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今年上海高考語文卷的詩歌鑒賞題將作者的名字隱去了,對詩歌的評論,也只出現(xiàn)引文,而不標明作者和出處。對此自然聚訟紛紜。
反對者應該占大部分,通常,大家認為,有關作者本身的信息是了解詩歌題旨的要素之一。語文界流傳一個說法,“知人論‘詩’”,不少人將此奉為金科玉律?,F(xiàn)在將詩歌的作者隱去,在品鑒詩歌方面是不是會大打折扣呢?
不妨先說一下“知人論‘詩’”。古人習稱為“知人論世”,源出《孟子·萬章下》,所謂“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說的是要了解一個人,僅僅靠“頌其詩,讀其書”還遠遠不夠,還要知道他所處時代的特點。要注意的是,按照孟子的說法,“頌其詩”和“論其世”是“知其人”的兩個條件,而不是像后世所認為的,“論其世”是“頌其詩”的條件。所以,依孟子這句話本來的意思而言,“論其世”和“頌其詩”本身并沒有什么必然的關聯(lián)。將孟子“知人論世”理論拓展到文學鑒賞領域的,大概是鐘嶸,他在《詩品》里說:“琨既體良才,又罹厄運,故善敘喪亂,多感恨之詞?!逼鋵崳妿V也沒有說錯,劉琨的詩歌內(nèi)容自然和他的人生大有關聯(lián)。但是,后世評論家將作者生平和詩歌的高下完全聯(lián)系在一起,就走偏了。將論世當作鑒賞詩歌的必要條件,就更不得要領。如果以為論世之后,就完成了詩歌鑒賞,那就更是大謬不然了。
所以,要了解一首詩更深層次的內(nèi)容,或者要深入理解一個詩人創(chuàng)作風格形成的原因,少不了對詩人所處的時代有所了解。但是,這種先入為主的認知有時候也可能會成為我們解讀詩歌的障礙,讓我們無法單純?nèi)ジ惺芤皇自姳旧淼拿馈H魧⒆x詩比作與人對談,更多的時候,我們是在體會對方的言談舉止中漸漸深入了解對方,最終得出他好或者不好的觀感。說到這里,我想起了自己讀李白的《清平調(diào)三首》的感受。關于李白的《清平調(diào)三首》,李濬《松窗雜錄》記載了這組詩創(chuàng)作的故事——作詩的是仙人,所詠的是美人,君王又是一個善解風情的君王,這樣的情節(jié)實在是讓歷代的讀書人為之心馳。所以,后來的品評者對這組詩自然不乏溢美之詞。更有甚者,為了讓李白成為道德上更完美的人,還要穿鑿比附云:“語語藻艷,字字葩流,美中帶刺,不專事纖巧。”(周珽《唐詩選脈會通評林》)一定要挖出這組詩背后深刻的政治道德的訓誡意義來。但在我看來,李白的《清平調(diào)三首》其實并沒有那么高妙,更談不上“美中帶刺”,反而顯得有些“油膩”。明末毛先舒的《詩辯坻》中對這組詩的批評與眾不同,且在情理之中,其評云:“太白《清平調(diào)詞》‘云想衣裳花想容’,二‘想’字已落填詞纖境,‘若非’‘會向’,居然滑調(diào)。‘一枝濃艷’‘君王帶笑’,了無高趣,小石躋之坦涂耳。此君七絕之豪,此三章殊不厭人意?!?/p>
當然,也有明知不好還要挖空心思說好的,比如清代葉燮《原詩》:“李白天才自然,出類拔萃,然千古與杜甫齊名,則猶有間。蓋白之得此者,非以才得之,乃以氣得之也……如白《清平調(diào)》三首,亦平平宮艷體耳。然貴妃捧硯,力士脫靴,無論懦夫于此戰(zhàn)栗趑趄萬狀,秦舞陽壯士,不能不色變于秦皇殿上,則氣未有不先餒者,寧暇見其才乎?觀白揮灑萬乘之前,無異長安市上醉眠時,此何如氣也!”他也覺得這組詩不過是“平平宮艷體”,但李白置身于那樣的場景之中敢于縱情寫詩本身就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若非李白,誰能為之?這基本上也是“我知道他寫得不好,但偏要說好”的態(tài)度了。
歷代評家之所以對李白的這組詩稱美有加,根本的原因大概還是一種先入為主的觀念在作怪。李白是詩仙,是唐代詩人的頂峰,他創(chuàng)作的詩歌自然應該首首卓異,句句不凡。更何況這組詩還擁有如此美妙的創(chuàng)作背景。但事實上,如果不去講作品背后的故事,再隱去作者的姓名,單單來讀這幾首詩,諸君又有幾人會真心覺得它們好呢?大家挖空心思去贊美,其實最主要的考量因素大概只是李白的名頭吧。
說了這么多,其實還是想說明,了解一首詩和鑒賞一首詩,有時候并不完全是一件事。有些詩,不了解創(chuàng)作者和創(chuàng)作背景就讀不明白。但有時候,我們讀詩歌又必須將考據(jù)的心思稍稍收斂一點,專在詩句本身上揣摩與品咂,方能體會其妙處。比如“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家住水東西,浣紗明月下”,我們不用知道作者是誰,也可以感受到那種清麗之美。當然,并不是說,詩歌的技法和詩歌的作者背景可以截然分開,但我們至少首先要有鑒別詩歌語言技法之美的能力,然后通過研究作者和時代背景,更深入地理解詩歌,而不能反過來。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高考對詩歌鑒賞的考查,將作者的姓名隱去,讓考生專注于詩歌本身的美,其實是有一定道理的。
(編輯:葛杰 汪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