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兩次機(jī)會近距離接觸勒克萊齊奧先生。一次是在會場上，一次是在游船上。坐在會場上的勒克萊齊奧白發(fā)蕭疏，侃侃而談，讓我感覺他身后坐著波德萊爾、蘭波、普魯斯特、加繆、貝克特等，身邊坐著莫迪亞諾、佩雷克或別的什么同時代法國作家。

坐在游船甲板上的勒克萊齊奧則是一個沉默者，膝頭擱著一本筆記簿，面對江水，好像在思索著什么。他獨自坐著的時候，我依然感覺有一群人像波浪一樣簇?fù)碇?/p>

若干年后，我買到了一冊勒克萊齊奧在華文學(xué)演講錄，里面有兩篇文章就是那次筆會期間的演講實錄，但在此之外，他也作了一些即興的談話。我記得他談到了三個人：一個是法國詩人蘭波，一個是中國詩人張若虛，還有一個是法國女畫家（我已忘掉了她的名字）。他提到蘭波的《醉舟》、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和那位女畫家的一幅畫作，也談到了大海、月亮、天和地、世界的永恒與人生的短暫。在穿越長江三峽的游船上，我通過一位法語翻譯，向勒克萊齊奧先生提了一個問題：你會就《醉舟》與《春江花月夜》寫一篇文章嗎？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據(jù)我所知，蘭波寫《醉舟》時只有十六歲。一個早熟得堪稱可怕的天才。蘭波之舟，是少年人之舟、頹廢之舟、不羈之舟、憂郁之舟、通靈之舟。

由蘭波我想到了宋人蔣捷?！皦涯曷犛昕椭壑校熢频?，斷雁叫西風(fēng)”（《虞美人·聽雨》）；“白鷗問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梅花引·荊溪阻雪》）。蔣捷寫的是中年之舟、憂患之舟、離亂之舟、末世之舟。

由此上溯，我又想到張若虛，想到了《春江花月夜》中那一句“誰家今夜扁舟子”，詩里帶出的，是一種游子的心境，微微有些涼意。那是初唐的涼意。

多少年后，我沒有讀到勒克萊齊奧先生談《醉舟》與《春江花月夜》的文章，但從他的演講錄里面，我能依稀回想起他用低沉、渾厚的嗓音朗誦詩歌的神情。

在長江畔，當(dāng)我第一次聽到一位法國人朗誦《春江花月夜》時，忽然感覺張若虛在時間上跟我拉近了距離，而朗誦者和他背后的那些人也在空間上跟我拉近了距離。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p>

夜太深。沒有月光。江風(fēng)兀自吹拂。檻外長江如此沉靜。我們站在甲板上閑聊。全是沒有意義的話，像江風(fēng)，淡淡鋪開。如果從兩岸的山頂俯瞰，一船燈火在漆黑的江面飄浮，會像一塊黑色幕布上滾動的字幕。

“現(xiàn)在我坐在一艘中國的游船上，它的馬力應(yīng)該有一千匹，超過兩百個人的力量。和李白那個時代相比，現(xiàn)在這里的景色改變了許多，但是我想，山巒和河道的變化應(yīng)該不大?！?/p>

勒克萊齊奧在閑聊中談到了李白，也談到了李白那個時代的詩人。

月亮出現(xiàn)，檻外長江空自流；月亮消失，檻外長江空自流。其實，月亮無所謂出現(xiàn)或消失，它一直在那里。它流入長江，變成流水的一部分；流入唐詩，變成漢語的一部分。

有時覺得，這世界如果沒有詩，月亮也會變得無趣。中國詩人是世界上最擅長寫月亮的詩人，如果讓唐代詩人只字不提月亮，他們的詩興或許會減半，而唐詩恐怕也會因之失色。唐代之后，月亮在詩中盡管減色不少，但宋元明清的詩人依然對它癡心不改。

話說回來，月亮的物理呈現(xiàn)與消失跟詩扯上了關(guān)系之后，它就不一樣了。唐詩因月而美，月亮也因唐詩而明。在我們閱讀過的唐詩里，詠日詩遠(yuǎn)遠(yuǎn)少于月亮。但在我們的感覺中，太陽總是那么喧鬧，而月亮在夜空中總是那么孤寂。

它在萬物之上，也在萬物之內(nèi)。它一旦照在地球上，照在有水的地方，就不再是孤獨的。有一千條江河就有一千個月亮。這個月亮，放在我們與某條大江的關(guān)系里，總會放出光亮來。

“春江潮水連海平。”詩人在開頭就標(biāo)示了自己所在的時空，但春在何年，江指何處，未作明確標(biāo)明。時間的潮水一次次抹平昨天和今天，而地理空間的模糊反倒使想象空間伸展有余。

“海上明月共潮生?！彼o我們帶來了一個唐朝的月亮，一個高清晰度的月亮。起頭不凡，有一種緩緩生成的力量。當(dāng)我們把這幾個字念出來，腦子里就會浮現(xiàn)這樣的畫面：月圓、潮滿、風(fēng)平、帆正，世間萬物安然羅列。

由此，我想到了《醉舟》中的一句詩：

我夢見綠的夜，在眩目的白雪中

一個吻緩緩漲上大海的眼睛。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詩寫到這里，詩思彌漫，開始偏離現(xiàn)實的維度，進(jìn)入一個冥想之境。

有時我想，天上如果沒有星星、月亮、飛鳥，人類生活在一個封閉的重力世界里，他們還會追問宇宙嗎？

月球永遠(yuǎn)只有一面對著地球，因此我們的先人就會自然而然地追問，它的另一面究竟是怎樣的？

在中國古代的詩文中時?？梢婎愃频淖穯枺@種傳統(tǒng)來自屈原的《天問》。屈原從“遂古之初，誰傳道之”問起，也問到了月亮：“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月亮有何德行，竟能死而復(fù)生？月中黑點究竟是何物，是否有兔子藏身其中？）

叩問月亮，就是叩問時間。從這個意義來說，博爾赫斯看到的那個月亮“不是先人亞當(dāng)看到的那個月亮”。同樣，我們看到的月亮也不是博爾赫斯在未曾失明之前看到的那個月亮。即便是在同一片夜空下、同一艘船上，勒克萊齊奧先生與我看到的也不是同一個月亮。也許他看到的是西方的月亮，也許他同時看到了東方與西方的月亮。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p>

勒克萊齊奧在《烏拉尼亞》這部小說中曾借用一個參事的口吻講了這么一句話：“我們望見的這片天空，這片擁有太陽和繁星的天空，正是我們的祖先曾經(jīng)望見的，也是我們的孩子將要望見的。對天空而言，我們既是老人，又是孩子。”

因為虛空，所以無盡。月光反射日光，已不是從前的那道光，但月亮本身還是從前的月亮——舊有之物，被日光夜復(fù)一夜地刷新。日光之下并無新鮮事，月光之下同樣沒有新鮮事，但人類照常出生、死亡，歸于無名。

張若虛，兗州都督府中一名管理軍械的兵曹。小小一個兗州，不知道出現(xiàn)了多少兵曹，但詩人張若虛的名字卻有幸留了下來。他因為一首詩被人記住。反過來說，如果沒有這首詩，他恐怕還是要回到那些籍籍無名的兵曹中去。

當(dāng)一首詩帶著微光尋找他時，他也許剛放下筷子。一輪明月不是從海上，而是它的內(nèi)心緩緩升起。那是一個初唐的普通夜晚，月亮在筆尖散發(fā)初始的光芒，他試圖用文字對抗亙古的虛空和龐大的虛無。

后人讀這首詩時，面對的不是月亮，而是掛在頭頂?shù)慕K極問題。

江月等待的究竟是何人？當(dāng)我仰望月亮?xí)r，它等待的就是“我”?？墒窃僮穯栂氯ィ何沂钦l？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p>

此時詩人采用俯瞰的視角描寫月亮、樓臺，然后慢慢收縮，凝聚在空無一人的妝鏡臺，鏡子與月亮惘然相對，似在訴說什么。鏡子是對離散事物的一種召喚，也是對遠(yuǎn)方的一種親近。詩人要用樓上的月亮把這面鏡子召喚出來，用這面鏡子把離人召喚出來。這句詩也許能讓人想起張若虛至今僅存的兩首詩中的另一首《代答閨夢還》：“關(guān)塞年華早，樓臺別望違。試衫著暖氣，開鏡覓春暉。燕入窺羅幕，蜂來上畫衣。情催桃李艷，心寄管弦飛。妝洗朝相待，風(fēng)花暝不歸。夢魂何處入，寂寂掩重扉。”張若虛留下的兩首詩，在這里似乎可以互補。也就是說，這一句詩省略的那一部分，在《代答閨夢還》中得以展開。前一句寫的是關(guān)塞，后一句寫的是樓臺。兩句并置，一下子拉遠(yuǎn)了空間，也拉遠(yuǎn)了時間。繼而寫到暖氣、春暉、燕子、蜜蜂、桃李、管弦、鮮花，仿佛跟“關(guān)塞”都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貫穿其間（動態(tài)空間與靜態(tài)空間）的是一個女子在一天之內(nèi)的一系列動作：試衫、開鏡、妝洗、掩扉。這些動作跟某種隱秘的思緒有關(guān)，如此悠緩，如此安閑，但最后卻歸結(jié)于“寂寂”二字。如前所述，詩人是一位掌管軍防、驛傳等事務(wù)的兵曹參軍，從開頭“關(guān)塞”二字生發(fā)開來，他本可以寫出氣象蕭森的邊塞詩風(fēng)格，但這首詩居然在后邊只字未提男子的戍邊之苦，所有的筆墨都落在一個閨中女子的日常生活細(xì)節(jié)上。在這里，詩人不僅回避了宏大敘事，而且有意抑制了直露的情緒表達(dá)。

我們回過頭來再讀“可憐樓上月徘徊，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這句詩，感覺像是從《代答閨夢還》抽離出來的詩句，用筆雖簡，用意卻費人猜想。樓上跟月亮一起徘徊的人是誰？當(dāng)然是一個等待歸人的女子。離人又是誰？我們可以想象他也是一個戍守邊關(guān)的男子，甚至還可以想象大漠風(fēng)沙、鐵馬冰河的場景。在唐詩里面，“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向我們揭示了一種殘酷的事實，但這句同樣以“可憐”開頭的詩至少還給人以期盼：月亮與明鏡相映，仿佛兩心相通、兩情相悅。這里好像要講述一個故事，卻又有一種非事件性。

我們不妨再把張若虛這兩句詩和勒克萊齊奧小說《戰(zhàn)爭》中的兩段文字放在一起讀：

這天花板上，一串串電燈泡不斷地射出雪亮的光。藏在墻隅的喇叭播送著一首樂曲，仿佛很遙遠(yuǎn)，但延綿不斷。

Bea.B.感到異常的疲倦。她在木柱旁的一張皮靠椅上坐下。她點了一支煙，把煙灰彈落在一個圓柱形的大煙灰缸里，煙缸頂端有一個彈簧機(jī)械銅球。年輕姑娘用左食指推了一下按鈕，她看到金屬盤飛轉(zhuǎn)起來，降落到缸底。

一詩一文，一古一今，相互映照，就可以看出，前者是一種古典的閨怨模式，后者則是后現(xiàn)代的、破碎的、置身物外的。張若虛的詩里有兩個隱約可見的癡男怨女，而勒克萊齊奧小說中的兩個人物X先生與年輕姑娘Bea.B.不僅不涉情感，連在生活上也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天知道，他們之間是否有著某種不可知的量子糾纏關(guān)系）。

如果我們再來個混搭手法，把勒克萊齊奧這一段文字編織到張若虛的詩里，可以設(shè)想出種種離奇的場景。場景一：月亮在樓上徘徊，Bea.B.把煙灰彈落在大煙灰缸的一瞬間，一面鏡子里映照出一個離人的背影；場景二：月亮在樓上徘徊，Bea.B.把煙灰彈落在大煙灰缸之際，并不知道那個曾經(jīng)在這里照過鏡子的男人已經(jīng)在千里之外的戰(zhàn)場上變成炮灰。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p>

古人與親友相違，除了遞話、通信，別無聯(lián)絡(luò)方式，但他們知道，處于相同的時間與不同的空間，有一樣?xùn)|西可以提供隱秘的情感與精神交流，那便是月亮。在古詩中，月亮比太陽更可親。浸潤在異鄉(xiāng)的月光也是故鄉(xiāng)的月光，望月可以代替回鄉(xiāng)，也可以代替相晤。兩地暌隔的親人或情人正是通過天上這一輪共同的月亮，感覺彼此間拉近了空間距離；今人與古人也正是通過它拉近了時間距離。

月亮倒映水中，月亮與水就有了對應(yīng)關(guān)系；我的影子映在水面，我與月亮與水也就有了對應(yīng)關(guān)系。

一切水月來自于同一個月亮，也可以說，天上一個月亮就是由水中無數(shù)個小小的月亮構(gòu)成的。水光晃蕩。我站在甲板上，望著勒克萊齊奧的背影，仿佛也看到了《奧尼恰》中那個少年的身影。

一個七歲的勒克萊齊奧與七十歲的勒克萊齊奧隔江相望，月亮參與其間，相望而不相聞。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p>

落花，一個在黑暗中消失的吻。詩人寫的是昨夜的夢境，說的是今日的心境。時間往回推移，落花無主，隨風(fēng)飄蕩，正如游子，春天過半，還沒還家。一虛一實兩個場景，生出兩種感嘆：對昨夜夢里落花的感嘆和春已過半人在旅途的感嘆。虛景與實景疊加在一起，制造出蒙太奇的效果?；溟e潭，只是夢里的情景，可現(xiàn)實難道比夢境更真實？夢里的落花與現(xiàn)實中飄零的人既然是一樣的無奈，一樣的虛空，人生也就不外乎大夢一場。

唐詩常常用夢境來反證現(xiàn)實世界的虛妄：手挽彎弓的戰(zhàn)士，曾夢見自己給所愛之人畫眉；已經(jīng)在無定河邊死去的人，尚在一個人的夢中活著。既然悲歌可以當(dāng)泣，遠(yuǎn)望可以當(dāng)歸，那么，夜晚夢見日間所思之人，也可以當(dāng)作一次相逢。有人說，夢來自于平行世界的投射。我們也可以據(jù)此解釋，夢就是我們跟另一個平行世界交互時所引發(fā)的時空錯亂的事件。

在這顆人類存活了幾百萬年的星球上，我們身上也許還攜帶著宇宙大爆炸帶來的殘片，人類歷史上每一場戰(zhàn)爭帶來的創(chuàng)傷，我們身上的某個粒子跟另一顆星球上的某個粒子也許還保留著某種親緣關(guān)系。因此，宇宙的某一部分也是我們的一部分。我們無論身在何處，身上都攜帶著宇宙的某一部分。

設(shè)若我們身處異鄉(xiāng)，恰好在月下走著——月光無言，如同一個恬靜的夢——忽然想起一千多年前一個人走在返鄉(xiāng)的半路上，我們也許會感覺自己正慢慢地走進(jìn)另一個人的夢境里。

讀勒克萊齊奧的小說我就有這樣一種感覺。他講述的故事是他的夢中夢，他塑造的人物是他的身外身。勒克萊齊奧在小說中塑造了眾多漫游者的形象，他們就是另一個空間中存在的另一個勒克萊齊奧。他們是大地上的漫游者，放浪于形骸之外，又寓于山川之間；同時又是自身的陌生人，把“自我”一次次放逐出去。

“可憐春半不還家?！边@里的“春半”并非僅指某個特定的時間，也可以指內(nèi)心孤寂的時刻；這里的“家”也并非僅指某個特定的空間，也可以指心靈安頓之地。

勒克萊齊奧說：“漫游是另一種回家的方式?！?/p>

勒克萊齊奧又在另一處說：“而我自己，有朝一日我又是否會歸來？是的，我知道，很快我便會回歸元素的小舟，而所有碎片都將四散而去，獨自過活。曾經(jīng)我認(rèn)為屬于我的、終將湮滅的一切，其實不過是一場相遇。一場時空中注定的簡單而短暫的相遇?！?/p>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fù)西斜。”

“江水流春去欲盡”，讓我們看到的是空間化的時間。春光流逝，就像一江春水。我注視長江的時候，江水就開始流動了。我注視的長江也是勒克萊齊奧注視過的。長江之長、之闊，讓我仿佛看到了時間的形狀。我的目光注入長江之際，一部分時間就被流水帶走了，一部分思緒也被流水帶走了。

勒克萊齊奧說：“山是這樣的美，然而沒有注視它就不存在?！碧K東坡夜游承天寺時對張懷民說：“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睋Q句話說，月亮是這樣的美，竹柏影子是這樣的美，然而沒有人注視它就不存在。春江花月，亦是如此，沒有人注視，它們也將同鏡花水月一般空幻。

月亮從初升至西斜，一個夜晚的時間就這么過去了。月亮從新月變?yōu)槎昝荚?、上弦月、盈凸、滿月，再變?yōu)樘澩埂⑾孪以?、殘月，之后?fù)歸新月，一個月的時間就這么過去了。這種周期性的月相變化，一直被我們視為時事與世情發(fā)生變化的一種象征。

江水東流，明月西斜，一切都在變化之中，站在江畔看月亮的人也會發(fā)生變化。我們?nèi)羰前呀畺|流與潮水初生的景象，把落月西斜與明月初升的景象合在一起看，就能看到詩人內(nèi)心的變化。這首詩宛如一首琴簫合奏的曲子，演奏至此，合該用洞簫來表現(xiàn)低徊之境了。

月亮照過人世間的一場場盛宴，也照過枯樹、荒冢、斷壁、殘垣，它此刻就要落下，淡滅，如同每日死去的太陽的標(biāo)本。

從“海上明月共潮生”開始，詩句一直在空中飄飛，甚至沒有下降到炊煙的位置，也就是說，他索性不讓月光沾到人間煙火的氣味。至此，句末一個“斜”字使整句詩忽然產(chǎn)生一種降落之勢，但降落的是一種聲調(diào)，它仍然沒有在地上找到合適的落點，只是斜斜地飄掠過去。因此之故，降落即是上升，整首詩超越了時間與空間的限制，獲得了一種形而上的夢幻氣質(zhì)。

有兩個月亮。一個月亮正在眼前升起之際，另一個月亮也許正在記憶中落下。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這里使用了頂針手法，又以一個“斜”字描述月亮，猶如電影中的頂針蒙太奇，把我們的目光引向夜晚的盡頭。斜月沉沉，自明及晦，終將隱藏在時間的迷霧中。

一個詩人面朝大海，背靠虛無，雙手空空。他在前面所描述的空間變化，無一不是對時間的詠嘆。

讀這句詩時我們的舌頭可以察覺，“沉沉”是疊音詞，“瀟湘”是雙聲詞。一個詞放在一句詩中，如果恰到好處，就會碰響后面另一個詞，引發(fā)美妙的聲調(diào)。

從碣石到瀟湘，有兩條路：一條是歸屬于有限空間的、可以計算長度的路；一條是歸屬于時間的無限的路。

有限的是今夜，無限的是時間。所有的時間，都是無限的現(xiàn)在。

一天二十四小時，是一個小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是一個大圓。時間無形，卻以日月為輪，驅(qū)使萬物。當(dāng)我們以日月來指代時間，就會有一種什么東西滾動向前的感覺。

鐘的表面形狀（圓形），也會讓我們誤解時間的運行方式，以為它可以周而復(fù)始，像電腦里的單曲循環(huán)播放。事實上，日夜交替、四季輪回，只是外在的物理變化，而時間一如既往。一輪圓月的表面形狀也會讓我們認(rèn)為月缺之后還會再圓。事實上，月亮本身是沒有圓缺變化的，圓缺不過是我們所看到的一種表象。

我們的先民鋸開木頭，發(fā)現(xiàn)剖面的圓圈，再舉頭仰望天空的太陽或月亮，不禁驚嘆，天地萬物原來無不應(yīng)和。古人稱天為圓宰，意思是說天形圓而能主宰萬物；描繪人的形體時，又稱其“圓顱方趾”或“圓冠方履”，這就暗合了“人是小天，天是大人”的說法。于是，就有了一整套天人合一的圓融觀照，發(fā)展出了各種精妙絕倫的圓形器物。

詩也求圓。尤其中國古詩，總是拿星圓、月圓、珠圓、彈丸之圓作喻。讀《春江花月夜》，感覺詩人要讓每一個字都不可或缺地相銜成圓——從中可以看到圓融意境與圓熟技巧的結(jié)合，甚至可以看到禪意的圓相與詩意的圓滿。但他畫了這么一個大大的圓，似乎也是告訴我們：他的內(nèi)心有一塊大大的缺憾。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

詩的開頭部分，呈現(xiàn)的是共相之水、共相之月，但在后面的詩句中，我們看到了殊相之水、殊相之月。詩人要寫的不是月亮，而是月亮背后的東西；不是江流，而是比江流更長久的東西。張若虛寫出了水月之相，也寫出了水月之魂。讀至此，你或會發(fā)現(xiàn)：《春江花月夜》里面多的是與江有關(guān)的詞：春江、江流、江天、江畔、長江、江月、江潭、江樹；多的是與月有關(guān)的詞：明月、孤月、江月、落月、月樓、月華、月明。前者使詩歌語言流動；后者使詩歌意境更高遠(yuǎn)、空靈。

這里，詩人再次提到“落月”這個詞。對他來說，落月也是自喻。月與人獨往來于天地，各走各的。此行無人相送，也好。江水滔滔，它來送；江風(fēng)吹樹，它來送。獨自離去，這是最好的告別方式。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庇陌档臅r間里自帶光環(huán)的詩句在此一閃，就火花般消散。我們似乎能感覺到它就是《枯樹賦》中最后一段話的回響：“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p>

出門遠(yuǎn)行的人，不知道有幾個還能乘月而歸。月亮落了，還會再升。有些人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

結(jié)尾這一句，因一個“落”字，語調(diào)驟然降低，但仍然有一種奇異而又平靜的力量。因月而起的幽情，也因月而“落”，趨于平伏。

如今，天文學(xué)家發(fā)現(xiàn)：退離地球的星球遠(yuǎn)遠(yuǎn)多于接近地球的星球。所以，地球只會越來越孤獨。我們就在這顆孤獨的藍(lán)色星球上，每個人都必須獨自離去。

“不知乘月幾人歸”，唐代不知有多少詩人，也不知道寫了多少首詩，千載之下，寥寥數(shù)人乘月而歸。張若虛是其中一個。

張若虛寫完《春江花月夜》之后，也許會不無得意地想，往后只要是月圓之夜，就會有人默念我的詩句。但他斷然不會想到，有一天，一位來自地球另一頭的法國人會在長江邊上朗誦他的詩。

勒克萊齊奧談到唐代詩人時曾說過這樣的話：“李白出生時，位于西方，可以說是受月亮的保護(hù)；生于河南的杜甫，因為位于中國的東部，所以受太陽的保護(hù)?！蔽覀円部梢哉f：張若虛就是一個受月亮保護(hù)的詩人。唐代的月亮跟我們今天看到的是同一個月亮，但張若虛把共有的月亮變成了獨具之詩，讓后人通過文字指認(rèn)出獨屬于他的月亮。

今天，我們應(yīng)該如何書寫月亮？我們還能不能寫出月亮的嶄新形象？勒克萊齊奧先生，我們當(dāng)中有人寫過的月亮還會不會像張若虛的月亮那樣流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