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李鐵,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遼寧錦州人。在文學期刊發(fā)表大量小說作品,代表作有中篇小說《冰雪荔枝》《喬師傅的手藝》《杜一民的復辟陰謀》等,出版長篇小說《錦繡》《熱流》等。作品曾入選多種選刊、選本和年度排行榜。
一
一支七人的隊伍上了一列東去的綠皮火車。
從省西這座城市到要去的省東山村,坐高鐵動車需兩個多小時,自駕汽車需四個多小時,坐綠皮火車需八個多小時。選擇綠皮火車是吳麗首先提出來的,她的理論是坐車也是旅游的一部分,坐動車太快了,還沒細細體味,目的地就到了,自駕不慢不快,可只能窩在座上,舒適度差。只有坐綠皮火車有慢悠悠體味的時間,在懷舊情調(diào)中可以打撲克,可以喝酒聊天,這樣的機會平時是很難有的。錢宏圖更正道,不是旅游,是學習。吳麗馬上改口,我口誤,是學習,坐車也應該是學習的一部分。
目的地是先進典型山村黃牛屯。近幾年,各單位都在拉隊伍去黃牛屯學習。這個單位不甘落后,也先后拉起五支隊伍去學習。這個七人隊伍是最后一支,有前四支隊伍的成功經(jīng)驗,錢宏圖說,咱這支隊伍的學習效果一定是最好的。
進車廂,七人眼前是開闊的,近年來選擇綠皮火車出行的人越來越少,加上要去的地方偏僻,車廂里乘客寥寥。七人往前走,選了一節(jié)空車廂,坐下,等于包廂了。吳麗沖空曠的車廂嚷,太漂亮了!車廂有些破舊,綠色的座椅隨處可見破洞和油漬,廂體和車窗也隨處可見掉漆和破損。有的窗子開啟十分費力,兩個精壯男人喊著號子一起使勁,車窗才咯吱吱被抬起來。大家都知道,吳麗所說的漂亮指的不是車廂本身,指的是車廂里沒人,指的是這支隊伍可以獨占整節(jié)車廂。
這支隊伍來自一家事業(yè)單位的一個部門,錢宏圖除外,他不屬于這個部門,是單位分管這個部門的領(lǐng)導,副縣處級。其余分別是,趙永強,男,五十出頭,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正高級職稱;孫松,男,四十出頭,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副高級職稱;李自力,男,三十左右,科員;周杰,女,五十左右,部門主管,正科級;吳麗,女,四十左右,正科級科員;鄭曉雯,女,三十左右,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中級職稱。
落座,周杰張羅打撲克。吳麗說,斗地主。周杰說,斗地主只能三到四個人玩,還是五十K吧,大家都能玩。錢宏圖說,好,大家都玩。趙永強說,我不會玩。鄭曉雯說,我也不會玩。周杰說,不管會玩不會玩,都得玩。錢宏圖附和,重在參與嘛。領(lǐng)導發(fā)話了,趙永強和鄭曉雯只能硬著頭皮玩。七個人擠在一處座位,開始玩五十K。
火車在有節(jié)奏的咣啷咣啷聲中不緊不慢地行進,車窗大敞,風吹進來,本很黏稠的空氣和人的頭發(fā)一起抖動。正值盛夏,早晨溫度也在三十度左右,有限的風量根本無法吹干身上的汗?jié)?。趙永強說,有空調(diào)的車不坐,非得坐這種火車,圖熱乎呀?吳麗白了他一眼,說,趙老師你這話可影響團結(jié),大家都喜歡坐這種火車,你不愿意和大家保持一致?周杰說,小麗說得對,不坐這種火車,能有地方打撲克嗎?孫松說,就是,打撲克多有意思呀!趙永強見勢頭不對,趕緊閉嘴。
打一陣撲克,心直口快的周杰終于按捺不住,說,趙老師,你是真沒說謊呀,一手好牌讓你打爛了。吳麗附和道,純屬攪局的。錢宏圖說,重在參與,重在參與嘛。周杰說,不行,從現(xiàn)在起要端正態(tài)度,玩出個樣來。趙永強說,我真不行,要不我退出吧?吳麗說,曉雯也沒說謊,也是個攪局的。鄭曉雯說,那我也退出吧。李自力說,七退二,剩五個人玩五十K多沒意思呀!孫松說,我也退吧,剩你們四個兩副牌正好斗地主。吳麗說,也不錯,斗地主我最厲害。周杰說,退就退吧,我們斗地主。
三個人從擁擠的座位出來,走出幾個座位,鄭曉雯找個挨窗的位置坐了。孫松湊過去,坐到她對面。趙永強正要挨孫松坐,見那二人不正眼瞧他,就繼續(xù)朝前走,一個人找個挨窗座位坐下。
一個人也不是安靜的時光,斗地主的吵鬧聲時高時低,隔了一對座位的鄭曉雯、孫松的聊天聲也時高時低,有時兩股聲音混雜在一起,說不清是吵架還是聊天。趙永強知道,孫松是個玩家,打麻將、打撲克、球類運動都是高手,他主動退下來完全是沖著鄭曉雯。鄭曉雯是本單位最漂亮的女性,這話孫松說過,至少趙永強也這么認為。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很多男性沒話找話主動和鄭曉雯搭訕。趙永強最初也愛和她搭訕,后來見和她搭訕的人太多,他就有意和她拉開了距離。趙永強是一個不愛湊熱鬧的人,即使對女人,他也不太喜歡太熱門的女人。
臭手!吳麗的聲音炸起。誰臭呀?我看你更臭!周杰的聲音更高一籌。趙永強點支煙,邊看窗外風景邊慢慢吸。能吸煙,也是綠皮火車的一大好處。趙永強煙癮重,至少每半個小時吸一支。他老婆反感煙味,在家里基本不讓他吸,沒辦法,他就跑樓道里吸。夜半醒來煙癮犯了,開入戶門聲音太大,他就躲進衛(wèi)生間開排氣扇吸,早晨老婆上廁所,還是能聞到煙味。就因為煙味,老婆從不主動跟他親嘴,被動親嘴時也總是閃躲。每每想到這個,趙永強就會想起鄭曉雯,鄭曉雯親口跟他說過,煙味真好聞。他問,那你咋不抽煙?鄭曉雯說,我不喜歡抽煙的女人,做作,但不妨礙我喜歡煙味,淡淡的煙草氣味有一種令人癢酥酥的感覺。趙永強覺得這是一種暗示,如果吸煙的男人跟她親嘴,她一定會全身酥麻的。
當然,不喜歡煙味的女性還是大多數(shù),這支隊伍中的三個女人,有兩個是不喜歡煙味的。吳麗見誰抽煙便會大吵大嚷,讓人家躲遠點。他們這個部門的六人中,吳麗和鄭曉雯關(guān)系最僵,吳麗也是個頗有姿色的女人,但畢竟年過四十,跟年輕的鄭曉雯比起來,難免遜色。每當有人夸鄭曉雯長得好看,吳麗臉色就很不好看,有時候當鄭曉雯面冷嘲熱諷,鄭曉雯也不是受委屈的主兒,反唇相譏,二人時常會吵起來。
在這支隊伍里,趙永強最討厭的人就是吳麗。他與吳麗因為一些事情多次發(fā)生過矛盾,關(guān)系時冷時熱,冷時見面不說話,熱時見面會開些玩笑,嘻嘻哈哈,外人看不出個子丑寅卯,只有他倆知道,這玩笑里也是含鋼帶刺的。從對待吳麗的態(tài)度上講,趙永強和鄭曉雯是一致的,也因此更近了一些。一向跟鄭曉雯套近乎的孫松,因為跟吳麗關(guān)系不錯,就使得鄭曉雯對他的回應上打了折扣。
吳麗跟周杰關(guān)系不錯,周杰粗線條,對人敏感度不高,吳麗又總是主動跟她親近,吳麗一些討人嫌的地方就被周杰忽略了。這支隊伍里人緣最好的當數(shù)李自力,這個年輕人人高馬大,飯量驚人,單位里每次聚餐他都是清道夫的角色。別人拿他的飯量開玩笑,說他是豬變的他也不急,他平時哥呀姐呀地叫別人,別人也就拿他當小弟。
趙永強和錢宏圖的關(guān)系有些曖昧,二人年齡相當,當初不在一個單位時,都是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偶爾會在一些飯局上相遇,一邊吃吃喝喝一邊牢騷怪話。趙永強話不多,牢騷發(fā)得有限,錢宏圖話多,牢騷也就一瀉千里,他自恃有些才華,對什么都看不慣,某某男同事升職了,他說人家靠的是溜須拍馬和送禮,某某女同事升職了,他說人家靠的是色相賄賂,某某項目上馬了,他說這是個勞民傷財?shù)男蜗蠊こ蹋衬郴顒娱_展了,他說是整景瞎折騰。后來不知是什么機會,錢宏圖技術(shù)崗轉(zhuǎn)管理崗,成了正科級的機關(guān)干部。再后來事業(yè)單位改革重組,他被調(diào)進這個單位擔任副縣處級的副職。令趙永強驚奇的是,現(xiàn)在的錢宏圖再不講牢騷怪話了,出口的話都正能量得很。有時二人碰頭,趙永強不經(jīng)意間牢騷話剛冒頭,就會被錢宏圖的正能量給化解。趙永強咂咂嘴,覺得有些話再跟錢宏圖講,已經(jīng)不合時宜。
斗地主斗到三個小時,錢宏圖率先說不玩了。其他三人反對無效。散開時,四個人都頂一頭大汗。孫松和鄭曉雯也站起身,不單聊了。
錢宏圖走到車廂的一頭,找個挨窗的座位坐下。吳麗跟過去,坐到他對面。站起來的鄭曉雯湊到趙永強跟前,眼神碰了下趙永強的眼神。對于吳麗的看法兩個人是接近的,都覺得她是個為個人利益勇于不擇手段的女人,所謂不擇手段也是一種手段,說白了,吳麗的手段就是色相。有關(guān)吳麗的傳聞頗多,參加工作前她曾是游泳運動員,入選過省隊,因為受傷提前退役,到一家游泳館當教練。本市一位副市級官員是游泳愛好者,經(jīng)常到游泳館游泳,他泳技極差,只會狗刨。吳麗盯上他,陪游。先教他蛙泳,后教仰泳、自由泳,到最后,難度最大的蝶泳他也學會了。一年下來,這位官員泳技已經(jīng)相當了得,市直機關(guān)工委舉辦游泳比賽,他勇奪一百米蛙泳和自由泳兩項冠軍。這之后,吳麗被調(diào)進事業(yè)單位,先是辦事員,后副科級,傳聞?wù)f她傍上了這個單位的領(lǐng)導,很快又被提為正科實職。后來事業(yè)單位改革重組,進了現(xiàn)在這個單位,她又從實職變?yōu)樘撀?。有人私下議論,說她目前的目標就是錢宏圖,拿下錢宏圖,虛職還有機會變成實職。
趙永強偎著空grZ5yCvWfBnTIfYWe8JlFFF4P1/f7XVQm7GBjdX5i+Q=座位站著,眼神拋向窗外,一掠而過的田野令人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旁邊的鄭曉雯打個哈欠,隨口問,趙老師去過黃牛屯嗎?趙永強說,沒去過,不過,我去過溫泉小鎮(zhèn)。鄭曉雯的目光從窗外拉回,落到趙永強臉上,重復了一句,溫泉小鎮(zhèn)?趙永強說,溫泉小鎮(zhèn)。周杰湊過來,接了一嘴,我也知道溫泉小鎮(zhèn)。她的嗓門太大,把趙永強和鄭曉雯都嚇一跳,把其他人的目光也吸引過來。周杰接著說,都說溫泉小鎮(zhèn)遍地是溫泉,隨便挖一個坑,地下就能汩汩地冒出熱水來,所以那里家家都開溫泉旅館。趙永強說,還有,小鎮(zhèn)四周的風光也特別美,有山,有水,水繞山流,山上都是百年樹齡的大樹,水里有船,有木筏,乘上木筏繞山走,人和山水融為一體,那感覺沒法形容。鄭曉雯眼睛瞪大了,輕呼,我們?nèi)厝℃?zhèn)吧,太吸引人了。李自力和孫松也說,對呀,去溫泉小鎮(zhèn)。鄭曉雯又盯住周杰,說,周姐,咱們?nèi)厝℃?zhèn)吧。都知道周杰是個愛游山玩水的人,她又是部門的頭頭,她的態(tài)度至關(guān)重要。周杰苦了臉說,我也想去溫泉小鎮(zhèn),可咱是去黃牛屯學習的,咋能不去黃牛屯去溫泉小鎮(zhèn)呢?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苦了臉。
趙永強笑了笑,不緊不慢地問,咱這次學習是幾天行程?周杰說,五天。趙永強說,除去來回兩天的車程,學習時間是三天,一個小小的黃牛屯用兩天學習足夠了,剩下一天正好去溫泉小鎮(zhèn)。幾個人立即興奮起來,圍住周杰,七嘴八舌要她拿主意。鄭曉雯抓住周杰的一只胳膊使勁搖,用撒嬌的神態(tài)說,周姐,你就答應了吧。周杰笑道,你們是不是把錢主任給忘了,這支隊伍的領(lǐng)頭羊不是我,是錢主任。鄭曉雯說,你去跟錢主任說嘛。周杰說,我去說不太合適吧?孫松說,周姐你去說最合適了,咱們這些人誰的分量重,還不是你嘛。幾個人一忽悠,周杰來了精神,率領(lǐng)大家奔錢宏圖去了。
錢宏圖正和吳麗聊得火熱,見大家圍過來,他臉先紅了,像做了一件見不得人的事。周杰沒理會這個細節(jié),開口便說,錢主任,我本不想說,可他們非叫我說,我就不藏著掖著直說了,大家都有個愿望,三天學習時間咱省下一天,去溫泉小鎮(zhèn)耍耍。錢宏圖看看周杰,又看看其他人,其他人都點頭稱是。錢宏圖臉上的紅暈退卻,板住臉說,不行,咱們是學習來的,咋能出去玩耍呢?孫松說,用兩天時間學習足夠了,那么小一個屯子,待三天也是重復學習。錢宏圖說,重復學習也比去玩耍強吧?趙永強說,要是去溫泉小鎮(zhèn)也是學習呢?錢宏圖說,學啥?趙永強說,溫泉小鎮(zhèn)是抗洪英雄杜川的故鄉(xiāng),那里有杜川紀念館,我們可以去杜川紀念館參觀學習呀!周杰眼睛亮了,說我看不錯,除了學習典型村,又學了抗洪英雄,這是豐富了我們的學習內(nèi)容呀!錢宏圖眼睛也亮了一下,沉吟片刻,好像用了很大勁才說,這還差不多。大家一起歡呼起來。
歡呼聲中,趙永強臉上閃過一絲別人不易察覺的狡黠。
二
溫泉小鎮(zhèn)原名叫石河鎮(zhèn),因為有數(shù)不清的溫泉旅館,大家才叫它溫泉小鎮(zhèn)。外邊的人都這么叫,叫習慣了,石河鎮(zhèn)的名字反而被人忘卻了。就連本地人叫起來,也說這兒是溫泉小鎮(zhèn)。
小鎮(zhèn)三面環(huán)山,是那種郁郁蔥蔥的山,山邊有一條大河,叫石河,河的一邊是寬闊平地,另一邊是陡峭山巖。平地上有一廣場,鋪了水泥地面,場邊有花叢。場中央豎一根石柱,約有兩層樓高,據(jù)說已有百年歷史,是本地土著的通天神器。也有說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是一種生殖崇拜。若干年前,每當傍晚,鎮(zhèn)里人便會聚集于此,點上篝火圍柱唱歌跳舞?,F(xiàn)在這個風俗斷了,但廣場上仍有唱歌跳舞的,唱的是《小蘋果》這類的歌,跳的是廣場舞。
因為山清水秀,無風無浪,空氣濕潤,這里人的皮膚大都姣好,尤其大姑娘小媳婦,大多奶白色肌膚,如果五官再生得好,那就是美人了。躺在床上的劉曉慧當年就是這樣的美人,她衣著簡陋,裹在人群里走,也能惹來熱辣辣的目光。她不施粉黛,皮膚卻比化了濃妝的女人還有光澤?,F(xiàn)在,躺在床上的劉曉慧已經(jīng)失卻了這種光澤,她骨瘦如柴,臉色暗淡,同樣暗淡的眼睛茫然無助。人是脆弱的,一場疾病可以輕而易舉摧毀任何貌似強大的身體。
張永遠握住拖布擦地,地是地板磚鋪就的,拖布擰得再干,擦過后地磚上也滿是星星點點的水珠。他不時抬手抿一把額頭上的汗,看一眼床上的劉曉慧。透過這具瘦弱不堪的身體,他總會成功看見一個水靈靈鮮嫩欲滴的身體。許多年前,劉曉慧嫁給他時,他剛離婚一年多,出獄剛剛一個月。那時的他臉呈菜色,一米八的個頭體重只有五十二公斤。劉曉慧身高一米七,體重六十公斤,肌膚如綢緞,摸過去柔滑鮮嫩。他問劉曉慧,我這么落魄,你為啥要跟我?劉曉慧說,我參加過你的婚禮,盯著臺上的新人我就想,那個新娘是我該多好呀!他說,就為這個?劉曉慧說,就為這個。張永遠摟住劉曉慧,心想她真是上天派來補償我的。
擦完地,張永遠把拖布洗凈,擰干,曬起來。抬眼看墻上的石英鐘,指針剛好指向九點。他換了件短褲和T恤,站在鏡子前整理了一下發(fā)型,然后坐床頭小凳上等丈母娘的到來。溫泉小鎮(zhèn)是劉曉慧的娘家所在地,她出院后沒回自己家,讓張永遠帶著她到了這里。兒子在北京讀大學,他倆在哪兒,哪兒就是家了。娘家有三間房子,母親要騰一間給他倆住,她拒絕了,讓張永遠在鎮(zhèn)里租了一個兩居室,這樣對他倆和娘家都方便。每天九點半,母親都會過來照顧她一天。這個時候,張永遠便會出去,放風,順便買些日用品回來。
九點一刻,門被推開,丈母娘一張老臉出現(xiàn)在門口。張永遠起身相迎,接過她手里的一個袋子,袋子里是些新買的西紅柿。劉曉慧愛吃西紅柿,做菜愛做西紅柿炒雞蛋、西紅柿炒土豆片、西紅柿雞蛋湯……閑著沒事,也會拿一個西紅柿當水果吃。丈母娘走到床前,盯著女兒的臉,問昨晚咋樣。劉曉慧苦笑道,還能咋樣,疼唄!張永遠說,折騰一宿。丈母娘不看他,看女兒的臉說,就眼睜睜看她疼?張永遠說,該吃的藥都吃了,該打的針也都打了。丈母娘說,除了打針吃藥,就沒別的法子?張永遠說,醫(yī)院說沒有。丈母娘說,那是你們那兒的醫(yī)院說的,省城的醫(yī)院說了嗎?北京的醫(yī)院說了嗎?張永遠說,都去過了,都這么說了。丈母娘變了聲調(diào),說醫(yī)院干嗎吃的。劉曉慧說,媽,別為難永遠了。丈母娘淚水涌出來,躲進廚房抹眼淚。
張永遠推門出屋。到了外邊,他長出一口氣,沖灰蒙蒙的天空伸個懶腰,閉眼,揉眼睛,再睜開眼,望天。天已變藍。從胡同走向大街,腳步變得越來越快。這是鎮(zhèn)子唯一一條寬街,能并肩行駛兩輛卡車。街邊都是溫泉旅館的招牌,還有餐館、山貨鋪、小超市。小鎮(zhèn)原本是清靜之地,近年開發(fā)溫泉,游客增多,小鎮(zhèn)才逐漸熱鬧起來。上午街面上比較清淡,除了擦肩而過的汽車,行人稀少。張永遠在大街上走了五分鐘,拐彎,出現(xiàn)一條寬闊的山道,是緩坡,向上走,一個多小時就能登頂。這坡叫落葉坡,坡兩邊盡是粗壯的老樹,這些老樹一人摟不住,枝繁葉茂,每當深秋季節(jié),葉子變黃變紅,落葉如雨,滿坡都是鮮亮的黃。落葉坡是張永遠每天必來的地方,朝上走是他心理上消解負面情緒的一個過程,到坡頂了,陰郁的情緒已一掃而光。
張永遠以前在省西那家著名的火力發(fā)電廠工作,那家廠在郊外,廠房的后身也有一面山坡,只是植被和氣勢比落葉坡遜色許多。他第一次和劉曉慧約會爬的就是這個山坡。劉曉慧說,我家鎮(zhèn)子邊的落葉坡比這個坡大多了。張永遠說,等我去了你帶我爬。劉曉慧說,你要沒意見,咱越早去越好。張永遠問,為啥?劉曉慧說,你一個人住也沒人給你做飯,咱倆事定下來,我就可以去你那兒給你做飯了。一股溫暖感涌遍全身,張永遠摟住劉曉慧,說咱下個星期就去。
張永遠因為經(jīng)濟問題蹲過兩年牢,被判刑,也就等于被原單位開除了。出獄后無業(yè),他做過一段小買賣,總是虧本,沒辦法,回廠討生活。他找過廠長,找過書記,找過他當年的頂頭上司。這些人堅持原則,原崗位是回不去的,廠籍也是恢復不了的,但也不是不管他,有個領(lǐng)導一句話,把他弄進廠里的燃料分廠,讓他做了個無廠籍的卸煤工。當時他住廠里的單身宿舍,有個住處就是家了。
張永遠和前妻有過三年多的婚史,無孩。他入獄一年多時和前妻離婚,出獄后一個多月和劉曉慧結(jié)婚。劉曉慧也是廠里的臨時工,從省東來省西,住城里的二姨家。劉曉慧農(nóng)村戶口,和城里人張永遠成家,也算在城里落了戶。她跟家里隱瞞了張永遠的牢獄史和臨時工身份,使得家里順利同意了這門親事。他倆的兒子三歲時,一個偶然的機會,娘家知道了張永遠的真實身份。丈母娘和老丈人一起翻臉,怒罵張永遠和劉曉慧。罵歸罵,婚事是退不掉的,逢年過節(jié),兩個人還是會帶著孩子和禮物回溫泉小鎮(zhèn)。
婚后,劉曉慧搬進張永遠的宿舍。一個房間,兩張單人床,一個電爐子,臥室廚房全囊括了。窄小點不打緊,有家的功能就好。張永遠是個善于營造氛圍的人,一根黃瓜或一只土豆,他也能做出一盤看起來相當漂亮的菜。晚餐他會喝上二兩散裝白酒,用白菜或黃瓜拌一個涼菜佐酒。他拉劉曉慧陪喝,劉曉慧不喝白酒,啤酒價錢又偏貴,他就自制雞尾酒,用一兩白酒兌一些水,再把一個西紅柿或黃瓜的汁擠進去,調(diào)好,倒進高腳杯讓劉曉慧喝。家里沒像樣的東西,一對高腳杯不合時宜地在瓶瓶罐罐中聳立,拉高了主人的品位。劉曉慧品了一口酒,又吃一口菜,對張永遠說,這酒中看不中喝,這菜中看不中吃。張永遠問,那人呢?劉曉慧說,也是中看不中用。張永遠撲倒劉曉慧,一只手直取其敏感部位,還是問,中用不中用?劉曉慧咯咯地笑,告饒,連說中用。
臨時工的工資僅是正式工的四分之一,兩個人工資加起來,才抵上半個職工。省著用,月底前幾天錢也花光了。有一天,張永遠把廠院里一輛廢棄的三輪車推回家,找些配件修好,早晨四點多鐘蹬車到批發(fā)市場,批了一車便宜蔬菜,拉到離家最近的菜市場去賣。賣完回家,簡單收拾一下,屁顛著上班。劉曉慧怕他累,不讓他賣菜,攔不住。轉(zhuǎn)天早晨三點多她起床,看一眼還在呼呼大睡的張永遠,關(guān)掉鬧鐘,躡手躡腳出屋,蹬了三輪車就走。她騎自行車技術(shù)不錯,沒蹬過三輪車,起初蹬得搖搖晃晃,蹬到批發(fā)市場就不晃了。買了些物美價廉的蔬菜往回蹬,到菜市場開賣。她人長得秀氣,嗓子卻偏粗,吆喝起來十分雄壯:黃瓜青椒茄子小白菜,本市場價格最低,看到誰賣得比我價低,我退錢給你,菜白送了……她的吆喝很有誘惑力,等到張永遠趕到菜市場,她菜已經(jīng)賣光。
這年冬天一個上午,行政科小齊找到張永遠,一臉不好意思,說真對不起。張永遠笑道,做啥對不起我的事了?小齊說,廠里又進新職工了,住單身宿舍的人家都得搬走。張永遠愣住了,問,我也搬走?小齊說,都得給新職工騰地方。張永遠說,你這不是對不起我,是對不起我媳婦呀。中午回家,張永遠跟劉曉慧說了,劉曉慧立馬哭了。他摸著劉曉慧的后背說,別哭,不就是一個破宿舍嗎,不讓住更好,咱們找寬敞的屋住。劉曉慧問,哪來寬敞屋?張永遠說,租唄,有錢還怕租不到房?劉曉慧問,錢在哪兒?張永遠說,錢在來咱家的路上。劉曉慧抹一把眼淚,被氣樂了。
張永遠在離廠子不遠的住宅區(qū)租了一居室。環(huán)境比宿舍要好,起碼有了獨立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只是開銷增大,伙食的質(zhì)量有所下降。劉曉慧善于節(jié)約,她和張永遠基本不買新衣服,基本不特意買菜。賣不掉的菜拿回家吃,菜若賣光了,就不急于回家,把市場上別人丟掉的爛菜過一遍手,揀出能吃的帶回家。有一次吃飯,張永遠吃口菜后鋪一張苦臉,問劉曉慧,你不覺得這菜缺點啥?劉曉慧問,缺啥?張永遠說,缺肉。劉曉慧哈哈大笑,說,沒聽電視上講嘛,素食有利于健康。張永遠苦笑道,你不覺得跟我虧了嗎?劉曉慧說,沒覺得呀,我還覺得賺了呢!張永遠找到了感覺,得意地說,我也是過過富日子的人,進去之前那幾年,每晚都有飯局,請我吃飯的不是老板就是領(lǐng)導,真不跟你吹,那時我不吃豬肉,牛羊肉湊合,驢肉還可以吧,我喜歡吃的是鳥肉,寧吃飛禽二兩,不吃走獸半斤,我吃的都是真正的飛禽,鴿子、大雁、野雞、麻雀,還有天鵝。說著說著,他使勁吧嗒嘴,好像嘴里的白菜真的成了天鵝肉,非要使勁嘴嚼才能下咽。
后來有了兒子,伙食水平又下降一截。艱難的日子過了好些年,張永遠終于扛不住了,去找了當時廠里的財務(wù)總監(jiān)牛德才。牛德才給他介紹了某某電纜廠的老板,老板收留了他,讓他做了業(yè)務(wù)員?;竟べY就是做臨時卸煤工的兩倍,有了業(yè)績還有提成。張永遠甩開膀子開始大干,最初沒啥業(yè)績,第二年好轉(zhuǎn),第三年小成。到第五年頭上,他已經(jīng)是區(qū)域銷售冠軍,業(yè)務(wù)經(jīng)理,買了房,買了車。第一次領(lǐng)劉曉慧看房子,雖是清水房,劉曉慧還是驚訝得尖叫一聲,哇,這么大呀!張永遠得意地說,這算啥,再過幾年,我讓你住別墅,開跑車??蓻]承想,房子剛裝修完,劉曉慧就病倒了。
從落葉坡下來,張永遠已一身透汗。他在大道上走一陣,左拐,進菜市場。買菜遞人家鈔票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骨節(jié)粗大,皮質(zhì)粗糙,以往他從沒發(fā)現(xiàn),也從沒認為自己的手和體力勞動者一樣是粗糙的,他看著自己的手發(fā)了一陣愣,在熾熱的陽光下,這種粗糙十分明顯。
他拎著裝蔬菜的方便袋往回走時,手機響了。來電話的是趙永強,說過幾天來溫泉小鎮(zhèn)看他。張永遠說,道太遠了,算了吧。趙永強說,我就在黃牛屯,離溫泉小鎮(zhèn)也就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張永遠哦了一聲,說,那我就不客氣了,我在溫泉小鎮(zhèn)恭候你。
三
趙永強忽悠一行人去溫泉小鎮(zhèn)不是為玩耍,是為看望張永遠。
坐上綠皮火車的前一天,趙永強走進本單位一把手龔曉穎的辦公室。趙永強不是一個喜歡沒事閑串門的人,隔壁辦公室的門他都不常進,領(lǐng)導的門他更是沒事不進了。事業(yè)單位合并重組還不到一年,也就八個月吧,這八個月他只去過分管副主任錢宏圖的辦公室一次,還是有一個文件必須找錢宏圖簽字。龔曉穎的辦公室他從來沒去過,盡管他和龔曉穎是老相識,關(guān)系不一般。
所謂老相識是從張永遠那兒論的,當年趙永強和張永遠是讀中專時的同學,一同進廠,一同被分配到一個班組。有一天,張永遠跟趙永強說,我看中一個姑娘。趙永強說,這和我有啥關(guān)系?張永遠說,是沒關(guān)系,但為了我,就有關(guān)系了。趙永強笑道,你是想讓我替你表白吧?張永遠說,就我,還用別人替我表白?實話告訴你,我已經(jīng)跟她表白了,可她沒答應,我側(cè)面打聽一番,知道她喜歡不平庸的男人,我現(xiàn)在還是太平庸了,所以,她對我沒興趣。趙永強說,你是想讓我?guī)湍悴黄接??張永遠說,聰明,我就喜歡和聰明人當隊友,按我教你的做,我就會變得不平庸。
當時全民經(jīng)商。誰能經(jīng)商,誰就不平庸。張永遠跟趙永強借了二百元錢,他自己從家里要了三百元。以五百元為本錢,開始了他的經(jīng)商之旅。那時他們每人每月工資才幾十元,五百元不算小數(shù)目。張永遠請了幾天假,到某廠家批發(fā)了幾匹布,拿到城里的夜市去賣。那是個倒賣什么都能賺錢的時代。不到一周,幾匹布賣光,他凈賺五百元,百分之五十的利潤呀!這以后,每周張永遠都會請一天假,跑一天廠家買來布,再到夜市去賣。幾個月工夫,手里已經(jīng)有了幾千元。張永遠還了趙永強的二百元,說,該你出手了。趙永強把二百元揣懷里,心里有些小波動,拿我的錢去賺錢,賺到錢和我一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很快平靜,答應人家的事情還是要去辦的。
在趙永強看來,他答應張永遠的是件難度很大的事。要是為自己,他真沒勇氣去做,但為朋友,他就很容易有了兩肋插刀的勇氣。是個下午,天下小雨,趙永強從他和張永遠的班組去另一個班組,這個班組和他們所在班組不屬于同一分廠,要在廠院里走一段不短的路。等他走到這個班組時,身上已經(jīng)濕透。他推開鐵門,里面有三十多雙眼睛盯住他。一個紅臉漢子問,找誰?趙永強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覺得自己的臉瞬間紅了,也成了個紅臉漢子。他說找龔曉穎。一個女孩子從人堆站起,說我不認識你。這女孩穿松松垮垮的工作服,但人白凈,利落,一雙眼睛灼灼發(fā)光。趙永強說,麻煩你出來一下,我有事跟你說。女孩遲疑片刻,還是出來了。她身后有人嚷,又一個追求者。哄堂大笑。女孩關(guān)上鐵門,笑聲弱下去。
四目相對,趙永強心河陡起波瀾。他盡量放平心緒,說,你不認識我,我認識你。女孩說,如果是追我,對不起,我暫時不處對象。趙永強臉熱辣辣的,說,不是我,是別人。女孩說,誰都一樣,請你把我的話轉(zhuǎn)告他就是了。趙永強說,你誤會了,他不是追你,是想跟你合作做買賣。女孩的眼睛亮了,盯住趙永強的臉,問,做啥買賣?趙永強說,夜市八十九號攤床,他想和你面談。女孩說,我干嗎要去?趙永強說,去不去由你,我話傳到就算完成任務(wù)了。
雨越下越大,趙永強回到班組時已經(jīng)成了落湯雞。張永遠遞給他一條干毛巾,他胡亂擦一把臉,說,話傳到了,她去不去不好說。張永遠說,我敢打賭她一定去。趙永強說,憑啥?張永遠說,經(jīng)商對任何一個中國人都有誘惑力,對她也不例外。轉(zhuǎn)天上班,趙永強問張永遠,昨晚她去了嗎?張永遠得意地說,去了,見是我,她先是驚訝,轉(zhuǎn)瞬就平靜了,跟我談做買賣的事,談妥了,以后她跟我一起做布匹生意,她拿二百元算是入股,每月結(jié)賬,五五分成。趙永強想說,當初我也拿了二百元,月底一成都沒分給我。嘴唇動動,換了句話說,你明知她能跟你合作,咋不自己找她?張永遠說,我找她直說,她很可能認為我吹牛,當場拒絕我,讓她親眼看了我的攤位,也就是見識了我的實力,不成功都難了!趙永強沒好氣地說,就你花花腸子多。
這個女孩就是龔曉穎。幾個月后,張永遠和龔曉穎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又幾個月后,張永遠把攤位交給龔曉穎打理,自己買了一堆高考資料,開始復習考“電大”。當時除了經(jīng)商熱,還有文憑熱,想被單位重用,沒有大專以上的文憑不行。剛好發(fā)電廠舉辦電大班,許多青年職工報名。張永遠和趙永強都報了名。
又幾個月后,張永遠考上了電大的財會專業(yè)。趙永強沒考上電大,考上了函大,學的是法律專業(yè)。三年后趙永強和張永遠一起畢業(yè),趙永強學非所用,廠里哪用得上法律專業(yè),他只能繼續(xù)當工人。張永遠被重用,調(diào)進財務(wù)科。這年年底,張永遠和龔曉穎修成正果,在廠職工食堂舉辦了盛大的婚禮。偌大的食堂里擠滿了人,張永遠穿西裝,龔曉穎穿婚紗?;榧喪茄┌椎?,長及地面,龔曉穎像個公主,很多年輕人看直了眼睛。當時的財務(wù)科長牛德才是證婚人,牛德才是廠里的實權(quán)人物,有他做證婚人,婚禮的檔次就上去了。趙永強盯住美麗新娘,思想開了一陣小差。
婚后,張永遠開始進入發(fā)展期。用他自己的話說,他的人生向巔峰大踏步邁進。憑著天資和努力,他很快成為業(yè)務(wù)骨干,很得牛德才賞識。他一邊工作一邊做起了“倒爺”。就是倒買倒賣做生意,這在當時是件光榮的事?;鹆Πl(fā)電廠是燒煤大戶,這家廠的耗煤量是每日一萬五千噸左右,每天都有火車、汽車源源不斷地送煤。廠里的供煤渠道有上邊指定的煤礦,不夠的部分由廠里自行訂購,這一部分煤的來源比較復雜,有國營大煤礦,有私營小煤礦。并由此產(chǎn)生了一批“煤倒”,就是倒騰煤炭生意的買賣人。據(jù)趙永強所知,僅廠里職工,就有不下十余人是“煤倒”,張永遠就是其中之一。他做得很順,手里有一批煤礦的人?!懊旱埂辟嵉氖遣顑r,看似不高,量巨大,到手的票子用提包裝。趙永強曾私下問張永遠賺了多少,張永遠笑而不答。
龔曉穎把夜市攤位兌出去,賣布生意和“煤倒”比起來,太微不足道。那段日子,張永遠夫妻過上了富裕的生活。張永遠穿高檔西裝,上衣口袋像《上海灘》里的許文強一樣,露出白手帕一角,肋下夾時髦的皮包,腳蹬當時兩千元一雙的“大利來”皮鞋,嘴里斜叼著一支煙,派頭十足。他在廠里走,很多人見了他主動打招呼,一臉的套近乎相。他微笑應對,平易近人的樣子。龔曉穎也頻頻更換行頭,把自己打扮得美麗動人。
有一天,張永遠把趙永強叫到財務(wù)科。推門而入,里面除了張永遠,還有兩個女科員。兩個女的都用異樣眼神看他。張永遠嗔道,進來也不敲敲門。趙永強沒好氣地說,是你叫我來的,不是我自愿來的。張永遠露出笑臉,說好好,敲門不敲門我不怪你,咱到隔壁說話。
隨張永遠進隔壁房間,里面是長條屋,長條桌,顯然是個會議室。張永遠關(guān)了門,拉趙永強坐下,未開口嘆了口氣。趙永強說,有話就說。張永遠說,有個事我一直拿不準主意,想讓你給參謀參謀,你也知道,我們科長牛德才升任廠里的財務(wù)總監(jiān)了,副廠級,說話算數(shù),我想求他把曉穎調(diào)進科室來。趙永強知道,一個工人調(diào)進科室當干部,是件要多難有多難的事。張永遠又說,不瞞你說,我只要張口,??偪隙ò堰@件事給辦了,為啥?我是“煤倒”呀,我倒騰煤可是要給牛總提成的,有這層關(guān)系,我才敢求他辦事。趙永強說,這不挺好嘛,我有啥可參謀的呢?張永遠又嘆口氣,嘴動了好幾下才說,你可能也聽說過,??偤蒙?,和廠里好些女職工不清不白的,我怕他打曉穎的主意。趙永強脫口說,不會吧,好歹他也副廠級了,做事不能有失風度呀!張永遠說,我想他也不會,就是心里有點發(fā)虛而已。趙永強說,怕就別調(diào)。張永遠說,我現(xiàn)在有能力了,總得為曉穎做點啥吧。趙永強說,那就別前怕狼后怕虎的。張永遠拉了下椅子,湊近了些說,永強,你替我設(shè)身處地想想,??偹降啄懿荒軐苑f動邪念?趙永強設(shè)身處地地想了想,說,不會,退一萬步講,即使他動邪念了,曉穎也不會上鉤,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嘛!張永遠點點頭,說,你說得對,我對??倹]信心,對老婆應該有信心。
在龔曉穎辦公室,趙永強坐靠墻的長沙發(fā),龔曉穎親手給他沏了一杯茶。茶是明前雀舌,在玻璃杯里根根聳立,杯口圍立一圈,杯底圍立一圈,像站了兩層樓的綠衣美女。龔曉穎坐到對面單人沙發(fā)上,微笑道,瞧你,不叫你來,你永遠都不會到我辦公室坐坐。趙永強苦笑道,你是領(lǐng)導,我一個普通技術(shù)人員,總到你辦公室來,討不自在呀!龔曉穎說,你呀,還是以前的性格,一點沒變。龔曉穎的微笑,用“和藹可親,平易近人”這些形容領(lǐng)導干部的詞匯相當貼切,這令趙永強心理上有了些許慰藉感。
他們的單位由局委辦下屬的一些事業(yè)單位重組而成,這些事業(yè)單位大多做一些公益性的工作,沒有硬性指標,說白了,就是一群“閑人”。一群閑人比一群忙人更難管理,這對一把手龔麗穎是種挑戰(zhàn)。她是從環(huán)保局局長位置上平調(diào)過來的,環(huán)保局局長是個重要崗位,都覺得她現(xiàn)在的職務(wù)是低走了,可看她精神狀態(tài),并沒一點灰心的樣子。
閑扯幾句后,龔曉穎奔向主題,說,想求你個事,你們部門明天去黃牛屯,你也知道,張永遠現(xiàn)在溫泉小鎮(zhèn)陪他老婆養(yǎng)病,說不好聽的就是陪她走最后一段路,我和張永遠畢竟夫妻一場,也不能一點表示都沒有。龔曉穎起身,打開柜子,拽出一個大方便袋撂茶幾上,又回身,從自己的手包里摸出一沓鈔票。龔曉穎說,這是我特意從國外買的藥品,這是五千元錢,你給我捎過去,就算一點小意思吧。趙永強說,我們不去溫泉小鎮(zhèn),我們?nèi)サ氖屈S牛屯學習。龔曉穎說,黃牛屯距溫泉小鎮(zhèn)不太遠。趙永強說,有要求,只去學習,不能去別的地方。龔曉穎皺了眉頭,說,我不跟你廢話,憑你的智慧,你一定有合適的理由去溫泉小鎮(zhèn)。趙永強也不好再推辭了。
趙永強清楚地記得,張永遠找他拿主意不到一個月,龔曉穎就從班組調(diào)出,進了辦公大樓工作。她先是在工會做女工委員的助理,后又被調(diào)進廠辦做了文書。這年快到春節(jié)時,工會在廠俱樂部搞了一場盛大的舞會,本很破舊的俱樂部被鮮花、彩帶、彩燈裝飾得十分新鮮,門口還掛上了幾盞宮燈。晚六點多鐘,趙永強隨張永遠夫婦一同趕來。本來趙永強不想來,但張永遠非叫他來,說有驚喜。大廳里人頭攢動,已經(jīng)來了不少人。不斷有人朝他們走來,不是沖他,是沖張永遠夫婦,熱烈地和他倆打招呼。七點整,舞會正式開始。工會主席先講了段話,他的話音剛落,燈光就暗下來,舞曲一下子把整個大廳覆蓋了。
起初都矜持,下場跳舞的沒多少人。有人沖張永遠和龔曉穎討好地說,都說你倆會跳舞,咋不跳呀?有人附和,是呀是呀,都等著你倆跳給我們看呢!張永遠面含桃花,沖龔曉穎一笑,龔曉穎會意,二人款款下場。先跳的是慢四,后是華爾茲,再后來探戈。果然是高手,一來一往,一退一進,旋轉(zhuǎn)擁抱,默契非常。場下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倆身上,他倆的臉都桃花盛開。用張永遠后來的話說,那一晚,他覺得自己到達了人生巔峰。
跳了幾曲后,二人想下場休息一會兒,沒有成功,立馬有男女分別邀請他倆跳舞。邀請張永遠的是工會文體委員,一個人高馬大的女干部。邀請龔曉穎的是財務(wù)總監(jiān)牛德才。這兩對下場又是一番風景,據(jù)說女干部少女時期在文藝隊當過舞蹈演員,舞跳得很專業(yè),只是此時發(fā)胖,和張永遠跳起來配合上有點別扭。更有意思的是龔曉穎和牛德才這一對,牛德才是個胖子,肉又大多集中在肚腹這一塊,他的肚子頂著龔曉穎的肚子,一凸一凹,進退之間讓人浮想聯(lián)翩。
四
早晨八點多鐘門被敲開,進來的不是丈母娘,是一個大姨姐和兩個小姨子。張永遠發(fā)現(xiàn)這三人都冷著臉,她們進屋看了看床上的劉曉慧,然后都盯住張永遠。
大姨姐率先開口,曉慧的病就沒法子了?張永遠扭頭看看劉曉慧,沒吭聲。大姨姐說,就這樣眼睜睜混時間?張永遠還是沒吭聲。二小姨子說,你沒法子我們有法子,我們找到一個老中醫(yī),他的名氣大得很,治愈了好多得絕癥的人,他的湯藥兩千元一服,一天服一服,一個月三十服,貴是貴了點,但為救命,值!張永遠說,他的藥真的這么靈?二小姨子說,當然。張永遠說,有啥證據(jù)?大姨姐不耐煩了,提高聲音說,哪有工夫給你找什么證據(jù),有人說好使,就應該趕緊試。張永遠說,被騙了咋辦?二小姨子說,怕車撞還不上街了,有一線希望也得試試。雙方各說各的理,爭吵成一團。
突然嗷的一聲,爭吵立馬停止了。發(fā)出這聲音的是一直沒說話的三小姨子,她沖張永遠吼道,姐夫,你別見死不救,我姐陪你過了這么多年,你忍心不救她嗎?張永遠愣愣地看她,一時說不出話來。在姨姐姨妹中,他和這個三小姨子處得最近,三小姨子人開朗,愛說愛笑,張永遠也愛說愛笑,脾氣相投,見了面就嘻嘻哈哈,開一些葷葷素素的玩笑。有一次劉曉慧看不過眼,提醒三妹,跟姐夫得有大有小。三小姨子說,正是有大有小,我們才不避嫌,要是我和他一般大,還不好意思開玩笑了。劉曉慧覺得三妹人小無猜,說得也不是沒道理,就釋然了。三小姨子婚前意外懷孕,還是宮外孕,從省東到省西投奔劉曉慧,住進醫(yī)院。當時劉曉慧正在一家超市打工做保潔,白天沒時間陪護,張永遠是廠里的卸煤工,四班三倒,下夜班也不睡覺,就奔醫(yī)院來陪護三小姨子。三小姨子也不避諱他,帶經(jīng)血的褥墊也讓他幫著換,病友和醫(yī)生還以為他就是三小姨子的老公。此時三小姨子責問他,他心里就不是滋味。
憋了半天,張永遠說,一服藥兩千元,日子長了我手頭錢不夠。大姨姐說,手頭不夠取存款。張永遠說,從曉慧有病到現(xiàn)在,幾十萬花進去了,車賣了,存款也快光了。二小姨子說,你家不是新買了房子嗎?一百多平,賣個百八十萬不成問題。大姨姐說,對,賣房子吧。三小姨子說,別舍不得,救命才最要緊。張永遠看看床上的劉曉慧,劉曉慧閉著眼睛,有淚水從眼眶洶涌而出。
當晚,張永遠給朋友打電話,求人幫忙賣房子。劉曉慧沒折騰的時候,他反而失眠了,想想姨姐姨妹們說的話,也覺得有道理。劉曉慧在他最落魄時跟了他,吃苦多,享福少,直到他做了業(yè)務(wù)員,日子才算好過。房子有了,劉曉慧卻病倒了,新房又有什么意義呢?朋友在電話里說,現(xiàn)在房子賣不上好價錢。張永遠說,那也賣,只要有誠意的買主,價格可以降到他接受為止。
第二天上午,張永遠騎上三小姨子借給他的踏板摩托,去縣城找老中醫(yī)。老中醫(yī)七十多歲,白臉,瘦削,目光鋒利。診室就是兩間平房,墻上掛滿大紅色錦旗,無非是“懸壺濟世”“華佗在世”之類。張永遠坐對面,老中醫(yī)凝視著他,令他有一種心慌感。他把病歷遞過去,老中醫(yī)沒接,搖搖頭說,我不看病歷。他把劉曉慧的病情講了一遍,因為看病歷程曲折,他講得很多。聽的時候,老中醫(yī)閉上眼睛,聽了大約五六分鐘,終于耐不住,睜開眼睛,打斷他的話,說不用講了,我明白了,給你開藥吧,一次只能開三服。張永遠說,一次多開幾服吧,我也少跑幾趟。老中醫(yī)說,三天跑一趟,不算多吧?心誠則靈,沒這點誠意,咋能治好病呢!張永遠默然,覺得對面坐的不是醫(yī)生,更像巫師。
劉曉慧躺在虛昧的陽光里聽張永遠講老中醫(yī),她臉色蒼白,經(jīng)常發(fā)燒,經(jīng)常惡心嘔吐,在漫長治療和調(diào)養(yǎng)的日子里,她身體里的水分正像陽光下的濕地一樣在蒸發(fā)。日漸枯萎的劉曉慧令張永遠想哭,但面對劉曉慧,他又只能保持微笑。
湯藥奇苦,喝過湯藥后的劉曉慧面部扭曲。張永遠沏了杯糖水給她喝下去,她的表情才好轉(zhuǎn)一些。只要疼痛有所緩解,劉曉慧總會叫張永遠到床邊,盯住他臉看。她的眼神失卻了健康時看他的那股熱情,變得空洞、幽深、含義不明。張永遠被她看得發(fā)毛,說,我有啥好看的?劉曉慧說,能看你就是幸福。張永遠鼻子發(fā)酸,不自在地搖搖頭。
劉曉慧說,湯藥能起作用嗎?張永遠想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覺得不合適,就說,當然能起作用。劉曉慧說,我看也能,中國醫(yī)藥和中國武術(shù)一樣,博大精深,沒有啥不可能的。張永遠聽她這么說心里更是難受,但還是堅定地點了點頭。
九點半,張永遠和丈母娘交接班。一出屋,鮮亮的陽光一照,他覺得渾身好舒服。溫度很高,熱出一身透汗他也覺得好受。他一溜小跑直奔落葉坡,爬到半山腰停住,一屁股坐到一塊石頭上,掏出手機,開始撥號打電話。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去電纜廠上班了,也沒法到各個地方聯(lián)系業(yè)務(wù),但聯(lián)系業(yè)務(wù)還有另一種方式,打電話。他先給某某電業(yè)局的某某處長打電話,又給某某發(fā)電廠的某某老總打電話,暫時還沒聯(lián)系成一筆業(yè)務(wù),他相信只要努力,就是坐家里也不會顆粒無收。
賣電纜的業(yè)務(wù),張永遠靠的是老關(guān)系,也就是他念電大的同學。同學和戰(zhàn)友一樣,是最可靠最便捷的資源。張永遠念電大的同學原本都是些有背景的系統(tǒng)內(nèi)子弟,經(jīng)過多年打拼,在系統(tǒng)內(nèi)遍地開花。有的做了某電業(yè)局長,有的做了發(fā)電廠的老總,混得最不濟的也是某局或某公司的財務(wù)部長。唯獨他成了改造好的浪子,屬于幫扶對象。最初做業(yè)務(wù)并不順利,老同學也沒幾個給他面子。崔某某,上學時睡他上鋪的兄弟,后來在省東某市當局長。張永遠抱最大的希望去找他,到達那座城市,住進電業(yè)局附近的小旅館。翌日上午,他刻意打扮一番,穿上新購置的一套西服,里面是白襯衣,紅領(lǐng)帶,拎了個小皮包。進電業(yè)局大門,有保安攔住他,問他找誰。他說找崔某某。保安問,和崔局長有預約嗎?他搖搖頭。保安說,那不行,沒預約崔局長不會見你。他說,我和他是老同學,不信你給他打個電話問問。保安進傳達室,果真打了電話,出來說,對不起,崔局長出門了。他說剛才你咋沒說他不在?保安說,剛才是剛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張永遠急了,掏手機給崔某某打了個電話,說我來拜訪你,現(xiàn)在就在你們辦公樓的前廳。手機里傳出崔某某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永遠呀,太不巧了,我在哈爾濱呢,來開會,以后有機會再見吧。電話掛斷,張永遠只能出了辦公樓。
張永遠走出一段路又回來了,他沒進樓,而是繞著大樓走了一圈,最后在大門前的臺階轉(zhuǎn)角處停下。臺階上有個大花盆,一株寬闊的非洲茉莉正好擋住他,他坐臺階上,濃密的枝葉成了隱身衣,他從枝葉的縫隙看過去,玻璃大門前的一切盡收眼底。這個時候出入的人不多,他叼支煙慢慢吸,一支吸完又吸另一支,煙氣在非洲茉莉的枝葉中繚繞,像朦朧的晨霧。時間緩慢流淌,張永遠表現(xiàn)出十足的耐性。他不相信崔某某出門開會,他知道崔某某就在這棟大樓里,沒有證據(jù),全憑直覺。中午到了,走出玻璃門的人漸漸多起來。他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讓視線暢通無阻。很快就從往外走的人流中分揀出崔某某,這家伙模樣已經(jīng)大變,以前是個瘦子,現(xiàn)在是個胖子,以前穿著隨意,現(xiàn)在穿著考究,看人家西裝的面料和做工,明顯和自己的不同。張永遠像偷襲獵物的老貓一樣躥出去,瞬間到達崔某某跟前,伸手搗了一下他的胸脯,崔某某愣一下,極不自然地呵呵笑了。
張永遠哈哈地笑,說,我就知道你小子沒出門,躲我,我是誰呀?我是張永遠,你躲了和尚躲了廟躲不開我張永遠。崔某某說,不在其位不知甘苦,我真是太忙了,沒辦法才出此下策,老兄呀,對不起了。張永遠說,我還沒吃午飯。崔某某說,走,跟我一起去吃。
張永遠隨崔某某去附近一家飯店吃了午餐,聽張永遠說要做電纜生意,他滿口答應幫忙,現(xiàn)在沒工程,等有工程了,我肯定想到你。吃完飯,分手。張永遠又去另外的城市,找別的同學,大都是這種遭遇。他沒灰心,又第二遍、第三遍去找,逢年過節(jié)還會帶上土特產(chǎn)。日子久了,一些同學被他感動,還真給了他些訂單。有的還給他介紹了其他客戶。漸漸地,他做業(yè)務(wù)的局面也就打開了。
打了一陣電話,張永遠有些失落,他揣起手機,下落葉坡。走一會兒,手機響了,是上鋪兄弟崔某某的號碼。趕緊接聽,崔某某說,我們下屬安裝公司有一個工程,需要大批電纜,是公開招標,到時候你來競標吧。通完話,張永遠沖山坡興奮地吼了一聲,老子又要有業(yè)績了!
五
下綠皮火車,包一輛面包車。一個小時后到達目的地黃牛屯。
這里四面環(huán)山,順著盤山道進村,村子就在半山腰,是山坡上的平緩之地。這里依山建造了好些壯觀的房屋,都是傳統(tǒng)建筑,青磚碧瓦,朱紅的房檐和門窗。房前是石鋪小路,不寬也不窄,能開過去一輛卡車。每家每戶都是民宿型的旅館,門口有石礅,三三兩兩地坐著納涼聊天的人。與其他地方民宿不同的是,這些旅館外墻上掛著宣傳板,上有宣傳畫,有通訊報道,都是介紹黃牛屯在村支書帶領(lǐng)下,怎么把落后山村建成富裕村的事跡。一行人中只有孫松是第二次來,他把大家?guī)У揭粋€門臉最大的旅館。這家旅館是村辦的,有十幾個房間,第一間屋有吧臺,后邊坐一個三十多歲的村婦,就是接待員了。
分房間時難住了周杰。按級別,錢宏圖住單間,可都是雙人間,錢宏圖自己住一間,其他六人只有兩個人一間,周杰和吳麗一間,趙永強和孫松一間,剩下李自力和鄭曉雯,總不能他倆住一間吧?孫松見狀擠上來,沖周杰說,讓自力和趙老師住一間吧,我跟曉雯住一間。鄭曉雯出手打了孫松一巴掌,眾笑。
吳麗湊近錢宏圖說,我睡覺輕,和別人一個屋睡不著,能不能照顧我一下,讓我自己住一間?不知為何錢宏圖竟然臉紅了,他搖搖頭又點點頭,說,那就照顧照顧你,你自己住一間吧。李自力說,那就剩我一個人住一間了。錢宏圖說,要不,你跟我擠一擠住一個屋吧?周杰和吳麗齊說,不行,不能讓領(lǐng)導休息不好。錢宏圖說,那怎么辦?周杰咬咬牙說,那就吳麗和李自力住單間吧,發(fā)票上別寫開幾間房,總共算起來房錢也不會超標。錢宏圖說,就這么定了。
各自進房,一夜無話。第二天,一行人在錢宏圖率領(lǐng)下,先去參觀了黃牛屯先進事跡展覽館。然后上山,在一名村干部引領(lǐng)下參觀梯田。黃牛屯的梯田是老一輩支書帶領(lǐng)全村人修建的,老一輩支書沒了,現(xiàn)任支書更厲害,他帶著大家把山村變成了旅游村、果樹村、食品加工村。周杰跟在村干部身后問,你就是現(xiàn)任支書吧?村干部笑道,我只是五個支委中的一個,俺們支書忙,現(xiàn)在南方談項目呢!李自力跨到村干部跟前問,啥項目?村干部說,大項目,現(xiàn)在還是商業(yè)機密,我暫時不能告訴大家。吳麗沖李自力道,就你冒失,你問人家啥項目,就等于問孫老師,你家有多少存款一樣。孫松瞪了吳麗一眼,打趣道,小麗說得也對也不對,對的是問人家項目和問人家存款是一個道理,不對的是別人問我存款我不會告訴,要是小麗問我,我絕不隱瞞,一定把我家核心機密毫無保留全告訴她。大家都笑了。
繼續(xù)爬山看梯田,看山坡上的果林。村干部就是導游,他除了介紹他們的艱苦奮斗精神,更多的是介紹當?shù)氐娘L土人情和土特產(chǎn)。往回返時,村干部手指村子的方向說,晚上打谷場弄篝火晚會,一個打谷場可弄三堆篝火,今晚已經(jīng)預訂出兩堆,如果你們想弄,現(xiàn)在就可預訂,到了晚上,三堆篝火就都訂出去了。吳麗搶先說,我們訂。李自力和孫松也說,我們訂。周杰扭頭看錢宏圖,試探著問,錢主任,咱們訂不訂?錢宏圖明知故問,弄篝火干嗎?村干部說,篝火晚會唄,唱歌跳舞。吳麗說,唱歌跳舞也是一種學習形式,可加強協(xié)作精神,增強團隊凝聚力。錢宏圖有些拿不定主意。周杰說,吳麗說得沒錯,唱歌跳舞也是學習。錢宏圖像是得到了鼓舞,說,那就訂吧。
草草吃過晚飯,一行人徑奔打谷場。所謂打谷場就是山坡下的一個小廣場,廣場邊立著幾根木桿,上掛通了電燈的大紅燈籠。他們趕到時,三堆篝火已經(jīng)點燃,有兩堆篝火旁已經(jīng)圍滿了人。他們沖第三堆圍過去,篝火畢畢剝剝?nèi)紵?,七個人圍住篝火互相看,每個人臉都紅通通的,像是喝了過量的酒?;鹂疽泊_有些酒精的作用,剛才還沉寂著,被熾熱地一烤,都活躍了,都躍躍欲試的架勢。周杰高聲嚷道,先別急著唱歌跳舞,別忘了我們是學習來的,先請錢主任講話好不好?齊聲說好。錢宏圖紅著臉說,也沒啥好講的,周杰說得對,咱們是學習來的,篝火晚會也要圍繞著學習,讓我們用唱歌跳舞的形式,來表達自己學習的感受吧。大家鼓掌。錢宏圖說,誰先來?吳麗跳將起來,嚷,我先來,我唱一首歌,表達此時的心情。在火苗的映照下,吳麗的一張胖臉像刷了一層紅色油漆,她并沒有急于唱歌,還是拿腔作調(diào)地說,我們七人在錢主任帶領(lǐng)下來到黃牛屯,學到了黃牛屯人民勇于奉獻的精神,學到了黃牛屯人民艱苦奮斗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我們要把這種精神帶回去,在平凡的工作中發(fā)揚光大,我們要把這種傳統(tǒng)帶回去,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薪火相傳,現(xiàn)在,我唱一首《走進新時代》,來表達此時激動的心情。說罷,拿眼看村里的工作人員,每堆篝火都配有一個音箱,配有一個放音樂的工作人員。伴奏音響起,吳麗開唱:總想對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邁/總想對你傾訴我對生活是多么熱愛……吳麗天生一副好嗓子,唱得又格外賣力,聲音震得音箱噗噗作響。都覺得她唱得好,連一直和她不睦的鄭曉雯也使勁鼓掌喝彩。
第二個跳將起來的是周杰,她接過吳麗的麥克風,說,錢主任帶著咱們部門來學習,說明領(lǐng)導對咱們的重視,我知道我五音不全,唱歌能嚇跑狼,我詩朗誦,朗誦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李自力插嘴,這兒離海遠著呢,這兒只有河。吳麗斥道,別那么狹隘,只要心中有典型,哪兒都是海。
第三個跳將起來的是孫松。他說,我說三個感謝,第一,感謝錢主任對我的關(guān)懷;第二,感謝周姐對我的關(guān)心;第三,感謝同事們對我的幫助。我唱一首《偏偏喜歡你》,來表達此時的心情。李自力又插嘴,這是愛情歌曲,咋能表達學習的感受?孫松不屑地斜了李自力一眼,把目光投向錢宏圖,說,愛情是永恒的主題,對領(lǐng)導、對同事、對典型人物像愛情一樣對待,還有比這更高級的表達嗎?說罷,不容別人再置疑,張口便唱:愁緒揮不去苦悶散不去/為何我心一片空虛……孫松嗓音沙啞,適合唱流行歌曲,最初聲音有點小,漸漸放開了,投入了,歌聲楚楚動人。唱到最后,他眼睛潮濕了。趙永強看看身邊的鄭曉雯,發(fā)現(xiàn)她眼睛也潮濕了。
躺到床上,孫松依然很興奮,沒有立即要睡的意思。他問趙永強,趙老師,你說周杰這人咋樣?同事之間背后議論同事是大忌,但趙永強一直和孫松關(guān)系不錯,背后議論一下同事也是常有的事。
趙永強壓住想說周杰不好的沖動,說,孫老師,周杰嘴大舌敞,人嘛,還行。孫松說,我就喜歡她這種性格,有啥說啥。趙永強強壓心頭不快,沉默作答。趙永強和周杰是多年的同事,在以前的單位,趙永強是部門負責人,周杰是他的下屬。有一次,單位加班到深夜,趙永強開車送她回家,路上,燈光昏暗,很適合說一些心里話。周杰說,趙老師,聽說組織部門要來咱單位考察領(lǐng)導班子,說白了,主要是考察丁局,你對丁局怎么看?趙永強起初有些警惕,反問,你咋看?周杰說,我這人的脾氣就是有啥說啥,我覺得丁局哪兒都好,就是生活作風有點問題,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自己長得丑,可我這樣的他也不放過,有一次在電梯里,他還跟我動手動腳。周杰的直白觸動了趙永強的傾吐欲,他接茬兒說,是呀,他工作能力沒說的,可就這一手缺德,別說是你,就連我老婆都不放過,打電話騷擾過多次。二人對丁局譴責了一道。一年后,局里調(diào)整中層干部,丁局在班子會上說,趙永強工作能力沒說的,可就這一手缺德,哪一手?搬弄是非,背后議論領(lǐng)導干部,這樣的人不適合做中層了。一句話,趙永強被調(diào)整下來,周杰被調(diào)整上去。趙永強明知是周杰搞的鬼,又沒確鑿證據(jù)直接譴責,只好暗氣暗憋。他曾私下跟孫松提起過這事,明意識是痛快痛快嘴,潛意識是博求孫松的同情。孫松沒當回事,依然當著他的面夸贊周杰。
趙永強一直把孫松引為同類,當朋友。當朋友的面還得說假話,他就有了種痛苦感。孫松沒察覺他的內(nèi)心變化,繼續(xù)說,趙老師,你覺得吳麗這人咋樣?在單位,趙永強最反感的人就是吳麗。吳麗為人乖戾與夸張,當男人的面,確切地說是當有利用價值的男人面,她總是一副天真爛漫的姿態(tài)。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或朝夕相處,你很難想象得出,一個肥碩的中年婦女,會做出少女才有的柔媚與嬌嗔來,她夸張地撒嬌,嗲聲嗲氣,扭胯,搔首,用肩頭或臀部有意無意地撞擊對方,把嘴巴湊到對方的耳朵根說話。和對周杰不同,對吳麗,趙永強幾乎懶得掩飾,他說,如果有人說她好,這個人肯定有問題。孫松愣一下,說,我有問題嗎?趙永強盯住他的眼睛說,這么說,你是說她好了?孫松說,好或壞都是相對的,我對吳麗的評價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趙永強知道孫松是從性的角度去看女人的,在性的作用下,人的品德、操守、為人處世、生活態(tài)度通通被剔除,剩下的只是一個女人原始的東西。趙永強呵呵苦笑。
孫松又說,趙老師,你覺得鄭曉雯咋樣?趙永強眼睛一亮,他又盯住孫松的眼睛,孫松眼睛也亮了。在他們這個部門,鄭曉雯給趙永強的印象是最好的,她年輕漂亮,看人看事用一雙文藝眼,這就使她與那些世俗女人有了明顯的不同。他知道孫松一直有意親近鄭曉雯,至少在對待鄭曉雯的態(tài)度上,他和孫松達到了少有的一致。趙永強率先移開眼神,點支煙,在煙霧中,他長出口氣,說,鄭曉雯嘛,是個有品位的女孩。孫松說,對呀對呀,和她聊天她啥都懂,聊音樂她懂,聊文學她懂,聊電影她懂,聊洋酒她都懂。趙永強又盯住他的眼睛,問,你對她動心了?孫松這才似有所悟,連連搖頭,說哪里哪里,我是有老婆孩子的人。
六
張永遠和劉曉慧的婚姻生活,苦日子一直占主流。這和他與龔曉穎的婚姻生活剛好相反,當年他和龔曉穎的婚姻,甜日子是主流。
劉曉慧跟他講過,當年看風光的他,她有一種遙不可及的感覺,看龔曉穎,是羨慕嫉妒兼而有之。劉曉慧說,我喜歡你在廠里趾高氣揚地走,喜歡你叼著香煙旁若無人的樣子,喜歡你完全城市化的派頭。張永遠重復了一句,城市化?劉曉慧用肯定的語氣說,沒錯,城市化,我缺的就是這個東西。
劉曉慧是率先走出山區(qū)的那一撥農(nóng)村青年,她們是臨時工,沒城市戶口,想成為真正的城里人,嫁給城里人是最便捷的途徑。很多人認為她嫁給張永遠是吃虧了,她跟著他吃了不少苦,可她壓根兒沒拿這個當回事,當回事的是另外一些問題。比如張永遠對前妻龔曉穎的態(tài)度。有一年冬天,他倆一起去菜市場賣菜,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時,她說了一句,在你最困難時她離開你,你恨她嗎?張永遠說,談不上恨。她說,那就是不恨?張永遠說,也談不上不恨。她說,到底是恨還是不恨?張永遠說,其實我也說不清楚。沉默了一會兒,她又說,其實我知道你心里還有她。他說,沒了。她說,還有。他說,真沒了。她說,就是有。他把一棵白菜摔在地上,本來凍僵的白菜開了花,濺了一地菜葉。
劉曉慧病倒前的一個月,張永遠帶她去北戴河避暑,住了一周,仿佛為她的病做了個序曲。一想到這次避暑,張永遠的心就有一種痛感。北戴河是當年他和龔曉穎經(jīng)常去的地方,在他和龔曉穎的婚姻生活里,每年夏天都要去北戴河住上一段。這一次,他帶劉曉慧住進了同一家旅館。前臺的老板娘還認得他,輕呼了一聲,哦,你兩口子可好幾年沒來了。當她目光落到劉曉慧身上,這才發(fā)現(xiàn)他身邊已經(jīng)換人。她吐一下舌頭,不再多說話,開始埋頭為他們辦手續(xù)。
進房間,關(guān)門,張永遠摟住劉曉慧,開始親她。以往和龔曉穎來時也是這樣,經(jīng)過一路跋涉,淤積的欲望在瞬間最容易爆發(fā)。劉曉慧躲過他的嘴,說了一句,以前你和她也經(jīng)常來這兒???他打個愣,嗯了一聲。劉曉慧又說,也是進屋就這樣?他突然有一種瞬間坍塌的感覺,欲望退潮,他松開了劉曉慧。
在北戴河的第一晚,他倆居然沒有過性生活,各自洗澡,上雙人床睡了。這之前他倆手拉手去了海邊,看了大海和海灘上的人。他們居住的那座城市也有海,市區(qū)離海邊不過半小時車程,但出來旅游或避暑,張永遠總會首選北戴河。這倒不是說北戴河的海灘有多好,對張永遠來說,這不過是慣性使然。第一次和龔曉穎來時還是婚前,他們的第一次就發(fā)生在這家旅館的某一個房間里。后來對這里就有了一種儀式般的記憶。帶劉曉慧來,也是慣性,沒想太多,沒想到被敏感的劉曉慧捕捉到了什么。
當年張永遠入獄,率先提出離婚的不是龔曉穎而是他自己。龔曉穎說,能不離嗎?他坐在玻璃隔斷的另一邊說,就是我不進來,我也會提。龔曉穎說,問題是你進來了,咱倆離,人家會認為我落井下石。張永遠說,如果你真背了這個黑鍋,就算是上天給你一個懲罰吧。龔曉穎默然。
張永遠出事前的一個晚上,下雨,那年夏天雨水偏多,隔不幾天,就會有一場或大或小的雨降臨。用龔曉穎的話說,那是一個涼爽的夏天。那天晚上,張永遠和幾個朋友在一家小酒館喝酒,其中就有趙永強。趙永強是后來通過考試,考進事業(yè)單位的,當時他還在廠里當工人,張永遠難免有點瞧不起他,酒喝多了,就開始奚落他。趙永強冷笑道,如果成功是用一頂綠帽子換的,我寧可不要。張永遠瞪大眼睛問,你啥意思?趙永強說,你老婆和牛德才的事你不會不知道吧?張永遠說,你造謠。趙永強笑道,去問問牛德才或你老婆唄,看看是不是我造謠。
張永遠醉醺醺回家,敲門,沒動靜。掏鑰匙開門,點燈,房間里空空的。他看看表,此時已是晚十點多鐘。躺到床上,瞪一雙眼睛看天棚。十二點左右,龔曉穎才回來。她見張永遠瞪著一雙眼睛躺著,嚇一跳,問你咋了。張永遠說,不是我咋了,是你咋了。龔曉穎俯視他,一邊解文胸一邊說,今晚廠里有客人,辦公室的人都去陪客人吃飯了。文胸的掛鉤在后背,她解了幾下沒解開,就招呼張永遠,起來幫我解一下。臥室里只開著床頭燈,光線都集中在枕頭上,床邊龔曉穎的臉一半在燈光里一半在陰影里,在張永遠視線里就有了陰陽臉的效果。
張永遠沒動窩,繼續(xù)說,就這么簡單?龔曉穎說,你的意思是?張永遠說,你我都是聰明人,我的事瞞不過你,你的事也瞞不過我,咱就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你和牛德才是不是有那種關(guān)系?要保持多久?龔曉穎有些驚慌,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苦笑道,都是你,非調(diào)我到科室。張永遠說,這不是理由。龔曉穎說,我也知道不是理由,可如果不調(diào)進科室,這件事絕不會發(fā)生。張永遠說,咱不說過去,說未來吧。龔曉穎咬咬牙,說,過去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未來不會做了。她突然撲在張永遠的身上,說,我只愛你一個人,他算啥,不得不吃的一堆狗屎罷了,我會盡快脫離他。
不久,張永遠被檢察院的人帶走。交代問題時他打了折扣,沒有交代有關(guān)牛德才的問題,他怕因為牛德才而牽扯出龔曉穎,那樣他和龔曉穎都難堪。張永遠出獄后牛德才已經(jīng)是發(fā)電廠的老總,龔曉穎果然脫離了他,調(diào)出電力系統(tǒng),到政府部門任職了。臨時工收入太低,張永遠找到牛德才,尋求幫助,牛德才沉著臉拉官腔,不肯幫他。他火往上撞,揚言要到紀委說說清楚。牛德才這才露出笑臉,安慰他一番,還把一家電纜廠的老板介紹給他。
七
在黃牛屯兩天的學習結(jié)束,一行七人上了去溫泉小鎮(zhèn)的面包車。
走的是盤山道,一邊是山巖,一邊是峽谷。巖石上有壁畫,畫有動物、植物和人類,這些人類都一絲不掛,乳房、屁股、生殖器十分夸張。大家都朝車窗外看,看得吳麗雙手捂眼,連說不要不要。李自力跟她開玩笑,人家又沒給你,你不要啥?吳麗說給不給我都不要,不要不要就是不要。眾笑。
一個多小時后,面包車駛進小鎮(zhèn)。路兩邊不斷出現(xiàn)溫泉、泡湯之類的牌匾,有的規(guī)模大些,門臉像城里的洗浴中心。大多規(guī)模較小,像家庭旅館。鄭曉雯哇了一聲,說這才是溫泉小鎮(zhèn)耶!
面包車停在立有石柱的廣場,廣場前邊是一條水勢很盛的大河。司機說到了。周杰付車費,錢宏圖率眾人下車。趙永強第一眼就看見一張熟悉的笑臉,正是張永遠。張永遠小跑著從石柱下奔過來,和趙永強擁抱,然后看他身后這些人。趙永強給他一一介紹,這是我領(lǐng)導錢宏圖,這是周杰,這是鄭曉雯……
張永遠跟錢宏圖說,受永強委托,我把大家的住宿都安排好了。大家隨他去的是一家官辦療養(yǎng)院,房子舊點,設(shè)施老點,環(huán)境不錯。樓前有一片不小的院子,院子里全是上了年紀的大樹,古樸、陰涼。
吳杰在前臺辦手續(xù),孫松拉著鄭曉雯在院子里看大樹,吳麗跟在錢宏圖身邊套近乎。趙永強趁這機會把張永遠拉到一邊,詢問劉曉慧病情。張永遠嘆息一聲,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盡力了。趙永強拍拍他肩頭,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依舊是在黃牛屯的住法,錢宏圖、吳麗、李自力單間,周杰和鄭曉雯同室,趙永強和孫松同室。進屋一看,每個房間都有一個超大浴室,寬大的浴盆可以躺下兩個成年人。浴盆另一側(cè)有淋浴花灑,有洗面臺。趙永強進屋直奔浴室,打開水龍頭,伸手摸水,果然水質(zhì)柔滑,是天然礦泉。開始有些涼,漸漸轉(zhuǎn)熱,手感極好。趙永強說,泡溫泉是種享受。孫松也擠過來摸水,也說,是種享受。
晚飯后,拿小飯館的桌子當會議桌,開了個會。周杰替錢宏圖打場,大家注意了??!她聲音很大,本來都圍在一張不大的圓桌邊,很輕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她偏偏要用不亞于喊的聲音說話,把其他桌客人的眼睛都吸引過來。李自力拽了她一下衣襟,說,周姐,小點聲行不?周杰斜他一眼,聲調(diào)依然沒降,說,下面,請錢主任講話。錢宏圖說,不算講話,提幾點要求吧,咱們都是機關(guān)干部,不能說的話不要說,不能做的事不要做,我就提三點,一、要虛心學習典型人物,到這個小鎮(zhèn),就學杜川的精神;二、不要喝酒;三、不要泡溫泉。我們雖然身在溫泉小鎮(zhèn),但要有勇氣不泡溫泉,每個房間的浴室不是有淋浴嗎?睡前用淋浴沖澡,照樣能睡個好覺。孫松插了一句,這就等于讓我們做柳下惠,抱一個美女坐懷不亂。眾笑。周杰問,你做到做不到?孫松瞥一眼鄭曉雯,說,好像做不到。周杰說,做不到也得做。錢宏圖說,兩個人住一室的互相監(jiān)督,一個人住的更要經(jīng)得起考驗,做到自我監(jiān)督。
真正的考驗轉(zhuǎn)眼就來了。進房間,趙永強和孫松都脫了上衣,光著膀子赤誠相對。趙永強說,身上太膩,得洗澡。孫松問,趙老師,敢不敢泡溫泉?趙永強說,貪一時之歡違反紀律犯不上。孫松說,是犯不上。趙永強進浴室,嘩嘩地沖澡。途中,孫松進來,嚇趙永強一跳,下意識用雙手捂住要害部位。孫松大笑,說,又不是沒見過,至于這樣嗎?趙永強這才挪開雙手。孫松說,我把池子里放滿水。趙永強說,不泡湯放水干嗎?孫松說,池子放滿水,就等于把美女放膝上,這才真有考驗的味道。趙永強笑道,孫老師,你太壞了。
趙永強沖完換孫松沖,二人都沖完坐到各自的床上。此時池子里已經(jīng)充滿水,看起來像一潭清澈的深淵。坐一會兒,趙永強起身,進浴室摸了摸池水,水溫適宜而滑膩,令人想起綢緞或者女人的肌膚。趙永強老婆的皮膚極好,每次撫摸都似摸上柔滑的綢緞,他又想起初戀情人,那也是個皮膚極好的女孩。接下來,他想到了鄭曉雯,鄭曉雯的皮膚也好,他雖沒摸過,試想一下可能也和溫泉水似的。
重新坐床上時,孫松說,趙老師,要不咱倆都泡泡?你不說我不說沒人知道。趙永強說,這不好吧,沒有不透風的墻。二人對視,都有了不信任感。過了一會兒,孫松又說,趙老師,你說一個人住的會不會已經(jīng)在池子里泡上了?趙永強說,孫老師,我相信他們能自我約束,做到有人監(jiān)督和沒人監(jiān)督一個樣。孫松笑道,趙老師,你這樣說話明顯是不信任我。趙永強說,咋講?孫松說,如果你信任我,就不會說假話。趙永強說,真話咋講?孫松說,真話就是,他們住單間的一定泡湯了,因為自己不會出賣自己。趙永強說,你的意思是說我怕你出賣我?孫松說,如果你不怕我出賣你,現(xiàn)在你也早泡湯了。心火突起,趙永強跳將起來,說,孫老師,就沖你這句話,這湯我泡定了。
趙永強泡湯半小時,披著浴巾出來沖孫松說,池水我換新的了,你總不能不相信我吧?孫松說,都一條線上的螞蚱了,我當然相信你。跳下床鉆進浴室。
第二天吃早飯時相互見面,都問,泡湯了嗎?都答沒泡。周杰逮住吳麗不放,直脾氣發(fā)作,說我不信你一個人住沒泡湯。吳麗急了,甩開周杰的手說,周姐你別血口噴人,這是原則問題,我從小到大,就從沒違紀過。端盤子在餐臺選菜的錢宏圖扭過頭打圓場,說我相信大家,咱們每一個人都不會泡湯。
上午參觀了抗洪英雄杜川的紀念館。下午,游石河。學習之余怎么也得安排一次游覽觀光活動。
石河繞山而流,遠看近看,都是好山好水。這一天天氣也好,天藍水綠,有幾片白云棉絮似的飄在空中很夢幻。張永遠當導游,他和幾個漢子討價還價了一番,幾只木筏就劃了過來。木筏不大,每只只能載兩個人,一行八人,正好用四只。吳麗搶先說,我和錢主任一只。不由分說,拉上錢宏圖上了一只木筏。周杰拉著李自力說,你年輕體壯,跟你有安全感。也上了一只。孫松沖鄭曉雯走過去,沒想到斜刺里殺出張永遠,搶先一步拉鄭曉雯上了一只筏。孫松一臉沮喪。趙永強看孫松想笑,說,孫老師,看來只能咱倆搭檔了。
四只木筏劃進河心,沿山巖而行。溫泉小鎮(zhèn)是新開發(fā)的景區(qū),游客不多,河面上只有這四只木筏。木筏沖開水面,邊沿炸開雪白的泡沫,猶如剛起蓋的啤酒。趙永強用竹竿撐筏,孫松木然而坐,眼睛死死盯住鄭曉雯的那只筏。游著游著,趙永強發(fā)現(xiàn)有只筏掉隊了,正是鄭曉雯和張永遠那只。拿眼尋找,看見那只筏停在一處山壁邊,張永遠和鄭曉雯相對而坐,兩顆頭挨得相當近了。再看孫松,孫松兩眼發(fā)呆,他伸手在孫松眼前晃了晃,說,別吃醋了,別忘了你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孫松說,他也有老婆孩子。趙永強想說,他老婆得病臥床好長時間了。話沒出口,咽下去了。
八
大家強烈要求,錢宏圖點頭同意,在溫泉小鎮(zhèn)多待了一天。
上午,趙永強隨張永遠去他的出租屋探望劉曉慧。路上,他問張永遠,咋在木筏上拉人家鄭曉雯的手?張永遠說,看手相,我會看手相的。趙永強說,專給漂亮女孩看手相吧?張永遠笑了笑,沒說話。
進屋,張永遠才開口,永強來看你了。趙永強看見劉曉慧仰躺在床上,枕頭墊得老高。房間收拾得干凈、整潔,劉曉慧下身被被子蓋住,上半身穿件深色長襯衫,頭發(fā)梳理得也干凈、整潔。臉色慘白,面帶微笑。她沖趙永強說,謝謝你能來看我。趙永強鼻子有些發(fā)酸,他聽張永遠說過,劉曉慧是知道自己病情的。
趙永強把龔曉穎捎來的一大兜藥品和補品撂地上,又掏出裝有五千元錢的信封遞給張永遠,說,這都是龔曉穎的心意。張永遠接過錢,臉上有些不自然。劉曉慧苦笑一下,搖搖頭。趙永強突然覺得自己把好事辦孬了,本來可以把東西和錢單獨給張永遠的,那樣的話就不會有任何尷尬了。
過了一會兒,張永遠的丈母娘來接班,趙永強伺機告別。張永遠隨他出來,硬要和他一起回療養(yǎng)院。進前廳,見其他六人正在一起商議這一天的行程。有的說要繼續(xù)坐木筏游河,有的說要找一處新風景看看。張永遠湊過去說,跟我去情人島看看吧。大家都盯住張永遠,對“情人島”表現(xiàn)出極大的好奇。鄭曉雯用比吳麗還夸張的語調(diào)與表情喊了一聲,情人島呀!張永遠說,大家都聽說過城市或校園里有什么情人角呀戀愛林呀情人島吧,說白了,就是戀人、情人約會的地方,咱溫泉小鎮(zhèn)為了吸引情侶游客,在石河流出鎮(zhèn)子的拐彎處建了情人島,就是河對岸的一個緩坡,有一片林子,林地都是毛茸茸的嫩草,還有數(shù)不清的野花,草質(zhì)柔軟,適合坐著躺著……鄭曉雯說,太好了,我想去躺一會兒。吳麗斜她一眼,說,小心出事。眼神轉(zhuǎn)到錢宏圖臉上時,竟也變成和鄭曉雯一樣的表情,說我也想去躺一會兒。錢宏圖表現(xiàn)出領(lǐng)導的操守,他果斷說,不去不去,今天咱們下鄉(xiāng),參加半天的生產(chǎn)勞動。孫松說,錢主任,就咱這伙人的能力,下田就是給人添亂。錢宏圖說,能力不重要,重要的是態(tài)度。周杰說,對,是態(tài)度。
勞動地點是張永遠幫找的,離鎮(zhèn)子五里地的一個村子。也是山村,看村容村貌,和黃牛屯差距不小。村民住房破舊,除了村頭有一家小賣部,再無對外營業(yè)的門市。張永遠找來村主任,介紹了錢宏圖一行。村主任領(lǐng)大家進了一個院子,沖里面喊,城里的干部來了,下你家田干活咋樣?主人說,不用不用,我家田里沒活兒。周杰說,你別客氣,我們是無償勞動。主人還是說,不用不用。村主任又帶他們?nèi)チ硪患遥@一家的主人也說沒活兒,不用。連走了四五家,都是這種狀況。錢宏圖說,難道我們的農(nóng)村都沒活兒干了?村主任說,現(xiàn)在年輕人都進城干活兒了,村里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殘。周杰說,那更應該活兒多干不過來呀?村主任說,因為沒勞力,大部分人家把地包給了大戶,大戶家活兒多,都是包給外人干。周杰說,就沒有沒包出去的人家?村主任說,也有,這樣吧,你們跟我下田看看。
山后是一片難得的平地,地里綠油油種的是蔬菜。有個六十多歲的老漢正在地里拔草。村主任說,這是塊有機蔬菜地,是劉老漢家的,因沒有使用除草劑,每天他都得下地拔草。周杰道,這下好了,我們可以幫他拔草。村主任打量一下身邊的人,說,你們不會分不清菜和草吧?錢宏圖說,我們又不是孔老二,咋能苗草不分?村主任點點頭,叫過劉老漢,說明來意。劉老漢也是連說不用不用。張永遠把劉老漢拉出菜地,拉到一棵大樹下,席地而坐,遞煙,給人家點燃,開始拉家常。趙永強對錢宏圖說,可以干活了。錢宏圖大手一揮下了命令,一行七人下田,開始拔草。村主任背手望了一會兒,扭身離開了。
低頭翹臀拔草很累也很爽,大家干得歡實,一干就是半天。這半天張永遠一直在和劉老漢嘮嗑,他發(fā)揮自己善聊的優(yōu)勢,先是詢問劉老漢家里情況,再講自己的情況。他把自己的經(jīng)歷一段一段地講,也沒把劉老漢當聽眾,聽眾就是他自己。他把自己的幸運和不幸講得聲情并茂,講到動情處他流淚了。劉老漢起初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聽著聽著也入迷了,像聽一段又一段的評書故事。故事結(jié)束,半天時間已經(jīng)流逝了。
劉老漢返回菜地,看過這伙人的勞動成果后一臉哭相,變了調(diào)地嚷,你們這是干啥呀?咋把我的苗和草一起拔了?周杰抓一把拔掉的草,舉到劉老漢跟前說,大哥,你不能誣賴人呀,這明顯比菜短了半截。劉老漢說,這是種菜新方法,叫交叉種法,這個苗看似像草,其實是菜,這種菜比你們認為的菜貴好幾倍呢!眾苦笑。錢宏圖說,你看損失了多少?劉老漢在菜地轉(zhuǎn)了一圈,苦著臉道,被你們拔掉的苗如果長成了菜,至少能賣五千元。張永遠說,大哥,成菜了值五千元,小苗值不了那么多。劉老漢瞪他一眼,氣呼呼說,別扯淡,要不是你瞎白話,這菜地也沒那么大損失。錢宏圖說,我們做得不好,這損失我們賠。他從自己的手包里掏出一沓鈔票,數(shù)了數(shù),遞給劉老漢說,成菜值五千,現(xiàn)在畢竟是苗,減半吧,賠你兩千五。吳麗上來阻攔,被錢宏圖推開了。
午后,回到各自房間休息。干半天活兒,賠了夫人又折兵,都身心俱疲。
趙永強睡著后夢見自己和一個美麗女子出軌了。二人躲開世俗視線,進了一片林子,擁抱,親吻,就要進一步發(fā)展了,闖來一個人,是孫松。他驚醒,聽見敲門聲。孫松罵罵咧咧開門,撞進一個高他半頭的壯漢。壯漢說,誰是趙永強?孫松往身后翹翹下巴。壯漢來到床邊,盯住趙永強說,我是劉曉慧的弟弟,我姐突然病情加重,卻找不到我姐夫了,打手機他關(guān)機,這才過來找你。趙永強爬起來說,中午分手我就回房間了,再也沒看見他。壯漢說,他能去哪兒?趙永強說,我也不知道呀。壯漢無奈,走了。
睡意全消,趙永強摸過手機打電話,張永遠果然關(guān)機,這小子去干嗎,為什么要關(guān)機?孫松換好衣服說,反正睡不著,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走不多久,推門回來,驚慌地說,鄭曉雯失蹤了。趙永強連忙也換了衣服,隨孫松出房間。
前廳已經(jīng)相當熱鬧,錢宏圖等人聚在那兒議論紛紛。周杰亮開嗓子說,我和曉雯一起睡下的,等我醒來曉雯的床就空了,過去了兩個小時,她還沒回來,打電話,她還關(guān)機,這要是失蹤了,咱們都脫不了干系。趙永強和孫松對了一下眼神,都變顏變色。又等了半小時,還沒有鄭曉雯的影子,手機繼續(xù)關(guān)機。錢宏圖說,別等了,大家出去分頭找。周杰說,別分頭了,分頭了再丟一個更麻煩。李自力說,都老大不小了,丟啥呀?錢宏圖也是被嚇住了,連說,不分了不分了,大家一起去找。
出發(fā),從某某療養(yǎng)院到落葉坡,沒見鄭曉雯的影子。又到了石河岸邊,還是沒見鄭曉雯影子。又兩個多小時過去了,眾人連晚飯都沒吃。沿著河邊找,太陽西斜,西邊的山巒和河水都是紅色的,有淡灰色的霧氣緩緩從山里升起。太美了!吳麗嘆道。周杰斥責道,人都找不到了,還有心看風景?吳麗說,不管找到找不到,景色依然。錢宏圖瞪了她一眼,至少在這一眼里,趙永強察覺到了一絲厭惡的成分。
有人從對面走來,不是一個人,是一支隊伍,這支隊伍比錢宏圖一行強壯得多,大約有幾十人。走近了,趙永強看清領(lǐng)頭的是張永遠小舅子,他身后男男女女皆跟劉曉慧沾親帶故。趙永強迎上去問,找到張永遠了嗎?對方搖頭,反問,你們也在找我姐夫?趙永強也搖頭,說,我們在找我們的人,有個叫鄭曉雯的女孩也失蹤了。人群中躥出一聲,是不是他倆私奔了!靜場片刻,然后轟地一響,人群沸騰了。
私奔這個詞是神奇的,它瞬間讓這群人煥發(fā)了無窮的力量。他倆能去哪兒呢?聲音嘈雜,說什么的都有。吳麗兩眼放光,就像一個饑餓的人突然看見了食物。她嚷,私奔,對,一定是私奔。孫松說,我不相信曉雯能跟他私奔。吳麗說,你不相信不代表她不私奔,事實擺在這兒,你就別替她狡辯了。孫松還在抵抗,他原本聲音就低,底氣又不足,他的聲音很快被眾聲淹沒了。人們開始討論私奔的方向和地點,說哪兒的都有,都不靠譜。趙永強腦子里靈光一閃,脫口道,情人島。
對,他倆一定去了情人島!眾人嚷。張永遠小舅子率領(lǐng)這支二合一的隊伍重新出發(fā),來到有石柱的廣場。叫來所有的木筏,還叫來一艘木船。一時間,木筏和木船齊發(fā),在被夕陽染紅的河面顯得十分壯觀。
終于到了所謂的“情人島”。眾人上岸。這兒不過是一個小山坡,一抹樹林,但站在這兒看山,看水,看溫泉小鎮(zhèn),都是一幅畫。張永遠小舅子率領(lǐng)眾人爬坡,入林,果然看見林間的草地上坐一個人,夕陽披在她肩上,她凝神遠眺,像個剪影。周杰喊道,鄭曉雯,你個害人精,你咋跑這兒來了,害得我們好找。
找到了鄭曉雯,沒找到張永遠。眾人把林子翻個遍,還是沒見張永遠。周杰問鄭曉雯,張永遠沒和你在一起?鄭曉雯搖頭,眾人都怔怔地看她。孫松和吳麗低頭朝草地上尋摸,趙永強知道,他倆在找城市、校園“情人角”隨處可見的紙巾或避孕套。找了一陣,只找到幾張揉皺卻新鮮的紙巾。
吳麗把紙巾舉到鼻子下使勁嗅了嗅,失望地扔掉了。
九
當晚十點多張永遠才出現(xiàn)在溫泉小鎮(zhèn)。他告訴趙永強,他做成了一筆生意,必須去城里面見一位當局長的老同學。手機關(guān)機是他不得已的選擇,如果讓劉曉慧家人打通他的電話,他就沒法全身心投入地做業(yè)務(wù)了。因為有成功感在身,面對劉曉慧娘家人指責時,他才能一副泰然相。
當晚八點多,錢宏圖召集大家在他房間開了個會。因為剛剛從情人島返回,每個人都一臉疲憊。錢宏圖說,這個會就一個議題,強調(diào)紀律性,大家都談?wù)勛约旱目捶?。還是吳麗搶先說,錢主任三令五申了,可有些人就是把領(lǐng)導的話當枕邊風。眾笑。她急忙改口,是耳邊風,有些人玩失蹤,擅自離隊,還關(guān)了手機,去了沒法不令人想入非非的情人島,恰好還有一個張永遠也玩了失蹤,是巧合還是蓄意?雖沒在情人島找到張永遠,但也不排除他提前撤離的可能。鄭曉雯沖吳麗吼,你血口噴人,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吳麗冷笑道,誰是君子,誰是小人?事實明擺在這兒的。錢宏圖說,別吵了,別說沒根據(jù)的話,下面誰談?周杰說,我談,我是部門主管,這件事我也有責任,是貫徹領(lǐng)導意圖不徹底的表現(xiàn),是主體責任不明晰的表現(xiàn),是得過且過的心理作祟,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今后,我一定要徹底貫徹領(lǐng)導意圖,提高主體責任意識……周杰一口氣講了半小時,講完其他人都長舒一口氣。接下來趙永強講,cZElTRVVUAjafSw6ZcgB0Q==曉雯違反紀律,批評她沒毛病,不過充其量也就是違反紀律,用不著上綱上線。接下來沒聲了,周杰問,講完了?他說,完了。周杰說,好像沒完,太簡單了。吳麗說,趙老師,張永遠是你朋友,他為人你應該最清楚,你說說,他是不是一個生活作風不好的人?趙永強白了吳麗一眼,目光遞向錢宏圖,說,都啥時代了,還生活作風生活作風的,生活是隱私,我們最好不要談?wù)搫e人的隱私。周杰說,趙老師,你這話我不同意,個人生活是隱私,作風不是隱私,屬于道德范疇,評價一個人的生活作風,實際上就是評價這個人的人品。
接下來孫松講,開會的主題是加強紀律性,曉雯擅自離隊違反了紀律,希望她接受批評,引以為戒,下不為例,但說到生活作風,我還是同意趙老師的觀點,別人的生活隱私最好不要瞎打聽。孫松講完李自力講,我的看法有點和大家不同,大家認為鄭曉雯違反了紀律,我不這么看,下午屬于自由活動時間,咱們睡覺,曉雯去看景,沒啥本質(zhì)不同。周杰說,自力呀,你就是個和事佬,思想認識需要提高呀!
離開溫泉小鎮(zhèn)時張永遠趕來送行。他和大家一一握手,握到趙永強時,他五官扭曲,哇的一聲哭了。趙永強按住他肩頭小聲安慰。過一會兒,他忍住哭,說,謝謝永強,是你們暫時讓我忘了痛苦,也是你們,激發(fā)了我身上的潛能量,不說了,你上車吧。趙永強最后一個上車,面包車開出老遠,回頭望,還看見張永遠在原地揮手。
到縣城火車站,坐高鐵返程。一路無話。
第二天上班,趙永強先去找龔曉穎,把張永遠和劉曉慧的情況說了一遍。臨了,他加重語氣說,東西和錢當劉曉慧的面給張永遠了,他們兩口子都很感謝你。龔曉穎嘆了口氣,說,人太脆弱了,在疾病面前不堪一擊。趙永強也嘆口氣,接一句,是太脆弱了。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單位進入活動模式。周一下街道搞衛(wèi)生,周二拔河比賽,周三詩歌朗誦會,周四走訪敬老院,周五練習大合唱。這些活動都是龔曉穎的創(chuàng)意,本單位由一些邊緣事業(yè)單位組合而成,工作沒有硬性指標,怎么樣讓閑人忙起來,成了她日思夜想的課題。思來想去,搞活動成了最佳選項。
備戰(zhàn)詩朗誦,趙永強準備了一首北島的詩《一切》:一切都是煙云/一切都是沒有結(jié)局的開始/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部門內(nèi)部審查時被周杰否了,說調(diào)子灰暗。趙永強又換了北島的《回答》: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周杰苦笑道,沒辦法,你是跟北島干上了,將就吧,這首總比那首有氣勢。
周三上午,單位會議室座無虛席,主席臺成了舞臺。吳麗是主持人,她聲音不錯,清脆、高亢、有激情。等龔曉穎上臺講話時,吳麗已經(jīng)把氛圍渲染得快到高潮了。龔曉穎平時衣著偏重于職業(yè)女裝,這天卻穿了一襲白色連衣裙,頭上戴紅色發(fā)卡,猛一看就像個新娘。她說,搞活動是為了增加單位的凝聚力,詩朗誦是為了提高職工的精神品質(zhì),讓我們每一個職工都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廳堂就是舞廳,廚房就是業(yè)務(wù)……趙永強忍不住呵呵地笑了,挨他坐的孫松問,趙老師,你笑啥?趙永強說,孫老師,你不覺得咱領(lǐng)導的比喻可笑嗎?孫松說,沒覺得,我覺得挺正常的。
輪到趙永強上臺朗誦時,朗誦會已近尾聲。趙永強上臺后來了個九十度大鞠躬,然后拉開架勢朗誦: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口袋里的手機響了,他手機是山寨的,鈴聲大得夸張,眾笑。他趕緊掏手機,看見是張永遠的名字,他拒接,卻誤按了接聽,趕緊再按,又誤按了免提,張永遠的聲音通過擴音器炸開了,永強呀,半小時前劉曉慧死了!滿堂笑聲戛然而止,所有眼睛盯住他手里的手機。
趙永強咬咬牙按斷通話,繼續(xù)朗誦。
十
樹葉發(fā)紅發(fā)黃時,張永遠回到了熟悉的省西城市。
屬于自己的房子已經(jīng)賣掉了,他只能找中介草草租了一套房。老格局的兩居室,沒有客廳,臥室除了床還有一張二人小沙發(fā),一個茶幾,也算客廳了。他一屁股坐進沙發(fā)里,滿眼還是劉曉慧的影子。葬禮很隆重,他本想從簡,丈母娘不答應。鄉(xiāng)下講究風光大葬,吹吹打打,穿白戴白。他不想爭執(zhí),他們怎么說他都點頭,順利,就是安慰。
又成為單身的他接下來會做什么呢?再找一個老婆?還是自由自在多單身一段時間?張永遠不得不考慮以前不存在的一些問題。
閑了兩天,閑不住了。張永遠去電纜廠,見老板。說了自己的情況。老板說,按常規(guī),你這么久沒上班,是應該被解雇的,但你沒上班還有業(yè)績,就不能解雇你了。張永遠說,那就謝謝你了。
從電纜廠出來,張永遠去了趙永強單位。先到趙永強的辦公室,二人見面,趙永強說,你瘦了。張永遠說,要是不瘦也對不起曉慧,瘦成皮包骨也是應該的。趙永強和孫松一個辦公室,張永遠和孫松握手打過招呼,才坐下。趙永強說,曉慧她呀,沒想到這么快呀!張永遠說,是呀,說不行就不行了。
聊一會兒,張永遠主動岔開話題,說,我剛才給發(fā)電廠的任總打過電話,任總就是小任子,比咱倆小六七歲那個技術(shù)員,現(xiàn)在人家都是老總了,他說發(fā)電廠完了。趙永強說,我早就聽說了,停產(chǎn)了。張永遠說,豈止是停產(chǎn),還要炸掉呢。趙永強也知道發(fā)電廠的一些近況,他們這家廠設(shè)備老化,效益自然比不過新廠,加上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本地區(qū)也用不了那么多的電了。
張永遠說,任總說了,炸電廠時讓我回去看看,你也跟我去看看唄。趙永強說,好,應該去看看。孫松在一旁插話,發(fā)電廠的煙筒、水塔、廠房都特別高大,炸起來一定好看,到時候我也跟你們?nèi)タ纯础Zw永強和張永遠都說好。孫松興致高漲,跟他們一起聊開了,他說我從小就喜歡工廠,雖然沒在工廠干過,但里面的一切我都感興趣,尤其火力發(fā)電廠,從燃煤到鍋爐到汽輪機到發(fā)動機,我都科普過,聽說你們那家發(fā)電廠的規(guī)模在當時是全國最大的……趙永強捅一下張永遠,說,你應該去看看龔曉穎了。
張永遠當然是要看一看龔曉穎的。時間久了,當年的綠帽子風波已淡若云煙。龔曉穎與他離婚后,和一個大學教授有過一段婚姻,育有一女,離婚后女兒歸龔曉穎撫養(yǎng)。也就是說,龔曉穎現(xiàn)在和他一樣,都是單身。
趙永強把張永遠帶到龔曉穎辦公室門口就離開了。張永遠敲門,進屋。龔曉穎臉上掠過一絲驚慌,轉(zhuǎn)瞬自若如常。起身,寒暄,給他沏茶。在張永遠眼里,龔曉穎比預想的要年輕一些,那種與生俱來的自信像燙在臉上的傷疤。張永遠想起劉曉慧臨終前蒼白的臉,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龔曉穎說,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世事難料,要向前看。張永遠低下頭。龔曉穎又說,我太了解你了,什么打擊也打不垮你。張永遠說,彼此彼此。龔曉穎說,所以嘛,我們倆之間可以直奔主題,說吧,找我有啥事?張永遠說,你知道我是個閑不住的人,總有一些新想法,現(xiàn)在我就有一個造福家鄉(xiāng)造福年輕人的創(chuàng)意,可實現(xiàn)它得市領(lǐng)導批準,我這身份去找市領(lǐng)導,見不著的,你就不同了,你是單位領(lǐng)導,是市里的中層干部,你把我的創(chuàng)意反映給市領(lǐng)導,市領(lǐng)導也能高看你一眼。龔曉穎笑道,那就談?wù)勀愕膭?chuàng)意。張永遠說,一年前我就對城南兩河之間的那一大片荒地做過考察,那塊地上有樹林,林間雜草叢生,現(xiàn)在已淪為垃圾場,如果把這塊地開發(fā)一下,建一個“情人島”,那片林子不用動,雜草除掉,鋪上柔軟的草坪,在樹林外建一些咖啡廳、快餐店,再建一個停車場,不要車挨車的那種,要車位與車位之間留出足夠的空地,種上樹,這樣,車與車之間就被樹隔開了,互不干擾,每一個車位都是一個獨立的空間,情侶們不但可以在樹林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也可以躲在車里盡享二人世界……龔曉穎哈哈大笑,張永遠只好住嘴,問你笑啥?龔曉穎說,你呀,還是以前的張永遠。
張永遠也笑了,說,不管咋說,造福城市造福人民的事你應該去做。龔曉穎說,打住,如果我真因為這事去找市領(lǐng)導,那我就是發(fā)神經(jīng)了。
周五,是發(fā)電廠爆破拆除煙筒和水塔的日子。趙永強找錢宏圖請假,他沒敢說去看爆破,撒個謊,說去醫(yī)院看個病人。錢宏圖說,班子剛開完會,曉穎主任強調(diào)了練習大合唱的重要性,要有團隊意識,要陣容,誰也不能請假。趙永強說,那個病人很重的。錢宏圖說,下班去看吧,再重的病也不能一天就沒吧?趙永強沒詞兒了,只好作罷。走出副主任室,他給張永遠打了個電話,說沒請下假,不能和你一起去看爆破了。張永遠說,你找龔曉穎呀,有這層關(guān)系咋不用?趙永強沒好氣地說,她跟你有關(guān)系,跟我有個屁關(guān)系呀!
張永遠只好一個人去。發(fā)電廠在郊外,有公交車。等車,上車,公交車在擁擠的車流中蠕動半個多小時,才算出城,駛上郊外的公路。
郊外公路上車少了許多,公交車的速度也上來了。張永遠靠窗坐,打開窗,風很勁,吹亂了他和身后那個人的頭發(fā)。十幾分鐘后,能看見前方發(fā)電廠的煙筒和水塔了。又幾分鐘后,傳來一聲巨響,一股煙塵騰空而起,煙筒筆直地倒向一側(cè)。人們齊聲歡呼,站起來朝前看。有人嚷,這是定向爆破。接著,又傳來幾聲巨響,那幾座水塔也在煙塵中塌落。公交車上一片歡騰。
張永遠趕到發(fā)電廠時,爆破已經(jīng)結(jié)束,來觀看的人很多,都被擋在了外圍。張永遠擠到前邊朝里看,還沒散去的煙塵在低空扭動,像是跳舞。地上滿是鋼筋水泥的破片殘痕。
這幾聲巨響也傳到了城里,但趙永強沒聽見。他排在會議室龐大的隊伍里,隨著指揮的手勢正在練大合唱,那幾聲巨響被歌聲淹沒了。他們唱的是《打靶歸來》:日落西山紅霞飛/戰(zhàn)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胸前的紅花映彩霞/愉快的歌聲滿天飛……
責任編輯:石一楓 徐晨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