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十五歲

有人說，一個人十五歲之前看到的世界決定了他的生活方式。我的記憶總是流失得很快，大多只留下或模糊或深刻的某段畫面。比如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夢里的一幕是十五歲的我和好朋友在操場散步，身邊落了一地的梧桐花，朋友揀起其中一朵花放進嘴里吸食花蜜。那時仿佛有什么重要的東西降臨，從此我面對任何事情總要頻繁地質(zhì)問“這是什么”?；ǘ洳恢挥脕硇蕾p，不只用來綠化，不只需要被刻意保護，不只是生活的點綴，它可以被撿起，可以被食用，可以被任何人食用，可以被評價，只要我們愿意。

在那之前這種質(zhì)問幾乎是不可理喻的一件事，我只是觀察并接納一切。自小遠離大自然的我無從想象花朵的味道，乃至對此興致索然。當我凝視西邊的山脈時，并不會幻想山的那邊可能藏著什么精靈，用童話的方式解釋世界在小學就已經(jīng)被貶為幼稚了，我會步履匆忙地效仿理性，將山的那邊是山西視為真理，但并不理解這一真理如何建構(gòu)我們的眼界。至于在幼兒園就聽聞的愛迪生與想象力的故事則并不參與我對童年的認知，實際上直到現(xiàn)在，能夠修正童年的偏見、理解幻想并非一無是處的人也并不那么多。但有趣的是，許多排斥幻想的人對理性和實用價值的崇拜反而寄托了太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只是他們意識不到，或不肯承認罷了。

盡管如此，童年的我們?nèi)匀粦延袑儆谧约旱幕孟?，比如翹課和早戀，那是我們所能理解的最大的叛逆和最隱秘的夢想。畢竟童年的夕陽太過美麗，課本的文字根本無法承擔任何遐想；畢竟童年的游戲太過有趣，明明只是不斷地追逐和打鬧卻能夠理解一切生命最初的純潔；畢竟童年的電腦只是為數(shù)不多的獎勵，考好了或者過生日時才能享受。當時讀過的兒童圖書里很少描寫偷玩電腦的快樂，甚至對這一行為大加貶斥，這令人遺憾。畢竟那只是成年人對自己童年的追憶或想象，和真正的、當代兒童的想法到底不同。為了不讓那種快樂徹底消失在歷史和記憶中，也許只能由我們這一代來書寫和填補。

這種叛逆的沖動大約開始于初中，不僅因為初中要承受更大的學業(yè)壓力，更重要的或許是智能手機徹底介入我們的生活。大家發(fā)現(xiàn)，不需要離家出門就能了解世界，出門遠行的意義已經(jīng)慢慢縮小到只是為了逃離家庭?！巴饨纭辈辉偈谴巴獾氖澜?，也不是上課時間的街景、課堂上的漫畫書、發(fā)現(xiàn)的某處秘密基地，而是網(wǎng)絡(luò)中與我們的生活毫不相干的一切，仿佛我們越想往外走，就越需要更深刻地鉆進屏幕中去。

關(guān)于網(wǎng)癮的爭論也是那時興起的。父母與子女間的不解和斗爭愈演愈烈，“網(wǎng)癮”少年們由于高度趨同的遭遇在網(wǎng)上形成一條統(tǒng)一戰(zhàn)線互相訴苦，想方設(shè)法對抗父母，這就構(gòu)成了新的叛逆?，F(xiàn)在，“網(wǎng)癮”一詞似乎已漸漸淡出大眾視野，甚至連繼承它內(nèi)涵的新詞都沒有出現(xiàn)?；蛟S是因為網(wǎng)絡(luò)更加全面而無可抵抗地統(tǒng)治了人們的生活，或許是我們這些“網(wǎng)癮”最嚴重的一代人慢慢成年并活躍在大眾輿論中，或許是我們的父母也被傳染了“網(wǎng)癮”——只要大家都得了病，這種病就可以不存在。抱著這種樂觀心態(tài)，我們接受了時代發(fā)展賦予的便捷和幸運。

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記憶出現(xiàn)很大的問題——也可能并不是一個問題：我很少記住具體的事情，而只能記住如今的我對那一時空的評價。一切記憶就像流體飛快地掠過我的意識，我甚至很難捕捉一個定點沉浸到記憶的現(xiàn)場，而那些能讓我沉浸的記憶幾乎就代表了我對那段時空的全部感受。我甚至很難甄別我如今書寫下的這些回憶究竟是真實發(fā)生的，還是我根據(jù)那時的印象編撰出的幻想。所幸我從小就是個愛在網(wǎng)上留下足跡的人，那些真實的印跡讓我意識到自己千真萬確地在這個世界存在，不至于迷失在錯亂的經(jīng)驗中。當我發(fā)現(xiàn)這樣的記憶體驗同我所處的高速信息流環(huán)境高度契合后，我的不安有了足夠充分的解釋，隨之到來的是一種虛空的歸屬感——“我是這個時代的人。”

丑陋的青春

如何劃分一代人？我認為最重要的標志就是集體記憶。關(guān)于美好青春的宣傳越來越失去它的效用，或許它是長輩基于自己的體驗編織出的烏托邦記憶。我們曾因大人們滿懷熱切地歌唱和抒寫而備受感染，現(xiàn)在卻只能瞪著惡紅的眼咒罵那是一個丑陋的謊言，描述它辜負了我們對生活的期待，扭曲了我們對世界的認知，如果這樣的青春能被稱之為美好，那人生不就只是一片絕望的苦海了嗎？沒有清新的小路，沒有青澀的愛戀，沒有白樺樹下的歌曲，沒有前往大都市的激情——那些陌生的想象讓我們無從落筆。青春分明是成山的試卷，汗臭的教室，晚十一點的下課鈴；是臃腫的身材，容貌的焦慮，粗心大意的犯罪感；是老師的偏心，同學的歧視，父母的懷疑；是對整齊劃一的推崇，對個性的壓制，對規(guī)則的無意識順從……并非沒有美好的事物和記憶，但細想來大多只是宏觀壓抑下被施舍的一點用來自救的糖分，這就是我們的現(xiàn)實，已經(jīng)成為歷史，并必須被記錄和肯定，否則這個世界不曾有我們存在的痕跡和意義。

夏日亟須撕裂。高中暑假“自愿”來學校上課的我恍然意識到有些東西就像蒸發(fā)的水漬和爛泥上剛硬的建筑物一樣難以忤逆。指甲猙獰地刺進血肉，從縫隙里鉆出密密麻麻細微的噪聲揉搓我的骨骼和神經(jīng)，我仔細辨認發(fā)現(xiàn)那是飛機的轟鳴聲，它滑翔的那段時間我也隨之震顫不已，如饑似渴地盼求它來對我進行某種宣判。在我們的時代，宣判大多定在夏日，光熱廉價，我們長時間困頓于等待，目眥盡裂地觀察一架架飛機凝固在降落的過程，如果不能撕裂這場狂亂它便不能如約而至，就像夸父若不去逐日便不會死亡，或只是得到一場虛假的死亡，哄騙他走入輪回而已。

識破謊言后我們更加堅定地面對嘈雜的現(xiàn)實，并且很快意識到“考高分就能得到幸福生活”的經(jīng)驗也會馬上失效，繼而許多長輩的記憶和教導(dǎo)都會被現(xiàn)實推翻，然后由我們來書寫新的真相。為了不被謊言傷害，為了撐到我們能夠擁有屬于自己的歷史記憶，就需要度過這場煎熬的青春，甚至站上競爭的頂端，這是一個普遍共識。盡管衣食無憂卻仍要忍受饑餓和困倦，即使知道規(guī)則的錯誤卻要靠臣服換取“長期利益”?？荚业谋瘋遣豢稍彙o可安慰的，疲勞和抑郁是不可聲張、難以根除的，高三的壓力是絕對合理、不容置疑的，娛樂和快樂是可恥的，苦中作樂意味著忍受痛苦、順從規(guī)則，直到最后我們無從分辨心情，無從感受狀態(tài)，悲傷和焦慮消失了，快樂和期待不在了，不知到底在和誰戰(zhàn)斗。那時手機幾乎代表了一切樂趣，將手機偷偷帶入學校就像童年撿到的免費辣條，被父母摔碎的手機必然伴隨一場歇斯底里的風暴。我最初不想將這樣的煩悶定義為“青春”，但一去不復(fù)返的時間告訴我這些就是塑造新的成年人的要素。

長輩仍然在高歌青春的激情，將我們的壓抑和焦慮高歌為奮斗正當時，以至我們怯懦于稱其為一場苦難。但我靈巧地發(fā)現(xiàn)長輩們似乎在恐懼我們對青春的惡意，只要對它表現(xiàn)出一點不滿，他們建構(gòu)的烏托邦記憶就會被我們消滅。我們好像在吞噬長輩的記憶，清除讓他們安心落腳的經(jīng)驗，如果偏離他們的認知，他們便歇斯底里，用盡一切辦法營救他們的曾經(jīng)?！罢埬銚Q位思考！”他們威嚴地央求著?？蔀榱瞬蛔尞敶嗽偈苊篮们啻旱闹e言欺騙，我們更要伸張對青春的解釋權(quán)，大喊道：“放棄抵抗吧！青春是一場真實的苦難，這是我們的歷史?！?/p>

上大學后男朋友陳鈞和我說，沒有學校緊鑼密鼓地安排作息，現(xiàn)在幾乎什么事都很難做，也不知道以后是想要考研還是直接工作，在畢業(yè)前作好哪些準備也搞不清，真是懷念曾經(jīng)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按照他們說的去做就可以的日子。

我說：“可這是你自己的人生，不要聽別人的安排?！?/p>

他回復(fù)道：“去工作后不還得聽從老板的安排嗎？以前是成績，以后是業(yè)績，并不會因為換了環(huán)境而讓我們的選擇變得更豐富。”

這話我可不愛聽。我有些困惑三觀差得這么多，高中時是怎么和陳鈞在一起的。我沒有陳鈞成績好，他三言兩語講透了老師十句話都沒解釋清的問題時非常瀟灑。他和其他成績好的同學一邊打鬧一邊競爭，失意時互相安慰，得意時互相吹捧，一起研究難題到深夜，這樣陽光的人實在不該注意到只會陰暗而怯懦地質(zhì)疑規(guī)則的我。然而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了，他無視所有老師的眼光大張旗鼓地炫耀我們的戀愛。我受他的感染自信起來，我們在相互鼓勵和支持中度過了漫長的高三，這是一個平淡到理所當然的故事。

我有些失落地意識到并非每一個與我有共同記憶的人都抱有對青春的抗拒和反問，或者說那些在競爭中居于下風的“失敗者”才更容易對此不滿，至于“成功者”早已登上這套規(guī)則搭建的頂峰，并印證了青春的偉岸和可愛。為了修正我們青春的真相，我們想努力成為精英，成為擁有話語權(quán)的人；然而這場競爭的勝利者會指出給予自己榮光與地位的規(guī)則是虛偽的謊言嗎？如果這樣的精英決定了歷史的書寫，我們的聲音又該何處找尋？如果我就是那個精英，我又遮蔽了誰的聲音、踐踏了誰的痛苦呢？

但我不相信陳鈞是對這種規(guī)則感到滿意的家伙，否則他不會在反對早戀的高中和我一起叛逆來伸張自己的存在。用我佯裝的理性來評價，那看起來真的很幼稚、不成熟；但無法否認這是多么快樂，它證明我們并未提前蒼老，并未放棄青春?；蛟S在扭曲的規(guī)則中感到快樂并沒有那么困難，或許把我破爛的心態(tài)調(diào)節(jié)能力歸咎于高考的創(chuàng)傷是一種逃避，這看起來一點也不光彩、不偉岸，可只有將希望寄存在這樣陰暗的角落，只有看到我們的生活還存在太多成長的頑疾，我才能體會到世界需要我們的語言和存在。

屠龍詛咒

過年時和姐姐姐夫一起吃飯，姐夫問我生活快不快樂，我誠實道不知道。后來聊到我暑假時為了省咖啡錢而早起去搶書店的免費座位，他疑惑道，就算花一點咖啡錢，去坐一天也完全沒有問題，不用擔心錢的日子多幸福啊，不像我年輕時都不敢想象這樣的日子。我說，我在學校每天一杯奶茶加十塊錢的麻辣燙就很滿足了，四十多一杯的咖啡花得我肉疼。他說，啊，可花錢本身是快樂的，你未曾體會過我從小被父母哭窮的生活，自然不能珍惜這樣的快樂。姐姐大呼小叫地調(diào)侃他：“有錢人好傲慢哦！”

“是嗎？可我感到自己的生活沒有意義?！?/p>

“她的生活就有意義嗎？”

“我不知道啊?！苯惴蚩聪蛭?，“我也無法想象我們現(xiàn)在出生的孩子將面臨什么樣的生活，還會不會感到快樂?！?/p>

我這才注意到這似乎是一個在學生身上更容易發(fā)生的事，必須承認，那并不是基于我的經(jīng)濟狀況作出的理性判斷，而是一種更純粹的生活態(tài)度。我想他們中年社畜的精神危機是由于生活的一切敘事都以“錢”為標準，然而事實是金錢并不真正與快樂相關(guān)，這也導(dǎo)致這代人一邊怨恨著我們毫無代價地享受、浪費物質(zhì)，一邊好奇著我們與物質(zhì)無關(guān)的、莫名其妙的快樂。這就像對我們來說，不是分數(shù)高、學校強就一定快樂。我們的全部生活都凝固在考試的標準里，哪怕是高材生也會因此煩惱不已。這樣換位思考后對于他的空虛我就理解了不少，果然代際之間很難真正理解彼此，就像姐夫也十分驚訝我為什么那么在乎考試。然而很不幸，這可能就是我們這代人的宿命，考試在我們有限的記憶中占據(jù)了過大的分量。我又想起陳鈞和我說的，人生并不會因為我們換了環(huán)境而讓選擇變得更豐富，似乎總有一種力量在引導(dǎo)我們的生命走向，讓我們的一切喜怒哀樂都與之相關(guān)，我們很難擺脫，甚至很難認識到它的存在。但或許，能夠順遂這種力量的人會更幸運，會過得更加安心吧。

上大學后我們?nèi)匀魂P(guān)注著高考，瀏覽今年的題目，感慨這一屆的題目實在是沒我們那屆難——考場上的慌張和燥熱仍歷歷在目，出分那刻的幻滅感就像飛機瞄準我的腦袋俯沖，實在算不得一場值得品味的回憶。

陳鈞看完今年的數(shù)學卷子后，十分郁悶地說：“如果我去年復(fù)讀的話，就不會在這里讀書了。運氣竟是那么重要嗎？”我寬慰他還可以繼續(xù)考名校的研究生，但話一出口我自己都覺得底氣不足。他也慘然笑道：“過去就過去了吧，其實這屆也挺不容易的，一年比一年慘?！?/p>

我茫然地看著他。他搖搖頭。

“我剛才意識到，”他恢復(fù)了涼涼的笑，“我為什么見不得他們過得比我好呢？這明明是我父母對我做的事?！?/p>

或許歷史就是這樣，后輩擺脫前輩，再成為下一輩想要擺脫的人。年輕的我們懷抱著沖破頑疾的愿望，而等我們真正成為社會的中堅時可能又會制造出新的頑疾，接下來就是年輕人對我們的不滿和掙脫。為了不讓我們灰敗的青春被流體一樣恍惚的記憶沖刷掉，為了不讓集體的創(chuàng)傷變成難以介入經(jīng)驗的歷史死物，也許就是要靠脅迫后代的體驗與記憶來強硬地堅守屬于我們的夢境，只有這樣才能讓我們的存在變得可觀，不是白來人間一趟。從這個角度而言，我們或許會成為最嚴厲的一代教育者也說不定——假如我們?nèi)滩蛔∠窀改讣刀饰覀兊奈镔|(zhì)享樂一般嫉妒后代的美好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