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品之中，如果說酒是商人的標(biāo)配，果汁是女士的鐘愛，汽水是孩子的偏好，那么茶和咖啡便是書生如我的大愛。人至中年，至味是清歡，茶味卻愈發(fā)地濃烈起來，理解了茶為滌煩子、酒為忘憂君之意。

不過我對移步高檔茶館喝茶，特別是觀摩各種場合的茶藝表演，向不熱衷。茶藝小姐那婀娜之態(tài)、纖巧之手，有時雖也能助力聯(lián)想茶葉在水中翩翩起舞之姿，給人的感覺到底是奢侈、夸張了點，加上表演之中必然添加的商業(yè)味，以及夾雜的其他混搭氣息，往往脫離了本真，仿佛讓人喝的已不是茶，而是一盤油煙味過重的雜碎湯。調(diào)適得當(dāng)，并恰逢心情舒暢，或也如沐春風(fēng)，云卷云舒，還難免就近茶蓋，卻把玉手嗅。東坡說過“從來佳茗似佳人”，想象他不止一次靜觀一片片雀舌般的茶葉在水中蹁躚，如同一個個靈魂在一泓春水中游走，如藻荇交橫、竹柏斜影，有感而發(fā)中，才能以佳人喻茶，淺顯易懂，耐人尋味，教人識茶；受閩南功夫茶影響極深且善于品茶的現(xiàn)代文學(xué)大師林語堂，想來也無數(shù)次地欣賞過茶的舞姿，始得精妙比喻，說茶在第二泡時為最妙，譬如“年齡恰當(dāng)?shù)氖鶜q女郎”，而第三泡則是少婦了。我不知道后來聲名鵲起的大田美人茶是否受此靈感而取名，徜徉在那一片廣袤的茶山，已覺猶如進(jìn)入一幅天然的曲線圖軸，未聞茶香，未見美人，心先是醉了。而沖泡之中，壺中頓時霧氣縹緲，綠芽初綻似荷尖玉立、翡翠婆娑，顆顆葉脈靜臥杯底，飲之口吐芬芳，茶香飄逸。有些好茶，杯底熱、濕、冷不同時段嗅之，底香持久，變幻令人遐想。只是，任何茶局，如果少了一份感覺，心里便忐忑難安，離場后一顆心還如同煮沸的茶葉那般在杯中沉浮不定。

如是沉浮中，后來倒是了解到，大田美人茶的興起源于臺灣“東方美人茶”的引入，彼茶十九世紀(jì)誕生于臺灣時，名為白毫烏龍茶，出口到英倫后，為維多利亞女王所鐘愛，以其來自東方、形似美人而名之“東方美人茶”。澳門回歸那年，臺灣茶農(nóng)開啟了美人茶在福建省大田縣繁育推廣的歷史，經(jīng)多年選育培植，漸成茶中新寵。我多次泡過大田美人茶，茶葉芽頭肥壯，茸毛甚多，躺在瓷杯里自然蜷縮，緊致成條，沸水凌空而入，葉芽舒展，旋轉(zhuǎn)沉浮，千姿百態(tài)，翩若驚鴻，就這樣舞出一杯明亮清澈的琥珀色茶湯，盡現(xiàn)清純嬌羞氣質(zhì)。茶如其名，加上口感醇厚甘甜，難怪競相喜愛。

在我們客家地區(qū)，一個人對某種非必需食物或飲品等如果超乎尋常的嗜好甚至情難割舍，便免不得在該物后加個“仙”或“鬼”相稱，如“酒仙”“煙鬼”，這里褒貶自見，中性的稱呼則多是冠之以“客”，如“粄客”，相當(dāng)于當(dāng)下吃貨之謂。我對自己被寵成“茶客”甚是恓惶，因為對茶的了解實在是一知半解，很多知識點還是空白，不過是真心喜歡到有時“渴飲”而已。套用蘇東坡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之言，我是寧可飲無酒，不可食無茶，嚴(yán)重到不可一日無此君了。

我有個習(xí)慣，出遠(yuǎn)門必帶書，也必帶茶，賓館和酒家的常備茶非劣即貴，對不上感覺。后來哪怕不自帶茶具，也得隨帶茶杯，自嘲為的是對上嘴型。這在眾多茶客看來，離講究差個十萬八千里，于我，卻已然不安的緊，感覺像是脫離了群眾，有所變質(zhì)了。后來看到自己在普羅大眾中其實已然落伍，負(fù)罪感始消，習(xí)慣成為自然。

有一年去青島，飯后四周閑逛，也便拐進(jìn)了當(dāng)?shù)氐牟璧?，品起了嶗山綠茶。店主熱情地推銷各種佳茗，說得一套一套。陪同的友人見他介紹了約莫半個小時還沒打住，便忍不住說，你說的人家都知道，只是不想說破而已。店主得知我來自福建，立馬就不再往下說了，道是茶逢知己，福建人可是無茶不歡，愛喝茶喝好茶是全國出了名的，你們那地兒真是讓人羨慕，有海的地方海鮮好，山多的地方又那么適合種茶。他還說自己第一次喝“大紅袍”就在武夷山，那么的正宗，至今還留香唇齒，平生就愛喝福建茶，喝醉了幾次也還是愛喝。還說，金駿眉和牛肉、馬肉好是好，就是太貴，不太喝得起，靠進(jìn)茶時福建的朋友贈送幾泡。他說的牛肉、馬肉都是武夷巖茶的品種，價格委實居高不下。

酒會醉人，茶亦不可小覷，周圍茶友不少有過此等糗事，我倒好，迄今還被繞著走，實不知茶醉滋味如何。但凡友來，恰巧閑著，話又投機(jī)，把盞之下?？蛇_(dá)旦，無意中演繹了宋代杜耒詩中“寒夜客來茶當(dāng)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的情境。茶敘的小確幸還有，肚里不管裝下多少茶湯，也從不影響曲終人散后的鼾然入夢，這點連幾位著名的茶師都嘆為觀止。所以，我有底氣質(zhì)疑《廣雅》里言茶“其飲醒酒，令人不眠”、晉代張華《博物志》如出一轍“飲真荼，令人少眠”之說。當(dāng)然，這可能也是不同的茶和不同之人相遇，各有不同的表現(xiàn)吧。

我之喝茶，簡單、純粹。如同喝酒極少借以澆愁，也不借喝茶來澆心中塊壘。茶能潤喉，亦能潤心，提神解乏，能有這些，便怡然自足，心平氣舒，塊壘自去?；楹筮@些年，柴米油鹽醬醋幾不欲我插手，哪怕偶爾要等米下鍋了，米也已在來的路上，我只消看好茶室存茶還能續(xù)上多久便可。人都是互相影響的，猶如我的第一口茶來自父親，妻子好上這一口與其說有北苑御茶園張姓后人的遺風(fēng)，不如說更多是夫唱婦隨?；楹蠖嗄辏柚蠛?，茶湯呈現(xiàn)一種積雪般的耀眼，猶如春天般的草木亮麗燦爛，我欣賞之中也不忍獨食，常會分她一杯羹，好東西共享才是至美呢。久而久之，就把她的味蕾給調(diào)撥起來了。直至今日，到家后沏上一壺茶等她，或飯后為她端茶續(xù)水，既屬雅好、本意，也是對她任勞任怨于一日三餐、鍋碗瓢盆交響曲的犒勞。“你耕田來我織布”的自愿分工，再加上知冷暖，互相便都覺得眼前人懂自己，得珍惜，歲月可留戀。把妻子培養(yǎng)成“能飲一杯無”的茶友后，我們就有了自己的晚茶，有了自己的共剪西窗，斯是陋室，人間煙火氣也便變得曼妙多姿起來。

嬌縱著這份喜愛，我的白天再忙無暇處也難離茶湯，晚上回家后哪怕不勝其累，又或是偶爾酒意朦朧，也絕不會倒頭便睡，而是煮水沏茶，仿佛不喝上這一口，既睡不著，哪怕真要一睡到永遠(yuǎn)都死不瞑目。后來讀到曹雪芹的詩句“靜夜不眠因酒渴，沉煙重?fù)芩髋氩琛?，不覺拍案叫好，自比知己。

寫作的人熬夜是定數(shù)，押上通宵也尋常，所以作家中的煙民比例居高不下。我聞煙即壞心情，書房絕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無煙區(qū)，別人就好奇沒個吞云吐霧如何打發(fā)漫漫長夜、寂寂時光，答曰有咖啡、有茶。后來探悉偏愛香煙的魯迅先生也愛茶，能助他徹夜創(chuàng)作的必需品少不了這兩樣?xùn)|西，他對品茗還有獨到見解，如說“有好茶喝，會喝好茶，是一種清福”。對茶一生鐘愛的現(xiàn)代文豪還有老舍，他在國外多年，接觸過咖啡、可可、啤酒，但“皆非所喜，而獨喜茶”。老舍創(chuàng)作名著《茶館》，飲茶的作用功不可沒。于我這個文字工作者來說，經(jīng)過歲月之河的淘洗、沉浮，咖啡已變得可有可無起來，但有茶在握，便像是有了靈魂伴侶，是一種清福。

最近一次搬家的好處是，左鄰右舍皆茶客，雖然對東西南北茶各有蘿卜青菜般的所好，但聚在一起總是多了共同語言的滋味、比鄰而居的情調(diào)。在我們這，幾乎每個人的故鄉(xiāng)都有拿得出手的茶。走過小區(qū)，香似桂圓的正山小種、巖韻悠長的武夷巖茶、香氣馥郁的鐵觀音、滋味清雅的茉莉花茶、香高味濃的白茶、清甜醇柔的水仙，還有……茶多得讓人詞窮，說起家鄉(xiāng)茶的好卻幾乎人人都滔滔不絕。一位老兄三天兩頭都愛煮家鄉(xiāng)閩東的福鼎白茶，雖知宋徽宗當(dāng)年欽點的白茶產(chǎn)自閩北政和，卻不甘示弱地說宋徽宗沒口福，來不及喝上福鼎白茶就人亡政息了呢！隔壁老王最諳茶道，專門的酒窖里光普洱茶就囤了三噸多，茶齡多在三五十年以上，行內(nèi)說是時間越長越好，生茶越陳越香也越有價值。任誰都知道其價不菲，走關(guān)系收藏等等最常用普洱，他為人卻分外大方，有事沒事總愛呼朋喚友，拿出好茶好酒相款待，讓人大生“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的況味。

茶演進(jìn)到現(xiàn)代社會里，愈來愈成為見多不怪的伴手禮。你送我收，我送他受，或回贈，或轉(zhuǎn)送，只要是純友誼，不涉及交易和腐敗，就像一碗茶水那樣能讓人看個清楚，而不是水深難見日月明，免不了許它相伴我們這個被倡導(dǎo)為綠色、共享的年代。誰也不可能活在六親不認(rèn)的真空世界，人情總得顧及。別人我不敢說，茶之于我就是隨手禮，我知道底線何在，也從不因人因事修改底線，是故坦然收過，也斷然拒過，還陶然送過。

廣州一位前輩，20世紀(jì)80年代尚未相識便有恩于我，他退休這些年，我除了以認(rèn)真做人做事相報答，也就寄寄福建所產(chǎn)茶葉或水果，照晚唐時期劉貞亮的茶道說，以茶表敬意是為一德。他七十七歲那年，轉(zhuǎn)發(fā)給我一則《澳門日報》所報道的我老家領(lǐng)導(dǎo)公開在澳門活動新聞，難得他時隔三十多年還記得我老家小縣，乃特地奉寄武平綠茶。他收到后也就實話實說：“我一般不喝綠茶，名貴如龍井也不感興趣?？赡苁且环剿烈环饺耍辽灵L的廣州人絕大多數(shù)不喝綠茶，多喝胃不舒服。我兄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我會珍惜友情，細(xì)加品嘗，交替飲用?！蔽矣浀弥袑W(xué)時代和他通信時他言及平時不離茶煙，只道凡茶皆可，這才意識到自己想當(dāng)然了，同時也明白了己所欲也勿施于人的另一層道理。在問清他眼下常飲之茶后，馬上另奉巖茶、紅茶。他回復(fù)的短信里每個字都仿佛笑逐顏開：“當(dāng)即品嘗九龍窠肉桂，果然是‘一貫好茶’，口感似廣東潮汕的單樅，鮮爽味長。正山小種是熟識的佳品，慢慢品嘗可也。”真心送人之物能得到歡迎，自然高興，想來它們也為幸遇知音而不勝榮寵。

人走茶不涼，遇上茶中“神曲”便是緣。某年遇一茶師，醇厚如大儒，其茶亦是上品，初遇之下便都對味。他也為得我認(rèn)可而欣然，說清茶一杯今后當(dāng)保障好。我無功受祿，愧不敢當(dāng)，他說：“茶是與人分享，交流才是快樂的！尤其是制茶的人！君子之交！如茶也！切莫客氣！”如是三年下來，常有茶從山那邊不期而至，幾番謝絕，都依然故我。

每每無法謝絕惠茶，飲下的是清和之味，涌上心頭的是感恩之情，也不由想到白居易《謝李六郎中寄新蜀茶》里的句子：“不寄他人先寄我，應(yīng)緣我是別茶人?！笨晌抑皇菒鄄枞?，并不擅長鑒別。我所能回報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表達(dá)一己口感，有時也買些送人，因為逢年過節(jié)總要些伴手禮致敬師長和尊者，另外也有天南地北的好友，不拘小節(jié)地希望能喝上福建的好茶，能不心領(lǐng)神會乎？

剛開始略有囤茶時，還區(qū)分不了半發(fā)酵、全發(fā)酵和未經(jīng)發(fā)酵之茶，只要是好茶，為了保質(zhì)，只顧往冰箱里擱。有時錯過保質(zhì)期不說，還因保管不善而導(dǎo)致吸濕霉變，好生痛心！慢慢明白過來后，冰箱也早就不堪重負(fù)，今天喝什么茶有時便成了一種幸福的煩惱。曾聽聞一位官員，不時面對家中大量的茶禮發(fā)愁，自家根本喝不完，又不愿平白無故與同事及他人共享，就托茶葉店賤賣。以茶為例，別人得不到的東西，卻常常是另一個人甩不掉的煩惱。

我對家中之茶，年終歲首便要稍加整理，送來送去中有幾款卻是自己的鐘愛，留下過生活。一旦豐裕過頭了，又逼近最佳飲用期，平時難舍者也得拿出來及時分享，朋友間的需求量還很大呢。某年趁著手中余裕，突發(fā)奇想，紅綠青白黃黑各備若干，破天荒給北京一位好友的生日來了個“六大茶禮”，順便普及，鼎鼎大名的烏龍茶屬青茶、普洱則屬黑茶類。那天寄出六色茶后，心情不錯，心血來潮試著把它們煮入一壺，味道無以言說，像極了老家人揶揄的“鬼吃法”。隔壁老王聞之，說是暴殄天物，我卻說何以解憂，唯有以茶會茶，六大門類多元生共，慨當(dāng)以慷，豈不妙哉！

有茶品，有心情品茶，生活起碼還在熱愛中?！捌贰弊钟扇翱凇苯M成，造字的倉頡意在告訴后人，固然是民以食為天，但也需一口一口慢品細(xì)嘗，方得滋味深長，生活里的一口吃成一個胖子和事業(yè)中的一步登天，都體味不出其中真味。心急喝不了茶，茶宜慢品，一半品濃淡冷暖，一半品人情世態(tài)，茶湯連連，清香裊裊，借著一盞茶，放下一段心事。茶就是我此生的滌煩子和忘憂君！

【作者簡介】鐘兆云，福建武平縣人。福建省作協(xié)副主席。已出版《劉亞樓上將》《奔跑的中國草》等專著40多部，有作品被英譯出版，并有長篇電視連續(xù)劇在央視播出。曾獲首屆中國人民解放軍圖書獎、首屆華僑文學(xué)獎及閩版好書第一名、2023年中國報告文學(xué)排名榜長篇第一名，入選中宣部主題出版重點出版物、中版好書年度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