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二四年是趙清閣一百一十周年誕辰。提起這位女作家,讀者大多想到她所創(chuàng)作的小說或者話劇作品。其實除此之外,她還做過許多事,編選中國現代第一部女作家小說專集《無題集》便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件。
抗戰(zhàn)勝利后,晨光出版公司主事人趙家璧有感于當時女作家的作品不被重視,缺乏系統(tǒng)的搜集整理,于是邀請趙清閣為自“五四”以來近三十年的女作家編選一部小說專集。趙家璧的這一提議與趙清閣的想法不謀而合,趙清閣欣然接受并動用自己強大的編聯(lián)網絡,邀請了包括冰心、袁昌英、馮沅君、蘇雪林、謝冰瑩等在內的十二位女作家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一九四七年十月趙清閣負責編輯的《現代中國女作家小說專集——無題集》在上海晨光公司出版,全書共收錄短篇創(chuàng)作十二篇,包括冰心的《無題》、袁昌英的《?!?、馮沅君的《倒下了這個巨人》、蘇雪林的《黃石齋在金陵獄》、謝冰瑩的《離婚》、陸小曼的《皇家飯店》、陸晶清的《河邊公寓》、沉櫻的《洋娃娃》、鳳子的《畫像》、羅洪的《劊子手》、王瑩的《別后》以及趙清閣本人的《落葉無限愁》,書名即取自冰心的《無題》。
可惜的是,作為中國現代第一部女作家小說專集,除了趙清閣自述以及和友人的往來書信對《無題集》多有提及,陳子善、傅光明、陳學勇等學者稍有注目外,這部集子幾乎無緣進入文學史敘述,消失在歷史煙塵中。事實上,無論是補充現代女作家的創(chuàng)作版圖、爬梳女作家的“新鮮”創(chuàng)作,還是保存女作家的圖像、手跡,抑或系統(tǒng)整理與評點從“五四”至戰(zhàn)時近三十年女作家的創(chuàng)作歷程與風貌,《無題集》的出版都具有重要的文獻、文學與歷史價值。
《無題集》的特殊之處首先在于它是由女作家提議出版并負責約稿、編輯,并專門收納女作家作品的小說專集。趙清閣曾提起她動議出版這樣一本女作家小說專集的初衷:“中國現代真正在文藝上有建樹有成就的作家就不多,而女作家更是鳳毛麟角……關于女作家的作品,歷來很少有系統(tǒng)的介紹與搜集。偶而有些選集和評論一類的書籍出版,也都顯得不夠完善、嚴正和客觀?!庇需b于現代文壇對女作家作品的不重視,趙清閣希望能夠把從“五四”到抗戰(zhàn)以來“新舊女作家的最新作品,比較有系統(tǒng)地搜集起來,使讀者可以從這些作品里面,窺見她們隨著文藝思潮演變的進步與趨勢”(趙清閣:《無題集·序》,《現代中國女作家小說專集——無題集》,晨光出版公司一九四七年版)。
《無題集》的特殊性還在于,集中的全部作品都是由趙清閣出面約稿的最新創(chuàng)作。早前也有女作家作品選集陸續(xù)問世,如中央書局一九三五年出版的《當代女作家隨筆》《當代女作家書信》,上海更新出版社印行的《女作家小說選》,開華書局一九三五年出版的《女作家小品選》,上海仿古書店一九三六年推出的《現代女作家隨筆選》《現代女作家日記選》《現代女作家書信選》及《現代女作家詩歌選》等,然而這些作品集都選自女作家們以往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舊作新集”,而《無題集》卻是女作家們應邀貢獻的最新創(chuàng)作。為了凸顯這一特殊價值,《無題集》出版時封面下方赫然標注出“十二創(chuàng)作短篇·從未發(fā)表”。
據趙清閣回憶, 最初計劃出版中國現代女作家小說專集是在一九四七年二月,而《無題集》于當年十月出版。從組稿到正式出版,前后僅八個月,堪稱奇跡。之所以稱為奇跡,是因為《無題集》能夠順利出版事實上克服了相當多的困難與阻力。首先,單是聯(lián)絡各位女作家,趙清閣就費了不少功夫。當時正值抗戰(zhàn)結束后不久,女作家們散居在國內外各地,如冰心當時旅居日本,陸晶清在英國,王瑩在美國,蘇雪林、袁昌英在武漢大學執(zhí)教,馮沅君此時還在東北大學任職?!耙?lián)絡她們已非易事,更何況向她們索稿?可見趙清閣是費了一番苦心才編成《無題集》的!”(楊玉峰:《現代中國女作家小說專集——〈無題集〉》,《讀者良友》,一九八六年第五卷第四期)
查馮沅君一九四七年致趙清閣信可知,已十數年未曾提筆的馮沅君之所以再度創(chuàng)作,很大程度上有賴于趙清閣的熱情邀約,馮沅君在寫給趙清閣的第一封復信中表達了對趙清閣向其約稿的感念,但也委婉表露自己“數年來未寫文藝,聞命殊惶惑”(趙清閣編:《滄海往事:中國現代著名作家書信集錦》,上海文藝出版社二00六年版)。五月再度致信趙清閣,稱“我實在不敢當‘作家’這個頭銜……但因為您一再催索,頗覺情不可卻,姑且送一篇四不像”(同上)。而旅居英倫的女作家陸晶清在收到趙清閣的約稿信后很快創(chuàng)作出了小說《河邊公寓》,并直言是對趙清閣友情的甜蜜回應:“因為你的來信寫得太甜,使我的硬心腸軟化了,所以兩天內趕寫了一短篇。”(同上)
而能讓陸小曼提筆創(chuàng)作出人生中第一篇也是唯一一篇小說,趙清閣可稱得上居功至偉。為了約請陸小曼,趙清閣專程去她上海的家中拜訪,面對趙清閣的好意邀請,陸小曼“謙遜地推辭,說她只會作畫不會作文”(趙清閣:《浮生若夢》,華岳文藝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然而事實上,早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她就曾和徐志摩一起合作創(chuàng)作過話劇《卡昆崗》,三十年代還出版過其與徐志摩的書信隨筆集《愛眉小札》,此外她還翻譯過泰戈爾的詩。趙清閣很看好陸小曼的文學才華,所以在與趙家璧擬定《無題集》邀約名單時,陸小曼得到了著意推薦。此外,親見了陸小曼在徐志摩離世后一直深居簡出、身染阿芙蓉癖,特別是在拜會陸小曼后發(fā)現她形容憔悴、意志消沉后,趙清閣也特別希望通過鼓勵、敦促她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以使其重振精神。趙清閣的好意勉勵,加之出版人趙家璧正是徐志摩的學生,亦曾協(xié)助陸小曼整理出版《徐志摩全集》,與陸小曼交情頗深,陸小曼遂答應了邀請。為了集中精力創(chuàng)作小說,陸小曼專程去南京旅行,在南京寫下了小說《皇家飯店》,而這部作品是她“輟寫了十多年后的一篇創(chuàng)作,也是她最后的一篇創(chuàng)作”(同上)。一九八七年,《無題集》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再版,趙清閣把書名改成了《皇家飯店》,以陸小曼的單篇創(chuàng)作為這部專集命名,足可見其對陸小曼這篇小說的喜愛。
以上種種,既體現出趙清閣人際網絡之強大,亦體現出其編輯手段之靈活、努力促成女作家小說專集出版的決心之堅定。
入選《無題集》的作家可謂新老云集,幾乎涉及了自“五四”至戰(zhàn)時不同階段的代表性女作家。趙清閣在《無題集·序》中即曾明確地將中國現代女作家按照時代因素劃分為“五四”前后、“九一八”前后及“七七”前后進步女作家三個重要階段。其中入選《無題集》的女作家中,冰心、袁昌英、馮沅君、蘇雪林、陸晶清、沉櫻、陸小曼當屬五四前后“反封建的新興文藝宿將”;謝冰瑩被劃定為“勇敢地為反帝國主義的革命文藝而斗爭”的“九一八”前后進步女作家;王瑩、羅洪及趙清閣自己,則被劃歸為“熱烈地參加了民族抗戰(zhàn)的國防文藝”的“七七”前后登場的女作家(趙清閣:《無題集·序》)。對女作家劃分標準與分期的判斷,可看出將文學創(chuàng)作作為中國新文藝思想演變之折射的這一編者意識與編輯思想,在《無題集》的編撰中鮮明的體現。
《無題集》還有一處編輯上的創(chuàng)意,即“仿照歐美出版家作風,每篇作品之前附印作者照片與手跡”(趙清閣:《無題集·序》)。除馮沅君和陸晶清缺照片,沉櫻以畫像代替外,其余九位女作家悉數配上了近照或與趙清閣的信札手跡。作家圖像資料既便于當時的讀者加深對女作家的印象感受,又有利于后世閱讀與研究的展開;而書信手跡等原始資料的展露,更令“時人能夠一睹當年女作家的風范和書法”(楊玉峰:《現代中國女作家小說專集——〈無題集〉》);珍貴的手稿留存還可使研究者從書法角度一窺中國現代女作家的藝術造詣與修為。
當然,作為一部定位為中國現代女作家小說專集的作品,《無題集》也有遺憾。其中一大缺失即是作者的選擇具有鮮明的個人印記——多出自國統(tǒng)區(qū)、淪陷區(qū)及旅居海外的女作家,解放區(qū)的女作家未見收錄,對此趙清閣也有過解釋辯白,“由于交通關系,像丁玲女士的作品這次便無法得到,這實在是一個很大的遺憾”(趙清閣:《無題集·序》)。而從入選名單可以看出,趙清閣的出版計劃顯然有其自身的審美標準,如她“曾致函林徽因約稿,林徽因由于病重未能應約”(也果:《你是人間四月天——林徽因》,齊魯書社二0一五年版)。但與趙清閣同在上海的“‘東吳系’‘小姐作家’和張愛玲、蘇青等一起均被排除在外”(陳子善:《邊緣識小》,上海書店出版社二00九年版),這固然與趙清閣的文壇交往密切相關,亦折射出了她的文學趣味,對于張愛玲、蘇青等通俗性、市民性特色鮮明的女作家創(chuàng)作,她顯然是不太認同的。
此外,《無題集》的目標定位及其在封面赫然宣示的“女作家小說專集”等標簽,無不提示著這部集子意在收錄女作家最新的小說創(chuàng)作。然而嚴格來說,集內的一些作品,如冰心書寫戰(zhàn)后生活的《無題》,馮沅君為了紀念已逝母親而寫的《倒下了這個巨人》,則并非小說創(chuàng)作,而更像是散文;王瑩的《別后》則更帶有戰(zhàn)時通訊的隨筆意味。文體的駁雜含混一定程度上也對《無題集》的“小說專集”屬性形成了沖擊。
值得一提的是,趙家璧和趙清閣“起初還有計劃接著編印女作家散文集、詩集和戲劇集”(趙修慧:《我見到的趙清閣阿姨》,《新文學史料》二0一八年第四期),可惜最終未能實現。一九八七年趙家璧向湖南人民出版社推薦重印此書,時隔三十年,趙家璧之所以認為《無題集》還有重印價值,是因為在他看來“現在……文壇上涌現出大批新的女作家,但歷史不能割斷,沒有五四運動以來許多女作家的努力開墾,也許不會有今天女作家陣營的蓬勃壯大”(趙修慧:《我見到的趙清閣阿姨》)。
趙清閣也十分看重《無題集》的文學與歷史價值,她為《無題集》重印專門撰寫了《懷故舊,思悠悠——〈無題集〉重印后記》,因考慮到出版社提出已有同名“無題集”出版在先,趙清閣將其更名為《皇家飯店》,使用的是集中陸小曼的同名小說。盡管已至暮年、身體時常抱恙,趙清閣卻始終熱心關注著《皇家飯店》推出后的反響,這從她在一九九0年六月十四日致韓秀信中稱“《皇家飯店》近來頗有反響,已有幾篇評介文章發(fā)表,為之欣慰”即可見一斑(傅光明:《老舍與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命運》,復旦大學出版社二0一一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