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違的陽光一掃數(shù)日陰寒,透過落地窗降到肩頭,散發(fā)一層薄薄的暖意。
一襲素面的姜曉格此時整個人都被光暈籠罩,本來還算濃淡相宜的眉隔遠了看去卻是白禿禿的兩片。小姨不止一次提醒她:小姜——小姨不似別人叫她曉格,她習慣叫她小姜——出門什么都可以不涂,唯獨眉毛最該描上一描,“眉立,則神立!”
外面氣溫零下七八度,這座城市一年當中最寒冷的三兩日,此次適逢周末。一如既往,她八點一刻起床,簡單一番梳洗,套上最保暖的羽絨服,戴上最密實的口罩圍巾,八點兩刻差兩分到達璞粵茶樓的庭前。
撲面而來的暖意,讓她賓至如歸,仿佛只是從臥室走進客廳。她徑直走到位于外廳的一張靠窗的雙人卡座,脫掉外套,只著一件薄薄的中領羊毛衫。做第一波食客,意味著別人還在溫暖的被窩里,她已搶得先機。所謂先機,就是可以隨心所欲地挑選最中意的座位,享用最新鮮的食材,接受最用心的服務,還有充裕的時間消磨美好的晨光,進而趕在客流小高峰之前結賬離開。便是貪圖這么一個先機,多年來,只要住到星越府,周六早晨八點半,她雷打不動地坐進這間茶樓。
頭頂旋繞著古典輕音樂,她挑了幾樣素日愛吃的,便扭頭看向落地窗外,溫和的陽光普照目之所及的一切:曾經(jīng)嶄新過如今再怎么出新也難掩其斑駁本色的居民樓,包括不遠處她所住的那一棟;一直毫不起眼位列街道兩邊的冬青樹叢,以其生綠的色彩,從視覺上消解了些微寒冷;五花八門、大大小小的各種標識牌匾,用自己的方式彰顯活力自在和與眾不同。
街邊行人稀稀零零,一輛綠色共享單車不緊不慢地從眼前經(jīng)過,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車子后輪吸引,跟著它轉了一圈又一圈,等她想起去看看車鞍上的人時,發(fā)現(xiàn)車子已經(jīng)行遠,只余一個模糊的背影。眼底微微生澀,一股懷舊痛感涌上來,痛感也不單只痛,里頭還暗含了一些甜蜜,似是芒果甜。
小姜眨眨眼,那股生澀仍在。如同許多人的小姨一樣,她的小姨也是家族里比較特別的存在,時尚精致,思想前衛(wèi),特立獨行。盡管小姨混得不算好,可只要她說的話,她每每愿意聽,也聽得進。
上一次見小姨還是在自己的婚禮上,期間她幾次和小姨的目光相撞,每撞一次,她激動萬分的心就會為之一靜。早在結婚之前,小姨就毫不留情地潑過冷水:“小姜,保持清醒的頭腦很重要,小心幻境過于美妙,哪一天被什么東西扎個洞!”
年幼時,她以為世上所有的女子都像媽媽那樣,直到有一天,小姨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當然小姨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在她面前。以前,她小,小姨也小。這一天,也許是她對人突然有了判斷力,也許是小姨突然完成了蛻變,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原來這世上還有這樣的女子存在,一個似從她背誦的那些唐詩宋詞里走出來的人。胭脂紅,薄櫻粉,嫩鵝黃,庭蕪綠,淺云白,月魄灰……這些都是少時記憶中小姨帶給她的顏色。
薄櫻粉荷葉領公主袖襯衫,淺云白半身百褶長裙,栗殼褐低跟系帶皮鞋,還有一輛嶄新的二十四寸女式自行車,凝脂白的車簍,薔薇紫的車身,這一眾色彩伴隨幾聲清脆的車鈴聲,就這么毫無預兆地出現(xiàn)在院子大門口,那一刻,整片天空整條小巷整座院子都五彩斑斕起來。
彼時正在院子里練字的她瞪大眼睛,只見小姨笑意盈盈地走近前來捏捏她的小臉蛋,從背后變出一袋小臺芒遞給她,叫她自己洗干凈了吃。她飛速吃掉兩個小臺芒,就滿心欣喜地圍著小姨轉。小姨在廚房幫媽媽摘菜剝蒜,她也端個小板凳過去幫著摘菜剝蒜。小姨在臥室陪媽媽疊衣服,她也跟過去把自己的衣服抱過來疊整齊。到了晚上,爸爸主動讓出主臥的席夢思,她也跟著擠過去。即便什么都聽不懂,她也聽得津津有味,直到迷迷糊糊陷入夢鄉(xiāng)。
小姨就讀的職業(yè)技校和就業(yè)的工作單位,都在她家附近,每個周末,或者周中空一些的時候,她就會到家里來,每次她來,家里就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附近的親戚,還有左鄰右舍都聚攏過來,大家談天說地,院子里充滿歡聲笑語。
小姨表面看著性情隨和,而且多才多藝,能歌善舞,難免招人喜歡。她還天生一雙巧手,會針織,會裁剪,給她幾團毛線,她能給你織出一件直冒仙氣的小開衫,給她一塊良布,她能給你裁出一身風情萬種的復古式套裙。她自己一年四季有三季的衣服都自己裁制,比街店里賣的更時尚更好看。
大家庭里,小姨也是唯一敢和外公叫板的一個。一貫說一不二很有大家長作風的外公,只在小姨這里,才會偶有破例。小姨倒也不是硬來,撒嬌發(fā)嗲一起上,再加上還有理有據(jù)的,外公每每抵擋不住,心腸一軟,就順著小姨改了主意。所以整個少女時代,小姨都是現(xiàn)實生活里最讓她羨慕和崇拜的人。
一道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小姜忽地掉轉頭,眼底有些空洞,先前那抹帶著芒果味的甜蜜,被記憶里那些栩栩如生的片段給吸食掉了,此時只剩一汪清冷。
聲音來自服務生俊杰,一盅熱氣騰騰的艇仔粥已經(jīng)擺到她的面前??〗茏婕畯V西梧州,一座據(jù)說是粵語和廣府文化發(fā)源地的小城。他長相文秀,行止也紳雅,不似訓練有素的緣故,更似內(nèi)在素養(yǎng)使然。兩年的工夫,他已是這里的領班。只要是他當班,他都會親自給她送餐。他了解她的習慣,再美味的菜點,也要排在一碗樸素的咸粥之后。
她一邊小口喝著粥,一邊感嘆時間的殘酷。她不禁捫心自問,想回到小時候嗎?不,她暗自搖了搖頭,她想看一看結局,小姨的,還有她自己的。
唇齒間的粥香,喚起她第一次來這里的情形,整整十年過去了。那時她還從未去過廣州,不知道荔枝灣河,也不懂艇仔二字的內(nèi)涵,只是出于好奇,從一列粥品中,挑了這碗不明白是什么粥的粥。
她伸出嫩蔥一般的手指,點著菜單上的粥名,問身旁的服務生,服務生窘得臉紅,說他這就去問問。很快來了一位同樣裝扮,看起來資歷稍微年長的“青年”,他十分耐心地給她介紹了這碗粥的歷史文化源起,講得很詳盡,還做了許多拓展。
介紹完他就接管了她這桌的服務。后來她知道他叫梁文宵,是餐廳的老板。直到彼此熟悉后,他才問她,為什么是那個早晨,還是城市最冷的一天。
時間再繼續(xù)倒回半年,一個尋常的夏日,一個不尋常的周六。那個早晨,當她像過去數(shù)個月一樣,不管不顧地睡到自然醒,發(fā)現(xiàn)時間已近十點。她靜靜地仰躺著,任陽光穿透窗簾,在一雙眼瞼上跳躍。她內(nèi)扣眼球,試圖復盤昨夜的夢境,得到的是似是而非,和一片混沌。漫長的一覺睡過來,她感受到的根本不是一個飽滿充盈的自己,而是一個比在沉睡中更加虛無慵惰的自己。她不敢再躺下去,彈坐而起,刷地拉開窗簾。
仲夏的陽光灼熱刺目,她緊閉雙眼,仰面而立,直到腳后跟微麻,她才睜開眼睛,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本欲借后仰之勢,就著床鋪來個優(yōu)雅的后空翻,不料臂力不足,一陣天旋地轉,險些掉下床。她趴在床沿,兩手托腮,怔怔地看向窗外長空,心想:是該調整生物鐘了。
她打開音響,找出自己收藏的古典樂單,著手準備早餐。她計劃制作四樣餐點,控制好每樣的分量,以一個充滿儀式感的早餐,提振全身的能量。蔬果、紅肉、粗糧……冰箱、破壁機、烤箱……波爾卡、圓舞曲、進行曲……很快,這些食物、器具就和交織在空氣中的旋律線條廝纏在一起。某個片刻,她甚至覺得自己魂靈脫殼,毫無意識地跟著音樂節(jié)奏在光潔的地板上踢踏、旋轉,可內(nèi)心深處分明又一片寧和,孤獨而平靜。這是一種全新的狀態(tài),機緣偶得,轉瞬即逝,但一旦觸及,抵達的路徑就自動生成,只是沒那么容易尋找。在堅持做了六個多月的周末早餐后,她摸熟了往返路徑。也是在這個時候,她在小區(qū)附近發(fā)現(xiàn)了璞粵茶樓。
鑊耳山墻,嶺南花窗,紅綠相映,老廣州韻味十足,應該是開了一些時日,許是坐落在兩家裝修華麗的店面中間,加之門臉并不闊大,裝飾又偏古雅,以致經(jīng)常開車路過的她從未留意過。
次日是周六,她打電話約幾個好友一起探店,結果都嫌天氣太冷不愿意起大早,愿意起早的又離得遠,她索性獨自前往。不想到得早了,就里里外外兜了一圈。
門頭不闊,玄關難免狹仄,可過了前臺,一個轉彎后就別有洞天。不是那種一目了然的排布,而是行進間頗有層疊掩映的那種曲徑通幽。
最后她選了此時她所坐的這張雙人卡座。綠椅,紅桌,橘抱枕,最為傳統(tǒng)的三種顏色,在經(jīng)過如此近距離的強烈對比和相互烘托后,呈現(xiàn)出非常獨特的高級感。
隨后上來的菜品和點心也沒有讓她失望。這讓她找到了一個兩全之策,既節(jié)約了做餐的時間,又保證了一日之晨的儀式感,從此便將周六的早餐定在了這個地方,這一定就是十年。
起初,她留心的是這里的餐和飲,后來她就關注起這里的食客。不久她就發(fā)現(xiàn)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來得早的多是上了年紀的中老年人,或是夫婦,或是姐妹,有的還會帶更年長的父母長輩來。再有就是談正經(jīng)事的,借早茶之際交流信息,聯(lián)絡感情。九點半左右,一家三口的、一家四口的、一家老小的,閨蜜帶孩子一起的,媽媽獨自帶孩子的……開始陸續(xù)進店,少見兄弟搭伴的,也少見爸爸獨自帶孩子的,如她這般獨自來吃早茶的年輕女孩更少之又少。那會兒,她完全是以一個旁觀者來看他們,看一對夫婦,看一組家庭,看一個家族。她當然知道別人也在看她,揣摩她的年紀,她的職業(yè),她的婚姻狀況。
梁文宵也不例外,他說她挺不同。在連續(xù)五次為落座九號餐桌的她服務后,他脫掉黑色棉麻茶服,提了一套白瓷茶具過來。她知他用意。吃早茶卻從不點茶。
想是看出她那會兒對茶不熱衷,特意備的碧潭飄雪,不為別的,就為它的顏值,尤其搭配白瓷盞,一般女孩子很難抵御。眼看一堆竹葉青漸漸舒展下沉,三朵茉莉花慢慢浮起,她不禁長吸一口氣,整個心境都跟著清雅起來。
“一般女孩子早上可是寧愿自己在家煮麥片,也不愿出來獨自覓食的?!?/p>
坐近了,有些輕度近視的她才看出對面的人已上了年紀,比她預估的起碼多出十來歲,得敬稱人家一聲老梁了。小姜有些肩頸發(fā)僵,借著聳肩的動作,放松一下脖子,輕笑著回應,“我原來也是這樣的?!比缓笏龗咭谎矍芭_的位置,問道,“你這店開多久了?”
老梁沒有回答,拎起手邊的提梁壺給她面前的蓋碗溫洗,溫完,揭起杯蓋,隨手投了些干茶進去。在他注水入杯的時候,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杯里翻滾的竹葉青和茉莉花。茶樓的總店在廣州,這里是第一家分店,新開張不過半年有余,先前這里原也是一家餐廳,是做淮揚菜的,不知什么原因,她沒有一點印象。
“你是對的?!本驮谒o待茉莉花開的一刻時,對面突然來了這么一句,她想都沒有想,抬頭就問,“對的什么?”
老梁沖她指了指杯子,道:“再大的事,都不如先回歸一頓尋常的早餐里?!?/p>
盈盈澤澤的白瓷盞里,茉莉花瓣晶瑩高潔,朵朵分明地漂浮在澄亮的湯面,幽香四溢。老梁的話,讓她生出一種被點撥的感覺,只是一并生出的還有羞惱,“你覺得我遇著什么大事了?”
“你這個年紀,大概率是失戀了!”
她當即辯解,“我這不是失戀,是選擇?!?/p>
“看來是準備結婚的那種?”
“七年了,沒想過不結婚。”她特地補充一句,“不過分手和七年之癢沒關系?!?/p>
“看來對自己沒自信。”
她不禁仔細打量起對面的人,隨著茶服外套一并脫掉的,還有他臉上的招牌式微笑。有點深的眼窩上兩道粗粗的眉,一襲深咖色中式薄褂,令他周身透著一股修行中人的氣息,低欲,隱韌,讓人愿意親信。雖然心有顧慮,她還是同他講了自己和鄭彬的故事。
可能是當局者的緣故,一場在她看來充滿激情、糾纏、曲折、波詭的戀愛,經(jīng)由她的鋪陳后,不過兩個世俗青年在現(xiàn)實世界里的一段瞎撲騰。老梁的表情印證了她的判斷。不想再補充什么以彌補什么,她直接給出自己的推論,“我覺得他應該是有了更好的選擇。”
老梁啜了一口茶,一片鮮嫩柔軟的竹葉青遺在嘴角,她沒有出言提醒,直覺他會吃掉它,果然,他不以為意地將之抿入齒間,“而你也做了自己的選擇,不是嗎?”
當年她以專業(yè)第一的成績成功留校任職,羨煞旁人,也正式在這座省會城市落了腳。鄭彬也不差,被鄰省省會一所高校錄用,赴任前,他信心滿滿,不久的將來,他會重回這座城市,讓她安心等他。然而,才兩年的功夫,他就對所謂的宏大現(xiàn)實妥協(xié)了,以為她好之名,鄭重提出分手。
她當然想過辭職去找他,念頭一出,父母就苦口婆心勸阻,她聽不進去,小姨的兩句話把她扎醒了,“如果真的那么在乎你,為什么他不放棄那邊?多少年后,誰還記得你現(xiàn)在的犧牲?”
她本來已差不多走出來,老梁的睿智與通達幫她更加安順地度過末了的那一段難熬歲月,而老梁從她這里也得到最想要的意見和反饋,茶樓生意越來越紅火。
幾個月后,他就開始全國各地考察調研,準備在合適的城市合適的地點再開幾家分店,兩三個月碰不上他是常態(tài),他要是在的話,就會拎壺茶來,同她聊上一會兒。每次聊天的話題幾乎都會落到她的個人問題上,他幾次提出要幫她介紹對象,她尚不習慣這種熟人介紹的模式,自然都婉拒。
有一次,她同他講了小姨的故事,可能小姨和他差不多同時代,他聽得很投入,她講得也很動情。
“就當我們?nèi)叶家詾槔蠣斪訒π∫虒檺塾屑?、言聽計從時,一場暴風雨爆發(fā)了。那時候我已經(jīng)有些明白事了,隱約中猜到小姨大概是戀愛了。聽說男青年姓陳,我自始至終沒見過真人,只看過一張照片,照片中小姨笑靨如花,小陳臉戴墨鏡,茶色鏡片下,雙眼炯炯。我當時剛讀初中,不知道戀愛和婚姻對于青年男女意味著什么,只覺得他們真是一雙璧人,就像海報里的毛寧和楊鈺瑩,十分般配。哪怕現(xiàn)在讓我看,我都覺得小陳姿容不俗,英俊瀟灑。
“可是外公發(fā)了雷霆大火。小姨僵持著不回家,在幾個兄姐家輪流住。連我都感知到整個大家庭的凝重氛圍。出乎意料的是,最后妥協(xié)的竟是小姨。她回到了家里,沒一陣就訂了婚。小姨父也是一表人才,家里三代從醫(yī),母親是小學校長,相較于沒什么來路的小陳,這個選擇,外公是滿意的。小姨父身穿白大褂,但心是文藝心,和小姨很談得來。沒兩年,兒子小宇降臨,聰明伶俐,因著近水樓臺,剛滿五歲就送進了奶奶任教的小學,生活漸趨圓滿。卻不知是不是讀早了,小宇四年級時被診斷患了自閉癥。小姨的世界崩塌了,帶著小宇四處求醫(yī),經(jīng)過輾轉治療,小宇病情是穩(wěn)住了,但學業(yè)怕是難指望了?!?/p>
經(jīng)歷這么多,小姨仍然還是愛美的,只是越來越像媽媽,和媽媽站在一起,越來越只剩年紀上的差別,曾經(jīng)一身熠熠生光的顏色也在不知不覺中黯淡下來,僅余赤橙黃綠青藍紫,直接、急切。這些心里話她沒有同老梁說,覺得他不會理解,那是只有同為女子才能感知到的一種透心的無奈。
“后來聽說小陳回來了。他什么時候離開的,我不清楚,也沒關心過,但他回來的消息,我聽到了。說是衣錦還鄉(xiāng),人稱陳總。一回來就拍了兩塊地皮,盤了一座星級酒店,期間據(jù)說約見了小姨。小姨父知道后,嫌隙就此產(chǎn)生。好在沒多久,小宙誕生了,原以為嫌隙會因為小兒子的到來能有所彌合,不想二人越發(fā)貌合神離。小姨吃了小宇的教訓,對小宙精心培養(yǎng),不假任何人之手,甚至放棄事業(yè)編制的工作,在小區(qū)附近開了一家私人訂制服裝店,只是她早已不是年輕時的那個她,也許技術還在,但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無論是心態(tài)還是眼光都跟不上時代了,生意自然不溫不火?!?/p>
在那個城市里,小陳總似在似又不在,有沒有后續(xù),會不會有后續(xù),她不清楚,在她看來是沒有了,是不會了,當小姨聽了外公的話,離開小陳的那一刻,小姨就不再是小姨了。
也不,小姨總歸還是小姨,日常的見地里總還有她當年的影子,比如這句“眉立,則神立!”
想著,小姜就忍不住撫上自己的眉。老梁不知她心中所想,順著她的手,瞄了一眼她那對眉,問她,“你外公呢,怎么想?”
“我外公很少談這個,別人以為他心里多少會有幾分遺憾,結果在一次中秋家宴上,他很坦然地談及當年的決定,‘我一點都不后悔,這有什么可悔的?如果我當初同意小四和那小子結親,那小子鐵定陷在溫柔鄉(xiāng)里,哪里舍得出去闖蕩?誰能保證小四就比現(xiàn)在過得好?’”
俊杰的聲音再次將她的思緒打斷,恍惚間,她以為老梁還在??〗芫褪抢狭寒敵跤H自招進來的。這個行業(yè)門檻低、流動快,但他對員工的黏性要求比對顧客還要高,從聘用環(huán)節(jié)就精挑細選,要熟悉廣式飲食文化,要了解門店當?shù)氐娘L土人情,在他的努力下,店里的員工粘性很高,且多為男青年。
俊杰端來兩樣餐點,豉汁蒸鳳爪和青芥牛肉撻,都是她素日愛吃的,尤其豉汁鳳爪更是她的心頭所好。曾經(jīng)一度她只吃上面的一層鳳爪,底下的花生米被她當作墊盤底的裝飾品,后來被老梁發(fā)現(xiàn),建議她嘗嘗花生米。她聽從一試,后悔不迭,發(fā)現(xiàn)以前真是錯過大了。
結婚后,星越府就被她讓給父母住了,她來住的次數(shù)有限,上一次過來吃怕還是三四個月前,所以她立即拿起筷子,夾了一顆花生米。她一直好奇這尋常的花生米是怎么做到和蒸出來的鳳爪一樣軟糯筋道的,兩道食材之間幾無轉接感,過度極其平滑。她激動得眼睛放光,眉頭直上挑,都說人生一半的快樂是美食給的,她深以為然,美食絕對是通向快樂的一條捷徑。
正當她全副身心徜徉在這條捷徑上時,手機屏幕亮了起來,是沈忱。快樂急踩剎車。她抿抿唇,俯身吐出一節(jié)雞骨,右手食指劃過屏幕。
“你現(xiàn)在璞粵茶樓?”
從重新認識到結婚不過兩年的時間,但她不得不承認,沈忱確實很了解她。她沒有否認,幾不可聞地應了一聲,也不知電話那頭的人聽到?jīng)]有,只聽他道,“我馬上到星越府,你吃完就直接回家吧,我想和你好好談談?!?/p>
“還是改天吧,一會兒吃完我還要趕論文?!?/p>
“你那邊說話不方便,你先吃飯,一會見面再說?!?/p>
“你別等我了,趕緊回去陪陪你媽,她現(xiàn)在最需要人陪?!?/p>
“我看還是你最需要陪?!?/p>
“我有多米?!倍嗝资且恢慌植寂?,看著英氣十足,其實性情溫順,是個很稱職的暖心伴侶,不粘人,不冷漠,和你淡淡地親密著。
“那我馬上過來?!?/p>
小姜擱下手機,定定瞅著桌上吃剩的粥點,除了余了的豉汁花生米,三只牛肉撻以及小半盅粥,還有兩個榴蓮酥沒上來。想著沈忱這會兒多半還沒吃早飯,便在手機上又點了幾樣,鮮蝦腸粉,香煎魚餃,另加一壺飄雪。不管老梁怎么提點,她始終不習慣一個人飲茶。
二〇二〇年十二月初,她回了一趟老家參加小學畢業(yè)二十周年同學聚會。原本她沒什么興致的,見幾個兒時伙伴一齊約好都回去,便跟著改了主意。這么多年大家各奔東西,分散在全國各地,各異遭遇,各放光彩,也各地雞毛,見面簡直說不完的話。期間她注意到了沈忱,卻沒有過多關注,她沒有想過同學里,特別是男生還有未婚的,就算知道了,她也從沒想過能和自己的同學生出什么情感瓜葛,她倒不是給自己設定擇偶條限,什么兔子不吃窩邊草之類的,但是同窗,尤其是小學同窗,她的確是想都沒想過。
“還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好?!焙蜕虺乐亟?lián)系后,老梁的店卻逐漸陷入危機,各家分店情形差不多,一陣開一陣關。為了支持他,她拉了幾個好友過來充值,但是警報一直持續(xù)。他們幾乎難得碰上一面,難得碰上了,她忍不住同他吐槽自己過不了心里這關,她無法接受這種由同窗關系轉變而來的曖昧關系。
“知根知底有知根知底的好處?!崩狭簩λ南敕ú挥杵埻?,他覺得同學關系轉作情侶甚而夫妻關系往往更穩(wěn)固。
“你和你老婆肯定是青梅竹馬?!?/p>
“這也能看得出來?”
“直覺?!?/p>
“猜對了一半?!?/p>
“啥意思?一半是哪一半?青梅還是竹馬?”
“青梅竹馬的那一個是前妻。”
老梁說這話時神情坦然,小姜卻像是自己二婚了一般,頗覺尷尬和不適,腦子里飛速轉動急著換話題,結果鬼使神差地補上一刀,“那現(xiàn)任一定是你精挑細選的吧,琴瑟和鳴!”
老梁覷她一眼,呷了一口茶,“有些道理是相通的。找另一半,和找店址類似,最終和猜盲盒沒什么區(qū)別。所有的店址,前期調研和摸底基本差不多,有的店,你覺得天時地利人和,有的店,你覺得綜合考慮做了折中,對它預期沒那么高,可結果是,你以為會爆火的反而不溫不火,覺得會不溫不火的,反而給你驚喜。”
“那你現(xiàn)任呢,屬于哪種?”
她見老梁眉頭輕皺,擔心自己似乎越界了,雖說老梁對她客氣周全,畢竟年長了她十多歲,再就這個話題聊下去了,怕是不禮貌了,不料老梁那邊接話了。
“有時候,我自己也糊涂了,常懷疑是不是眼睛出了問題,怎么越看越覺得她像我的前妻,臉面越來越像,身材越來越像,連說話的語氣都越來越像,究竟是誰在和我開玩笑!”
這回實在沒有忍住,小姜“撲哧”笑出聲來。
在小姜的記憶中,同窗的六年時間里,和沈忱說話加起來不超過十句,小學畢業(yè)后更沒再有什么聯(lián)系了。只是兩家住在相鄰的兩條街道上許多年,父母皆相識,所以當雙方父母得知他們在交往后,比他們兩個當事者還要上心。父母的支持,極大促進了這段關系的發(fā)展。
沈忱和她同年碩士畢業(yè),畢業(yè)后就在一家知名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設在這座城市的分部工作,如今已是資深技術專家,在公司里還有個花名,叫“季秋”,因他出生于九月。身處兩種完全不同的職業(yè)文化環(huán)境,這倒讓他們兩人碰撞出不一樣的火花來。她欣賞他的不俗氣,他喜歡她的書卷氣,
二〇二二年的國慶假期里,他們舉辦了一場小型婚禮,只請了最親近的家人和朋友。簡單的儀式結束后,小姨送了她一樣禮物,是她親手裁制的一件滄浪色暈染提花連袖旗袍裙,長至腳踝,精美至極,只是她實在想象不出自己穿這等衣服出現(xiàn)的畫面。素日,若非場合所需,她最喜歡休閑裝扮,就圖一個舒適簡單。這等女人味十足的衣服,她實在穿不來。
“穿不來就掛衣柜里。”
“里面已經(jīng)掛了一排沒摘吊牌的衣服了。”
“那就掛在它們當中最顯目的位置?!毙∫桃埠軡M意自己的手藝,告訴她這件衣服更重要的是要用心去穿,而非僅僅肉身。
她并沒理解,囫圇地點點頭,心里惦記著度蜜月的事情?;槎Y辦完,她就和沈忱飛往新西蘭。當時江浙一帶正值深秋,紅楓似火,銀杏如蝶,而在南半球的新西蘭南島,櫻花正始入盛放季,他們跑去基督城海格利公園賞櫻,流連在長長的櫻花大道而忘返。
站在花樹下的沈忱伸手攀下一根樹枝,作勢要采下一截花枝給她,她搖頭制止,只順手掐下枝頭的一朵?;ò觊g,有幾不可聞的暗香浮動,她一路捏在指間,回酒店的路上無心放進開衫外套的口袋里。
回來整理清洗衣物時,發(fā)現(xiàn)口袋里的櫻花,花瓣近乎完好,只是沒了光澤,不由欣喜地拿給沈忱看,沈忱接過瞅了一眼,就給丟進旁邊一葉蓮的池盆里,粉白的花朵在淺淺一層的水上漂浮,竟是頗得其所。
十一月十一日,他們一起去民政局領了結婚證。領完證特地把雙方父母請到婚房里一起吃了頓晚飯。有了這本薄薄的證件,他們就是法律意義上的夫妻,受到法律的保護,也受到法律的監(jiān)督,原本的兩家人真正成了相互扶持又相互羈絆的一家人。那天四位老人皆是喝得盡興而歸,她和沈忱也是真的開心,像是盡了一場大孝道。
婚姻的意義究竟是什么?不就是像父母公婆這般,相互攙扶、白頭偕老么?看到公公和婆婆那般相敬如賓,她忍不住提醒沈忱,將來他也要像他爸爸那樣護家護妻。
就在她對未來充滿信心充滿憧憬,把小姨的話拋之天邊的當口,已是花甲之年的公公沈維欽提出要和婆婆離婚,還高風亮節(jié)地表示愿意凈身出戶,去追求屬于他自己的幸福。他說,“希望你們不要阻攔,對這個家,對你媽,對你……沈忱,我自認不曾虧欠,竭盡了最大努力,現(xiàn)在你已成家,事業(yè)發(fā)展也不錯,特別是找了曉格,我很欣慰,相信你們會經(jīng)營好你們自己的小家,照顧好你媽。”
“照顧我媽,是你的責任,你不能這個時候一走了之???”
“我沒有一走了之,我什么都留給了你媽,這么些年,我對你媽如何,你媽最清楚,她都沒有意見,你就不要多說了,今天,我開誠布公把這個消息告訴你,不是和你商量,而是知會,你們都是成年人,應該知道怎么理性地去看待這件事!我也想為自己活一次!”
沈維欽,這個重點初中退休的語文老師,這個桃李滿天下的省級優(yōu)秀教師,沒給他兒子一點機會去指責,幾句話就堵得沈忱啞口無言。而小姜從頭到尾都是懵的,感覺眼前這件事同她沒關系,似又極其有關系。沒關系,是這個依然健碩的老人同自己沒有任何血緣關系,說是熟悉的陌生人也不為過??刹痪褪悄吧嗣?,前一天,她還視他為榜樣呢。極其有關系,他所生所養(yǎng)的兒子不是別的什么人,是她的新婚丈夫??!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小姜陷入了困境。與沈忱的重逢和結合,滿足了她對于戀愛對于婚姻的浪漫幻想,填平了生命中因鄭彬的離開而產(chǎn)生的缺口,以至于她自己也覺得一切有些過于虛幻,正是這份“過于”滿溢出來,讓小姨嗅到破綻來。這才剛過半年,夢就碎了一地,小姨一語成讖。
這兩年間,她不止一次想象過夢碎的時刻,但沒有想過會這么快,會是以這種方式。她預見過一地雞毛蒜皮、滿屋雞飛狗跳,可那樣的情形她想大抵要到孩子生下來之后才會出現(xiàn)。多了一孩子,短時間內(nèi)打破家庭成員間的平衡,每個人都想產(chǎn)生作用,邊界、分寸最容易失守,矛盾產(chǎn)生,各種齟齬,小支的暗流等等。預見也是為了預防,她做好了心理準備,知道這就是婚姻。只要他們小夫妻足夠智慧,總歸不會出現(xiàn)什么大干戈,這些的一切問題,不過都是紙老虎。
但唯獨,她沒有想過會是這樣的。那天,她沒有跟沈忱回他們的婚房,直接住進了星越府。家丑不外揚,何況事情還在發(fā)展變化中,所以她誰都沒提,連父母都沒有。這些天她和沈忱相互沒有聯(lián)系,她這邊想不通,沈忱那邊想必也是焦頭爛額。
正兀自發(fā)呆,忽然一道身影壓迫而來,她連忙回神,沈忱把車鑰匙往桌上一擱,伸過手就把她面前還沒喝完的粥給端了過去,幾勺舀光,接著把盅里剩下的也都喝掉。
憔悴是真憔悴了,人瘦了一圈,心里泛過一絲心疼。她覺得自己是個逃兵,這個時候理應和他一起面對這些問題。不是悲觀,她已然預見結局,只是如何面對這結局,她還沒有想好。
她把三個牛肉撻都夾到他的盤子里。沈忱沒有客氣,一口一個,吃完,他掃一眼周圍,問道:“是在這里說,還是回去說?”
沈忱的直接,讓她感到不悅,“一會兒我直接去單位了……”
沈忱打斷她的話,“你一聲不吭就搬回來,我媽都沒你這么激憤?!?/p>
“說明什么,說明你媽一早就有心理準備?!边@也是她此次有些動肝火的原因,她覺得沈忱也瞞了她。
“這兩年我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全部加起來都不如和你一個星期在一起的時間,他們不吵不鬧的,我從哪里曉得,再說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怕是連我爸自己都沒想過……”
俊杰再次現(xiàn)身,從餐車上端來先前點的榴蓮酥,還有后點的兩盤餐點,悄聲詢問要不要替他們把茶水泡上。沈忱看著擺了一桌的精致食物,情緒不由平復下來,他示意俊杰幫忙泡茶??〗莒o靜地給他們二人各泡了一杯,留下茶壺便轉身離開了。
桌邊兩人默默看著各自茶盞里的景致,待葉沉花浮,小姜輕輕趴到桌沿交疊雙臂,抬起下巴沖沈忱點了點泡在豉汁里通身紅粉粉的花生米,示意他嘗嘗。沈忱抬眉看了她一眼,夾了一顆,嚼完又夾了一顆,評價道,“還不錯?!闭f完抄起手邊的茶盞,仰脖吞了一口,等他放下盞來,她發(fā)現(xiàn)里面少了一朵茉莉花。她不由輕嘆道,“快吃吧,吃完我們回去說?!?/p>
坐進副駕,小姜拉開羽絨服下擺的拉鏈,找了個舒適的姿勢坐定,目光呆呆地直視前方,等沈忱左打方向盤,調頭上了車道,她扭面問道,“能和我講講你爸和錢姨的事么?”
沈忱瞄了眼后視鏡,轉頭飛快看了她一眼,見她面容平靜,便說,“你先和我說說你怎么認識錢姨的?”
“認識她哪里奇怪,我們那一片,就她家里是最早用上進口錄像機的,也是最早換上VCD、DVD什么的?!?/p>
“主要郝叔喜歡趕時髦?!?/p>
“他們家我只和同學一起去過兩三次,后來我們家也買了那些東西之后,好像就沒再去過他們家。”
“后來郝建德生病的事,你是曉得的?”
“依稀聽說了一點?!?/p>
“要不要開空調?”沈忱右手伸到空調按鈕的位置,等小姜的回應。
小姜搖搖頭,“馬上到家了?!?/p>
沈忱收回手,在方向盤上摩挲了幾下,嘆道,“我一直以為我很了解我爸,覺得這種事情發(fā)生在誰身上,都不會發(fā)生在他身上。當年,在我上初中的時候,我媽和我爸因為錢姨鬧過,那會兒我根本沒把這種事放心上,想著多半是我媽的嫉妒心在作祟?!?/p>
“這么些年,你就沒看出你爸和錢姨舊情沒斷?”
“當年他們的情從哪里開始的我都不知道,高中畢業(yè)我就出來了,這事如果我爸不說,我媽不鬧,我壓根就不會知道,也想不到!”
“前腳郝叔一離世,后腳你爸就要離婚去找錢姨,郝叔在天之靈,怕也是不滿意。”
沈忱忍不住笑出聲,“豈止不滿意,怕是要氣得活過來?!?/p>
小姜長嘆一口氣,“你爸為什么要去趟這渾水呢?兩個雙胞胎兒子聽說都還沒有成家,他這一過去……”
“這事要是發(fā)生在我初高中時,我肯定是堅決阻攔的?!?/p>
“現(xiàn)在最主要的就是看媽的想法了。”小姜說著,將目光拋到高處,于清藍的天空中尋找太陽。在前擋玻璃邊框處,她找到了那顆圓圓的金色太陽,此時它離地球有些遠,光線不盛,她可以直視它而不覺刺眼。
看著看著,她從玻璃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臉,然后自己的眉,不由再次想起小姨的話。起初她聽了之后,原本第一時間就照做的,只是手笨,怎么描也描不好,就想著要不干脆去繡一個,一勞永逸。于是特意跑到一家知名的醫(yī)美機構,試了各種眉形,一字的、柳葉的……甚至開運眉都試了,可沒一種讓她覺得投緣,連設計師都不忍違心勸她繡上哪一種,從此斷了繡眉的念想。
“還是功夫沒有到位!”此刻她輕聲自言自語,哪里就繡不好了,無非沒把這事真正放進心里去,多找?guī)准叶嘣噹状?,總歸能繡個好眉吧,繡好了就去送給小姨看。
【作者簡介】宗青,原名胡宗青,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力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隨筆散見于《青年文學》《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廣西文學》《青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