這么說不厚道啊,人家馮倩雪都聽了你的做了手術(shù),一點兒沒繼承她媽的個性。”蔣楠咧嘴一樂,說我是婦女之友。哼哼,婦女之友,這么容易當?shù)膯幔恳矝]見有什么女孩喜歡我啊。

        蔣楠的人脈比我廣,廣得多。不止北京,全國各大城市電影行業(yè)里的頭頭腦腦,他差不多都認識,都熟。這本來絕對是大好事,可偏偏趕上我們的李處性格拘束沉悶,不擅外場,結(jié)果每次要跟外邊打交道時,就更像是蔣楠在安排工作了。

        “這件事啊,你找<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鏈接\×.eps><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鏈接\×.eps>公司的<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鏈接\×.eps><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鏈接\×.eps><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鏈接\×.eps>啊,他最清楚?!薄澳羌掳?,問一下<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鏈接\×.eps><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鏈接\×.eps>片廠的<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鏈接\×.eps><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鏈接\×.eps><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鏈接\×.eps>不就行了?我這兒有他的電話?!薄芭?,這件事啊,這件事人家根本沒有熱情,私下跟我說過好幾回了?!苯K于把胡敏惹怒了,呲兒他:“蔣楠,你這么牛,李處該把位置讓給你。”蔣楠就哭笑不得了:“我替領(lǐng)導分憂,怎么了?錯了?”“名不正言不順,你說有沒有錯?”蔣楠起身,走到胡敏那兒,把手里的一沓材料扔到她桌面上,話卻是對李處說的:“頭兒,這個我就不弄了啊,我沒有身份資格寫,鄭力更沒有身份資格寫,只有胡敏寫了。”李處從一開始就妄圖勸阻兩人,只是音量、動作都太小,大家沒當回事,這會兒情形嚴重,李處只得近前來裁定:“什么資格不資格的,這是工作。小胡用詞不當。”李處拿起那沓材料塞回蔣楠手里。

        全國都在改革,全國大部分行業(yè)都在蒸蒸日上,除舊布新。說出來大家一定不相信,其實電影行業(yè)的改革力度之大,改革成果之豐,是可以載入史冊的。什么院線啊,多廳啊,分賬啊,就是那會兒改革出來的。我們每一個人都很忙,一年里三分之一以上的時間是各家實體、各個城市地跑。研討,試點,文件,草案,調(diào)整,執(zhí)行……一年當作五年用。

        蔣楠出差到西北,走了一圈回京,家里又不順了。他和馮倩雪住的房子是老馮違規(guī)拿到手的,被人告了。壞事不但爆得快,處理得也快,可能也是應和著改革的大潮吧。這邊蔣楠搓火加無奈沒持續(xù)幾天,消息才剛剛擴散到我們的傳達室老頭,那邊的處分結(jié)果就出來了:老馮退房并撤職。

        我拉蔣楠到小飯館喝酒消他的愁,我說:“蔣楠你細想啊,這事兒真不算大,老馮丟官兒跟你有啥關(guān)系?不丟再過幾年照樣回家一介布衣,退房嘛,也沒什么,把那套租出去的房子收回來不就行了?還有個好處呢,那是你的房,不是馮倩雪的房,你腰板兒更直了!”蔣楠回道:“你這就是活脫脫一個站著說話不腰疼。老馮當不當官兒,不但對他大不一樣,對我也是大不一樣。能一樣嗎?差別大啦!收回那套房是沒問題,但那是在團結(jié)湖啊,我上班得多花一個多小時!你當然體會不到這滋味?!?/p>

        由房子又說到馮倩雪,孩子流掉是經(jīng)馮倩雪自己同意的,但是手術(shù)以后她的性情變得急躁易怒,終于像她母親了?!坝袝r候比劉晶晶還不可理喻!”蔣楠舉例說有一回兩人逛家居用品店,里邊有一把刷了紅漆的木馬搖椅,馮倩雪坐上去前搖后晃的,笑得挺開心,蔣楠就說買下來,沒想到馮倩雪突然變臉,吼他“神經(jīng)病”,回家后又提起來,說蔣楠“心狠手辣,挖她傷疤”,蔣楠這才意識到那是兒童玩具,跟兒童有關(guān)。

        蔣楠當初果斷地跟馮倩雪結(jié)婚,至少一個原因是她溫順沒脾氣,這下好,感覺“押錯寶了”,這是蔣楠自己的總結(jié)。

        “既然馮倩雪因為流了孩子變了性情,那你們就準備準備,生一個,她不就恢復過來了?”我出了這么一個主意,我以為懷個孩子很簡單,懷不上才是有難度的,然而蔣楠說大夫不是這么說的,按馮倩雪的身體條件,再懷上并不容易。

        我陪蔣楠喝了不少,白的,啤的,最后實在喝不下了,該撤了,蔣楠卻“啪”地用拳頭猛捶一下桌子:“真是見鬼了!我的命也太慘了吧?拼到現(xiàn)在,啥都沒有,跟我十年前到北京居然沒區(qū)別?!蔽也煌猓骸笆Y楠你好意思說這話?真正啥都沒有的是我。老婆和房子,你都有了,至于前途嘛,咱倆目標不一樣,但是你絕對比我光明,我是在體制內(nèi)的個人主義,太難。你呢,看準目標,不犯錯的話,憑你的能力,走仕途沒問題的?!?/p>

        蔣楠卻扭轉(zhuǎn)了方向:“唉,你說當官兒?。坷侠钅欠N官兒有什么好當?shù)??我的煩躁,大半是被你逼的?!?/p>

        “何出此言,兄弟?”我驚了。

        “客觀地來比較一下咱們倆吧,你的天賦比我高?當然不是。但是眼看著你就要成功了,就要成為知名編劇了,再編上幾年就要獲金雞百花了,我整天坐在你旁邊,寫一堆破材料,我能不受刺激嗎?”

        “破材料我也沒少寫,兄弟!再說,沒人攔著你寫自己的東西啊?!?/p>

        “問題的關(guān)鍵就在這兒!鄭力!我沒有你那個拼勁兒,一個人躲小屋里吭哧吭哧寫到半夜,全年不敢休,就跟給自己判了無期徒刑一樣,我吃不了這個苦。——但是我又不甘心,從小到大,我都是一個成功者的形象,我不能讓這個形象坍塌了。”

        蔣楠的這番話真的是掏心窩子說的,同時還滿足了我的虛榮心。我能說什么呢?只能舉著瓶子一口干掉剩酒了。

        蔣楠從女明星那兒收回團結(jié)湖的房子,跟馮倩雪住了進去。工作上,雖然是被動的,但是蔣楠確實干了不少苦活累活。整個局里,身強力壯的并不多,上頭也都知道我心有旁騖,就沒把我當重點培養(yǎng)對象。這個苦活累活是什么呢?其中之一就是送拷貝下鄉(xiāng)。這件事,我感覺需要科普一下。那會兒中國的廣大鄉(xiāng)村沒有電影院,看電影只能在場院里支起白色幕布,全村扶老攜幼在銀幕前排排坐,仿佛開大會。放映員扛著一桶桶膠片,今晚在這兒,明晚在那兒,“人類靈魂的宣傳師”,“在鄉(xiāng)野山村播撒傳揚真善美”——總結(jié)報告中表彰放映員就用的這詞兒。當然啦,我們是電影管理機構(gòu),不需要我們親自背著扛著膠片去鄉(xiāng)下放,但是我們需要儀式,需要聲勢,需要表明我們的職責,于是蔣楠就率領(lǐng)著省、市、縣、鄉(xiāng)各級文化干部,帶上放映員,精心選擇一個時間,把優(yōu)秀電影,把溫暖,送到偏僻鄉(xiāng)村的群眾心里。

        這件事很辛苦是因為不辛苦的地方都有電影院嘛,送拷貝必須選那些最遙遠最需要電影的地方。蔣楠說他去的某個藏區(qū)放映點,總共就六戶人家,吉普車走了大半天;還有一個西南山區(qū),村里一大半的人居然從未看過電影;有一回走半路上車子拋錨了,他們一行人搭了個簡易帳篷過的夜。

        每回蔣楠出差回來都會大倒苦水,也不忘對老李抱怨一通:“李處,咱們往后能不能硬氣點兒啊,別的處不要的活兒,全跑咱們這兒來了?!崩侠罹蜁f:“別的處也辛苦的,大家都辛苦的?!?/p>

        三十四歲的我們

        我和小佳先是平心靜氣地討論,然后是不留情面地辯論,最后上升為氣急敗壞地爭論。兩個人這樣嚷嚷了幾個月之后,小佳飛往美國,讀她的電影專業(yè)。我們本來是因為共同理想而走到一起的,最終也是因為這個“共同”理想而分道揚鑣。我是編劇,一個只能編中國故事的編劇,去美國對我來說不但沒有什么幫助,還會把我和未來要描畫的現(xiàn)實生活割裂開;小佳要學電影制作,去加州州立大學什么什么分校,就是陳沖上過的那個學校,也沒有錯,我心里是理解的。所有我反對她的理由其實都是源自我的私心——就連這一點也是到現(xiàn)在才可以說出來。是個初春的日子吧,北京還很冷,我穿著厚外套,小佳則是一身明媚的春裝,她的行李箱里根本就沒帶冬衣。就如同她的心,已經(jīng)火熱火熱的了。在入關(guān)通道前告別,我說:“等你學成歸來,拍我寫的劇本吧?!毙〖堰肿煲恍Γ骸耙俏铱床簧夏??”這句話我是不會忘記的。我應該感謝她,因為這句話,重回孤單的我沒有泄氣,相反,充滿斗志。我非得寫出讓你膜拜讓你仰視的東西來。那時我的第四部電影已經(jīng)啟動,但是,還沒有影響力,更沒有大制作,而那些就是我的目標。年輕的時候只覺得自己的目標最偉大,他人的目標很庸俗,除此,還覺得世界不公,不義,不平等。

        小佳赴美的時候,我已經(jīng)離開了局里,進了一家冉冉上升的民營影視公司。當時蔣楠還是很震驚的:“你真的要丟掉手里的鐵飯碗金飯碗?”“你知道的啊,這么多年我不是一直存著這個念頭嗎?”蔣楠對我豎起了大拇指:“哥們兒有種!佩服!我以為你只是嘴上說說,裝文青唄。沒想到是真的。”他是誠心夸我的,我能確定。

        蔣楠還待在老地方,坐在老辦公桌前,環(huán)境看上去是陳舊的,但他的前方似乎有光照過來,那就是李處即將退休。之前蔣楠在體力腦力上承擔了多少苦累啊,他是靠著“上頭給你活兒干就是要重用你”的信念熬下來的,其他人呢,也是帶著“你想被提拔你就多表現(xiàn)”的心態(tài)看過來的,大家都平靜地等著開老李的歡送會,卻不料猛然爆出大新聞,蔣楠貪污。

        準確一點兒說,是“濫用職權(quán)罪”,聽起來挺嚇人的吧?像是有多了不得的權(quán)力。因為老李沒有控制力,也沒有控制欲,作為主任科員的蔣楠就“大大方方”把公映前片廠送來審看的拷貝“借給”若干個影院經(jīng)理,后來就“不幸”到了搞翻錄盜拍的人手里,人家塞錢回報了蔣楠。我不知道他總共收了多少錢,我都沒好意思打聽,這事兒夠丟人的。他有那么缺錢嗎?也許吧,人家有人家的困窘,我是不在其中,不知其難。我能做的是,出了這件事之后的小半年里,凡是有可能見到蔣楠的場合,我都躲開了,我不知道見面之后跟他聊些啥好。通常老友見面,怎么著都得先問一句:“最近怎么樣?干嗎呢?”我要這么問他,兩個人都會很尷尬。

        不是“濫用職權(quán)罪”嗎?不過,蔣楠沒坐牢。因“未造成較大的社會危害”,局里為了名譽,也出面保他,終于蔣楠涉過險灘。局里也是不好意思把他降職弄成“副主任科員”吧,畢竟蔣楠工作都超過十年了。但是,蔣楠付出了那個最大的代價,人人心知肚明,包括他自己,幾個電影拷貝換掉了副處以及再往后順理成章的正處,誰都要喊一聲痛心的。

        “不予追究”之后,蔣楠到局長家道謝,局長沒給好臉色,待蔣楠坐定,開始狠罵一通?!澳愎怨宰莾郝犛?,心里都在想啥?”我后來問他。他說:“我就想,本來我得在牢里起碼待一年的,我太值了,別說罵我半個小時,罵我一整天都行!我是真心感謝我們大頭兒。”可見蔣楠的理智還是清醒的,拷貝換官職,挨罵換坐牢,有的換錯了,有的換對了,好在他最后能想明白。

        我雖然好幾個月沒碰到蔣楠,關(guān)于他的信息卻沒中斷過。知道我跟他熟,老有人給我傳信兒,什么“蔣楠頹得厲害”“蔣楠整個蔫兒了”“蔣楠像變了個人”之類,所以,我終于還是咬咬牙,撥了電話,邀他一起喝頓酒,開解他一下唄。我也沒有其他表達友情的方式。臨出門時,又有點兒犯怵,怕只有我和蔣楠的酒局氣氛太怪異,就把我的兩個小助理叫上了。

        我訂的是一個小包間,我們仨先到。過了快二十分鐘,蔣楠推門進來了,門推到一半,他立定,沖我說:“嚯!帶著保鏢來的!”“是助理,我的小助理?!蔽亿s緊介紹,男孩叫什么,女孩叫什么,都是跟著我實習的,學編劇的,等等。倆孩子也恭恭敬敬地打招呼,但是蔣楠不管,坐下來,第二句話是:“這就比帶保鏢更牛了,你這是大師范兒了?!薄皠e損我啊?!薄安桓覔p,現(xiàn)在只有別人損我的份兒,誰損我都可以,你可以使勁兒損?!?/p>

        不方便直接問候他,那我就先問候一下馮倩雪唄?!靶●T挺好?”“戳到我心窩子了。你遭難她也跟著擠對你,笑話你,我現(xiàn)在才知道,老婆比外人還狠哪!你瞧你多好,單身一人,比我灑脫。”

        得!我哪一句話都說不對了。這頓酒喝得很別扭。不過,別人說的“蔣楠像變了個人”,我總覺得并不準確,他內(nèi)里的東西沒變,那確實也是很難變的。

        《碟中諜》的首映式上,我又見到了蔣楠。首映啊,發(fā)布啊,頒獎啊,這種場合原本太平常不過,就像飯局酒局,有時候多到都像在趕場子了,這一次很特別是因為蔣楠是燈全黑了銀幕亮起才進來的,還不是一個人,他右手牽著一個女孩,兩人摸索著緩緩地經(jīng)過我的視線。不可能看錯,我怎么可能看錯蔣楠的背影呢?而且瞬間就知道牽著的不是馮倩雪,也瞬間就知道蔣楠和馮倩雪的婚姻要完蛋了。他倆摸著黑鬼鬼祟祟進來的樣子跟電影名字挺搭配,所以我就記到現(xiàn)在,只是那電影屬于《碟中諜》系列的第幾部就不記得了。

        那個譚小萌是北大的,還沒畢業(yè),四年級,在學校是一個什么電影研究社團的成員,那社團其實說白了,就是一些人湊一塊兒看看電影,評論一番,主要是追星。這些追星活動,也只能是在虛幻的精神層面追,現(xiàn)實世界中是萬萬追不到的。你們見過明星跟粉絲結(jié)婚的嗎?歷史上。我知道有人會舉周潤發(fā)的例子,那就請去查一查他老婆什么身份和來歷,那能叫粉絲嗎?譚小萌追著追著星,反而被蔣楠玩進了婚外戀。

        蔣楠一直是給老家的父母和弟弟寄錢的,認識了譚小萌之后,支出又增加了。因為任何一次兩人的行動都打車來回,吃飯?zhí)舭察o優(yōu)雅的餐廳,還需要有大小禮物加深情感濃度。

        馮倩雪在蔣楠錢包的夾層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購物小票,貨品是諾基亞手機,日期不遠。于是她捏著那小紙片隔著衛(wèi)生間的門問蔣楠:“你在藍島大廈買了一個新手機?手機在哪兒?我怎么沒看見?”

        蔣楠提著褲子沖出來:“你,你在干什么?你在翻我的東西?!”

        “是啊,我翻了你的錢包,我需要一點兒零票子?!瘪T倩雪平靜的語氣使蔣楠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不過他真是聰明,瞬間化解了危機:“給我弟買的,前幾天寄走了?!?/p>

        這件事是圓過去了,但是,凡是外遇,終究會有圓不過去的時候,終究會的。蔣楠出公差去青島,反正小萌都結(jié)課了,有大把的時間,兩人就雙雙“私奔”出游了。海灘多浪漫啊,又清凈,無人打擾,蔣楠肯定是浸泡在純潔的愛情中,說了許多甜言蜜語,肯定讓小萌誤以為自己是言情劇里的女一號。關(guān)鍵是蔣楠膽子還挺大,跟當?shù)氐碾娪疤幷f小萌是實習記者,回去要寫報道的。人家就很熱情地接待,兩個人就一塊兒上飯局,一塊兒坐公車四處工作加觀光了。

        最后一天,人家送他倆去火車站的路上,出事了。汽車撞上了建筑工地的隔離墩子,司機和小萌腦震蕩,而蔣楠,兩根肋骨骨折。

        大白天的,轎車撞得這么狠,是因為要趕時間?;疖囀窍挛缫稽c左右發(fā)車,可是這倆人上午還要去爬嶗山,喝了嶗山啤酒,沒去過嶗山嘛。爬到快十二點下來,把司機急壞了,一路上飆車,責任感太強,三個人都受傷。這下好了,蔣楠這是工傷啊,青島那邊把兩人送醫(yī),同時報告給局里。局里也蒙了:怎么還有個同行的記者?誰?。啃兆T?哪家媒體的?瞬間,這樁外遇以最快的速度傳揚出來。

        差不多過了一個月,馮倩雪給我電話,邀我上她家聊聊。我很慌,蔣楠的肋骨肯定是好多了,至少是拼接上了,但叫我去,我能做些什么?見證他們兩口子的一場大戰(zhàn)?

        在蔣楠、馮倩雪那個行將瓦解的家里,實際情況還好,氣氛還平靜。馮倩雪問我先前認不認得譚小萌,她總以為男人們的事都是男人們湊一堆兒互相出著壞主意做出來的,我說我不認得,我都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一個月之前才知道那女孩兒姓譚。我說的是實話,放映廳里的影子能算認得嗎?馮倩雪又問蔣楠是否還有過其他女孩?除了譚小萌。我還是不知道。我知道的是馮倩雪之前的女孩,那不能算。最后她的問題是:“鄭力,你跟蔣楠這么熟,這么好,你不知道他原來這么無恥嗎?你為什么要跟這樣的人做朋友?”真是一個靈魂之問啊,雖然我知道對我的鞭撻最終仍然是指向蔣楠的。

        一時半會兒沒法回答這個難題,我只能用套路:“不是有句俗話說曹操也有知心友嗎?蔣楠總沒有曹操那么壞吧!蔣楠身上的優(yōu)點很多,如果你看不到,你就回想一下你跟他結(jié)婚的理由?!?/p>

        “有了優(yōu)點,當流氓也不叫事兒了?”

        “絕對不是。這件事,蔣楠百分百的錯誤和責任,我跟他關(guān)系再鐵,都沒法替他說好話。蔣楠,這點你就別指望哥們兒幫你辯護?!?/p>

        我扭頭看蔣楠。他比上回我見到他時還胖了一些,因為裂了肋骨,行動緩慢,再沒有消耗體力的事情了嘛。他對我的話沒有做什么反應,就那么眼神空洞地看我。我回頭對馮倩雪說:“這小子心里虛著呢!你怎么罵他都不過分。”

        馮倩雪應該是挺感謝我的這句話,情緒沒剛才繃得那么緊了,這才想起來連一杯水都沒給我倒,她進廚房燒水泡茶,我則感慨:都這樣了,仍然是女人來承擔家事,似乎走進廚房天經(jīng)地義就是女人的事。而蔣楠,在需要將功補過好好表現(xiàn)的時刻,也照樣可以癱軟在沙發(fā)上,只管沉默,不愿討好示弱。無可挽回了。我當時就是這么想的。

        離開蔣楠家時,他送我出來,一直送,一直送,我說:“你都傷殘了,還不趕緊回去躺著?”他只答:“就當是我出來散心嘛?!迸赃厔偤檬且慌艧镜辏覀儌z干脆就進了一家人少的,要了幾瓶啤酒喝起來。

        蔣楠開口:“鄭力,別罵我啊,別當傻<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鏈接\×.eps>的道德標兵啊。”

        “道德標兵,我肯定不是?!悄阈∽釉趺蠢铣鍪掳??”

        蔣楠“哈”的一聲笑出來,又立刻收起,估計肋骨那兒震到了:“我運氣太差,我總得做點兒什么,不能聽天由命?。 ?/p>

        “你哪兒運氣差啦?”

        “算了算了,”蔣楠像趕蒼蠅一樣地揮揮手,“咱倆又回到以前的話題了,扯不清的。你怎么樣?。俊?/p>

        “別說我。那個,女孩兒,怎么樣???你們倆,怎么弄???”

        蔣楠灌了一大口冰?。骸拔夷膬哼€有余力來想我和譚小萌的未來?”

        我不得不諷刺他幾句:“你要事先知道沒能力,就沒這破事兒了?!?/p>

        我這話一出,我們倆真的又回到了從前常有的對話風格,蔣楠立刻回諷:“你孤家寡人的,確實沒這種煩惱。”

        “得嘞,喝酒喝酒。”我趕緊住口。

        看眼前的這個塌著胸不敢挺直又眉頭緊蹙的人,想到我和他同年同歲進入機關(guān),到此時,才十年多點而已,但是我們都被擊打得不輕啊,我是為劇作不停地改、不停地找人、不停地跟人剖白解釋妥協(xié)保證,蔣楠則是精神連同肉體都傷了。

        局里還是挺人性的,給蔣楠報銷了全部的醫(yī)療費,其他什么也沒說,就當無事發(fā)生。換個角度,還可以說是對蔣楠過于溫柔了,盡力給他創(chuàng)造“調(diào)理休養(yǎng)”的條件,主辦、露臉、往外跑的事都自動繞開了他。蔣楠知道,他這是被打入冷宮了。那間我也待了七八年的辦公室,窗前大樹蔥蘢,遮蔽掉許多日光,待久了,真有點兒冷。

        三十八歲的我們

        我真佩服蔣楠,這幾年他經(jīng)了多少事!先是跟馮倩雪離了,把那套房子留給她,自己租了小兩居,在南城,便宜嘛。然后是第二個“離”,離開了局里,進了電影制片公司,雖然仍是國有體制內(nèi)的,跟我的變動不一樣,但要知道,蔣楠的目標一直是仕途,這個離職對他來說就是承認失敗,承認前方是死胡同。最后蔣楠再婚了,跟譚小萌。

        這三樁事,哪一樁都是人生的一大挑戰(zhàn),蔣楠居然可以咬緊牙關(guān),一一蹚過,他身上的能量,我不具備。

        譚小萌畢業(yè)的時候,蔣楠已辦妥離婚,不過,小萌不愿意好下去了。從常理來說,就該是這樣的啊。人家是北大畢業(yè),還比蔣楠年輕那么多,蔣楠沒錢沒地位,除了外形和一股子犟勁兒,還有什么?人家北大也是接地氣的,會掂量的,所以就開始躲著蔣楠,想冷下來,想漸行漸遠。蔣楠十次短信,小萌回兩三次,蔣楠十個電話,小萌接兩三個,終于蔣楠說:“最后見一次,好不好?當面把話都說完、說清楚,就算了斷?!毙∶韧饬?。兩人在蔣楠選的后海的一個燈光迷離的酒吧見了面。借著紅酒啊雞尾酒的催發(fā),小萌對蔣楠再次愛意涌動,愛憐交加。說著又似告別又似不舍的車轱轆話,直到酒吧打烊。蔣楠打了車,兩人去了蔣楠的出租屋。譚小萌這一去,就跳不出來了,因為這種情勢之下總要發(fā)生點兒什么,而連鎖反應是譚小萌懷孕了。所以到頭來,一個女孩,甭管是啥學校畢業(yè)的,甭管她智商有多高,假如懷上了孩子,思考問題就費勁多了,也可能是不想費勁思考了,注意力全在鼓起的肚子上。如水銀瀉地,順理成章,兩人結(jié)婚了。

        這之后,我也就正式見到了譚小萌。她不再是《碟中諜》放映廳里的那個側(cè)影了,我無法把她現(xiàn)在的樣子跟那個青春少女的身影聯(lián)系起來。

        三十八歲,我也已婚。顏娜跟她的前夫有孩子,顏娜又在自己創(chuàng)業(yè)開廣告公司,工作強度是我的許多倍,我們就沒打算要孩子。我的一個劇本,關(guān)于一對下崗夫婦千辛萬苦走出困境的主旋律題材,也正是因為太正、太嚴肅了,票房數(shù)字慘淡,即使后來受某個表彰、上某個榜單,我也并不開心。顏娜后來幫我分析:要么主演是最當紅的,如果沒錢請大腕,那就安排夫婦倆幾場床戲,正好可以表現(xiàn)愛情之力量,愛情轉(zhuǎn)化為奮斗精神。你的這個電影干枯正經(jīng),票房怎么能好?顏娜還是把拍電影想簡單了,一部電影是從編劇寫下第一個字開始的,當編劇寫完最后一個字,也就意味著走完了最純粹的一步,往后越來越復雜,越來越痛苦。這一點在我的編劇生涯頭幾年體會得并不深,那時候只看到自己的難。

        小佳從美國回來了,據(jù)說她有特別棒的構(gòu)思,需要特別大的投資,據(jù)說她找了許許多多大財主,沒人肯投,據(jù)說她認定必須用美國最新的一種運動攝影機,但是國內(nèi)沒有這種機子,買進來沒有人會用。這些都是聽說,我沒見過她。我沒有見她的欲望,我也沒有了要寫一個東西鎮(zhèn)住她的念頭。是不是這叫成熟?關(guān)于小佳的這些傳言說明小佳還未成熟,不用旁人勸,我相信過不了多久,她身上這些濃濃的藝術(shù)家標簽會自動脫落,然后她會融入電影打工人之中,變得蓬頭垢面,粗聲大氣,指手畫腳,粗魯粗鄙。不如此,拍不了電影。

        三十八歲的蔣楠,孩子三歲。到了三歲,終于確診,孩子的心臟先天發(fā)育不良,導致連幼兒園的戶外活動都參與不了,只能小心翼翼地靜坐、緩行,隨時得由大人抱著走,要是行動超出了心臟負擔,就可能難以呼吸,還會暈厥。我說的“大人抱著走”,“大人”其實只有譚小萌,蔣楠那兩根斷過的肋骨讓他根本不敢抱起兒子。早前是蔣楠因為侄子的抽動癥不敢要孩子,現(xiàn)在呢,是我因為他的孩子,更加堅定我和顏娜不能生孩子。

        剛聽說孩子的病情時,我想痛罵一頓蔣楠:那一段你狂喝酒,肯定是酒精造成的!你怎么連常識都沒有!后來我克制住了。罵有什么用呢?在這件事情中,罵是最沒用的,最沒意義的,送孩子樂高都實在些,他可以安安靜靜坐著裝配。所以我每次見蔣楠,給孩子的禮物都不變,都是樂高的各種工程車。

        蔣楠在制片公司當部門經(jīng)理,很快便適應,不但把一部電影的制作流程、劇組的架構(gòu)和職責弄通弄明白,還迅速成為制片專家。他常問我這樣幾個問題:你的這部劇受眾是誰?你們對投資方預估回報率是多少?你們后期怎么做宣傳?檔期的選擇極關(guān)鍵,你們了解同檔期的其他片子嗎?經(jīng)常把我問住,因為我主要負責前期,劇組成立之后的事,不用我操心。其實蔣楠的追問是對的,太多電影人,包括我啊,都是因為只管寫不管拍,以及只管拍不管映,才弄出了那么多的爛片和那么多不爛卻也不爆的“流星”,從半空中嗖嗖地劃過,墜落,觀眾根本就沒注意到。

        蔣楠來電,讓我去他那兒談個事兒。我到他那兒,屁股沒坐熱,他遞來一沓訂一塊兒的A4紙,封面上的著者大名鼎鼎,跨越影、視兩界,經(jīng)常能看到幾個電視臺同時在播他寫的劇。

        我翻了翻那沓紙,不明白:“這容量,既不是大綱,也不是劇本,什么意思?”

        蔣楠解釋:“一大堆投資方都向他要劇本,他哪兒寫得過來?他雖然有工作室,請了不少寫手,不過水平嘛,最近不是有兩個劇口碑很差嗎?他也怕砸牌子,就想換個操作方式,找正兒八經(jīng)的編劇,最后署他的名兒,酬金可以分你三分之一?!?/p>

        “我?分我?我可不接這種活兒。”

        “鄭力,我早替你算過賬,哥們兒是覺得利大于弊,才想到老朋友的。第一,人家名氣大,劇本出來不會胎死腹中,肯定能拍。第二,說是三分之一的酬金,你覺得欺負人,可是這三分之一絕對高于你自己寫的三分之三,品牌擺在這兒嘛。第三,”蔣楠拿起那沓紙,嘩嘩地抖動幾下,“創(chuàng)意、故事、情節(jié)、走向,人都弄好了,你就是往里填細節(jié)填血肉,多省事啊?!?/p>

        都總結(jié)得這么完整細致了,可見蔣楠也真是替我仔細考慮過了,所以我就一拱手:“謝謝啊,謝謝哥們兒想著我,不過我真接不了。這不就是命題作文嗎?我打小就討厭命題作文。”

        蔣楠眉頭深蹙:“唉,我都答應人家了。我說我最鐵的哥們兒就是編劇,而且還得過獎,是最合適的人選?!?/p>

        我就順著往下說唄,也有點兒半開玩笑的意思:“這么說,我性價比最高?那你既然知道我是得過獎的編劇,我怎么肯屈尊去當不署名的寫手?”

        蔣楠臉色不好看了:“鄭力,沒想到你現(xiàn)在可牛<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鏈接\×.eps>大了。你一個民營小公司,牛什么牛,真不給面兒?”

        “你憑啥逼我?再逼我,咱倆絕交!”其實我說的這句話有一半是老友間的較勁兒方式,沒想到蔣楠立刻回答:“絕交就絕交!”

        我起身就走。我和蔣楠真的就在這句話之后絕交了。

        此后,不是他有意避開我,就是我有意避開他。

        飯局好避,先問問做東的蔣楠來不來就行。行業(yè)里的各式會議,肯定會撞上,那我就晚到早退或者假裝跟其他人聊得親切。蔣楠那頭也是這么弄的,只要雙方都在使勁兒,那真的不會出現(xiàn)“不巧打了照面”這種電影里的情節(jié)。

        顏娜有一回問我:“好久沒聽你說起蔣楠了,他怎么樣?孩子怎么樣?”我從容應答:“還那樣,沒什么變化?!比欢覂?nèi)心還是“咯噔”了一下。其實那天一走出蔣楠的經(jīng)理辦公室,我就知道自己有些沖動了。人家只是給我找了個活兒嘛,就說自己水平差就完了,何必絕交呢?后來一直躲避面對面,就是純粹的好面子,怕下不來臺。我總結(jié)這件事的由來、經(jīng)過和結(jié)果,真是把男人的兩大惡疾都占了:一是沖動,二是好面子。

        蔣楠的制片公司每年投資二三十部電影,公司老總是制片人,什么都不管也行,經(jīng)理們就是制片主任,他們得親臨劇組,管好錢,管好品質(zhì)和進度。蔣楠被派去坐鎮(zhèn)一部武俠電影,在橫店搭的景兒。

        電影是娛樂,但是電影的拍攝過程之枯燥、之反娛樂是令人發(fā)指的,這點我感受太深了,所以我不喜歡往劇組跑,不得不去時也是趕緊把問題解決趕緊跑回來。劇組有多痛苦呢?就說我旁觀的一件事吧。當天有場戲是女主被扇耳光,拍她的背影,所以就找了替身??墒莵淼奶嫔肀容^壯,女主的旗袍根本套不進去,解決辦法就是要么重找替身要么重找服裝,就這么一件事,整個劇組所有人在導演的罵聲中折騰五六個小時,到我走時還沒弄好。你知道拍攝有多折磨了吧?

        后邊我要說的事,真的就是聽別人說的了。蔣楠進組才待了一個星期,就跟服化組的一個女孩曖昧上了。女孩有男朋友,劇組里布光打燈的,看到他倆的舉止,在集體吃盒飯的時間,當著大家的面,潑了蔣楠一臉雞蛋湯。蔣楠堅決不承認自己對那女孩行為過頭,況且蔣楠的身份還高于導演,所以劇組把燈光小哥開了,燈光小哥走前把女朋友打了一頓,蔣楠也沒法兒再待下去,跟另外一部戲的制片主任對換了一下,從橫店挪到了蘇州。

        反正大家傳來傳去,重點都是“曖昧”,我卻有點兒傾向于蔣楠自辯的“蒙冤”。如果他真要弄什么婚外戀、一夜情,為什么不找組里的女演員?組里有那么多漂亮女演員,還沒有男朋友傍身。最要緊的是,他的前車之鑒還不夠他記取的?不過這件事我不可能去找他求證了。我有時候問自己:如果我和蔣楠這輩子就這樣形同陌路了,行嗎?我能坦然接受嗎?我還設(shè)想,我們倆要想恢復關(guān)系,估計得等我們老了,他不再自忖可以指點我,我也不再妄圖追求藝術(shù)和聲名,等我們像兩個并肩在湖邊釣魚的老頭兒,就不會計較和斗氣,不會互相看不慣了。

        我已經(jīng)幾次在電影片尾的演職員名單中看到蔣楠的名字,這有點兒刺激到我,尤其是第一次。我早就有了自己的電影,我的名字打得還更顯眼些,但是我心里不痛快的原因是有蔣楠名字的都是大片,會連帶著高票房、熱門話題、海外影響、得獎大戶等等,而這些明明都跟他沒啥關(guān)系,只是因為他在國有大公司。我不忿的是這個。

        小助理來報告,我們新弄完的一個本子進入了國家資金扶持名單,等評選出一二三等獎,就可以拿到五百萬或者三百萬這樣的數(shù)目來拍攝了。那么誰來評審這些劇本?評審委員少不了我的前同事。我們老板也授意我:趕緊找關(guān)系走動走動,爭取爭取,畢竟好幾百萬塊錢,有了這錢,雖然仍不夠換成一線明星,但是至少后期能做得精致些。我覺得老總是對的,我們這個入圍的本子不是我個人的,屬于公司,這也是一種“公”啊,我應該“公而忘私”。給自己鋪墊了這一層理由之后,我立刻給藝術(shù)處的郭處發(fā)微信,希望吃個飯見個面。沒想到郭處這么回復我:“行啊,蔣楠剛跟我約了個飯局,那咱們就約在一塊兒吧,我確實也排不出其他時間了。”

        這就尷尬了。不是幾十人幾百人的聚會,是坐在一個包間里的一張桌子邊啊。秒回并感謝了郭處之后,我陷入了深深的苦惱:去不去飯局?見不見蔣楠?要不要謙卑一回與此人言歸于好?苦思許久,還是做自己吧,然后想了一套說辭,夸張帶脅迫的,讓我們老總赴局去也:“您出馬,分量才夠,人家才能感覺到我們公司對獎金的渴求,而且我跟郭處既是前同事,我們在一起那會兒嘻嘻哈哈從來嚴肅不起來,他要想駁我面子根本沒壓力?!?/p>

        這件事就是這么給對付過去了。后來我們得了個二等扶持金。三個獲一等的,其中兩個屬于蔣楠他們公司,不知道這跟蔣楠的游說有無關(guān)系??傊?,評選結(jié)果出來,沒聽說誰有意見,也不能有意見。本子嘛,離成片太遙遠,誰說得出好壞?

        從我這邊來看,蔣楠半道拐出來的路真是走對了,還走得越來越順。銀幕上有名字了,行業(yè)里有話語權(quán)了,頒獎典禮上作為制片方上臺領(lǐng)獎了。一兩個小插曲,比如橫店的那場沖突、被某個導演背后諷刺不懂藝術(shù)什么都插手等等,都影響不到他。非??陀^地說,每回得知他的成績,他春風得意的消息,我心里那顆小石子還是會“咯咯棱棱”地滾動起來,那不是一種舒服的感覺。

        一個三四線的女演員,通過顏娜聯(lián)系上我,她的最終目的是再通過我聯(lián)系上蔣楠。蔣楠他們正在弄一個大片,云集老中青各代明星,要是在這個片子里拿到一個角色,就類似在春晚站大牌身后伴唱一曲吧,鏡頭一定是能給到的。女孩給顏娜的公司拍過一個廣告,顏娜就感覺自己成了她的娘家人,要支持一把,所以老催我見見這個小瑤,能同時把蔣楠也拉來就更好了,我無奈回答:“那還是我先跟人見個面,優(yōu)秀的話才好推薦給蔣楠,否則不是為難人家嗎!”

        我們就讓小瑤到顏娜公司來聊聊。這個小瑤,一落座,還沒把辦公室里的人招呼全,就掏出厚厚一本照片集,雙手捧著遞給我。我打開,古裝的現(xiàn)代的、正面的側(cè)面的、微笑的沉思的、全身的大頭的,我知道這是每一個新演員的基本配置,如同畢業(yè)生找工作的簡歷,但是既然本人到場了,我們面對面的,這種方式,顯得多余了吧。我問她:“蔣楠他們公司籌備的那個片子,你對什么樣的角色有興趣?你最想演哪個人物?”小瑤歪著腦袋想了想,回答:“嗯,不管安排給我什么角色,我一定會認真做好功課的?!痹捠菦]有錯,但不是我想聽的。

        好玩的是,我沒有把小瑤給蔣楠介紹過去,他那邊卻推了一個女孩給我。——怎么都是女孩!這件事好玩在哪兒呢?就是蔣楠沒有給我發(fā)一句話,女孩拿到了我的號碼就直接撥通我電話,說是蔣經(jīng)理介紹的,希望能有機會出演我們公司的作品。從這件事上看出,我和蔣楠也有要命的相似:都想恢復我們之間的友情,但是又都死撐著不肯先示好。既如此,我也繼續(xù)提著一口氣:把蔣楠介紹過來的女孩薦給其他人,不給蔣楠那邊回復。

        四十一歲的蔣楠

        這個數(shù)字,就是人到中年,人生的走向基本固定了吧?但是對蔣楠來說,好像不是,他總有許多的可能性。我跟他,仿佛是臺球桌上的兩粒球,一粒你可以預測出方向,而另一粒在前進的同時,還在自轉(zhuǎn),內(nèi)里還有一種力,因此你很難預測它的路線。

        蔣楠當初離開局里到了制片公司,一半是內(nèi)因驅(qū)動,一半是外因促成。外因就是公司老總挺賞識蔣楠,覺得他沒有官僚氣,很有想法,肯做事,所以蔣楠一去就是部門經(jīng)理,還頻頻負責大項目?,F(xiàn)在,老總退休了,蔣楠應該是感到了一些孤單,我為什么這么說?因為蔣楠的風評不太好,說到蔣楠就語帶不屑和譏諷的人,我見了不少。

        連譚小萌都恨他。

        這幾年,譚小萌的苦誰都能猜到。蔣楠可以隨時在劇組,在飯局,在策劃會上,在路上,所有的這些時間他不用看到兒子,譚小萌幾乎就成了單親媽媽,還是養(yǎng)育重疾兒童的單親媽媽。

        蔣楠難得地待在辦公室的一天,譚小萌突然牽著孩子上門,然后要離開,一個人離開,把孩子留給蔣楠照看,蔣楠這不就急了嗎?追到樓道上喊:“譚小萌,別走!你搗什么亂!”周圍的幾個辦公室就都被驚動了,大家出來觀望。

        譚小萌也是故意說給大家聽:“你也讓我歇口氣啊,孩子不是我一個人的,你付出過什么?我已經(jīng)報了一個旅行團,再不出去散散心我就完了,兒子你來帶一個星期?!?/p>

        蔣楠就在那兒認<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尸從.eps>:“我這兒上班呢,別影響我工作啊,你也不能說出門就出門,你等我找出時間來?!?/p>

        大家沒料到譚小萌緊接著說出了狠話:“蔣楠你時間多著呢,你有那么多時間關(guān)心這個女孩,關(guān)心那個女孩,你哪怕少關(guān)心一個都有時間照顧兒子了。”

        他們的兒子就乖乖地靠著墻聽父母吵架。旁觀者本來想上前安撫勸解蔣經(jīng)理夫婦,譚小萌此語一出,就不好說話了,因為這種大是大非的關(guān)鍵處,如若上前就等于拉偏架、幫蔣楠,可是大家并不想幫蔣楠。實際上,譚小萌爆的料眾人都明了。

        蔣楠的話語權(quán)放進整個行業(yè),真的微乎其微,但是,對剛出道的、沒演技的、想成名的小演員新演員來說就是致命的?!靶?,這個演員可以用?!薄安恍邪?,這個演員演技不及格啊?!本瓦@兩句話,人家此后的命運就云泥之判。他們公司的大股東跟我說過一件事:劇組已經(jīng)拍了一個多月了,蔣楠突然要求把男三號換掉,他另有一個替代者。導演說已經(jīng)拍了的東西全扔掉?多少錢啊!蔣楠說一個男三號也不會有多少場戲,所有的損失他會補上。導演就只好換人。結(jié)果是什么呢?結(jié)果是那個新人像個木偶,手腳笨拙,擺不好位置,說臺詞就像在喝熱粥,但是家里特、特、特有錢。

        到今天,這個富家子在影視圈還混出點兒動靜了,時??吹剿菑埬?,演技毫無長進,只是不緊張了。

        而見到電影成品,蔣楠頂多說一句:“看走眼了。”誰工作沒有失誤呢?大導演不也拍爛片嗎?因此沒人能把他怎么樣,直到老總退休。老總退休,相當于蔣楠頭頂?shù)恼陉杺憬o撤走了。

        當然公司也沒有那么邪惡。是蔣楠的又一樁“失誤”給了他們由頭。在營收報表上,蔣楠多報了三五億,躋身全公司業(yè)績?nèi)祝衼砗芏嗳四梅糯箸R審查,把蔣楠的不確數(shù)字給捉出來了。在新老總暫時空缺的管理層會議上,大家一致通過:蔣楠出任瀚星影院總經(jīng)理。說白了,就是把蔣楠從制片階層下放到放映階層去了。

        得知這個消息,我就不再多想了,找出手機里蔣楠的微信,寫了幾句話給他:“哥們兒,起起落落很正常啦,你從來都是強者,愈挫愈勇,瀚星就是你人生路旁的服務(wù)區(qū),你在那兒加個油,上趟衛(wèi)生間,吃點兒東西,再出發(fā)時你會感謝它的?!卑l(fā)出之后覺得發(fā)快了,文字有點兒肉麻,不過,沒想到,真是沒想到,蔣楠立刻把電話打過來了?!班嵙Γx謝了,老話沒說錯,患難見真情,現(xiàn)在看出來了,你是我終生的朋友。”也挺肉麻的吧?但在那個情勢下,這可以原諒。

        蔣楠赴任大約一周,我去瀚星看他。瀚星是國有院線中經(jīng)營得很成功的一家影院,當然本身地段也好,既繁華又在居住區(qū),而且廳也多,它的票房在北京的影院中一直排前幾位。

        蔣楠的辦公室,在各廳之間拐來拐去,拐過七八個彎之后,出現(xiàn)在走廊最深處。一個小伙兒把我引過去,敲開門:“蔣總,有人找?!笔Y楠在歸置辦公室,桌子上鋪滿了東西。他對小伙兒說:“這我老朋友,你去幫我們拿點兒吃的來,還有喝的,喝的多來點兒?!彼医忉專骸澳憧次疫@兒亂的,啥啥都沒有?!蔽葑映书L條形,窗子也是窄窄的一條。蔣楠繞著四周讓我看一圈:“你瞧這環(huán)境,但是沒辦法,電影院嘛,空間都給放映廳了,來的頭幾天就是開會,昨天今天才開始收拾我的這塊地兒。”

        我們倆居然沒有寒暄,直接就這么聊上了,好像昨天還在一起喝酒吃飯似的。這樣挺好,我心說。

        我這邊呢,弄了個工作室,還在公司名下,還在公司的地點,不過自由度大了許多,從題材到選擇拍攝團隊,不用通過老總了,由我來定奪。這個權(quán)力可是我自己爭來的啊,這幾年,圈里人漸漸開始注意到我,喜歡我了,他們發(fā)現(xiàn)我一直在進步,我的東西可能不會大火,但是也絕無可能成為被人笑罵的腦殘劇,我就像是班級里的一個老實孩子,不抄作業(yè),不吹牛,認認真真自己下功夫,成績呢,穩(wěn)穩(wěn)當當?shù)闹猩纤健N矣忠l(fā)感悟了:寫電影是因為喜歡,而真正的喜歡是不可能跟風、套路、偷懶、找竅門、猜觀眾口味諸如此類的,這些跟喜歡沒關(guān)系,憑著真心做,也很難滑鐵盧。編劇需要智慧,同時也需要愚笨,我二十年的辛勞得出了這么一個簡單的經(jīng)驗談。雖然我仍未獲得頂級獎項,仍未擁有一部高票房電影,但是我真的不著急。年輕的時候,比現(xiàn)在急太多。

        蔣楠掌管瀚星伊始,發(fā)了無數(shù)個抱怨,主要有:管一個電影院原來這么累,“婆婆”原來這么多;我們的電影原來這么次,影院放映收入的提高原來這么難;觀眾水準和員工素質(zhì)原來這么糟,檔期安排、放映時段原來是這么深不可測隨時遇坑。

        他某天順路到我的工作室,參觀兼閑聊。工作室的整面西墻裝飾著我的電影的海報、獲獎證書,隔板上還有幾座獎杯呢。蔣楠拿下其中一個獎杯,用手指彈了彈,拍了拍,說:“下次弄個金雞啊?!蔽易猿耙痪洌骸敖痣u不好拿,先爭取奧斯卡。”蔣楠又自憐道:“挺好,你還有個目標,我是離目標越來越遠了。”誰都知道,蔣楠原本的目標是很清晰的,先奮斗到副總,再奮斗到總經(jīng)理。不是每一個業(yè)務(wù)經(jīng)理都能提上副總,但他總認為自己腦袋頂上有從前國家機關(guān)經(jīng)歷的加持,對他來說難度并不大,所以也不需多么兢兢業(yè)業(yè)、謹謹慎慎。沒料到,正是這份自信把他拽了下來。

        我們聊起了改編自網(wǎng)絡(luò)大IP的一部電影,剛拍完,還沒定檔期呢,已經(jīng)成為熱點了。導演據(jù)說是新銳,也怪了,剛畢業(yè)沒多久,似乎才是第二部作品,但也跟大IP一樣,莫名就自帶流量了。蔣楠突然一拍大腿,靈光閃現(xiàn):“你知道嗎,這個阿呂導演特崇拜我,我?guī)退疫^媒體,對我感激得不得了,都不叫我經(jīng)理,直接就是蔣哥、蔣哥的。我讓他把首映式放在我們瀚星好了?!笔Y楠說著就從兜里掏出手機,撥通那個阿呂的電話。我就喝著茶坐他對面。

        阿呂導演在那頭說什么,我聽不到,蔣楠這邊從輕松、調(diào)侃、關(guān)心、提議到漸漸低沉得只發(fā)出“啊、啊、嗯、嗯”的語氣詞,最后是:“好。行。”掛了電話?!俺粜∽?,告訴我首映場已經(jīng)定了,我說晚了?!薄懊靼?,明白?!蔽医o他續(xù)上普洱。

        不到一個月,蔣楠從低谷中爬出來了。我不是說他的職務(wù)身份升了,是他的心情和狀態(tài)放晴了??赡苣翘焖攘司?,帶著亢奮,洋洋灑灑滔滔不絕給我發(fā)微信:

        “瀚星這塊地兒簡直是花果山,我就是山里的孫猴兒,真自在!完全的自由!

        “我可以最大程度地去實現(xiàn)我的想法。終于不用寫那些狗屁報告,定什么狗屁方案,還有沒完沒了的審核、報賬、結(jié)算。你想象不到我現(xiàn)在一支筆一句話感覺有多爽!

        “我是決定不了一部片子的品質(zhì),但是我能決定片子上不上,我還能決定上幾天,一天放幾場,我看局長董事長都沒有我這種實打?qū)嵉脑捳Z權(quán)。

        “告訴你啊,鄭力,我馬上就重新裝修我的辦公室,過倆月你再來,保證有花果山加小桃源的滋味?!?/p>

        顏娜看我坐沙發(fā)里,握著手機又讀又寫的老半天,就一把抽走,看了一陣,丟回給我:“這就是你最好的朋友?”我回答:“是啊,男人們的友誼你不懂?!贝_實是這樣,作為一個寫作的男人,我早就發(fā)現(xiàn),女人之間要產(chǎn)生友誼,條件十分苛刻,必須三觀、愛好、品位、性情等等等等都契合,而男人之間,簡單!常在一起,一起喝酒,一起開心,那就是朋友了。

        蔣楠這么多年過得挺委屈,挺不順暢的,當然這不是我的判定,是他自己的說法。過得好不好,就得是生活的本人來評判嘛。蔣楠在忽好忽壞、短暫的好接著長期的壞之后,終于開始活得暢快,我只有祝福。

        不過有一點要說明,雖然我們同是電影人,實際上,我們倆已經(jīng)沒有什么業(yè)務(wù)的交集了。工作上,我們彼此都不需要對方的意見和助力,連行業(yè)的大會都開不到一起去。如果此后還要做朋友,就純粹靠私人的感情聯(lián)結(jié),稍稍懶一點兒就會失散。

        于是在我的微信里,他的頭像越來越往下掉,就像一片葉子打著旋兒往山下落。

        離我們在微信上最近一次的聯(lián)絡(luò)過去兩個月。那天我們工作室集體找了個郊外河邊燒烤,小年輕們在弄炭火弄肉串,我在休閑椅上看網(wǎng)文,突然手機上閃出朋友的消息:“鄭老師,聽說蔣楠得了白血病,是真的嗎?”

        我大驚,而且,真真切切地,我感到了自己的血管猛地一收縮。沒寫錯嗎?這朋友打的字,一個個的都沒寫錯?我立刻給大王峰去電話,他是局里的老朋友,后來到了協(xié)會,他那兒總有第一手消息。

        大王峰在電話里說:“這事傳到你那兒了?我們幾個人這兩天都在猜,肯定是被裝修害的,你去過蔣楠的新辦公室嗎?老天,那一股濃濃的甲醛味兒!”

        我坐在帆布椅上,頭頂是一棵郁郁蔥蔥樹冠伸展的泡桐樹,前方河邊我的小伙伴們玩鬧嬉笑,燒烤架上嗞嗞響著,香味已經(jīng)飄到了我這邊。但是,他們不知道,我的心情瞬間壞到極點。

        我要到了譚小萌的電話,打一回,沒接,過兩個小時,再打,沒接,我只好動用傳統(tǒng)方式,發(fā)短信給她。晚上九十點鐘,譚小萌回電。她帶著兒子回中原老家了,都好幾個月了,老家父母能幫她帶孩子,不過蔣楠得病她是知情的,他倆畢竟還沒離婚,還是法律上的夫妻?!拔以趺纯赡芡瑫r照顧兩個病人?”譚小萌的這句話,都不用細想,就能感知到沉重。

        我到了腫瘤病房,屋里三張床,蔣楠在中間。還好病床之間都有隔簾,隔出三個小單間。放療加速了他的消瘦,又加上仰面躺著,蔣楠的顴骨已經(jīng)高高突起。

        “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了?!彼饋?,還試圖調(diào)侃我一下。

        “你以為我想來看你?我一是討厭你這個人,二是討厭醫(yī)院,現(xiàn)在你這個人在醫(yī)院,你能想象我來這里有多難嗎?”

        病床兩側(cè)各留有一米的寬度,簾子從安裝在天花板的軌道上直掛下來,上頭印著細格子條紋,床頭矮柜上是一只小型保溫壺,床頭上方的墻面上一排按鈕、開關(guān)、指示燈什么的,除此,這個空間里再沒有其他東西。此刻真是活生生告訴我“孑然一身”的意味。

        “鄭力,你說會不會有奇跡啊?有沒有可能時光倒流?”蔣楠問出這種問題。你可以說他仍然在盡力顯得輕松活潑,也可以說這是他此時唯一重大的問題。我問:“如果時光倒流,你想做什么?”

        “我啊,我做什么好呢?我所有的煩惱痛苦都是因為我走得太快,做得太多。如果時光倒流,我就聽風,觀雨,賞花,種蔥,在廚房做飯,喂飽全家人的肚子,跟他們聊天,晚上三個人擠在一堆兒睡,教兒子怎么給自己洗澡搓泥,每天帶不同的甜品回家,小萌愛吃甜的。我不費心思掙錢了,也就不費心思花錢了,工資剛夠我們的日子,完全不思考股票和基金,不要飯局,到點兒就下班?!?/p>

        “我能把你的這些話寫進我的劇本嗎?”

        “不行。這是我用命換來的道理,能讓你這么輕易地拿走?”

        “拿不走的,你放心,”我的肺腑之言,“人什么時候好好聽過別人的經(jīng)驗教訓?即使是拿命換來的?!?/p>

        我背后的簾子“唰”一聲被拉開了,是護士,像班主任布置任務(wù)一樣:“蔣楠,準備去放療室?!?/p>

        蔣楠點點頭,從我對面那側(cè)下床。他的背影,低彎,枯朽,那兩根肋骨也更加脆弱不堪了吧?我不敢聯(lián)想,但不得不聯(lián)想,死亡的氣息已經(jīng)附滿了他全身。

        “謝謝你啊,老朋友。”蔣楠真摯地謝了我,然后跟著護士往走廊一端走去。

        不久之后,我回憶起來,這是蔣楠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蔣楠死了。死于白血病。享年四十一歲。我跟他同齡,同年分到局里,半年之后他從規(guī)劃處調(diào)到市場處,跟我斜對面辦公。

        我正在清理魚缸的時候,手機傳來蔣楠的死訊。我在魚缸邊站了一陣,拿毛巾擦干胳膊上的水,進書房,在排成長長一列的幾十個文件夾子里抽出一個。這里邊是我早期寫的公文,都是手寫稿,打印前的底稿。翻過幾頁,中間有一份,是我和蔣楠合寫的,因為要匯集的內(nèi)容多,記得當時我們兩人都不愿寫,都在使勁找理由推給對方,抻了很長時間,李處說:“一人一半?!庇谑俏覍懙那耙话?,蔣楠寫的后一半。

        我拿上這份稿子,到陽臺,把它們放進一只空花盆,然后摁下打火機。陽臺外是廣闊的夜空,一張張稿紙化成的火焰,顯得非常刺眼,還帶著“呼呼”的聲音,迅速地消失在暗藍色的背景中。

        責任編輯:于文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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