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來到濟南時,這座有著兩道城墻的千年古城正在悄然變革。
民國初年,繼膠濟鐵路開通后,津浦鐵路也全線貫通,濟南成為兩條鐵路干線的交叉點,加之小清河黃臺碼頭與膠濟鐵路黃臺站和津浦鐵路濼口站都有對接,濟南作為華北鐵路及水陸交通樞紐的作用日益顯現(xiàn)。自開商埠,濟南的工商、金融、文化、教育,乃至居民生活和社會風尚等都在發(fā)生深刻變化,新式教育、新式學堂更是如雨后春筍,蓬勃興起。
1917年大年前夕,6歲的季羨林和父親騎著毛驢,從大運河之濱的清平縣官莊(后劃歸聊城臨清),走了兩天來到濟南南關柴火市,進了佛山街40號的一座兩進四合院,這便是季羨林叔父的家。
季羨林來此并非走親戚,而是被家境貧寒的父親過繼給叔父成為祧子。叔父沒受過正規(guī)教育,但絕頂聰明,自學識字,讀過不少經(jīng)書子集,能詩善書,還會刻圖章。他立志將季羨林培養(yǎng)成有用之才,以“光大門楣”。
剛來沒幾天,季羨林被叔父送到曹家巷讀了幾個月私塾,第二年,他又被送到了“洋學堂”,即省立第一師范學校附屬小學(后來為南城根街小學,今黑虎泉西路小學校址)。從這時起,季羨林開啟了他在濟南長達13年的讀書歲月。
季羨林的小學和初中,一向“主課不主,副課不副”。他年幼從偏僻鄉(xiāng)村來到省城,對看到的一切都充滿新鮮感,尤其濟南濃濃的煙火氣息和繁鬧景象,令他興趣盎然,樂此不疲。
他對一師附小上課時的情形印象很模糊,但對上學的路記憶猶新。學校所在的升官街在老城南門里西側,是條青石板路,緊鄰城墻下的南城根街,他喜歡推著鐵環(huán)去上學,直到晚年,他“耳中仿佛還能聽到鐵圈在青石板路上滾動的聲音”。
途經(jīng)正覺寺街東頭,一個叫新橋的地方有家小鋪,專門售賣又咸又香的五香長果仁(花生米)。他曾用嬸母給的早餐錢買了半斤,再分成若干小包,帶到學校里兜售給同學們,遂被搶購一空,他為此沾沾自喜,調(diào)侃自己是被埋沒的做生意的天才。
9歲時他轉入南圩子墻內(nèi)三合街上的新育小學(后來稱三合街小學,今山東實驗小學),讓他記憶深刻的是其人生“第一位老師”,也是他唯一能記住姓氏的小學班主任李老師。初春的一天,李老師帶著全班同學在校園小池塘邊種菜,同學們自己挖地,自己種下扁豆、蕓豆、辣椒、茄子等,大家“蹦蹦跳跳,快樂得像一群初入春江的小鴨”,成為他“一生三萬多天中最快樂的一天”。
小學時他便“博覽群書”,回到家,背著叔父,鉆進被窩里,用手電照著偷看《彭公案》《濟公傳》《七俠五義》《說唐》《封神榜》等叔父列為禁書的“閑書”。他還喜歡到校門外不遠處的馬市,看馬驢騾交易者將手指伸進袖筒里討價還價;他爬到校園大柳樹上張望校外屠宰場捆豬;他到南圩子墻外空場子上逛九月九廟會,溜進各個大小席棚,將說書、唱戲和耍猴等各種表演看個遍,彰顯著他的年少無忌和對生活的敏銳觀察。
他的老家在魯西北平原,一馬平川,小時候他沒見過一座山,到了濟南才知山的模樣。他與同學們開心地暢游南山開元寺,觀秋棠池(即甘露泉,也稱滴露泉),當他爬到大佛頭山頂俯瞰時,感覺千佛山在自己的胳膊肘下,開心得不得了。
12歲時他考入私立正誼中學,校園北面緊鄰大明湖。他時常跑到湖邊蘆葦及荷花叢中,用綁在葦子上的縫衣針制成的釣鉤,引誘趴在荷葉上的蛤蟆上鉤?;蛘哂萌敹捝钊牒凶尯r順著稈子向上爬。他將捉到的蛤蟆和湖蝦再放生湖中,不為占有與口福,只為戲耍,以打發(fā)課余的時光。
15歲時他在正誼讀了半年高中后,便考入位于北園白鶴莊剛剛組建的山東大學附設高中。初中時在大明湖只顧釣蛤蟆、捉湖蝦,而到了山大附中,校園外“荷香四溢,柳影在地,草色凄迷,碧波瀲滟”的江北水鄉(xiāng)美景令他陶醉。
他和同學到商埠經(jīng)二路郵政總局大樓去取郵購的圖書包裹時,北園的一段路程則是走的津浦鐵路,看到火車快要開來,他便將一枚銅元放上鐵軌,火車一過自然被壓扁。用他的話說,這“全是損己不利人的惡作劇”。
1928年濟南發(fā)生“五三慘案”,山大附中停辦,季羨林被迫輟學一年。他自然沒閑著,創(chuàng)作了反映“五三慘案”發(fā)生后日本兵在濟南惡行的《文明人的公理》以及《醫(yī)學士》《觀劇》等短篇小說,發(fā)表于天津《蓋世報》等報刊上。
1929年18歲的他轉入桿石橋西的省立高中(今濟南一中)。這一年,他的人生閱歷不斷豐富,才情與學業(yè)得以同步提升,他還娶了妻,成了家。
“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做了對的事”。季羨林天資聰慧,會讀書,巧用功,絕非死記硬背。
季羨林最早學英語,是從新育小學開始的,由于他背了不少單詞,報考正誼中學時便可翻譯些考官命題的句子,自然也給他的入學考試加了分。正誼的英文老師鄭又橋對他幫助很大。那時季羨林寫英文作文時自然是“中國式的英文”,鄭老師批閱時一字不改,而是根據(jù)作文原意另寫一篇,是地道的英文。這對季羨林觸動很大,“簡直可以說是一把開門的鑰匙”。
他讀正誼的3年時間,叔父還送他到尚實英文學社補習英語,這家位于按察司街南口的培訓機構,由廣東人馮鵬展創(chuàng)辦,馮先生白天在幾個中學兼任英文教員,晚上則在自家前院招補習生,授課相當賣力。季羨林每天從南關穿越老城走到大明湖畔的正誼,下午放學后走回南關家吃晚飯,然后再走回城里到尚實,晚上九點以后再返回家。如此歷時3年,他并沒有感到壓力而是倍感充實。他的英文成績之所以在正誼居全班之首,同尚實補習密不可分。這對于他后來考入清華,更是大有裨益。他在山大附中時,還選修了德文課程,為他后來入清華專修德文及留學德國做了很好鋪墊。
1924年4月22日,印度詩人泰戈爾在詩人徐志摩、作家王統(tǒng)照等人陪同下來到濟南,在大明湖畔的省議會舉行演講。在正誼讀初中的季羨林和他小學“最早的同學”、后成為作家和文藝評論家的李長之,著名詩人臧克家都在現(xiàn)場親眼目睹了泰戈爾的風采。泰戈爾用英語演講,徐志摩做現(xiàn)場主譯,時為齊魯大學學生、后成為藏學家的于道泉做輔譯。從此之后,季羨林迷上泰戈爾的詩,還模仿其風格寫過一些詩作,因此同學們還稱他為詩人。至于他后來學習梵文,研究東方學,不知是否與此次經(jīng)歷有關。
季羨林的古文底子得益于叔父季嗣誠、正誼中學國文教員徐金臺、山大附中國文教員王崑玉等人。徐老師沒有在正課上教過季羨林,而是每天下午放學后在校內(nèi)開辦課外補習班,季羨林報名去聽徐老師講解《左傳》《史記》等古籍。也是在這一時期,叔父親自選編輔導教材,用小楷手抄了厚厚一大本,取名《課侄選文》,并親自講給季羨林聽,季羨林對叔父宣講的理學文章雖不喜歡,但他理解叔父對他的一片苦心與期望。
對季羨林影響最大的還有幾位“大先生”。正誼中學校長、清末舉人鞠思敏,他畢業(yè)于山東優(yōu)級師范學堂歷史系,曾任山東省教育司司長、山東高等師范學校(后為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校長等職,他不僅創(chuàng)辦正誼中學,還在北園開辦了七所民眾學校。
季羨林在正誼時鞠思敏沒有講過課,但他考入山大附中后,鞠思敏也應聘為該校教員,教倫理學,課本用的是蔡元培的《中國倫理學史》。季羨林認為其“講課慢條斯理,但是句句真誠動聽。他這樣一個人本身簡直就是倫理的化身”。
時任山大校長兼山東教育廳長王壽彭,系清末狀元,尤以書法著名。山大附中高一第一學期期末考試結束后,王壽彭提出要表彰每班甲等第一名,獎品是王壽彭手書扇面和對聯(lián),結果全年級六個班中季羨林是達到和超過“狀元公”要求的平均成績95分的唯一一人,平均分高達97分,從而榮獲其墨寶。當時王壽彭年逾花甲,但其墨寶題款時竟然稱十五歲的季羨林為老弟。季羨林自然受寵若驚,也得到莫大鼓勵。這個看似偶然的事情改變了季羨林后來學習態(tài)度,使他從兒時的自卑轉變?yōu)楹髞淼淖孕?,從被動讀書到主動學習,在高中三年的六次考試中,他居然拿到六個甲等第一名。
轉入省立高中后,季羨林的第一位國文老師是知名作家胡也頻。季羨林曾回憶說,胡也頻“不但不講《古文觀止》,好像連新文學作品也不大講。每次上課,他都在黑板上大書‘什么是現(xiàn)代文藝’幾個大字,然后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直講得眉飛色舞, 濃重的南方口音更加難懂了。我們這一群年輕的大孩子聽得簡直像著了迷”(《憶念胡也頻先生》)。胡老師還把夫人、作家丁玲從上海接到濟南的徐家花園寓所,同學們大都成了丁玲的“追星族”。
接替胡也頻教鞭的也是位知名作家,即北大英文系畢業(yè)的董秋芳,譯有《爭自由的波浪》一書,魯迅為之作序。董老師講課認真,批改學生作文一絲不茍,布置作文時卻從不出具體題目,而是在黑板上寫“隨便寫來”四個字??此破渎唤?jīng)心,實則讓學生們充分發(fā)揮想象力。季羨林有篇寫父親去世后他回老家奔喪的作文,董老師在上面眉批:“一處節(jié)奏”“又一處節(jié)奏”,這樣的點評,使季羨林有了寫作上心得與感悟。季羨林之所以到了九十多歲高齡時還“舞筆弄墨”,他說要感謝董先生為代表的“恩師大德”。
1930年,19歲的季羨林高中畢業(yè),同時考取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最終選擇就讀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專修德文。在清華期間,他與同在清華讀書的李長之一起返回濟南,李長之家做東,宴請正在齊魯大學教書的老舍,季羨林作陪,這是季羨林與老舍初次相識,后來成為朋友。
1934年,23歲的季羨林清華畢業(yè)后,應省立高中校長宋還吾之邀,季羨林回母校教了一年書。宋還吾北大中文系畢業(yè),參加過“五四運動”和北伐戰(zhàn)爭,他看到季羨林在清mIetlBYW1yhRFQCRCmYtFA==華期間學習成績優(yōu)異,還發(fā)表過不少文章,便安排季羨林教國文。
1935年,清華大學與德國學術交換處達成協(xié)議,雙方交換研究生。得到消息后季羨林報了名,因在清華時學習成績優(yōu)異,又專修德語,他便順利獲準。而家庭經(jīng)濟窘困,親老子幼,使其國際間旅費及置裝費又成了大問題。宋校長親自帶著季羨林去求助時任省教育廳長的何思源,希望能得到點資助,最終雖然無果,但宋校長對季羨林再三勉勵,并設宴送行,還期望季羨林學成回國后繼續(xù)回來工作,季羨林自然心存感激。
濟南雖非季羨林出生地,但從6歲來濟,19歲離開,大學畢業(yè)后又在濟南工作一年,前后在濟南生活了整整14年,又在濟南娶妻生子,他一直將濟南當做自己的故鄉(xiāng)。
1982年他在《我和濟南》一文中寫道:“說句夸大點的話,濟南的每一寸土地都會有我的足跡”。在他晚年的自傳和很多回憶文章里,他描摹著濟南的山山水水,縱橫巷陌,花草樹木,風土人情,尤其他的家人與親友,他的小學與中學,他的老師與同學……這些都成為他數(shù)百萬字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最為鮮活與靈動的部分,也最能引起濟南人的共鳴。
晚年,他最愛吃家鄉(xiāng)人帶去北京的油旋,他評價為“軟酥香”。他最喜歡的寵物是老家臨清的白色波斯貓和山大校友送的小烏龜。他最喜歡的花,除了君子蘭,便是荷花。他喜歡坐在北大朗潤園他家樓前的荷塘邊賞荷,無論是冰清玉潔的映日荷花,還是香遠益清的田田荷葉。這荷花是多年前季羨林投到池塘里的蓮子結成的碩果,被季羨林北大的鄰居、歷史學家周一良命名為“季荷”。
季羨林的散文《清塘荷韻》是專寫荷花的,當年他在濟南讀書時,無論是正誼地處的大明湖,還是山大附中所在的北園,無不是“荷塘遍布,荷香十里”,晚年最愛懷舊的季羨林是絕不會忘記的。
季羨林(1911.8.2-2009.7.11),字希逋,又字齊奘,山東臨清人,青少年時期在濟南讀書、工作和生活。著名文學家、語言學家、教育家、翻譯家。曾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北京大學副校長、中國社會科學院南亞研究所所長等職,出版有《季羨林文集》,共24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