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名片】

王處直墓志銘，刻于邊長105厘米，厚17—18厘米、四側線刻纏枝牡丹花紋的墓志石上；志文為楷書，近兩千字，以夾敘夾議的手法，展現(xiàn)了五代軍閥王處直的顯赫家世及非凡人生。王處直墓出土的彩繪浮雕及墓志石、墓志蓋，現(xiàn)在河北博物院《曲陽石雕》陳列展出。

墓志及銘，是判斷一個墓的主人的重要依據(jù)。1994年6月，河北曲陽縣靈山鎮(zhèn)西燕川村西墳山上有一座古墓被盜掘，曲陽縣文物管理所及時對其進行了搶救性整理。墓內所出墓志，為青石質料。蓋頂為方形，四剎浮雕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并施彩繪。蓋頂刻篆書“唐故易定祁等州節(jié)度觀察處置等使檢校太師兼中書令北平王太原郡王公府君墓志銘”6行36個字。志文為楷書，近兩千字。根據(jù)墓內遺存文物及墓志，認定為唐末、五代時期的墓葬，墓主人為五代軍閥王處直。

王處直的一生非常具有傳奇色彩。他是五代十國時期一個北方割據(jù)者，先后擔任過義武軍節(jié)度使、北平國國王等職務?！傲x武軍節(jié)度使”的勢力范圍以定州為中心，包括易、定、祁三州，也就是現(xiàn)在河北易縣、定州、安國一帶。王處直所任“義武軍節(jié)度使”，是個家族世襲的官職。最初，其父將這個職位傳給了其兄王處存，王處存又傳給了兒子王郜。唐昭宗光化三年（900年），朱溫軍隊攻打定州，王郜派時任后院中軍都知兵馬使的王處直在沙河（今河北邢臺沙河市）抵抗。這場戰(zhàn)役，義武軍大敗，死者過半。為了逃脫罪責，部隊發(fā)生嘩變，眾將領擁戴王處直為留后（唐代節(jié)度使、觀察使缺位時設置的代理職稱），率兵回定州驅逐王郜。王郜逃到晉王李克用處，王處直隨后當上了義武節(jié)度使?？箵糁鞙剀婈犑『?，王處直拿出10萬匹絹向梁軍求和。公元907年，朱溫取代唐朝建立后梁，從此拉開了中國歷史上一段大分裂大動蕩的時代——五代十國的序幕。兩年后，朱溫封王處直為北平王，北平國政權建立。

據(jù)《資治通鑒》記載，王處直年輕時喜好巫術，道士李應之在陘邑（今新樂、定州一帶）收養(yǎng)一個名叫“劉云郎”的小童送給王處直，說這個孩子天賦異稟，生有異樣。王處直收養(yǎng)劉云郎為養(yǎng)子后，改名“王都”。此人天性狡詐巧佞，王處直卻對他百般寵愛，深信不疑。王都長大后，王處直考慮到自己的親生兒子尚幼，還給王都封了個“節(jié)度副使”官銜。由于沒有察人之明，以致養(yǎng)虎遺患，后梁龍德元年（921年）王都與書吏和少微密謀發(fā)動兵變自任留后，奪取了王處直的職位。隨后，囚禁王處直及其妻妾，盡殺王處直子孫、心腹，以致王處直在不久之后抑郁而終。

害死王處直及其一家后，王都為了掩蓋罪行，在為養(yǎng)父營造墓葬時，一方面極盡奢華地彰顯所謂的“孝道”，另一方面又利用墓志銘大做文章，極力掩蓋事實真相。據(jù)《資治通鑒》記載，王都有一次來到囚禁王處直的西宅，王處直憤怒地捶著胸口大罵：“逆賊，吾何負爾？”意思是說：“你這個逆賊，我有什么地方對不住你？”見王都身邊沒有帶人，王處直憤恨地沖上去想咬王都的鼻子。王都甩了甩袖子走了，“未幾，處直憂憤而卒?！钡?，墓志銘中卻活靈活現(xiàn)地精心編撰出一幕“推位讓賢”戲：正當“勛名益振，位望彌隆”之際的王處直，有一天對王都說：“吾雖操剸未退，但情神已闌，況當耳順之年，正好心閑之日。若俟眸昏齒落，方期避位懸車，慮廢立之間，安危是患。即五湖之上，范蠡豈遂于遨游；三杰之中，留侯不聞于獨步。成其堂構，襲以門風，勉而敬之，斯言不再?！币馑际钦f我雖然還在位子上，但精力已然不行了。況且已到“耳順之年”，也該過幾天安生日子了，可不能等到眼也花了牙都掉了再退位。我要仿效范蠡和留侯功成身退笑傲江湖，把職位讓給你，你可一定要勤勉努力建功立業(yè)?。÷犕晖跆幹边@番語重心長的“肺腑之言”，王都“感其嚴誨，涕泗交流，雖欲勞謙，誠難拒命，其年遂立”——嚴父的教誨，讓養(yǎng)子王都感動得涕泗交流。這份誠意，讓人實在不忍心推脫。那么，就恭敬不如從命吧。于是，王都名正言順地繼承了王處直的職位。歷史真相就被這篇墨寫的謊言掩蓋了。

五代十國時期，像王處直這樣被養(yǎng)子所殺的軍閥不在少數(shù)。王處直的故事，反映了當時一種普遍的現(xiàn)象：統(tǒng)治階層收養(yǎng)義子成風。無論是梁太祖朱溫、唐武皇帝李克用，還是曾稱霸一方的李茂貞、王處直、劉仁恭等藩鎮(zhèn)節(jié)度使，都曾醉心收納養(yǎng)子。這種風氣的出現(xiàn)，有什么特定歷史背景呢？毫無疑問，軍閥收養(yǎng)行為的根本目的，在于壯大自己的力量，希望自己在爭霸斗爭中處于優(yōu)勢地位。這些養(yǎng)子，也在當時動亂的社會和王朝更迭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為數(shù)眾多的軍閥養(yǎng)子們，逐漸成為一種特殊的政治力量，參與到爭霸戰(zhàn)中，使五代軍政斗爭顯現(xiàn)出巨大的破壞性與獨特的復雜性，時局更加動蕩不安。和王處直與王都一樣，在五代軍閥收養(yǎng)義子的風潮中，絕大部分養(yǎng)父和養(yǎng)子之間都不存在血緣關系。結成父子，完全是為了假借一種虛擬的血緣關系，以達到鞏固和擴展自身政治勢力的目的。通俗地說，養(yǎng)子與養(yǎng)父之間，純粹就是一種“利用”與“被利用”的關系。當他們暫時結合在一起時，加劇了軍閥割據(jù)和社會動亂，而當他們之間關系破裂時，又給社會造成更大動亂。

歐陽修有感于養(yǎng)子在晚唐五代軍事上的地位和政治上的影響，非常郁悶。他在《新五代史·義兒傳》序中寫道：“嗚呼，世道衰，人倫壞，而親疏之理反其常，干戈起于骨肉，異類合為父子。開平、顯德五十年間，天下五代而實八姓，其三出于丐養(yǎng)。蓋其大者取天下，其次立功名、位將相，豈非因時之隙，以利合而相資者耶。”正如歐陽修所言，這種關系已全然脫離了一般的人倫道德范疇，成為一種獨具特色的政治模式。養(yǎng)子政治使“親親”“尊尊”的宗法制原則受到空前挑戰(zhàn)，本來的“父子有親，長幼有序”變成了父子不親，長幼無序。正因人倫頹喪，弒殺養(yǎng)父的逆子才會層出不窮。

王處直被養(yǎng)子所殺的悲劇，雖然非常富有時代特色。但是，也與王處直寵信奸佞、昏庸驕橫的個性不無關系。另據(jù)《資治通鑒》記載，王處直曾患重病，被道士李應之用巫術治好。于是，王處直愈發(fā)對他奉若神明，派身穿道袍的李應之擔任行營司馬，軍政大小事都聽他決策。李應之恃寵而驕，把丁壯編成新軍自己統(tǒng)率，還在博陵坊建造四面開門的房屋，大施妖佞之術。部將們力勸王處直除掉此人免生后患，但王處直說什么也聽不進去。隨后不久，幽州節(jié)度使李匡儔率軍借道中山去往京都洛陽，王處直伏兵城外以備不測。李匡儔的軍隊走后，披堅執(zhí)銳的戰(zhàn)士闖入城中包圍李應之的房屋，將他捉住殺掉。將士們又齊聲要求王處直殺掉王都，怎奈王處直堅決不同意。不僅如此，王處直第二天在軍中論功行賞時，還秘密記下那些斬殺李應之將士的姓名，藏于另冊然后找機會借故逐一殺掉，20年間無一人幸免。由此可見，王處直之昏聵到了什么地步！《舊五代史》評價王處直：“惑佞臣而負其宗……其故何哉？蓋富貴斯久，仁義不休，目眩于妖妍，耳惑于絲竹，故不能防奸于未兆，查禍于未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