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多數(shù)明清印學(xué)家從入印文字、印面形式及印文內(nèi)容等角度,批評唐宋元印古法盡失。但也有部分印學(xué)家認為宋元印風亦有可取之處,圓朱文印及押印藝術(shù)均值得肯定。通過梳理和分析相關(guān)印論,可了解明清印學(xué)家對唐宋元印史及至整個篆刻藝術(shù)發(fā)展史的認知,同時,也可從側(cè)面窺見明清印學(xué)家對篆刻創(chuàng)作的認知。
關(guān)鍵詞:明清印論;唐宋印風;元代印風;圓朱文?。谎河?/p>
在明清印論中,對唐、宋、元時期的印風評價多不甚高,常見的觀點為唐印因朱文屈曲盤繞,故而古法盡廢,宋元印則因?qū)I绣?、纖巧,更是古意殆盡。但也有少數(shù)印學(xué)家持不同看法,其中,或有談及具體印人印風者,其相關(guān)論述值得仔細考察和分析。
一、關(guān)于唐宋印風
明清印學(xué)家認為唐宋時期是印史上一個明顯的轉(zhuǎn)折點,其印風的轉(zhuǎn)變體現(xiàn)在諸多方面。如明代《印學(xué)正源·論唐宋印》云:
唐、宋印文,陡然一變,偏以曲疊為奇,與秦、漢相遼絕矣。[1]47
即指出唐宋印在印字風格上相較于秦漢印的變化。清代王弘撰《印》云:
六朝始作朱文,至唐、宋其制漸更。有圓者、長者、葫蘆形者。其文有齋、堂、館、閣等字。[1]50
則是從印面形制及印文內(nèi)容兩方面概括唐宋印的變化。毛奇齡《〈徐氏印譜〉序》云:
鐵書宗漢銅,猶之毫書法晉帖。凡《說文》、六書均無用之。而其間填朱琢白,若正變、偏滿、益減、爭讓諸法,確有程量,唐宋以后無聞焉。[1]723
毛氏認為漢印的經(jīng)典程度就如同書史上的晉代法帖一般,其藝術(shù)手法靈活多變又法度謹嚴,但唐宋以后,此風便消失殆盡了。這是從篆刻技法上指出唐宋印之不足。再如程芝云《〈古蝸篆居印述〉凡例》云:
且夫印肇于秦,盛于漢、魏、晉,衰于六朝,壞于唐、宋,復(fù)于元、明,振于國朝?!瘽u尚朱文,遂啟唐印屈曲盤回之謬品。宋承唐弊,以齋堂館閣入印,愈巧愈漓。[1]435-436
程氏對漢以后歷代印風的認識,在明清印學(xué)家中頗具代表性。其對唐宋印風的評價,可視作對上述諸家之見的概括。他認為印章“壞于唐、宋”,因為唐印承繼六朝朱文,作屈曲盤回之貌,是為“謬品”;宋印繼承唐印,以齋堂館閣名稱入印,風格越發(fā)取巧、澆薄。在程氏等看來,唐宋印風背離漢魏古法,愈行愈遠。
只有胡唐略持異見,認為唐印尚存古意,宋元印才使古法蕩然,其《〈古蝸篆居印述〉序》云:
由晉而唐,皆范銅為印,質(zhì)良氣厚,秦、漢雖遠,而篆學(xué)未墜,尚存古意。……官印則各有所施,而私印亦未嘗用于縑素。宋、元以降,俗書漸淆,無人辨正,……始用于文房矣。煮石山農(nóng)乃以石易銅,遂以為文玩之具。其后俗子濫觴,不究篆書之體,謬創(chuàng)章法之論,更難寓目。至以詩句入印,彌乖制作。[1]767-768
胡氏認為唐印承魏晉之制,亦以鑄銅為印,雖與秦漢印風相去甚遠,但“質(zhì)良氣厚”,“篆學(xué)未墜,尚存古意”。而宋元以降,印章中的文字誤用漸多,且石章開始作為文房玩物大量產(chǎn)出,其字法之謬與內(nèi)容之俗愈演愈烈。唐印的“質(zhì)良氣厚”與“篆學(xué)未墜,尚存古意”具體體現(xiàn)為何?從此段論述來看,一是體現(xiàn)在材質(zhì)與制法,乃以“范銅為印”;二則是體現(xiàn)在印章的使用尚存規(guī)矩,即官印各有所施,私印“未嘗用于縑素”。由此,胡氏認為唐印古意尚存。在其看來,只要印章的材質(zhì)、制法與漢魏古印一致,印章的使用規(guī)矩遵從古法,則可算是保有古意;只有俗書的誤用、字法的不精、印章使用范圍的擴大以及印文內(nèi)容的流俗化,才是印風古意喪盡的根本原因。由此論不難看出,胡唐對印章古法的理解,有非常保守與偏狹的一面。
(一)論唐印
明清印學(xué)家對唐宋印風的走向基本持負面評價,關(guān)于唐印的論述,多為分析其古法凋敝的原因。如甘旸《印正附說·唐印》云:
唐之印章,因六朝作朱文,日流于訛謬,多曲屈盤旋,皆悖六義,毫無古法。印章至此,邪謬甚矣。[1]32
即指唐印“邪謬”至極的原因,在于因襲六朝廣作朱文,且印文多作屈曲盤旋之貌,有違六書。甘氏此論反復(fù)見于明清印論,如李日華《記柴季通〈印史〉石刻小冊》:“至唐用朱文,筆法少廢。末后漸為奇巧相尚,哀哉?!盵1]571黃元會《〈承清館印譜續(xù)集〉序》:“唐以還,率盤曲相就,補綴美觀,古意盡矣?!盵1]674張淑《〈六順堂印賞〉序》亦認為唐代“風氣日降,好異之士,易為朱文,古法之敝所繇來矣”[1]691。此外,還有徐乾學(xué)《〈寶硯齋印譜〉序》、沈德潛《〈西京職官印錄〉序》以及吳云《〈二百蘭亭齋古銅印〉自序》等,均有相類論述。
以上諸家反復(fù)提及“作朱文”是唐代印風衰頹的主要原因之一。對這一說法,朱簡《印章要論》質(zhì)疑道:
(吾子行)又曰:“唐用朱文,古法盡廢。”……按:……朱文不始于唐。[1]43
元代吾丘衍即已指出,唐印因用朱文,故使古法盡廢。對此,朱簡反駁道,朱文印并非始于唐代。也就是說,在先秦、秦漢,朱文印即已有之,為何這些時代的朱文印沒有喪失古法,唯獨唐代用朱文便導(dǎo)致古法盡廢呢?這顯然不是一個合理的說法。關(guān)于唐代印風與朱文印的關(guān)系,孫光祖《古今印制·唐》談道:
朱文官印(摹印篆。前人謂秦、漢俱用白文,唐用朱文而古法漸廢者,蓋指官印也。愚謂唐即白文而古法亦廢,豈止朱文不及秦、漢哉)。[1]56
此言指出,前人認為秦漢印都用白文,而唐代因用朱文而導(dǎo)致古法漸廢。持這種說法的人所說的唐印,都指唐代的官印。然而,唐代不止朱文印,其白文印亦是古法盡廢。換句話說,唐代印風頹靡,并非由于使用朱文,乃由其時整體的印章風格所致。孫氏此觀點看似更為合理地闡釋了唐印古法盡失的原因,但是又不免讓人有些疑問。其《古今印制》一書,開篇即詳列歷代印章所包含的品類,以及每一品類中所包含的印用字體,可見,其對歷代印章的分類和總結(jié),是力求細致和全面的。在談唐印的部分,他只列了“朱文官?。∮∽币活?,而在其后的闡述中卻提及唐代白文印,指出唐白文印非官?。ㄟ@一點可從其“唐用朱文而古法漸廢者,蓋指官印也”一句推斷出來;亦可從《古今印制》中“齋、堂、館、閣入印,自唐相李泌‘端居室’始”[1]58一句得到再次印證),并認為唐白文印亦為敗壞古法的重要因素。這就讓人心生疑竇,既已確知唐有白文印,為何不將其列入唐印的條目之下?再看孫氏對唐朱文官印印用文字的總結(jié),僅言“摹印篆”一種,然摹印篆亦為秦漢印的主要印用文字,為何同樣使用摹印篆,秦漢印就能燦爛輝煌,唐印卻古法漸廢了呢?這兩個問題,單從《古今印論》的文本來推尋,答案不得而知。
對唐朱文印“古法漸廢”的原因,孫氏未做進一步的闡述,而陳澧《摹印述》則指出:
昔人謂唐時印皆九疊文,其實不盡然?!暖B文甚俗,然實出于繆篆屈曲填滿之法,但加甚耳。[1]83
如果孫光祖所總結(jié)的“朱文官印(摹印篆)”指以九疊文入印的朱文印,那么陳澧此言則可視為對其看法的詳解。陳氏指出,九疊文十分庸俗,但實乃出自繆篆,只是將繆篆的屈曲填滿之法過分演繹到了俗不可耐的境地。這就解釋了為何唐朱文印源自摹印篆,而印風古法卻漸廢。陳澧對唐印的認知,較孫氏更為客觀、全面,他認為唐印并非全用九疊文—雖未言明九疊文之外的入印文字的具體形態(tài)與特點,但這一總結(jié)已是難得。對應(yīng)印史來看,唐代鑒藏印和齋館印,如“貞觀”(圖1)和“端居室”(圖2),其風格與其時主流官印之風格特點是明顯有別的。綜上可見,明清印學(xué)家中善于分析問題實質(zhì)者認為,唐代印風之所以古法盡失,根本原因在于其印用文字偏離了古法,而并非在于朱文印這一創(chuàng)作形式。
除了印面形式及印用文字,董洵《多野齋印說》還談及了“印色”的問題:
沈從先云:印固須佳,印色亦復(fù)不得惡。……大抵以紅淡鮮明為上,濃紫堆凸不足貴也?!∑鹩谔茣r?!杜f唐書·職官志》:“左藏令,凡天下賦調(diào)納于庫藏,若外給者,以墨印印之?!盵1]71
董氏引用沈野語錄指出,印章要上佳,印色也必須求好。印色以鮮明的紅色為上,其余不足為貴。因此,唐代出現(xiàn)的墨印并非佳法。雖然此言沒有正面批評唐代印風,但無疑對唐印并無褒獎之意。
(二)論宋印
明清印學(xué)家談宋印,最常提及的關(guān)鍵詞有二,一是“巧”,二是古法殆盡。如甘旸《印正附說·宋印》云:
宋承唐制,文愈支離,不宗古法,多尚纖巧。更其制度,或方或圓。其文用齋、堂、館、閣等字,校之秦、漢,大相悖矣。[1]32
甘氏從三個方面批評宋印,一為印字,支離、纖巧,有違古法;二為印章形制,有方有圓;三為印文內(nèi)容,以齋堂館閣名稱等入印。清代印學(xué)家多承此說,如奚岡“鐵香邱學(xué)敏印”款云:
印至宋、元, 日趨妍巧, 風斯下矣。[1]403
吳云《〈二百蘭亭齋古銅印〉自序》亦云:
宋、元專尚纖巧,更改制度,古法蕩然矣。[1]85
然而,宋印“纖巧”“妍巧”的具體表現(xiàn)何在,以上諸家均未做出具體闡述。孫光祖《古今印制·宋》總結(jié)宋印的品類,僅列一條:
朱文官?。∮∽1]56
孫氏《古今印制》中對唐、宋兩朝印章品類的總結(jié)是完全一致的,可見,在孫氏的認知中,唐、宋兩代的印風應(yīng)該也是一致的。孫氏對唐印的評價是,無論朱白文皆古法盡廢。由此可知,其對宋印的看法亦然。
由上述關(guān)于宋印整體風貌的論述,以及對宋印品類與印用文字的總結(jié)來看,多數(shù)明清印學(xué)家對宋印的看法既不全面,也未見得深入。如孫光祖對宋印品類及印字的總結(jié),只提到了一種(結(jié)合其對唐印的論述來看,其所列述者應(yīng)為以九疊文入印的朱文官?。?,雖然言中了宋官印中的主流形式,但忽略了宋印中的其他風格,包括以楷書入印的朱文官?。▓D3),以九疊篆、小篆和大篆入印的朱文私印(圖4至圖6)、以繆篆入印的白文私印(圖7)及花押(圖8)等。即便是甘旸《印正附說》中理據(jù)較為翔實的論述,亦經(jīng)不起推敲。從其提出的印章形制與印文內(nèi)容這兩個批評點來看,首先,宋印的形制多承先秦、秦漢古印和隋唐印,其官私印的基本形制為正方,亦有長方,偶見異形。整體而言,宋印的主要形制依然是傳統(tǒng)的印章形制。其次,甘旸批評宋印以齋堂館閣名稱等內(nèi)容入印,有悖秦漢古法。關(guān)于這一點,唐代即已開以齋館號入印之風氣,宋人襲之,在私印當中或加入一些詞句內(nèi)容,但從整體數(shù)量來看,這些內(nèi)容的印作比重甚小。故而可說,雖然甘旸對宋印在形式和內(nèi)容上所展現(xiàn)的動向觀察敏銳,但印史的實際狀況是,宋印的主體仍是與唐朱文官印十分接近的九疊文印。用甘氏自己的話說,這種風格是“曲屈盤旋,皆悖六義,毫無古法”[1]32的。所以,如果說認定“宋承唐制”,那么宋印的風格并不會趨于纖巧。真正可稱為“纖巧”者,或許應(yīng)從宋代的文人用印中尋蹤覓跡。然而,宋代文人印的數(shù)量甚微,并且,其時的文人印章,雖有以九疊文或其他比較奇特的文字入印者,但是也不乏取諸漢印而成者。因此,將其風格概言為“纖巧”并加以批評,實則亦不妥當。
雖然主流的聲音是批評,但也有少數(shù)明清印學(xué)家對宋代印風持相對平和的審視態(tài)度。如王弘撰《印》云:
予嘗于土中得一銅印,鐫“仁山”二字,蓋金先生故物也。屈曲盤回,雖不合漢法,而朱文深細,自是宋、元一派好手。[1]50
王氏記載自己曾獲一枚內(nèi)容為“仁山”的朱文古銅印,字形屈曲盤回,鐫痕深,線條細,不禁感嘆“自是宋、元一派好手”。由這則論述可以看出,王氏認為“朱文深細”乃宋印佳作的特點,且這一特點適用于九疊朱文印。雖然九疊朱文與漢印古法不合,但印面的鐫刻效果能達到“深細”者,亦足稱頌。再如秦爨公《印指》云:
印章盛于秦、漢,固矣,降而宋、元,法已不古。如松雪朱文,亦圓融而有生趣;米元章印,平妥而有筋骨。[1]324
秦氏一邊指出宋元之印不合古法,同時也承認趙孟之朱文印“圓融而有生趣”,米芾之印“平妥而有筋骨”。由此看來,“法已不古”的宋元印章,并非一無是處。
翁方綱《董小池〈宋元印譜〉序》云:
山陰董小池,以金石六書之學(xué)名于時,既精摹漢印矣,又舉其所見宋、元諸家印,摹為帙,而明印附焉。以力追秦漢手,而為宋、元、明印,其神境何如矣?吾則以為是有利焉、有弊焉。凡昔之摹古印者,大都不詳其何許人也,摩挲愛玩而欲傳之,尚有未定為某字者。今一旦暢然復(fù)睹米、趙、倪、黃之輩,燦然寶氣之溢目也,奚翅起諸公而覿晤之,此皆董氏雅好之緣也。然而近世偽作書畫者,往往苦鐵筆弱弗稱,今小池此石一出,其精神足以振而張之,則吾恐自茲以往,作偽者益得有所倚借矣。[1]634
翁氏記載了董洵摹宋元諸家印章并結(jié)集為印譜的事件,并闡述了對印史和時弊的看法,從中可得出如下信息:首先,由董洵“以力追秦漢手,而為宋、元、明印”可見,董氏身為印學(xué)修養(yǎng)極高的創(chuàng)作者,對宋、元、明印并不輕視,可見其對宋元明印抱持的是開放、審視和欣賞的態(tài)度。亦可見宋元明印是有其藝術(shù)價值的。其次,由“今一旦暢然復(fù)睹米、趙、倪、黃之輩,燦然寶氣之溢目也”以及“近世偽作書畫者,往往苦鐵筆弱弗稱”兩句可知,翁氏對宋元文人印的評價很高,認為宋元文人印能展現(xiàn)生動的精神氣質(zhì),兼具個性和功力。
從以上王弘撰、秦爨公和翁方綱的論述來看,有一部分明清印學(xué)家承認宋代印風有別于秦漢古法,但他們認同和欣賞宋代的行家里手所追求和展現(xiàn)的別樣審美意趣。對比動輒概言宋印專尚妍巧、古法盡失之論,他們對宋印藝術(shù)特點的觀察和分析,無疑更有價值。
二、關(guān)于元代印風
關(guān)于元代印風,元代印學(xué)家即已論及,如趙孟《〈印史〉序》云:
余嘗觀近世士大夫圖書印章,一是以新奇相矜:鼎彝壺爵之制,遷就對偶之文,水月、木石、花鳥之象,蓋不遺余巧也。其異于流俗,以求合乎古者,百無二三焉。[2]
趙氏評其時士大夫印章崇尚“新奇”,且“不遺余巧”,不合古法。盧熊《〈印文集考〉序》云:
自唐以來,人不師古,私印往往繆戾。
至于近世,極矣。大德中,魯郡吾子行父因六書之學(xué),略舉其要,而人稍稍趨正。[1]578
盧氏亦認為其時印章不合古法,而私印尤甚,直至吾丘衍推舉六書之學(xué),才稍稍扭正時風。再如張紳《〈印文集考〉跋》云:
國初制度未定,往往皆循宋金舊法。至大、大德間,館閣諸公名印皆以趙子昂為法,所用諸印皆陽文,皆以小篆填郭,巧拙相稱,其大小繁簡,儼然自成本朝制度,不與漢、唐、金、宋相同。天歷、至順,猶守此法。[1]579-580
張氏記述了元代印風的演變脈絡(luò),元初因循宋、金印風,大德、至大年間,士大夫文人師法趙孟,以小篆作朱文,由此形成元代特色印風。由上可見,元代文人士大夫階層對印章藝術(shù)是主動關(guān)切的,他們能夠客觀地描述和分析其時印壇的創(chuàng)作現(xiàn)象,并身體力行地參與創(chuàng)作實踐,一方面響應(yīng)以漢魏古法為尚的印學(xué)思想,另一方面則開啟了富有特色的圓朱文印風。
明清印學(xué)家對元印亦投注了關(guān)切,不乏批評之聲。如張淑《〈六順堂印賞〉序》云:
迨魏、晉而唐,風氣日降,……元亦無佳印……[1]691
胡唐《〈古蝸篆居印述〉序》云:
宋、元以降, 俗書漸淆, 無人辨正,……煮石山農(nóng)乃以石易銅,遂以為文玩之具。其后俗子濫觴,不究篆書之體,謬創(chuàng)章法之論,更難寓目。至以詩句入印,彌乖制作。[1]767-768
胡氏指出宋元印用字不嚴謹,在王冕之后,石章成為文房玩物,人們不精研篆書,自創(chuàng)新奇的風格,且以詩句入印,印章創(chuàng)作越發(fā)偏離了古法。張、胡二人對元代印風持全然否定的態(tài)度,前者只做判斷,不做論證,后者則從技法和入印內(nèi)容等角度,對元印做了批評。
再如甘旸《印正附說·元印》云:
胡元之變,貫履倒懸,六文八體盡失,印亦因之,絕無知者。至正間,有吾丘子行、趙文敏子昂,正其款制,然時尚朱文,宗玉箸,意在復(fù)古。故間有一二得者,第工巧是飭,雖有筆意,而古樸之妙,則猶未然。[1]32
甘氏認為元代初期的印章古法盡失,至吾丘衍、趙孟出,才力倡回歸秦漢印之傳統(tǒng)。然而,其時印作乃以朱文為大宗,并以玉箸篆入印。因此,雖然意在復(fù)古,但最終呈現(xiàn)出過于工巧的面貌,即便富有筆意,卻仍未得古樸之妙。朱簡《何不韋〈印史〉敘》亦云:
魏晉以降,世不事斯、籀、邕、象之學(xué),則秦、漢古印不作而法替矣。元人迨描小篆刻畫成象,表曰中興,中實背法。[1]686
元印雖漸興,實則背離秦漢古法,究其原因,在于“描小篆刻畫成象”。朱氏此處所用的“描”字體現(xiàn)出了元人對印字細節(jié)的著意追求,與甘旸之“工巧”“有筆意”形成互文。甘、朱二人對元印的批評,乃從入印字體、印風特點等角度著眼,較之張淑、胡唐,其所論更能切中元印有別于秦漢古法的原因。
以上諸家關(guān)于元印的批評,既點出了元印的突出品類,即玉箸篆朱文印,也提及了元代印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針對這些方面的內(nèi)容,其他明清印學(xué)家也有相關(guān)論述。
首先,關(guān)于吾丘衍、趙孟和王冕之于印史的意義及其風格特點,明代《印學(xué)正源·論胡元印》云:
胡元印,時有趙吳興,略正其款,尚朱文,微微有篆意。[1]47
程芝云《〈古蝸篆居印述〉凡例》云:
元吾子行、趙松雪、王元章崛起,始知法古正今。[1]435-436
以上二家認為,吾、趙、王對元代印壇的作用在于法古正今?!队W(xué)正源》還指出,趙孟多作朱文印,其特點是“微微有篆意”。沈德潛《〈西京職官印錄〉序》道:
元吾子行、趙子昂,明文三橋、何長卿,于秦、漢外另辟一途,漸趨妍媚,而骨干猶存。[1]393
吾丘衍、趙孟與明代的文彭、何震,都屬于在秦漢印之外另開新路者,他們的印風“漸趨妍媚”,但“骨干猶存”。“骨干猶存”一詞,肯定了吾、趙等人對秦漢印的追求;“漸趨妍媚”一詞,則指出了其風格特點。秦爨公《印指》云:
松雪朱文,亦圓融而有生趣;……梅花道人板而有理致,雖乏古雅,大都冠冕正大,不失六書之意。[1]324
趙孟的朱文印“圓融而有生趣”,吳鎮(zhèn)之印“板而有理致”,雖不夠古雅,但端嚴平正,“不失六書之意”。由上可見,明清印學(xué)家既認可趙孟、吾丘衍、王冕等人對回歸秦漢正統(tǒng)的倡導(dǎo)和實踐,同時也指出,趙、吾等人的印作風格有別于秦漢印,最顯著的特點即在于趨于妍媚。
其次,關(guān)于元印的品類及特點,孫光祖在《古今印制·元》中總結(jié)道:
朱文官?。晒盼模?/p>
粘邊粗朱文(蒙古文)
兵符(蒙古文)
圓朱文私印(玉箸文。秦、漢、唐、宋,皆宗摹印篆,無用玉箸者。趙文敏以作朱文,蓋秦朱文瑣碎而不莊重,漢朱文板實而不松靈。玉箸氣象堂皇,點畫流利,得文質(zhì)之中。明以作璽,尤見規(guī)模宏壯)
粘邊細朱文私?。ξ?、摹印篆、小篆)
朱文白文成語閑雜?。ξ?、摹印篆、小篆)
頂天立地(長腳、粘邊)朱文白文私印、閑雜?。ξ摹⑿∽?。上實下虛,以長腳為記,式近鄙俗)[1]57
孫氏從印章的性質(zhì)和形式出發(fā),對元印所做的分類十分煩瑣,其中涵蓋了元印中風格突出的幾大品類,包括以“蒙古文”入印的官印、圓朱文私印、摹印篆白文印等,卻遺漏了元印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即押印。從孫氏關(guān)于“圓朱文私印”的闡述來看,他對元印中這一對后世影響最大的品類是頗有心得的。他指出,秦漢朱文印或失于“瑣碎而不莊重”,或失于“板實而不松靈”,這是由其入印字體所造成的。在《古今印制》所總結(jié)的漢至宋代的印章品類中,孫氏認為歷代的朱文印基本都是以摹印篆入印,故而此處有言“秦、漢、唐、宋,皆宗摹印篆”。他認為趙孟之所以以玉箸篆作朱文(圖9、圖10),正是為了規(guī)避以摹印篆作朱文的不足。因為玉箸篆具有“氣象堂皇,點畫流利,得文質(zhì)之中”的特點,因此,圓朱文印展現(xiàn)出有別于秦漢印風的、別具一格的審美意趣。它不只流麗妍美,亦有端莊且宏壯的一面,可謂文質(zhì)兼?zhèn)洹O氏對元代的圓朱文印風的分析和總結(jié),相較于其他明清印學(xué)家所論,更為中肯和深入。
關(guān)于元代押印,清代楊守敬編纂有印譜《元押》二冊,收四百六十余方原印鈐蓋之印蛻R/85P6dIwB8Ru8AoC0kbVh2rg3PAo7wmo/mzSHBLExk=,作《〈元押〉序》云:
有元一代書法,自趙文敏、鮮于困學(xué)后,承學(xué)者爭仿效之,婉麗有余,而古意略盡。唯士大夫姓名押尚有魏晉遺意。蓋起時風尚所趨,又僅經(jīng)營一字,故疏宕有奇氣。[1]642
此處“尚有魏晉遺意”的“士大夫姓名押”,指單字楷書或行書押(圖11、圖12)。楊氏對這類押印的評價非常高,指出其特點為“疏宕有奇氣”,甚至認為這類印文的書法藝術(shù)繼承了魏晉之風,彌補了元代書風的不足。饒敦秩《〈元押〉跋》云:
近世嗜印章者,皆以一字真書押屬之元代。余觀楊君惺吾所藏,其結(jié)體絕異恒谿,非唯與元代碑帖不相似,即求之唐、宋亦殊枘鑿,而與六朝則若合符契,是豈鑄金之文與碑刻有異耶?抑不盡屬元人,而考之未確耶?昔阮文達議《金石契》中鐵如意為宋、元之物,例不當載。然如此譜,又何可以時代較近少之。[1]643
饒氏說,近世愛好印章的人們都以為單字楷書押為元印。然而在觀覽了楊守敬收藏的押印之后,他發(fā)現(xiàn)這些印作的書風十分獨特,不僅不同于元代碑帖,與唐、宋書風亦不相同,而是接近六朝書風。由此,饒氏生疑,這些押印的書風如此迥異于時代書風,是因為印字書風與時代書風本就有別,還是由于考證未確,這些印作并非全是元代之物?盡管有此疑問,也盡管有人認為宋元之物不值得記載,但饒氏卻肯定了楊守敬《元押》印譜的意義,認為不可因為這些印作的時代較近,而忽略它們的價值。從楊守敬、饒敦秩對元押印藝術(shù)的分析和肯定,可以看出清代印壇對多元印風的關(guān)注和重視。
隨著印壇的逐漸繁榮,清代不少印學(xué)家視野也逐漸開闊,對漢印之外的其他印風亦多有關(guān)注,對元印的藝術(shù)價值也是予以充分肯定的。如周亮工《印人傳·書袁臥生印章前》中轉(zhuǎn)述的宗伯之言:
私印之作莫盛于元人……今人從事于斯者,往往侈談篆籀,而忽略元人。正如詩家之宗漢、魏,畫家之摹荊、關(guān),取法非不高,而致用則泥矣。[1]357
指出元代私印大盛,今人學(xué)印如果忽略元印,就像學(xué)詩只宗法漢魏詩歌,學(xué)畫只追摹荊浩、關(guān)仝,取法當然不可謂不高,但是在實際創(chuàng)作當中,則很有可能因拘泥古法,從而無法開拓出豐富的藝術(shù)面貌??梢姡∈遣粦?yīng)被忽視的藝術(shù)給養(yǎng)。此外,前文引述和分析過的王弘撰《印》和翁方綱《董小池〈宋元印譜〉序》,也都闡述了對元印的肯定,可見清代印人學(xué)者對元印藝術(shù)的認可、重視和褒獎。
結(jié)語
明清印學(xué)家從多角度審視唐、宋、元時期的印章藝術(shù),其中善于觀察與分析者認為,其時印風不古的最主要原因在于字法對古印的背離,而非朱文印的廣泛運用和印文內(nèi)容的流俗化。部分印學(xué)家指出,宋元文人印別有韻致,能彰顯出生動的個性氣質(zhì)。尤其是在趙孟、吾丘衍復(fù)興秦漢的印學(xué)思想和身體力行的創(chuàng)作實踐的影響下,元代印壇開拓出的“文質(zhì)兼?zhèn)洹钡膱A朱文印風,以及迥異于時代書風的楷、行書押印藝術(shù),都是值得肯定和重視的。由此可見,有見地的明清印學(xué)家對唐、宋、元印風抱持的是比較開放和中肯的態(tài)度,知其不足,亦贊其所長。正是在此基礎(chǔ)之上,他們能比較客觀地把握篆刻藝術(shù)的發(fā)展方向,同時也為篆刻藝術(shù)創(chuàng)作指出了更多元的取法方向。
參考文獻
[1]黃惇. 中國印論類編[G]. 北京:榮寶齋出版社,2010.
[2]韓天衡. 歷代印學(xué)論文選[G]. 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420.
策劃、組稿、責編: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