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的玩笑

如果梁勁生的故事是一部電影，那么這一幕會是開篇：終點就在眼前，他保持著領先，再邁幾步，他將成為冠軍。失控是突然出現(xiàn)的，他騰空而起，像特技演員一樣，以一個前空翻的姿勢摔向正前方。

以這樣的方式摔倒，是中國田徑賽事中從未有過的。

這是2021年4月在西安舉辦的一場沒有觀眾的比賽，25歲的梁勁生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短跑明星。他是蘇炳添在廣東田徑隊的師弟，男子200米的全國青年（即20歲以下）紀錄保持者，中國國家田徑隊男子4×100米接力隊的第二棒運動員。

他在國家隊的隊友吳智強跑過來，查看他的情況。梁勁生發(fā)現(xiàn)自己動不了了。然后，擔架被拿來了。當時他知道的是，他失去了這場比賽的冠軍；不知道的是，他將失去3個月后東京奧運會的出場機會，男子4×100米接力隊的位置，以及未來2年的時間。

命運和他開了一個玩笑。但這不是第一次。

梁勁生1996年出生，19歲就進了國家隊。張培萌于2017年退役后，他即成為4×100米接力隊的主力成員。但他至今從未有機會站上真正國際大賽的舞臺，每次機會來了，壞運氣就會降臨。

第一個轉折發(fā)生在2018年雅加達亞運會前，他打包好行李，準備隨國家隊坐大巴去機場。領隊突然說，他不用去了。血檢報告顯示，他的黃體酮指數(shù)異常。教練問他，是不是吃什么東西了，他說沒有。

事后，沒有通報發(fā)布，沒有任何人被處罰。梁勁生想，也許是他長期失眠導致內(nèi)分泌失調(diào)，他只能認倒霉。他在電視上看著接力隊隊友拿了雅加達亞運會接力賽的銅牌。

第二個轉折發(fā)生在2019年的多哈世界田徑錦標賽前。這一年的梁勁生比上一年的自己更強了，他將百米PB（個人最佳成績）突破到10秒18，排在中國男子百米成績排行榜的第九位。他隨隊伍來到多哈，不幸再次發(fā)生了?！氨荣惖那皟商煳胰コ栽绮停频昀锩嬗袀€斜坡，我就正?？辞懊娴穆?，”他說，“一腳踩下去踩空了，就把腳崴了。”

領導宣布換下他時，他哭了。中國接力隊在世錦賽的預賽中破了全國紀錄，決賽則取得第六的名次。無論榮譽還是遺憾，他都不在其中。

然后是第三次轉折，發(fā)生在東京奧運會前——那次突然發(fā)生的摔倒。運動員遺憾錯過世界級比賽，錯過在黃金年齡展現(xiàn)自己的機會，這類故事在競技體育領域并不鮮見。但梁勁生的故事，仍然顯得有些特殊，連續(xù)3次在命運面前跌倒，尤其那最后一摔，以如此離奇的姿態(tài)發(fā)生。

天賦與遺憾

這并不是梁勁生的腿第一次遭遇危險。

4歲那年，他發(fā)生過一次意外。那時父母在深圳工廠的流水線上打工，他與姐姐被放在茂名農(nóng)村老家由爺爺奶奶照顧。一次在沒有圍欄的二樓平臺玩耍時，梁勁生摔了下來。他剛好掉進一個水缸，腿砸到水缸的邊緣，兩條大腿都出現(xiàn)粉碎性骨折。至今，他的雙腿仍可見當年打入鋼板時留下的疤痕。

那次受傷影響了這雙腿的外觀，但并未影響這雙腿的潛力。梁勁生讀三年級時參加學校運動會，拿了第一名，之后就是年年拿第一名。他去參加區(qū)運動會，拿了冠軍；參加省運動會，也是冠軍。他還拿過全國性比賽的冠軍。2013年，在捷克舉行的世界中學生田徑錦標賽上，他同樣奪得冠軍。

田徑改變了他的命運?！耙俏也唤佑|跑步，可能現(xiàn)在跟著我爸進工廠了?！彼f。為了讓姐弟倆得到更好的教育，父母把他們接到深圳讀小學，住在父親的宿舍里。小時候的他是膽怯、自卑的，進了田徑隊，大熱天他穿著長褲訓練，生怕被大家發(fā)現(xiàn)他大腿上的傷疤，直到有次教練強迫他換成短褲。

父母加班多，每周只休一天。成長中的大部分時光，姐弟倆待在一起，自己上下學，自己熱菜熱飯。梁勁生不愛學習，愛打游戲。他讀初中時，爸爸說以他這成績肯定考不上高中?！暗俏遗艿每彀?，我早就被高中看上了?！彼f。

卓越的運動能力逐漸帶給他自信。2014年，梁勁生進了廣東省田徑隊，師從袁國強——他也是蘇炳添的師父。2015年，19歲的梁勁生百米跑出了10秒38，這個成績比19歲時蘇炳添的更優(yōu)秀。而他在200米的賽道有著更強的統(tǒng)治力，以20秒52的成績將謝震業(yè)保持的全國青年紀錄提升了0.25秒。

“一個很有天分的小孩，身材好，動作漂亮?！痹瑖鴱娬f，而最難得的是他天生的步幅。跑完100米蘇炳添要48步，張培萌要46步，而梁勁生只需要44步?！斑@種類型非常難找。”袁國強贊揚道。

2017年的全運會，他大放異彩，拿了100米比賽的第六名，200米比賽的亞軍，4×100米接力賽的冠軍。那一年，梁勁生21歲。

但關于他的故事，現(xiàn)在方向已經(jīng)調(diào)轉。錯過亞運會、世錦賽，直到這雙腿再次受傷，他錯過了人生中的第一屆奧運會，而且是在運動生涯最黃金的年紀。而接力隊在東京奧運會上的經(jīng)歷，也為梁勁生的故事蒙上了更多遺憾。由于獲得銀牌的英國隊有隊員被查出服用禁藥，中國隊遞補獲得銅牌，這是中國男子接力隊取得的第一枚奧運會獎牌，是歷史性的突破。

低谷時刻

把時間調(diào)回2021年4月。

梁勁生被診斷為三級拉傷，左腿后肌完全撕裂。躺在宿舍的床上，他掉下眼淚來，但趕在隊里的人過來之前，趕緊擦干。

根據(jù)傷情判定，他面前有兩個選項。第一個方案，做開放性手術，從大腿割開到臀部，把斷裂的肌肉縫好，這需要更長的康復期。第二個方案，保守治療，以便他能盡快回到賽場。醫(yī)生的意見是做手術，隊內(nèi)的意見則是保守治療。無論如何，他都將錯過東京奧運會，他想，至少可以在5個月后的全運會上代表廣東隊出戰(zhàn)。他選擇方案二。

幾個月后，當他恢復慢跑的時候，他意識到腿傷以及后續(xù)影響要比他原以為的更嚴重。再次站上跑道，他跑起來的感覺就像車輛在高速公路上爆了一個輪胎，一條腿有力，另一條腿使不上勁，內(nèi)部肌肉感覺在甩動。

他最終還是落選廣東隊的全運會選拔名單。“我就是在賭，但還是輸了。”他說。

受傷錯過奧運會后，在旁人面前，梁勁生幾乎不談論那些不走運的事，但總有蛛絲馬跡流露出來。隊友吳智強注意到，嘆氣成為他不自覺的習慣。住在他宿舍樓上的黃博凱則是從他的眼神里感受到的，“那叫一個落寞悲催”。營養(yǎng)師許寶璐與他聊天時，他會突然說一句：“我很難過?！?/p>

姐姐梁小紅也發(fā)現(xiàn)了異樣，她常用憨厚、善良來形容弟弟，“小時候像只溫順的小兔子”。但那次受傷后，她對弟弟的關心總是落空，弟弟不接電話的時候越來越多了。他不想跟外界聯(lián)系，姐姐這樣想。

家人心疼他，勸他退役，這更引發(fā)了他的抵觸情緒。尤其在2022年，他研究生畢業(yè)，此時退役找工作有應屆生優(yōu)惠政策，家人認為他應該抓住時機。為避開這個話題，他減少放假回家的次數(shù)。母親和他打視頻電話時會哭起來?！澳阃ＭＭ＃以趭^斗的時候，你不要講這種東西。”他對她說。母親再哭，他直接掛掉電話。

2023年2月，他終于復出了，巧合的是，復出后的第一場比賽也是在西安。那是一場60米的室內(nèi)比賽，他又來到這座城市，兩年前的春天他正是倒在這里。他去城墻上散步，人們在歡慶農(nóng)歷新年，處處掛著燈籠，鋪天蓋地的悲傷向他襲來。他說，那是兩年里他最難過的時刻。

“大多數(shù)”的故事

按照戲劇節(jié)奏，梁勁生經(jīng)歷過漫長的“靈魂黑夜”，高潮似乎要來了。

但現(xiàn)實不是電影，世界不會按照某種框架式的戲劇節(jié)奏運轉。成為蘇炳添，這樣的要求太高了。在競技體育的世界中，梁勁生的故事才是屬于大多數(shù)人的故事——他們并非欠缺天賦，但因為各種原因，最終能走進國家隊、參加奧運會并為世人所知的，只是龐大集體中的極少數(shù)。書寫梁勁生的故事，其中的一項意義正是在關于“贏”的敘事之外，讓更多的人看到那些沒能攀上金字塔尖、不為人所知的運動員，他們是誰，經(jīng)歷過什么。關于脆弱，關于體育，關于欲望，這些故事將展現(xiàn)更深層的東西。

2021年，梁勁生受傷后，他的母親和父親煲了湯，去看他。母親問隊醫(yī)：“這傷嚴不嚴重？”隊醫(yī)說：“放心，沒事?！彼謫栮犂锲渌耍骸皶粫绊憛⒓訆W運會？”他們說：“沒問題的。”

真相很快揭曉。幾個月后，兒子打來電話，請父母來訓練基地接他。他們過去看到，整個訓練基地空空蕩蕩的，人全出發(fā)去參賽了，只剩兒子一個人，他看起來瘦了很多?！八f他愛跑步，努力了那么久，就想上一次大舞臺?！绷簞派哪赣H說，“我兒子最難過的就是那個時候。他是很能忍的，從來不會在爸媽面前訴苦。他一個人承受了很多?！?/p>

難過時她也會哭，但哭得最厲害的那次是兒子在國家隊的個人物品被寄回來了。母親幫著整理，里面的腰部綁帶散發(fā)著濃烈的汗味，她想象他汗如雨下的樣子。打開一個盒子，里面是一面折疊好的五星紅旗，那本該由他完賽后披掛在身上。那一刻，她再也控制不住，抱著紅旗大哭起來。

找到自己的道路

梁勁生的故事還在繼續(xù)——這不是我們常看到的體育電影，也很難有一個逆風翻盤式的結尾。

今年的百米賽道新人涌現(xiàn)，好幾個人跑出10秒20以內(nèi)的成績。梁勁生5月以來的百米成績是：10秒79，10秒77，10秒64，10秒60。戲劇性的爆發(fā)沒有發(fā)生，但他在進步。

他把目標定得小而具體。眼前的每一場比賽，他都希望能夠進入半決賽，“多跑一槍我就賺到了”。

還有一個讓他繼續(xù)堅持下去的動力。很多人給他發(fā)來私信，表達對他的支持。有人同樣正在經(jīng)歷傷病，這其中有很多體育生。但也有人與這些都無關聯(lián)，可能只是一個普通的在校高中生，但在梁勁生的故事里得到某種激勵。這是讓他感到意外的收獲?！拔彝蝗挥X得做這些事情就有點兒意義了?！彼f。

在社交媒體上，他有時也會刷到2021年他摔倒時的視頻。他不信運氣，但再次回看，卻有一種幸運之感?！澳谴畏瓭L，頭沒有先著地，回想起來也很好了。還活著已經(jīng)很好了。要是頭先落地，就完蛋了。”

他說，自己對比賽的欲望從來沒有如此強烈過。他最喜歡的，不是沖刺時觀眾的山呼海嘯，而是各就各位，腳蹬在起跑器上，聽槍響的一刻。整個世界安靜下來，腦子里只想一件事。和無數(shù)不被知曉的運動員一樣，他不是失落的天才，不是被高估的軟蛋，不是悲情英雄，不管別人怎么看待他，他不會這樣看待自己。他只是一個試圖找到自己道路的人，繼續(xù)等待著那聲讓世界安靜的槍響。

（風馳摘自微信公眾號“人物”，本刊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