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惦棐逝世后,阿城曾回憶道,一九七九年“對父親來說是重要的一年,猶如一九五七年”,因為這一年春節(jié)前,鐘惦棐一家得到將獲平反的消息,不久落實。但社會上多不知曉,直到大家猛然在《文學評論》上看到鐘惦棐的那篇長文《電影文學斷想》。阿城說:“一九七九年以后,父親開始大量地寫文章,發(fā)表在那年的《文學評論》上的《電影文學斷想》使很多人省悟到他還活著。”(阿城:《父親》,章柏青、陸弘石主編:《電影鑼鼓之世紀回聲——鐘惦棐逝世20周年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中國電影出版社二00七年版,424頁)作為一個靠寫文章立身,以寫文章名世,并因文獲罪的人,重新在官方主流頂級學術(shù)期刊上發(fā)表文章而讓人們知道他還活著,這本身就足夠有意味了。因此,一九七九年對于鐘惦棐,可以說是極其重要的一年,是他“陸沉”二十二年之后“死”而復生的一年,也是他人生后半生開始的一年。鐘惦棐自己也說過:“一九七九年春天,確是歷史的一個轉(zhuǎn)折點,劃時代的開始?!保ㄅ砜巳幔骸肚蠼嚏姷霔挕?,《電影鑼鼓之世紀回聲——鐘惦棐逝世20周年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355頁)
鐘惦棐被稱為“中國電影美學大廈的奠基者”(彭吉象:《中國電影美學大廈的奠基者》,《電影藝術(shù)》二00七年第三期),陳荒煤曾建議撰寫“專著”研究“鐘惦棐美學思想”(《陳荒煤致羅藝軍的一封信》,見羅藝軍著:《世紀影事回眸》,湖北人民出版社二00五年版,368頁)。從一九七九年正式獲平反而復出,到一九八七年三月逝世,鐘惦棐在電影界、文學界發(fā)揮了巨大而獨特的影響,加上他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電影評論方面的工作和影響,及其在電影界的“頭號”地位,他的實際影響力和歷史影響力其實早已經(jīng)超出電影界和文學界。他和歷史學方面的黎澍,哲學界的李澤厚一樣,都是通過學術(shù)思想的力量,在轉(zhuǎn)折時期為中國思想文化做出了超出本專業(yè)領域的重要貢獻,發(fā)揮了超出專業(yè)領域的社會影響力。如果只是局限在中國電影美學和新時期中國電影的范圍來研究鐘惦棐,那么他的歷史貢獻與作用,將會被大大低估——盡管只憑他在中國電影方面的歷史貢獻,他已經(jīng)值得后人進行更深入的研究。
因為鐘惦棐的一九七九年是在文學研究所,他的《電影文學斷想》等幾篇重頭文章都是在文學所期間寫的。他來文學所,才是真正復出,是他輝煌晚年的開始。然而,鐘惦棐來到文學所的時間,卻不是慣常所說的一九七九年(嚴平:《燃燒的是靈魂——陳荒煤傳》,中國電影出版社二00六年版,252頁)。
查陳荒煤日記,一九七八年五月十日記道:“上午理論組談計劃。下午鐘惦棐來談,定來所工作?!蔽迥昵拔也榈揭环莶牧?,是鐘惦棐的“北京市調(diào)動人員工資基金轉(zhuǎn)移單”,此份文件簽發(fā)于一九七八年十月四日,上面記明:鐘惦棐自十一月在中央音樂學院停薪。與這份“轉(zhuǎn)移單”在一起的,還有一份十月二十日文學研究所開的工資通知單,上面清楚寫明,鐘惦棐“一九七八年十月五日來所報到”,“自七八年十一月一日由我所發(fā)工資”。這一年,鐘惦棐是行政十四級,一百三十八元。另外還有一個確證。一九七八年十月十二日,鐘惦棐給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的于光遠寫有一信,稱:“光遠同志:前幾天(五日)我已正式向文學所報到,十日聽唐棣華同志傳達力群同志報告,說他將出國,喬木同志亦將外出考察,院務由您主持,這樣,我就也該向您報到了?!保ā剁姷霔捨募飞希A夏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392頁)
一九七八年十月五日——這個時間是確鑿了,鐘惦棐到文學研究所正式報到。于是,我這個文學所“后來人”,與鐘惦棐前輩產(chǎn)生了緣分。二0一九年是鐘惦棐一百周年誕辰,我想,電影界、學術(shù)界總該有些像樣的成果或者紀念活動吧??墒堑搅讼奶欤矝]見大動靜。我為此事還專門問了中國電影評論學會,也沒有得到什么明確信息。一九七九年發(fā)表《電影文學斷想》的《文學評論》也是文學所主辦,而彼時又是此文發(fā)表四十周年。有此機緣,承《文學評論》不棄,約我寫了一篇關于鐘惦棐電影美學的小文章《論鐘惦棐電影美學的實踐性和原創(chuàng)性》,發(fā)表在二0一九年第六期。
一九七九年鐘惦棐寫的文章,現(xiàn)在收集到的有十六篇,均收入中國電影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起搏書》和華夏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鐘惦棐文集》。其中公開發(fā)表的有《電影文學斷想》《從一個建議看柳青之為作家》(兩篇同時發(fā)表于《文學評論》一九七九年第四期),《對當前電影工作的十項建議》(《文藝研究》一九七九年第四期),《布萊希特〈伽俐略傳〉隨想》(《文藝報》一九七九年第五期)、《紀錄影片的美學基礎小議》(一九七九年《新影通訊》試刊號)五篇;書信有:《影星之過,日月之蝕——致胡朋》《致荒煤》《致朱寨同志的信》《論舞臺的真實和銀幕的真實》(致于藍信),其他文章還有《論中國今日的新托爾斯泰主義》《雨后初晴——電影文學劇本〈從奴隸到將軍〉縱橫談》《電影民主》《答客難》《電影文學也要更解放一些》《走向更寬廣的道路》《略論閃光》七篇。如果算上發(fā)表于《電影通訊》第五期(一九八0年一月出版)而很可能寫于一九七九年底的《門外影談》,就有十七篇,超過十萬字。對于寫作理論文章來說,這已經(jīng)是一個很不小的文字量了。另外還要考慮到,鐘惦棐說自己寫文章有反復修改的習慣。這一點,有多人在回憶文章中述及。這樣算來,這十來萬字的文字,意味著在作者那里有幾倍于此的寫作、修改量?!@對一個年屆六旬的老人來說,則無疑是很驚人的。這些文字長短不一,但其中《電影文學斷想》《雨后初晴——電影文學劇本〈從奴隸到將軍〉縱橫談》《論中國今日的新托爾斯泰主義》都是上萬字甚至近三萬字的長文。
最重要的當然是《電影文學斷想》。這篇文章可以看作《電影的鑼鼓》二十二年后的縱深開掘和全面展開,也可視作鐘惦棐“發(fā)現(xiàn)藝術(shù)規(guī)律”的集大成之作。此文共八節(jié),幾乎節(jié)節(jié)都在著意提煉電影的藝術(shù)規(guī)律,而且多是重大的藝術(shù)規(guī)律。比如,文藝與政治的關系問題,題材和風格的多樣化問題,即是電影藝術(shù)“生死攸關”的重大問題,“斷想”在多個小節(jié)里對此進行集中探討。過去相當長一段時期,在極“左”思想指揮下,電影藝術(shù)的失誤和挫折,在“文藝與政治關系”問題上的主要表現(xiàn),鐘惦棐認定就是“狹義地理解政治”,“狹義地理解文藝特別是電影”,同時電影藝術(shù)對政治又跟得過急過緊,過于機械。那么,解決之道在于,“對電影文學必須持之以寬與廣, 遠與深;不近功, 不急利”,“這個寬, 主要是政治尺度,政治氣氛, 使之有利于創(chuàng)作”;或者換成“和弦論”就是:“電影必須和社會主義革命、建設組成一個和弦。既不能全是‘最強音’, 也不能全是最弱音,既不能全是長音, 也不能全是短音。強弱長短是有機的配合, 而不是機械的一致, 是在基本目的上的同步, 而作為手段, 既可以同步, 也可以不同步?!保ā段膶W評論》一九七九年第四期)——盡管此文已經(jīng)被許多研究者闡釋、被幾代電影人引述,但令人驚嘆的是,時隔幾十年再讀這些觀點,仍覺不過時,就如同今人多驚嘆于魯迅的許多論斷不過時一樣。
《對當前電影工作的十項建議》發(fā)表于剛創(chuàng)刊不久的《文藝研究》,大約也是應約而作?!笆椊ㄗh”不到四千字,開門見山,沒有一句套話,第一句話就是:“對社會主義電影事業(yè)如何適應四化的要求作如下建議。”提了十條:發(fā)展電影文學事業(yè),改革制片體制,辦好電影學院,成立電影藝術(shù)研究所,充實電影資料館,籌建古裝片廠,設立電影獎,健全電影協(xié)會,重建影評組織,加強影片公司(《文藝研究》一九七九年第四期),非常全面、具體,總攬全局,面向未來,關涉電影創(chuàng)作、制作、發(fā)行,以及電影研究、電影教育等各個方面。這些,是對電影實踐最直接的介入,而這些建議,都飽含他對電影發(fā)展多年的理論思考。如果說《電影文學斷想》是作者在學術(shù)、理論層面的全面論述,“十項建議”則與之呼應,把他的理論思考落實到具體對策層面。
《布萊希特〈伽俐略傳〉隨想》是劇評,指出“布萊希特寫了個偉大而有缺點、錯誤的伽俐略傳”,同時探討了該劇的形式和技巧問題?!都o錄影片的美學基礎小議》相對談得具體一些,而《雨后初晴——電影文學劇本〈從奴隸到將軍〉縱橫談》《電影民主》《答客難》《電影文學也要更解放一些》《走向更寬廣的道路》《略論閃光》幾篇,則仍是大多從思想性、從藝術(shù)與政治的關系探討電影。有的還結(jié)合《小花》《淚痕》等新電影來談,短文章深入淺出,長文章則縱橫捭闔?!墩撝袊袢盏男峦袪査固┲髁x》以中央歌舞劇院的《星光啊星光》的所謂爭論談起,切入當年的“歌德”與“缺德”之爭,矛盾直指“主張對惡的不抵抗的新的托爾斯泰主義者們”,文章有近萬字,筆鋒犀利,文氣酣暢。
文氣酣暢,意味著有的文章中,作者也帶有強烈的情緒,如《雨后初晴》,但總的來說,理性大于情緒。綜合來看,這些文章有這樣幾個特點:一、反思性、批判性很強,所有文章都針對著具體問題展開,沒有空話;二、涉及電影、戲劇及一般藝術(shù)理論的方面非常廣泛;三、討論深入,文章里有許多睿智的分析,探討都富有學術(shù)深度,并大多有建設性的意見,特別是在公開發(fā)表的幾篇中,尤其如此。
鐘惦棐關于柳青的文章和致于藍的信,有特殊意義,但相關研究相對較少,故拿出來單獨討論。
《從一個建議看柳青之為作家》與《電影文學斷想》一同發(fā)表于《文學評論》一九七九年第四期。這一期有十一篇正文,兩篇“補白”。此文排在“論壇”這一組短文五篇中的最后一篇,署的是筆名“晉叔鄙”。這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晉鄙的典故,晉鄙就是信陵君竊符救趙的故事里被殺、被奪了兵權(quán)的魏將。
鐘惦棐所評論的柳青這篇遺作,發(fā)表在《人民日報》一九七九年二月一日,題為《建議改變陜北的土地經(jīng)營方針》。據(jù)發(fā)表此文的編者按說,此文是由柳青女兒劉可風送給報社的。此前不久,柳青還有一篇類似的文章《關于西北黃土高原的建設方針問題》,發(fā)表在《人民日報》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柳青此文主要觀點是,“調(diào)查研究我國各地區(qū)經(jīng)濟地理條件,從實際出發(fā)來制訂各地區(qū)的社會主義經(jīng)濟建設計劃和步驟”,“陜北地區(qū)是不宜于著重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因為干旱是最主要的制約條件。柳青建議,陜北的氣候、土壤、地形是天然的理想的蘋果產(chǎn)區(qū),對應坡地—梁地—谷地,可以種果樹、桑樹和糧食。柳青憧憬,陜北土地經(jīng)營方針的改變,“必然導致現(xiàn)代工業(yè)城市的興起,延安、綏德、榆林三個城市將有釀酒(蘋果露)、紡織、造紙、罐頭、毛織、皮革等工廠”,三個城市還將成為文化教育中心。柳青寫作此文是在一九七二年,仍在受審查當中,是因為陜北老家來探望他的親友“談起那些連年干旱所造成的集體經(jīng)濟困難和人民生活艱苦狀況,我聽了于心不安”。
鐘惦棐說柳青此文對他“頗有教益”,“最少它教我懂得,成為作家的首要條件,是對社會進步的責任感;不是一般的責任感,而是強烈的責任感”。這樣的建議,“在聰明人看來,自非柳青所應寫”,加上“一九七二年那樣惡劣的政治氣候,亦非柳青所宜寫,而柳青寫了”。這是贊揚柳青的社會責任感,同時也是肯定柳青的實事求是精神,因為柳青的建議,說白了不過就是個尊重客觀規(guī)律、從實際出發(fā)而已。但因為這些觀點客觀上與“以糧為綱”的提法不一致,就會在那個時候冒著巨大的風險。鐘惦棐進一步發(fā)揮說:“在這個意義上說,作家總是些最不安分守己的人。一部中國文學史,固然有象李德裕的《長安秋夜》那樣躊躇滿志的宰相詩,但在文學史上真正占有地位的卻決不是他們。”如果“認為文學都一律是在為這樣那樣的政治行動造與論”,“文學也就不成其為文學了”。
柳青的女兒劉可風在《柳青傳》全書最后,專列兩節(jié)《建議改變陜北的土地經(jīng)營方針》《父親最后的建議》,專門講柳青這個建議。劉可風說,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她就聽柳青說起這個想法,“二00四年將他的基本思想整理成文,給過有關機構(gòu),二00七年又在《長安》雜志上發(fā)表”(劉可風:《柳青傳》,人民文學出版社二0一六年版,476頁)。但是作者一句沒提她自己曾將此文送給《人民日報》發(fā)表的事情和這篇具有歷史文獻價值的文章。這不免讓我困惑。親歷此事的作者尚且如此,其他研究者是否足夠注意到此文,更是讓人持保留態(tài)度??墒?,鐘惦棐在柳青文章發(fā)表不久,就注意到了,而且很快就在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五日寫成文章。近年,柳青的熱度一直不減。二0二一年,傳記電影《柳青》公映,反響不俗。二0二四年第一期《人民文學》在頭條位置又發(fā)表柳青遺作《在曠野里》,被有的研究者稱為《創(chuàng)業(yè)史》的前傳,而《創(chuàng)業(yè)史》早已在許多研究者筆下被稱為“史詩”。但是,“史詩”為什么沒有最終完成,柳青為什么越到晚年越想修改已經(jīng)出版的《創(chuàng)業(yè)史》第一部,他最后想如何修改?——其實,這才是叩擊靈魂的一問。從柳青在《 人民日報》發(fā)表的這兩篇文章中,從柳青對女兒的談話中,從鐘惦棐對柳青的評論中,研究者們或許可以得到一些新的啟發(fā)。
《論舞臺的真實和銀幕的真實》是致于藍的一封信。作者顯然是把寫信當作文章來做的。信從于藍主演的電影《報童》所引起的“不安”談起:“你們也標明就是故事片,不是舞臺紀錄片。這就引起我的不安。大體說來我以為:它的視角——是舞臺的;它的化裝——是舞臺的;它的表演——是舞臺的;它的場景設計——是舞臺的;它的場面調(diào)度——是舞臺的;它的章法結(jié)構(gòu)(蒙太奇)——是舞臺的?!比缓筠D(zhuǎn)入藝術(shù)的真實性問題:“‘電影化’不‘電影化’,粗看是個手法問題,實際關系著藝術(shù)的真實性。由于形式不同,真實性也從而改變它的性質(zhì)。在舞臺上是無可非議的東西,在電影上則未必真實。而真實不真實,又直接影響到電影所要表達的內(nèi)容。不真實,就不可能感人;不感人,就不可通達到應有的藝術(shù)效果。”(鐘惦棐:《起搏書》,中國電影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223頁)全信五千字,就圍繞這個問題,層層論述。一九八0年三月,鐘惦棐公開把他“電影和戲劇離婚”的主張徑直發(fā)表出來(鐘惦棐:《一張病假條兒》,載《電影通訊》第十期,后收入《起搏書》,中國電影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這個重要觀點,和作者在五十年代開始主張的“電影觀眾學”等觀點、理論一樣,都是電影理論中最重要又最基本的問題。而鐘惦棐認識之深刻,所論之到位,在整個中國理論界之超前,大概只有六七十年代經(jīng)濟學界的顧準可有一比。黃健中就干脆說,如果沒有鐘老“離婚”的大吵大鬧,就沒有陳凱歌、田壯壯、張藝謀們在課堂上的思考,就沒有“第五代”這個群體在電影美學上的探索,也就沒有中國電影迅速走向世界——中國電影發(fā)展的第三次高潮(黃健中:《一個沉甸甸的他——鐘老逝世二十周年祭》,載《電影鑼鼓之世紀回聲——鐘惦棐逝世20 周年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332頁)。
鐘惦棐終于迎來了一九七九年。這一年對于整個中國文學界、電影界,乃至整個學術(shù)文化界,也都是重要的一年。一九七八年是改革開放元年,因為這一年上半年有真理標準大討論,年底有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但是,這些思想落實到各行各業(yè),萌芽、開花,結(jié)出第一批果實,卻大多都到了一九七九年了。一九七九年第二期《文藝報》發(fā)表未曾公開發(fā)表的周恩來一九六一年六月在文藝工作座談會和故事片會議上的講話,作為文藝政策調(diào)整的依據(jù);《上海文學》一九七九年第二期發(fā)表評論員文章《為文藝正名——駁“文藝是階級斗爭的工具”》,并于六至十一月號上,就這一文章組織討論,各地報刊也就此一X6Pi7A/0LE1I38DLUyMhBg==問題發(fā)表討論文章。一九七九年五月,中共中央批轉(zhuǎn)解放軍總政治部請示,正式撤銷曾作為中共中央文件下發(fā)的《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十月三十日,在距上一次會議近二十年后召開了中國文學藝術(shù)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簡稱“第四次全國文代會”),鄧小平代表中央向大會致祝辭,重申一九五六年提出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
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靳凡發(fā)表《公開的情書》(《十月》一九七九年第一期),茹志鵑發(fā)表《剪輯錯了的故事》(《人民文學》一九七九年第二期),蔣子龍發(fā)表《喬廠長上任記》(《人民文學》一九七九第七期》),王蒙發(fā)表《夜的眼》(《光明日報》一九七九年十月二十一日)。《詩刊》發(fā)表北島的《回答》和舒婷的《致橡樹》。一批后來有著重要影響的雜志,如《讀書》雜志,《花城》《隨筆》《文藝研究》等等,也都是在一九七九年創(chuàng)刊。
電影界,二月八日至二十二日,文化部在北京召開故事片廠廠長會議,討論貫徹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決定今后影片的劇本和質(zhì)量主要由制片廠負責。看看一九七九年生產(chǎn)的電影:《?。u籃》《保密局的槍聲》 《春雨瀟瀟》 《從奴隸到將軍》 《歸心似箭》 《吉鴻昌》,還有《苦惱人的笑》 《淚痕》 《李四光》 《瞧這一家子》 《生活的顫音》《她倆和他倆》《甜蜜的事業(yè)》《鐵弓緣》《小花》,既有革命歷史題材也有現(xiàn)實題材,既有驚險類型片也有人物傳記,特別是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后很容易遭批判的喜劇片居然拍出好幾部,甚至還有中國最早的災難片《藍光閃過之后》。文學界和電影界的這些優(yōu)秀作品,還有以《讀書》為代表的一大批思想、文學雜志的創(chuàng)刊,實實在在說明文學藝術(shù)的春天來了。
我們現(xiàn)在對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有個印象,那就是富于激情,甚至有一種刻板的印象,好像那個時期只有激情與沖動。其實,八十年代還有重要的一面,那就是恢復冷靜、恢復理性,回歸常識,在整體上昂揚向上的時代情緒中,其實是以務實、理性為主的,早期當然還不乏哀痛和茫然。這個時候,大家開始能夠探討一些正經(jīng)問題,做一些正經(jīng)事,而不是整天頭昏腦漲地喊口號、搞運動。從鐘惦棐的文章中,我們能真切地感受到這一點。在一九七九年,在整個電影理論界,鐘惦棐的文章不僅是數(shù)量最多的,同時也是水平最高的。
四十五年前的那個夏天,鐘惦棐因為《電影文學斷想》這篇文章“是由刊物編者鄭重其事”向他約稿,興奮異常、高度重視,文章寫得“一瀉千里”,“由此而知世間除了酒徒、賭徒,還有一種文徒。癮了二十多年,一旦有人說請你喝酒,愛喝多少喝多少!遂至酩酊大醉而后已。時值盛夏,無分晝夜,寫而復改二十日,慢慢就覺出兩只腳穿不進鞋里了!”(鐘惦棐:《起搏書》跋,中國電影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441頁)——這就是一九七九年的鐘惦棐,激情澎湃,寫下來的卻是深刻而冷靜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