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無效婚姻損害賠償責任在實證法上的確立始于《民法典》第1054 條第2 款，該損害賠償責任在信賴原理的指導下構建，其責任成立要件與法律效果都應在信賴原理下統(tǒng)一考察。在信賴方信賴的合理性程度與責任方的可歸責性程度之間進行比較權衡，可得出責任成立的構成要素：信賴婚姻登記的效力，非因重大過失而不知婚姻無效的一方為無過錯方；有重婚情事、未達法定婚齡或者明知具有禁止結婚的親屬關系的一方為無效婚姻中的責任方。就損害賠償的范圍而言，期待利益和信賴利益的損害有同時獲賠的可能，因婚姻無效遭受嚴重精神損害的，無過錯方亦得主張精神損害賠償。

關鍵詞：無效婚姻 損害賠償 信賴責任 過錯

一、問題之緣起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為《民法典》）第1054 條第2 款規(guī)定，婚姻無效或者被撤銷的，無過錯方有權請求損害賠償。該條款是《民法典》婚姻家庭編新增的對無效和可撤銷婚姻中無過錯方合法權益的保護規(guī)定，通過賦予無過錯方損害賠償請求權，達致以法律手段促進實質正義生成之目的，可謂是婚姻家庭法領域的重大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作為一項請求權基礎規(guī)范，其規(guī)范功能的發(fā)揮端賴于條文具有明確的構成要件和法律后果，即規(guī)范的完整性。不過，該條款在責任成立和責任范圍層面的規(guī)定皆十分粗略，在法律適用中難免會發(fā)生爭議且有適用困境之虞，亟需合理化解釋預作應對。遺憾的是，既有研究對該問題的關注尚有不足：《民法典》出臺之前，學界對建立無效婚姻損害賠償制度的呼聲雖高，但具體到責任構成和責任范圍等問題的研究則并不深入，《民法典》出臺以后，學界對此問題的探討亦著墨甚微。

揆諸比較法上的相關規(guī)定，對無效婚姻中無過錯方的利益保護主要采取兩種模式：其一是無效婚姻當事人之間自始不發(fā)生婚姻關系，共同生活期間產生的財產各自取回，但立法賦予無效婚姻關系中的善意方以損害賠償請求權，如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第999 條和《韓國民法典》第825 條采之。其二是對婚姻無效的效力加以緩和：婚姻無效（德國法上稱之為廢止）僅向將來發(fā)生效力，無效宣告對于夫妻的效力參照適用關于離婚的規(guī)定，對于無過錯方的保護可準用離婚中無過錯方的保護方式；或者對無效婚姻產生的有利于善意方的民事法律后果繼續(xù)維持，實際上是將善意方置于與其信賴相符的權利狀態(tài)，除此之外，并不存在單獨法定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前者如《瑞士民法典》第109 條、《德國民法典》第1318 條；后者如《路易斯安那民法典》第96 條、《西班牙民法典》第79 條、《法國民法典》第201 條。

反觀我國《民法典》第1054 條，其第1 款雖規(guī)定無效或者被撤銷的婚姻自始沒有法律拘束力，但同居期間取得的財產協(xié)議分割不成的，需要按照照顧無過錯方的原則判決?！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解釋（一）》（ 法釋〔2020〕22號，以下簡稱為《解釋（一）》）第22條規(guī)定，婚姻被確認無效或者被撤銷，同居期間取得的財產原則上按照共同共有處理。如此一來，無效婚姻產生的財產后果已經趨近于離婚中照顧無過錯方的財產分割方式。申言之，我國立法在身份關系上徹底否定婚姻關系的效力，但在財產關系上又考慮到共同生活的事實，對無效婚姻的效力加以緩和。但此種立法技術是兩種不同的無過錯方保護進路的雜糅，無疑增加了確定責任方損害賠償范圍的解釋障礙。

有鑒于此，筆者力圖在體系視角下探尋無效婚姻損害賠償責任制度的全貌，對無效婚姻損害賠償責任的教義學構建略陳管見，以期對法律適用有所裨益并求教于大家。故本文首先從損害賠償責任的性質探析著手，然后確定該責任的成立條件，并厘清無過錯方可得請求損害賠償的范圍。

二、無效婚姻損害賠償責任的性質

經典的概念法學家試圖經由純粹的邏輯演繹構筑起“法學的概念譜系”，不過，這種嘗試早已被證明是建立在幻想和循環(huán)論證之上的。然而，這并不意味著體系思維是毫無意義的，相反，法規(guī)范相互之間存在某種意義關聯(lián)，借由抽象概念為基礎的外部體系不僅能夠指明每一概念在整個體系中的應有位置，也能將具體的案件事實涵攝于法律規(guī)范的構成要件之下。民法之編纂，并不只采行由抽象規(guī)范以致具體規(guī)范之方法，而是同時采行區(qū)別權利或請求權要件之性質，進而架構出權利或請求權體系之方法。準此而論，任何規(guī)范的解釋也必須相應地考慮相關規(guī)范體的意義脈絡關聯(lián)、上下文背景以及該規(guī)范的體系位置，還有該規(guī)范在相關規(guī)范體的整體脈絡中的功能?；诖耍瑹o效婚姻中損害賠償責任的解釋論展開首先應當確定其責任屬性。

（一）侵權責任說之駁斥

持侵權責任說的作者認為，隱瞞已婚等重要信息的違法行為構成對無過錯方的婚姻自主權的侵害，符合侵權責任的成立條件，而婚姻自主權遭受侵害所導致的損害類型包括物質損害和精神損害兩個方面，侵權責任對此可以提供周延的救濟。但在未經具體化的論證展開之前，所得出的一切結論皆尚顯草率。為探尋無效婚姻損害賠償責任制度的全貌，應立足于婚姻無效的具體事由而全面展開分析，判斷侵權責任的要件在具體的婚姻無效事由下能否得到滿足，以及侵權責任說能否實現(xiàn)對無過錯方權益的全面救濟。

《民法典》第1051 條規(guī)定，婚姻無效的事由包括重婚，有禁止結婚的親屬關系以及未達法定婚齡三種情形。

首先，從體系解釋的角度觀察，如若該損害賠償責任的性質為一般過錯侵權責任，那么立法者沒有理由要違反體系地將之規(guī)定于婚姻家庭編之中，法院可直接依據侵權責任編的規(guī)定予以處理。若認為其為特殊侵權責任，則不滿足法律設置無過錯侵權責任的特殊理由，即無過錯侵權責任并非對不法行為的制裁，而是因高度危險或獲利行為所引起損害的風險分配?？梢姡謾嘭熑握f會誘發(fā)法律體系內部的評價沖突。

其次，即使認為體系美感并不重要，也仍需檢視該損害賠償責任是否符合過錯侵權的責任構成?！睹穹ǖ洹返?165 條第1 款規(guī)定，侵權責任的成立需要過錯、侵權行為、民事權益侵害和因果關系四要件。由此可知，民事權益受到侵害是侵權責任成立的前提。民事權益是民事權利與民事利益的統(tǒng)稱。就民事權利而言，學者主張無效婚姻中的責任方侵犯的是無過錯方的婚姻自主權；就民事利益而言，無過錯方為締結婚姻而引發(fā)的純粹經濟損失或可納入侵權法的保護范圍。

婚姻自主權的內容為自然人有權自主決定婚姻的締結與解除，具體而言，指的是自然人享有是否結婚、何時結婚、與誰結婚以及離婚的自由，其旨在禁止任何組織或個人對自然人在配偶選擇方面的干涉。與人身自由權不同，婚姻自主權是對權利方精神自由的保護。在人格權法中，精神自由原則上不予保護，婚姻自主權的立法規(guī)定是作為該項原則的例外規(guī)定。正因如此，侵害婚姻自主權的成立條件應更為嚴格。根據《民法典》第1042 條第1 款可知，侵犯婚姻自主權的典型形態(tài)是實施包辦、買賣等強迫干涉婚姻自由的行為。理論上一般認為，消極的不作為不能成為干涉婚姻自主權的行為要件。揆諸婚姻無效的三種法定事由可以發(fā)現(xiàn)，三者的共性是無效婚姻中的責任方只是隱瞞了其不符合法定結婚實質要件的事實，而并未實施包辦、買賣、強迫等干涉婚姻自由的積極行為。在配偶選擇的問題上，無過錯方是完全自主決定是否結婚以及結婚對象，其意志決定自由沒有受到相對方的侵犯，相反，與相對方締結婚姻是建立在完全自愿的基礎之上。

至于隱瞞行為則難謂對婚姻自主權的干涉，這從我國實證法從未將欺詐婚姻作為可撤銷的原因之一便可初見端倪，蓋因任何婚姻中或多或少皆存在欺詐因素，若得主張被欺詐而撤銷婚姻，則恐多數婚姻難逃被撤銷之命運。值得注意的是，違法婚姻的無效原因在于其違反法律關于結婚限制條件的強制性規(guī)定，因此，在法律評價上其效力為無效，究其本質，乃是基于婚姻關系所蘊含的倫理價值和公共利益的考量。

此時，法律的否定評價并不考慮當事人的主觀意愿（即使雙方自愿也無效）和個人利益，而僅在于維護公共利益和公共秩序。因此，無效婚姻的違法性并不能等同于侵權法所要求的侵權行為的違法性，有損于社會公共利益不能等同于侵犯個人權益，主張侵權責任說的學者混淆了兩者之間的界分。由是觀之，無效婚姻中的責任方不構成對無過錯方婚姻自主權的侵犯。

此外，如果將《民法典》第1054 條第2 款界定為對責任方過錯侵害婚姻自主權造成損害的賠償，則無法將財產損害的賠償容納到該條的規(guī)范射程之內。通說認為，除生命權、身體權和健康權等物質性人格權以外，其他人身權益遭受侵害的財產損害賠償的適用前提是，該人身權益能夠被商品化利用，此種財產損害賠償的本質是對該人身權中蘊含的商業(yè)利益的救濟?；橐鲎灾鳈嘧鳛榫裥匀松頇嗟囊环N，并不具備可被商品化利用的特征，因此，若認為此時的損害賠償僅是對婚姻自主權侵害的損害賠償，則此處損害賠償的內容僅限于精神損害，而不能對無過錯方的財產損害提供救濟。

最后，通說認為，純粹經濟損失可以納入我國侵權法的保護范圍，但為平衡行為自由與權益保護的關系，對其保護程度應與民事權利相區(qū)別。學說多主張?zhí)岣哌^錯和因果關系的判斷標準，或者通過類型化的方式對純粹經濟損失的救濟范圍進行限縮。不可否認，通過侵權責任救濟無過錯方的純粹經濟損失不可避免地會將責任方的歸責標準提高，進而降低責任者承擔責任的可能性，從而導致無過錯方的損失無法救濟的困境。因為在婚姻無效情形中，責任方并非以積極追求無過錯方純粹經濟損失為目的，甚至其真實意愿就是與之共同生活，很難認定其有故意造成對方經濟損失的主觀意圖。準此而論，依侵權責任途徑救濟無過錯方的純粹經濟損失會產生諸多解釋上的障礙，無法實現(xiàn)對無過錯方權益的周延保護。

職是之故，婚姻無效制度對婚姻效力的否定評價并非旨在保護私人權益，違反結婚實質要件的行為人難以被認定為滿足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侵權責任說在對無效婚姻損害賠償責任的解釋上具有體系、邏輯和功能等多方面的障礙，無法將無效婚姻的損害賠償責任納入到侵權責任的體系范疇。

（二）締約過失責任說之反駁

在諸多有關婚姻關系的學說中，持婚姻契約說的學者不在少數。如果將婚姻視為契約，那么責任方在婚姻締結過程中故意隱瞞真實情況而導致婚姻無效的，就與合同無效情形具有相似的利益格局，故有觀點認為該責任性質是締約過失責任。用締約過失責任救濟無過錯方在婚姻締結過程中遭受的純粹經濟損失在邏輯上更為順暢。但是，將婚姻視為合同這一類推是否妥當仍不無疑問。

在古典時代，婚姻契約說無論是在大陸法系國家還是英美法系國家都占據著統(tǒng)治地位?？档略鴮橐銎跫s的觀點表示大加贊同。不過，黑格爾對此曾經尖銳地批評道：把婚姻理解為民事契約的觀念是粗魯的，因為根據這種觀念，雙方彼此任意地以個人為訂約的對象，婚姻也就降格為按照契約而彼此相互利用的形式。誠然，純粹的邏輯推演忽略了建構法律的真正基礎——價值判斷。婚姻與我國法上規(guī)定的合同在價值目標層面存在巨大的差異：合同調整的是商品交易關系，追求締約自由和個人利益；婚姻的本質是共同生活，配偶雙方彼此互為利益共同體，追求的是集體主義和倫理價值。婚姻締結行為與合同行為除都具有意思表示這一要素外，別無其他共通因素。但是，不考慮價值目標的差異性，而徑自借由意思表示這一共同要素進行純粹的邏輯推演，使得將婚姻視為合同的類推并不具有當然正當性。正因如此，婚姻契約說在我國從未占據主導地位。

另一方面，財產交換行為磋商不成導致的損害無法完全覆蓋以共同生活為目的的婚姻締結無效時產生的損害，前者追求的只是財產利益，故不會涉及到精神損害的問題，而后者是積極追求的創(chuàng)設身份關系行為的失敗，通常情況下會給無過錯方造成巨大的精神痛苦，與之相伴的則是精神損害賠償的問題，締約過失責任對精神損害無法發(fā)揮救濟作用。

況且，從《民法典》第500 條列舉的締約過失責任承擔的典型情形來看，如果一方當事人在締約過程中進行惡意磋商和故意隱瞞重要事實或提供虛假情報的，這兩種情形本就符合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以締約過失責任作為無過錯方損害賠償責任的理論依據與侵權責任并無本質區(qū)別。而且從《民法典》第500 條列舉的前兩項事由推知，締約過失責任的歸責標準似乎被限定為故意，即使有誠信原則作為兜底條款，在過錯標準的認定上難免會發(fā)生爭議，容易增加法律適用中不必要的障礙。

事實上，如果認為婚姻締結行為也屬于以意思表示為要素的法律行為的一種，那么與其將婚姻無效類推為合同無效，反倒不如將之對標為法律行為無效的特殊形態(tài)。即使認為總則編的法律行為制度不能當然適用于婚姻家庭編，但婚姻無效的后果與法律行為無效的后果具有相當程度的相似性，在解釋論層面，后者可為前者提供借鑒與參考。

一直以來，我國民法學說將締約過失責任的適用范圍不斷擴張，導致其已經突破過錯責任的范疇，而包括若干無過錯責任的類型。不過，德國理論上認為，《德國民法典》第122 條規(guī)定的因真意保留無效或者因錯誤、誤傳等原因而撤銷意思表示等場合的損害賠償責任，以及第179 條規(guī)定的無權代理的損害賠償責任都不屬于締約過失責任的范疇，而是一種非以過錯為條件的信賴責任或表見責任。我國學者也有從思維重心、保護法益、歸責原則、救濟范圍等維度論述了信賴責任與締約過失責任的不同。但是，締約過失責任與信賴責任的嚴格界分只是對概念的理解和標準的選擇不同導致的。在卡納里斯看來，只要“信賴”發(fā)揮基礎性作用的領域，其所生責任就可以稱為信賴責任，因此，信賴責任的范圍不僅包括消極信賴保護的損害賠償，也包括積極信賴保護的權利表見責任。是故，從廣義的角度理解，締約過失責任也屬于信賴責任的類型之一。鑒于締約過失責任在適用范圍與權益救濟層面的局限性，其無法作為無過錯方損害賠償責任的理論依據，那么不如將目光轉向適用范圍更為廣闊的信賴責任。

（三）信賴責任之證成

信賴責任最初產生的原因是，違約責任和侵權責任對緊密的、增強的特別接觸關系所生損害的救濟有所不足。此種特殊接觸關系既有別于以合意為基礎的合同關系，也有別于損害事故發(fā)生前當事人未有接觸的一般社會關系，而是在特殊社會接觸過程中，一方向另一方開放權利領域導致其法益被侵害的可能性增加，當事人之間形成增強保護義務效力的特殊約束關系，故有必要發(fā)展出新的責任基礎對此特殊關系予以調整。但是，將特別接觸而增強的信賴關系作為一種新的責任基礎，首先面臨的問題是何種密切程度的社會接觸關系可以作為責任的發(fā)生依據，責任基礎的不確定性導致了民法、商法和證券法等私法領域信賴責任構成要件無體系的野蠻生長。

為避免私法領域信賴責任規(guī)則的無序擴張，德國學者卡納里斯提出統(tǒng)一保護義務說。保護義務產生于事實上的信賴關系，并隨著接觸的緊密程度而不斷增強，該義務獨立于當事人的意愿具有法定的性質，其法律效果以信賴思想為基礎并且以《德國民法典》第242 條的誠信原則為實證法依據。通過歸納德國實證法上的具體規(guī)則，卡納里斯將信賴確立為一種獨立的責任基礎，并整合出系統(tǒng)的信賴責任理論。國內學者對于信賴責任的介紹和研究，大多是受到該理論的啟發(fā)。

德國判例和學說共識性的觀點認為，信賴保護原則與互相尊重原則、自決原則和自我約束原則一樣，是一項正當法的原則，并且信賴原則在實證法中運用，具有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各具體的制度散落在民法的各處。例如，需受領的意思表示的解釋，意思表示錯誤撤銷后的損害賠償，善意取得制度，基于土地登記簿或者繼承證書的信賴而取得權利等具體的法律制度均體現(xiàn)的是信賴保護原則。在婚姻法領域，即使婚姻被法院判決無效，也要保護信賴婚姻關系存在的善意第三人，同樣體現(xiàn)的信賴責任原理。

我國學者亦認為誠信原則包括主觀誠信和客觀誠信兩個方面的內容，其中，客觀誠信表現(xiàn)為對正當行為的要求，具有保護正當期待的意義。保護合理信賴是保障信賴者自由和安全的需要，不僅具有經濟學和社會學視角的正當性，而且具有堅實的法倫理的基礎。事實上，無論是通過擴大合同法的覆蓋范圍，將信賴利益保護歸于合同法，還是擴大侵權法的覆蓋范圍，將信賴利益作為侵權法的保護對象都無法克服固有的體系障礙，以至于有學者提出應當在債法中建立與合同之債、侵權之債相并列的信賴之債的呼聲，以期實現(xiàn)對信賴利益統(tǒng)一的法律保護。盡管統(tǒng)一的信賴之債在我國尚未建立，但是，誠實信用原則本身即包含信賴保護的思想，可作為信賴保護原則的實證法基礎。誠如《歐洲合同法原則》注解指出的，誠實信用原則用于防止一方當事人在對方已經合理信賴其陳述或行為的情況下，采取前后不一致的立場，換言之，只要是一方引誘另一方因信賴其行為而改變地位，則其不得主張該行為無效或者以其他理由主張不受該行為的約束。在具體的制度設計中，我國法上的合同無效情形中過錯方的損害賠償責任，無權代理人的損害賠償責任，善意取得制度，表見代理制度等都是典型的信賴責任。這表明信賴責任在我國法上具有堅實的實證法基礎。由此可見，保護合理預期是合同法、侵權法和財產法等各個法律領域的核心原則，甚至被稱為是法律的總體原則。

同樣，對婚姻效力的否定評價并不能抹消婚姻成立和共同生活的事實。正如Jacque Gestin 所言：“明顯的事實狀態(tài)會引誘我們相信某些不存在的權利。”在無效婚姻的案件中，責任方的行為會致使無過錯方相信其具有結婚能力和資格，并且對之產生信賴而愿意與其建立并維持婚姻關系，此種因密切交往而引發(fā)的合理且正當的信賴需要法律的全面保護。

但是，長期以來，我國民法學者關于信賴原理的討論多集中于締約關系中信賴保護問題，卻沒有意識到在較之合同當事人之間的信賴更為緊密的婚姻關系中，信賴保護原理有更為廣闊的適用空間。無論是英美法系還是大陸法系國家都未將信賴保護的問題局限于財產法領域。美國學者富勒早就提出信賴利益的保護不僅可以適用于有關交易關系的案型，也可以適用于委托、收養(yǎng)、婚約等關系的案型中。法國法上有表見婚姻制度，當同居者對第三人表現(xiàn)為夫妻時，他們應同夫妻一樣承擔責任，此時引發(fā)民事責任的過錯是使他人相信，存在著適用于配偶的法律規(guī)定產生的信用。我國臺灣地區(qū)更是將信賴保護原則擴張至婚姻身份之取得領域，即重婚之雙方當事人因信賴確定判決或者其他類似原因而導致重婚者，后婚的效力能夠得到維持。

在婚姻的締結過程中，因一方故意隱瞞真實信息導致婚姻無效的，會導致雙方在婚姻締結和共同生活過程中建立起來的緊密信賴關系受到嚴重的破壞，符合信賴保護的前提要件，對無過錯方的權利救濟正是在信賴保護原理的指導下展開的。依據信賴保護原理，對于信賴方的保護可有兩種模式：其一是積極信賴保護，即將信賴者置于表象與事實相符時應處的狀態(tài)；其二是消極信賴保護，即賠償信賴損失。因婚姻制度攸關當事人及其子女身份關系、倫理價值和社會利益，其信賴保護在財產上給予無過錯方合理必要的賠償，并保證其子女的利益是為已足，若對無過錯方的積極信賴予以保護，則與法律對于婚姻實質要件的限制性規(guī)定相違背，此種解決方案不足為取。正因如此，我國《民法典》采納了第二種救濟方案，而未規(guī)定無過錯方信賴的婚姻有效的后果繼續(xù)予以維持。

職是之故，無效婚姻的損害賠償責任是在信賴保護原理的指導下而展開的，其構成要件與其法律效果都應在信賴原理下統(tǒng)一考察，如此方能實現(xiàn)對無過錯方的全面保護并保持現(xiàn)有法體系的協(xié)調統(tǒng)一。

三、損害賠償責任的事實構成

《民法典》第1054 條第2 款以“無過錯方”指稱權利主體，以“婚姻無效或者被撤銷”作為事實要件，顯而易見，該條款欠缺對責任主體的規(guī)定。如果從規(guī)范邏輯的角度考慮，責任主體應指向“有過錯方”。如此一來，此處“過錯”之意涵似乎指代的是只要具備法律規(guī)定的婚姻無效事由或者可撤銷的事由即為有過錯，那么是否可以認為在具備禁止結婚的親屬關系的情形中，因不存在無過錯方而不發(fā)生損害賠償請求權？易言之，在婚姻無效的損害賠償中，“過錯”的意涵是否僅指客觀過錯而不考慮主觀因素？上述論斷顯然不能符合一般理性人的價值判斷，這也表明單純的文義解釋無法得出責任成立的構成要件，仍有必要在責任體系的框架內思考其責任構成。

如上所述，無過錯方的損害賠償請求權是在信賴保護原理下對信賴方合理信賴進行的救濟，但從責任者的角度觀之，則是對其引致表象事實而施加的不利后果?？紤]到民事責任的兩極性，損害賠償責任的成立需要在一定的事實基礎之上，通過對信賴方信賴的合理性程度與責任方的可歸責性程度進行比較權衡，以確定信賴者的哪些信賴值得保護，或稱責任者在何種情況下需要承擔損害賠償責任。因此，對于無過錯方的判斷就可以轉化為對信賴合理與否的判斷，對于責任方的判斷就轉化為對信賴表象的引發(fā)有過錯方的判斷。

（一）信賴的合理性

信賴的合理性是從信賴方的角度考察其信賴是否值得保護。信賴是一種主觀意識活動，但并非所有的主觀確信都可以受到法律上的保護，盲目地輕信只會被評價為一種輕率而得不到法律上的認可。因此，適格的信賴首先應當具備值得信賴的表見事實或稱信賴憑證，其次信賴必須是建立在信賴主體就其對真實信息的不知并無過失的基礎上。具體而言，在婚姻無效的情形中，應當存在使信賴方相信婚姻有效的事實，且信賴方對于不知婚姻無效的事實并無過錯。至于此處的無過錯之意涵究竟為何，仍需結合信賴憑證的可信賴程度、婚姻無效的原因等相關因素具體認定。

1. 信賴憑證

有學者總結出，信賴憑證應當具備以下特征：第一，信賴憑證的表象與真實情況具有同步一致性；第二，信賴憑證是具有一定指向性的外部事實；第三，信賴憑證之表象需持續(xù)到相對人完成相關行為時；第四，信賴憑證在法律關系中具有重要意義，以至于足以影響相對人是否作出相關行為。上述標準具備一定的合理性，由此也可以看出，并非所有的事實都可以作為信賴憑證，對于何種事實能夠作為信賴憑證應當在具體制度中個別判斷。

在婚姻無效的情形中，信賴方所信賴的事實是與相對方的婚姻是有效的，其從事的行為也是圍繞著婚姻的締結和維系所展開的，因此，無效婚姻中的信賴憑證一定是能夠表征婚姻有效的事實。作為能夠締結婚姻的理性人，自然不會輕易地相信對方的一句表白就認為彼此雙方成立了有效的婚姻，也不能因為雙方舉辦過婚禮儀式或者共同生活就認定婚姻有效成立。《民法典》第1049 條規(guī)定，符合結婚要求的男女雙方完成婚姻登記即確立婚姻關系。該條文表明了結婚的形式要求，即只有經過婚姻登記機關登記并發(fā)給結婚證的當事人才滿足婚姻的有效要件。在法律已經為有效婚姻設定了法定的表征方式之時，那么，信賴憑證也只能是與該表征方式相一致，即無效婚姻中的信賴方能夠信賴的信賴憑證只能是婚姻登記機關的登記或者說是結婚證。不過，并非所有的頒發(fā)給結婚證的當事人的婚姻就一定是有效的，任何結婚實質性要件的違反都會導致結婚行為無效，因此會出現(xiàn)權利表象與真實情況的不一致，此時就有必要救濟信賴方因對表見事實的信賴而遭受的損害。

2. 信賴方的“無過錯”

存在信賴憑證只能表明具有可信賴的表見事實，在無相反的證據證明信賴者知道真實情況的，應當推定其對真實事實為不知，但是對真實情況的不知并不能得出信賴保護的正當性，為此還應判斷信賴者對其不知有無過錯。實踐中法院亦認為，無效婚姻中的“無過錯方”原則上指對導致婚姻無效的原因無過錯，換言之，本人不具有婚姻無效的情形，且善意相信登記成立的婚姻有效的一方為無過錯方。由此可見，信賴方需滿足善意的要件才能主張損害賠償。信賴憑證解決的是信賴有無的問題，而對不知有無過錯解決的是信賴的合理性與否的問題，前者屬于事實判斷，后者則轉向了價值判斷的范疇。準此而論，可得主張損害賠償責任的權利方的“無過錯”指的是對不知婚姻無效“無過錯”。不過，無過錯不能等同于無過失，前者涉及故意，后者則否。由此推導，非因過錯而不知婚姻無效不等于非因過失而不知婚姻無效，至于無過錯之具體意涵則需要結合行為的整體背景和利益衡量加以認定。

法律保護的信賴是信賴方具有合理性的不知，明知真實信息與信賴外觀不一致的仍為一定行為，由此遭受的損害自應排除于信賴保護的范圍，但有疑問的是因過失而不知或者因重大過失而不知是否值得法律保護，對此僅從文義理解無法找到答案。一般而言，信賴憑證的可信賴性越強，則對信賴方主觀要件的要求越低；信賴憑證的可信賴性越弱，則對信賴方主觀要件的要求越高。在婚姻無效情形，婚姻登記是當事人的信賴憑證，因結婚登記系由國家機關辦理，故其可信賴程度較高，則對信賴方的主觀要件的要求就應有所降低。

值得注意的是，除婚姻登記外，《民法典》中以登記作為信賴憑證的信賴保護制度另有兩處，其一為《民法典》第65 條規(guī)定的法人登記事項與真實情況不一致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其二為《民法典》第311條規(guī)定的不動產的善意取得制度。審視其他兩處信賴方的主觀要件的要求或可對無效婚姻中信賴方的主觀要件的判斷提供指引。

鑒于不動產登記可信賴性的強大，盡管有相當一部分學者主張只要受讓人“不明知”登記錯誤即可認定信賴適格，但是此種觀點并未得到法律上的支持?！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物權編的解釋（一）》（ 法釋〔2020〕24 號）第 14 條規(guī)定，不動產受讓人“非因重大過失的不知”才構成善意。另一方面，從規(guī)范文義觀之，《民法典》第65 條并未明確善意第三人的主觀判斷標準，但是我國學者主張，囿于商事登記不需要權利主體親自到場，且只進行書面審查等程序方面的局限性，降低了商事登記的可信賴程度，故第三人的善意標準應當界定為“非因重大過失的不知”。如是觀之，以登記作為權利法定表征方式的，基于其可信賴性較高，信賴者的主觀要求可降低為“非因重大過失而不知”。相較而言，婚姻登記作為婚姻的生效要件，需要雙方當事人親自到場，并且登記機關要進行實質審查，婚姻登記的可信賴性程度不應低于商事登記而更趨近于不動產登記。可見，婚姻無效中的信賴方無重大過失不知婚姻無效即可符合信賴保護的要求。

該觀點得到了司法實踐的支持，在已經完成婚姻登記的情況下，即使婚姻無效的原因系信賴方輕信對方未如實陳述其婚姻狀況所致，亦無法認定信賴方對此存在過錯。因此，信賴方的“無過錯”的意涵是“非因重大過失而不知婚姻無效”。

（二）責任方的可歸責性

責任方的可歸責性是從責任方的角度考察由其承擔損害賠償責任是否具有正當性，解決的是損害賠償的倫理性問題。對此，有觀點認為，在信賴損害賠償責任中，引發(fā)信賴者產生信賴的是一種信賴外觀，只要信賴外觀是由責任方的原因而形成的就應由其承擔責任，而不論行為人主觀有無過錯。然而，卡納里斯的批判殊值贊同，誘因原則是純粹原因責任的殘留物，其無法為歸責問題提供合理解釋，在現(xiàn)代法教義學中是應當被拋棄的。應當承認，忽視民事責任的兩極化考量而只關注受損方的信賴保護，則對責任方施加的不利后果難以被認為是正當的。

1. 可歸責性之具體內涵

提到可歸責性，自然而然聯(lián)想到的是侵權法中的過錯。不過，學者們關于過錯的認定遠未達成一致，甚至在一國法律體系內，想要探尋“過錯”一詞的實際內容也需具體條文具體分析。侵權責任與信賴責任在救濟范圍上的不同使得其責任構成必然存在差異，徑行以侵權法中的過錯為原型搭建信賴責任中過錯非為可取。相較而言，同屬信賴保護原則下的法律行為無效后的損害賠償責任與無效婚姻損害賠償在功能上具有一致性，在解釋上宜采同一認定。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第113 條載有明文，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法律行為無效的，應負損害賠償責任。顯然，此處的過錯是從知情與否的角度觀察，并不要求對損害結果有積極追求的主觀心理或有預見可能性。

另外，從規(guī)范文義來看，《民法典》第1054 條第2 款未有任何關于責任方的規(guī)定，但從規(guī)范邏輯推導，責任方指向的應是與“無過錯方”相對的“過錯方”。如前所述，信賴方的無過錯是從主觀誠信的角度理解，依此推論，責任方的過錯則應從主觀惡意的角度理解，即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婚姻無效事由。比較法上，無效婚姻中的責任方指向的均為對婚姻無效事由明知或者應知的一方。例如，我國臺灣地區(qū)的學者普遍認為，無效婚姻損害賠償要求責任方的“過失”并不等同于侵權行為之過失，也就是并非應注意且能注意而不注意之無認識過失或預見其能發(fā)生而確信其不發(fā)生之認識過失，而是必須對于婚姻無效的結果有責任之人。具體而言，指的是就無效婚姻締結的引發(fā)有故意或者過失者，或者知道婚姻障礙原因或可得而知之者，為有過失。德國法上雖未直接規(guī)定無效婚姻的損害賠償責任，但法律規(guī)定的不利后果的承受方仍是知道婚姻廢止原因的一方，例如，知道婚姻廢止原因的一方應當負擔不知情一方的扶養(yǎng)義務。由此可知，無效婚姻中過錯方指的是對婚姻無效后果所明知或者應知之人。

2. 利益衡量之檢視與修正

明知自己不具備結婚實質條件，仍與一方締結婚姻構成無效婚姻中的過錯方自無疑義，但何謂“應當知道”仍有待考證。

事實上，很難想象構成重婚或者未達法定婚齡的一方不知自己不符合結婚實質要件，況且締結婚姻之當事人首先應當保證自己符合婚姻的締結條件，在此意義上，參與締結婚姻行為已經相當于作出了己方具備結婚能力的“默示擔?！薄τ趽Ｔ手Z的違反無論己方是否具有過失，都不應使相對方因信其允諾而受到損害。相比于善意的相對方，不滿足婚姻無效事由的一方更有能力控制并避免婚姻無效所帶來損害的風險。引發(fā)相對方信賴婚姻有效的事實出自不滿足結婚實質條件的一方的風險領域內，屬于其可控制且能避免的范圍，根據風險領域理論，應由其承擔相應的不利后果。此外，由于信賴方所信賴的憑證是國家機關的婚姻登記，高強度的信賴憑證也會弱化對相對方可歸責性的要求。如是觀之，風險控制和信賴保護均指向信賴方的權利救濟和具備婚姻無效事由的一方應當承擔損害賠償責任，責任施加本應考慮的責任方的主觀要件的要求就被隱而不顯。質言之，基于利益權衡的妥當性考量，因單方不滿足結婚實質條件而造成婚姻締結無效的，法律評價已經將其認定為應知婚姻無效的一方，在責任構成上已經滿足了對于過錯的要求。該觀點得到了司法實踐中的支持，例如，只要一方具有重婚情事，法院就認定其為責任方。

需要注意的是，上述討論是建立在信賴方與責任方完全對立的基礎之上，在僅一方當事人具備婚姻無效事由的情形中具有合理性。不過，現(xiàn)實情境并非都是如此，重婚或者未達法定婚齡的情形多存于一方當事人，但也非無雙方都具備婚姻無效事由的可能（例如雙方都未達到法定婚齡），至于結婚雙方屬于禁止結婚的親屬關系的，則雙方都不具備結婚的實質條件，可謂雙方都存在過錯。于此情形，責任方與信賴方如何確定則成問題。例如，因雙方是禁止結婚的親屬關系而導致婚姻無效的，純粹的風險歸責的邏輯推論無法與民眾樸素的法感情相吻合，使得損害分配偏離法的倫理基礎，故在雙方都具備婚姻無效事由的情形，過錯方的認定規(guī)則有進一步檢視和修正的必要，此時的信賴保護和責任施加不得不考慮雙方的主觀心理狀態(tài)。過錯方的認定規(guī)則無法通盤貫徹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風險歸責理論自身的局限性（背離法倫理）使得其無法一般化，另一方面則是風險歸責的運用要求責任方能夠控制并避免損害風險的現(xiàn)實化，否則無法為責任施加提供正當基礎。一方存在重婚情事或者未達法定婚齡的，由此遭受損害的風險顯然屬于自身可控制且可避免的范疇，且因其一人之原因力即可導致婚姻無效，故任何一方當事人具備該情形即不值得保護，無論對方是否也同樣具備婚姻無效事由，也不會發(fā)生對相對方的損害賠償請求權。

但是，在有禁止結婚的親屬關系的情形，因親屬關系的相對性，只有在特定的相對人之間才滿足結婚禁止條件，此時并非一人之原因便可導致?lián)p害的發(fā)生，而是特定雙方當事人的結合才會導致婚姻無效的后果，即婚姻無效所生的損害結果與雙方特定身份都有因果關系。因此，婚姻無效所產生損害的風險不能被簡單地認定為任何一方應負責的領域，風險歸責思想無法適用，過錯方與信賴方的判斷只能根據主觀知情與否確定，明知婚姻障礙原因者為有過錯方，不知婚姻障礙原因的為無過錯方。于此情形，法律保護誠信方的合理信賴并制裁惡意方背信行為的基本理念并未有所改變，只是過錯判斷的標準與前述情形有所差異。

綜上，無效婚姻中過錯方指的是對婚姻無效后果所明知或者應知之人。若婚姻無效原因源自于一方可控制且避免的風險領域內，根據風險歸責理論，該方當事人應承擔損害賠償責任，責任施加則不再要求行為人的可歸責性；但若非因可歸結于任何一方風險領域內的事項而導致婚姻無效的，則對婚姻障礙原因知情者應當擔責，此時要求責任方主觀上有過錯。具言之，有重婚情事、未達法定婚齡或者明知具有禁止結婚的親屬關系的一方為無效婚姻中的“過錯方”。

四、損害賠償責任的范圍

雖然在立法過程中對婚姻無效的后果存有爭議，但立法者最終仍然堅持了婚姻無效具有溯及力的規(guī)定，明確將比較法上的多數國家對無效婚姻中善意方積極信賴的保護路徑排除。是故，我國對于無效婚姻中信賴方的救濟途徑只能是財產上的補償，而非婚姻效力繼續(xù)維持。首先需要明確的是，婚姻家庭編不僅關注人倫本質，也注重人文關懷。婚姻無效制度需要協(xié)調國家對家庭關系的管控與私人利益維護之間的沖突，在婚姻無效的后果上，不應僅著眼于對違法婚姻的制裁，更要關注對無過錯方的保護?；橐鲂ЯΦ姆穸ㄔu價已經能夠實現(xiàn)公共利益維護和制裁違法婚姻的目的，在確定損害賠償責任的范圍應盡可能的做到對無過錯方的全面保護，并制裁惡意方的違法行為。準此而論，確定責任方損害賠償責任范圍的一個基本理念就是全面救濟無過錯方當事人，不使信賴方因婚姻被宣告無效而遭受信賴損害。

（一）財產損害

既然無法將信賴方置于與其信賴相符的權利狀態(tài)（配偶身份關系的取得），那么至少不應使其因婚姻被宣告無效而受有財產損害，這不僅表現(xiàn)在同居財產分割時對于無過錯方的優(yōu)待，更體現(xiàn)在無過錯方有權主張損害賠償。信賴主體所信賴的事實與實際上所發(fā)生的事實有所出入，因此等出入所生的損害即為信賴損害。信賴損害包括兩方面的內容：一是所受損害，二是所失利益。

1. 所受損害

在無效婚姻情形中，無過錯方所受損害指的是締結和維持婚姻的各種信賴支出，若無婚姻締結行為，其應處的財產狀態(tài)與實際財產狀態(tài)之間的差額即為損害的具體數額。信賴利益的損失既包括財產的積極減少，也包括財產的消極減少，前者如舉辦婚禮花費的費用、為照顧家庭生活所付出的家事勞動和因此支出的費用等；后者如為締結和維系婚姻所減少的財產收入等。因前述費用是為締結和維系婚姻而支出的，在因果關系的確定方面沒有阻礙，在婚姻無效時，該信賴支出成為應予救濟的損害，故婚姻無效對前述損害的賠償并無爭議。實踐中法院亦認為，在婚姻未被人民法院宣告無效之前，無過錯方基于信賴而為該婚姻投入的財產可以被評價為損害內容。

2. 所失利益

所失利益指的是若婚姻締結行為有效，無過錯方所處的財產權益狀態(tài)與現(xiàn)實權益狀態(tài)之間的差額，主要是配偶間期待權的喪失所生的期待利益的損害，例如因扶養(yǎng)請求權、夫妻財產關系所生之期待權、法定繼承權等權益喪失所生之損害。不過，就所失利益而言，有些利益的取得除具有配偶身份外，尚需其他條件，若其他條件尚未滿足，在確定賠償范圍時應予排除，如夫妻間的法定繼承權，除需具備配偶身份外，還需具備配偶方死亡且未喪失繼承權等其他要件方可滿足。而對于夫妻財產關系所生期待權的損害在一定程度上會經由同居財產分割得到補償，因此無需通過損害賠償請求權予以救濟。

對于所受損害的賠償，學界并無爭議，但是對于所失利益的賠償，學者多持否定態(tài)度。《民法典》出臺之前，實踐中亦有法院認為否定所失利益的損害賠償。該觀點的產生大概是受到合同無效時原則上僅得就信賴利益的損失獲得賠償這一通說的影響。但是，作為責任基礎的信賴與作為責任計算標準的信賴不能混為一談，如果法院的目標是補償受損的信賴，那么既可以通過計算直接的信賴支出，也可以通過計算允諾的履行價值來確定責任的范圍?；橐鰺o效自始沒有法律拘束力，并不意味著無過錯方無權請求婚姻有效時期待利益的賠償?；橐龅膫惱韺傩运沟氖遣粷M足結婚實質要件的婚姻雙方無法取得法律上承認的夫妻身份關系，而非在財產關系上不能對無過錯方進行救濟。當信賴保護與責任者表現(xiàn)出的意思并不相違時，根據信賴方全面保護原則，自應容許其主張期待利益的損害賠償。以合同無效制度為例，即使通說認為，受損方能夠主張損害賠償的范圍以信賴利益為原則，但在信賴利益賠償的名義之下納入了喪失與第三人另訂合同的機會所生損失，信賴利益賠償便非常接近履行利益的賠償。當事人的信賴程度隨接觸的密切化而不斷增強，那么因一方可歸責原因造成效力要件未獲滿足時，承認真實合意可以創(chuàng)設期待利益，而準許賠償信賴方的期待利益，在利益權衡上堪稱妥當?；陂L期共同生活的事實，婚姻當事人的信賴緊密性程度遠高于合同締約中的當事人，在因可歸責于一方的原因導致婚姻無效時，準予賠償無過錯方的期待利益更具正當性。

另一方面，同居期間財產補償和無過錯方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在功能上相近，前者的立法趣旨可為后者范圍的確定提供指引。法院對同居財產補償的態(tài)度是，當事人同居期間所得的財產，按共同共有處理，但有證據證明為當事人一方所有的除外。同居財產分割按照共同共有并照顧無過錯方的原則處理，實際上是信賴方所信賴的婚姻有效的效果對無過錯方繼續(xù)發(fā)生，具有在財產方面保護信賴方積極信賴的功能。在《民法典》增設無過錯方的損害賠償請求權的背景下，該請求權的行使范圍的確定應關注同居財產分割時責任方和無過錯方的利益狀態(tài)，尤其是婚姻因重婚而無效的，由于同居期間財產分割不得侵犯合法婚姻當事人的財產權益，是故，無過錯方所期待的財產狀態(tài)無法通過同居財產分割予以補償，在確定損害賠償的范圍時則應予考慮，此時賠償的范圍就應包括期待利益的損害賠償。

比較法上，婚姻無效中的無過錯方可以在財產關系上被置于婚姻有效時的權益狀態(tài)已經成為各國的一般做法。根據《德國民法典》第1318 條的規(guī)定，在特定情況下，離婚的后果可以在婚姻廢止的情形中適用，即無過錯方可在婚姻廢止后向另一方主張撫養(yǎng)請求權，且可享有第1931 條規(guī)定的法定繼承權。在美國，由于受到《統(tǒng)一結婚離婚法》的推動，不僅無效婚姻和可撤銷婚姻的界限日益模糊，而且它們與有效婚姻之間的界限也變得模糊，在此情況下，適用于離婚的有關配偶的財產權、離婚撫養(yǎng)費、扶養(yǎng)及監(jiān)護子女的相關規(guī)定都可適用于無效婚姻?！堵芬姿拱材敲穹ǖ洹返?6 條、《西班牙民法典》第79 條、《法國民法典》第201 條則是將善意方置于與其信賴相符的權利狀態(tài)，無效婚姻產生的有利于善意方的民事法律后果繼續(xù)維持。相較而言，我國實證法未直接賦予無過錯方撫養(yǎng)費、繼承權等配偶間享有的權益，但這些損失都可以作為信賴損害納入到無過錯方損害賠償請求權的范圍內，并非全無救濟之可能。

例如，在“扎某1、次某1 繼承糾紛案”中，最高人民法院認為，金某與扎某1 的婚姻因金某重婚而屬于無效婚姻，自始不受法律保護，但是基于扎某1 與金某共同生活十余年的事實對屬于金某遺產的份額向扎某1 適當分配，既符合婚姻法、繼承法的法律規(guī)定，也體現(xiàn)了公平合理的基本原則?？梢?，我國司法實踐中早已存在保護無過錯方期待利益的做法。在“王某與徐某婚姻無效糾紛案”中，法院認為，徐某乙與王某某之間的婚姻應屬無效。但王某某與徐某乙以夫妻狀態(tài)生活十余年，繼承糾紛是在徐某乙去世產生的，即使王某某與徐某乙婚姻無效，對于遺產的繼承，被告王某某仍可按照同居期間的繼承權進行處理，被告王某某作為婚姻無效的無過錯方，有權主張損害賠償。同樣，在“馮某與王某繼承糾紛案”中，法院認為，王某與馮某的婚姻因王某重婚無效，但是信賴婚姻有效的馮某與其共同生活多年，應當分得王某的遺產。該判決立足于無過錯方的信賴保護，支持無過錯方的期待利益損害賠償的做法殊值肯定。

因此，真正的問題不是婚姻無效時無法主張期待利益的損害賠償，而是在信賴關系徹底破裂之前，無過錯方對獲得期待利益是否產生了值得保護的正當信賴。只要在婚姻被宣告無效前，期待利益的取得條件已經成就，且無過錯方不知存有婚姻無效事由，則對該期待利益的賠償就是正當的。

此外，理論上主張期待利益和信賴利益不能同時獲賠的原因是，信賴支出是獲得期待利益的必要成本，因此在獲得期待利益的賠償之時便不能再主張期待利益的損害賠償。但是，婚姻締結行為與財產交易行為有所不同，為締結和維系婚姻所花費的信賴支出并非是為了獲得財產上的對價，此時，不能以單純的贏利性推定作為限制賠償范圍的標準。當費用和成本的支出不是為了獲得經濟目的，那么期待利益的損害賠償即無法填補該部分的損害，在期待利益之外另行主張成本和費用的支出就不會受到“贏利性推定規(guī)則”的掣肘。因此，在婚姻無效的情形，支出費用和期待利益的損害賠償并不發(fā)生重疊，信賴利益和期待利益同時獲賠是完全賠償原則的應有之義。一方面，婚姻無效時的期待利益不可能完全計算且難以證明；另一方面，信賴利益的損害賠償又無法全面救濟無過錯方，單一化的賠償標準不僅與該條款強化無過錯方保護的規(guī)范意旨不相符合，也未起到任何威懾違法行為的作用。正因如此，徐國棟教授主編的《綠色民法典草案》第三分編第45 條第1 款規(guī)定，無效婚姻中的無過錯方有權向有過錯方請求損害賠償，賠償費至少應包括維持原告3 年現(xiàn)有生活水平的費用。該觀點正是考慮到了單純的信賴利益的賠償無法對無過錯方進行周延的救濟。

職是之故，無效婚姻中責任方承擔損害賠償責任的范圍不僅包括為締結和維系婚姻所支出的信賴損失，也包括在婚姻關系被宣告無效時，相對方所信賴的能夠獲得的正當期待利益。

（二）精神損害

與合同等財產法律行為無效引發(fā)的損害有所不同，婚姻是建立在彼此之間緊密的情感交流和相互信任基礎上的，婚姻無效會給無過錯方帶來嚴重的精神痛苦。因婚姻無效而遭受精神損害的無過錯方，得基于本款規(guī)定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向責任方主張損害賠償在價值權衡上不存在任何障礙。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第999 條和《韓國民法典》第825 條更是直接規(guī)定無效婚姻中的無過錯方可主張精神損害賠償。

值得討論的是非依侵權責任的救濟路徑，精神損害賠償是否有適用的余地，進言之，非因人身權益被侵害而造成的嚴重精神痛苦，能否主張精神損害賠償。傳統(tǒng)觀點認為，精神損害賠償只得在侵權案件中主張，而且也僅限于人身權益或者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遭受損害而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案件中?！睹穹ǖ洹返?96 條規(guī)定當事人主張違約責任的同時可以主張精神損害賠償，是對精神損害適用范圍的適當放寬，但其僅適用于因違約行為損害人格權而造成嚴重精神痛苦的情形，本質是承認違約責任與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的聚合，而在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的構成上仍要求符合侵權責任的一般要件，即人格權受侵害。精神損害具有很強的主觀性和不確定性，為避免對行為自由的過度干預和損害賠償的過度泛化，法律對精神損害賠償的適用范圍嚴格限制是有一定道理的。

不過，越來越多的觀點支持，在以“精神愉悅”為主要給付內容的合同中，因一方的違約行為造成嚴重精神痛苦的（非因人身侵害），違約方應當承擔精神損害賠償責任。這是因為，某些案件中受害人的人身權益遭受侵害，其合法權利無法依照侵權法予以保護，但是精神損害的事實明顯可預見且可推知，將精神損害排除于賠償范圍之外在利益衡量上是欠妥當的。比較法上，在特定情況下，對非因權益侵害而造成的精神損害予以賠償已經成為了各國的一般做法?？梢?，以責任基礎的不同來限制賠償效果的理論難以被認為是正當的。

在婚姻家庭領域，除《民法典》第1054 條規(guī)定的婚姻無效的無過錯方有權請求損害賠償外，還有第1091 條規(guī)定的離婚中無過錯方有權主張損害賠償，二者同屬無過錯方所信賴的婚姻關系的締結或維持目的落空。對于后者，學界和實務的通說認為，離婚損害賠償的范圍包括精神損害賠償。相較而言，婚姻無效造成的精神損害與婚姻解除造成的精神損害相當甚至前者更為嚴重。在已經肯認后者的精神損害賠償的前提下，并沒有理由對前者的精神損害賠償予以否定。

司法實踐中的多數觀點亦是支持無過錯方精神撫慰金賠償的請求。法院多認為，婚姻無效不僅會給無過錯方心理上帶來嚴重傷害，而且會造成其社會評價降低，再結婚亦有一定程度的困難，故損害賠償的內容包括物質損害與精神損害兩個方面。不過，實踐中未能就精神損害賠償的數額確定達成一致意見且數額差異甚巨?！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第5 條規(guī)定，精神損害的賠償數額需要考慮以下因素：（1）侵權人的過錯程度；（2）侵害的具體情節(jié)；（3）損害后果的嚴重程度；（4）侵權人的獲利情況；（5）責任方的經濟能力；（6）受訴法院所在地的平均生活水平?；橐鰺o效的情況中，責任方一般無法獲利，故除獲利情況外，其他五種因素同樣可以作為確定無過錯方精神損害賠償數額的考量因素。

與一般侵權不同的是，在婚姻無效的情形，信賴方精神損害的產生原因是信賴方對穩(wěn)定的、圓滿的、持續(xù)性的婚姻關系的正當期待，這種正當期待因過錯方隱瞞與訂立婚姻有關的重要事實而無法實現(xiàn)，信賴方的精神痛苦正是因該正當期待的落空而導致的。因此，婚姻關系持續(xù)的時間越長，夫妻關系越穩(wěn)定，夫妻感情越圓滿，則信賴方的正當期待就越強，婚姻被宣告無效所帶來的精神損害就越大。司法實踐中，法院亦認為無效婚姻雙方在一起共同生活的時間會對精神損害的嚴重程度產生重要影響，因此，在確定賠償數額時，應將雙方共同生活的時間作為重要的考量因素。但是，若無效婚姻持續(xù)期間，由于無過錯方的原因導致夫妻關系并不穩(wěn)定，感情生活并不圓滿，則意味著其對婚姻關系圓滿性的正當期待本就不強，加之其對婚姻關系的不穩(wěn)定亦有貢獻，在確定精神損害賠償數額時可以酌情降低。

綜上所述，婚姻無效中的無過錯方不僅得就物質損害主張損害賠償，因婚姻無效所造成嚴重精神痛苦的，仍得主張精神損害賠償。精神損害賠償數額的確定，應結合無效婚姻持續(xù)期間夫妻關系的圓滿性，過錯方的過錯程度，情節(jié)和損害的嚴重程度，過錯方的經濟能力和受訴法院所在地平均生活水平等因素綜合考量。

五、結語

無效婚姻損害賠償責任是《民法典》婚姻家庭編新增的對無效婚姻中無過錯方合法權益的保護規(guī)定，在新規(guī)定產生之際，法律解釋首先應當考慮的是該規(guī)范的體系位置。囿于制度價值、體系協(xié)調、歸責標準、救濟范圍等方面的不適性，侵權責任說和締約過失責任說都具有較大的局限性。基于信賴保護原理而產生的信賴責任在邏輯、功能和價值層面最具妥當性，可作為其理論建構的基石。考慮到民事法律關系兩極性，損害賠償責任的成立需要在信賴方信賴的合理性程度與責任方的可歸責性程度之間進行比較權衡。權利方和責任方的“過錯”都應從主觀誠信與否的角度理解：婚姻登記具有表征婚姻有效締結的功能，婚姻無效中的信賴方無重大過失不知婚姻無效即可符合信賴保護的要求，“無過錯方”指的是信賴婚姻登記的效力，非因重大過失而不知婚姻無效事由的一方。若婚姻無效原因源自于一方可控制且避免的風險領域內，根據風險歸責理論，該方當事人應承擔損害賠償責任，責任施加則不再要求行為人的可歸責性；但若非因可歸結于任何一方風險領域內的事項而導致婚姻無效的，則對婚姻障礙原因知情者應當擔責，此時要求責任方主觀上有過錯，即對婚姻無效事由所明知。損害賠償的基本目標是將無過錯方置于與其信賴相符的財產狀態(tài)。就物質損害賠償的范圍而言，信賴利益和期待利益的概念區(qū)分不具實益，只要是因正當信賴落空造成的損失都可請求損害賠償。此外，無過錯方因婚姻無效遭受嚴重精神損害的，亦得主張精神損害賠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