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那里,因?yàn)闀蜆洹?/p>
因?yàn)闀蜆洌晕业谝淮蝸?,就愛上了那里?/p>
1997年,在濟(jì)南讀書的我,幾乎足不出文化東路。這座城市對我來說,只有:宿舍、教室、圖書館和山師東路的小酒館。
對那時的我來說,這些已足夠。
直到一天,我和幾個同學(xué)一起,走到歷山路口,坐上一輛2路公交車,到體育中心下(那一站或叫:跳傘塔,如今已不存在。),天有點(diǎn)熱,我們被太陽曬著,頂著一腦門汗珠,沿馬路邊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突然走進(jìn)一片濃厚的蔭涼里,路兩邊全是參天大樹,我在心里暗暗驚嘆:濟(jì)南怎么還有這樣的好地方?
再從一條小路進(jìn)去。路兩邊,全是書攤;到了里面,幾排平房,全是書店;還有幾個大棚,水泥臺子上也擺滿了各種書籍。
我的那種感覺,如同記憶中第一次趕大集一樣,興奮無比。原來,書不光陳列于古板的新華書店里,不光保存于嚴(yán)肅的圖書館里,也和柴米油鹽禽蛋蔬肉一樣,有屬于它的鮮活熱鬧的市場。
那是我愛上的英雄山文化市場。
后來我才知道,在我第一次去時,英雄山文化市場剛剛成立五年,之前是果品倉庫。后來的很多年,那里成了我精神之果的采摘地。
我大學(xué)期間多次去那里,幾乎每次從頭走到尾,再從尾走到頭,走得腳底疼,腿轉(zhuǎn)筋,口袋空空如也,不管是體能還是經(jīng)濟(jì),全部透支。
那時囊中羞澀,幾乎每本想買的書都要找?guī)准业攴磸?fù)對比,定價、折扣、版本等等,都合適了,才能狠心掏出一兩盆水煮肉片的錢,買本書回來啃。
書山有路勤為徑。
英雄山文化市場,就是我的書山。只要有耐心,大書店甚至圖書館沒有的書,在那里說不定就能邂逅。比如經(jīng)典的朦朧詩選集《燈芯絨幸福的舞蹈》,再比如余杰的《火與冰》、博爾赫斯文選等等。還有幾家書的整體質(zhì)量都不錯的書店,比如致遠(yuǎn)和三聯(lián)(我至今也不知道和市里的同名書店是不是一家);再比如有一家山東作家書店,里面有全套的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外國詩人的詩集,紅皮、綠皮、黃皮碼得整整齊齊。(那套書陸續(xù)出了上百本,大概是許多當(dāng)代詩人的必讀書,其中很多譯者后來都和我成為了朋友)還有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的系列人文社科類圖書(那時還沒有理想國品牌),很新很全又很快。
在那里,我才知道二十四史要讀中華書局的繁體豎排版;才知道四大名著普及版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最佳(圖便宜買過別的版本的);才知道山東有家畫報出版社的書非常有趣。
同宿舍的老李如今已成為一位頗有名氣的影評人。老李還知道英雄山文化市場邊上有家羊湯特別美味,記得有次他成功當(dāng)選特困生,為了感謝我們的投票,咬著牙打了一輛黃色面的,擠上宿舍的八個人,同去那個滿桌子滿地都是油的小館子,照死里喝了一遭,每個人加了兩回湯,出門時差點(diǎn)滑倒。
有書,有樹,還有羊湯。那里還有我曾經(jīng)的居住理想。
工作后,首次購房,我一遍遍尋覓附近的房子,當(dāng)時附近沒新樓盤,我想買套二手房也行,位置最近的是郵電新村,東南有省委宿舍,西北有梁莊小區(qū),價格都不便宜,出售的也多是頂樓或很差的戶型,最終只好遺憾地放棄。
每次聽到許巍在《那一年》中唱:“你曾擁有一個英雄的夢想……”我都想改成:“你曾擁有一個英雄山居住的夢想?!?/p>
那里不光是我個人的精神樂園,也是社會文化的風(fēng)向標(biāo)。
《百家講壇》大火時(我還沒有去錄《東漢開國》),有一天,我正在英雄山文化市場一家書店翻書,兩位中年女同志進(jìn)來,大喊一聲:“這里也有《百家講壇》的書!”接著說:“《百家講壇》讓印書的都發(fā)財了,印刷廠要不早就發(fā)不下來工資了?!?/p>
另一位女同志話鋒一轉(zhuǎn):“有算命的書嗎?”
我換了一家書店。一會兒,她們倆又來了。
“有算命的書嗎?我就想看算命的書,不好買,問了好幾家都沒有?!?/p>
另外一位說:“我好多年沒看書了,過去看過這個《穆斯林的葬禮》,在辦公室邊看邊哭,跟淚人似的。”
我又換了一家書店,沒多久,又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有算命的書嗎?”
我不知道她們倆為何執(zhí)著地尋找算命的書,但那時,我已經(jīng)不再經(jīng)常去英雄山文化市場了。一個電子商務(wù)的年代猝然襲來。從書開始的網(wǎng)購,迅速改變了我的買書習(xí)慣。不知不覺,那里已離書越來越遠(yuǎn),我和那里之間的緣分也離書越來越遠(yuǎn),那里的緣分更是離書越來越遠(yuǎn)。
這些年,再想起那里,會想起書畫、古玩;會想起玉石、沉香;會想起新疆大盤雞、亮亮拉面;會想起粥府、把子肉……很少會想起去買書。
這種轉(zhuǎn)變,恐怕算命的書中也沒有提及。
曾經(jīng)的參天大樹,在數(shù)年前也被砍伐許多,如今的那里,盡管也有些許樹蔭,但總覺得如此輕浮。每一次晃動,似乎都能看到焦灼的人影。
最后一次去英雄山文化市場的書店,是六年前的冬天。當(dāng)時應(yīng)邀去讀樂爾書店做一個演講。那時的書店已經(jīng)比之前少了大半,蕭瑟之中,規(guī)模最大的讀樂爾正在和崇賢館合作推出一批仿真版的古籍善本,我不知道他們后來的合作如何,但可以想象,在這個時代經(jīng)營書店,靠書自身的利潤幾乎是難以維持的,即使現(xiàn)在有了雨后春筍般的各種獨(dú)立書店,但主要功能都不再是賣書了。
那次活動對我來說,有一個很大的收獲,就是結(jié)識了一位飽讀詩書的朋友,其人聰慧活潑,才華橫溢,然而,今年春天,匆匆離開了這個世界。當(dāng)時我在北京,突知噩耗,心如刀絞。
命運(yùn)無常,一切皆無常。如博爾赫斯詩云:散落在時間盡頭的一代代玫瑰,但愿其中能有一朵免遭我們的遺忘……
但愿我們紛亂的內(nèi)心,始終能有一個安靜的角落,儲存著淚水和雨水,來預(yù)防身體的干裂。
但愿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內(nèi)心里的這個角落,能有一個曾經(jīng)書香馥郁樹蔭濃郁的英雄山文化市場。
但愿我們不要忘記,那些注定會被忘記的曾經(jīng)。
作者簡介:魏新,作家、學(xué)者、編劇。全國政協(xié)委員,全國青聯(lián)常委,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欄目主講人。著有《東漢開國》《魏新講水滸》《那一刻,我愛上了這座城》等近20本圖書;編劇作品有話劇《神馬都是水滸》《把日子提前過》,央視春晚小品《是誰呢》《愛的代價》等,作品曾獲中國話劇金獅獎小劇場劇目獎、泰山文藝獎、泉城文藝獎、奎虛圖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