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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無法原諒他

        2024-07-25 00:00:00黨玲芬
        師道 2024年7期
        關(guān)鍵詞:學(xué)校

        我是在自己村里的學(xué)校讀小學(xué)的。

        當時小學(xué)是五年制,學(xué)校也只有五個班。我父親和另一個男老師常年教五年級,父親教語文,兼任班主任。

        剛上五年級不久,一周多的綿綿秋雨讓家里的房子塌了一面墻。親戚中有懂得蓋房子的,說:“眼看倆孩子都大了,還有老母親在,干脆趁這機會把上房蓋起來吧。咱自己人,能省就省,一次到位,省得來回折騰。”

        父親考慮了幾天,和校長說明了情況。決定每天講完課后回去,讓我負責(zé)看班——也就是坐在講臺上,記下?lián)v亂的學(xué)生的名字。

        那時,班上有個十分頑皮的男生,個子瘦小,臉也很瘦,不愛學(xué)習(xí),好動,屁股挨不住板凳,喜歡對女生搞惡作劇。同學(xué)們都喊他“猴兒”。

        那時,我個子也小,學(xué)習(xí)成績好。排座位時,父親都是按成績排的,一個學(xué)習(xí)好的幫一個學(xué)習(xí)差的。于是,我就和“猴兒”做了同桌。

        父親在時,他做出一副很乖的樣子??墒牵坏轿以谥v臺上看班,他就開始故意搗亂。

        一次,他撿了條梧桐樹上掉下來的蟲——俗稱“芝麻轱轆蟲”的。多嚇人!現(xiàn)在想起來都還渾身發(fā)軟。那蟲渾身通綠,有兩三寸長,胖乎乎的,爬起來身體一收一縮,小小的頭上兩只觸角清晰可見,好像還能看見鼓鼓的眼睛里透著寒光。

        大家都在安靜地寫作業(yè)。他一顛一顛走上講臺,說:“小黨老師,請問芝麻轱轆蟲的‘轱轆’怎么寫?”我沒好氣地回他:“先寫作業(yè),下課再說!”他陰陽怪氣地朝同學(xué)們大喊:“同學(xué)們,快看?。∥蚁牒煤脤W(xué)習(xí),是她不讓我學(xué)習(xí)的??!”同學(xué)們都哄然大笑。教室里一下子就亂糟糟了。

        我瞪了他一眼,拿出一張紙,把“轱轆”兩個字一筆一畫地寫給他。他又一顛一顛地回到座位上,用紙包了那蟲,丟到我正在寫的作業(yè)本上,說是回報我的禮物。我嚇得拿起紙團,使勁扔向他。沒想到紙團沒包裹嚴實,蟲子掉了出來,用那密密麻麻的小腳扒在了他的衣服上。他氣得直跳腳。

        后來,同學(xué)們把這事告訴了我父親。父親揪著他耳朵,把他拉到了講臺上,狠狠地批評了一頓。

        放學(xué)路上,他忿忿地指著我說:“別得意,我和你沒完!”

        上初中了,我們村的學(xué)生都要到離家五公里多的鎮(zhèn)上去讀書。

        我早上學(xué)一年,比班上同學(xué)小一歲。初次離家,而且借住在同學(xué)的遠親家。在那家老人的屋里加了張床,和同學(xué)擠在一起。晚上,老人呼嚕扯得特別響。因為想家,我總要偷偷哭上個大半夜,根本就睡不好。

        冤家路窄,我和“猴兒”分到了一個班。因為個子都小,又做了同桌,在第一排的正中間。當時都是雙人桌,一橫排五張桌子,十個人。桌子中間不留一點縫隙,兩邊留走廊,用來走人。

        一天早上,我起晚了。剛到教室,早讀鈴已經(jīng)打響了。老師上課要檢查背課文??墒?,當我走到他跟前時,他故意把凳子往后放,身子靠在后桌上,斜著眼,手伸到我面前,說:“此路是爺開,此樹是爺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我不理他。轉(zhuǎn)身又走出去,繞過講臺,從另一邊往座位走去。他又跑到另一邊,趕走我右邊座位上的那個男生,擋住了我的去路。

        正好,老師進到教室。他猴兒一樣竄回自己位子上。我走到座位,坐了下來。老師瞥了我一眼,喊我站起來背課文。我一緊張,沒背下來,被罰站了一節(jié)課。

        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遭遇過這樣的當眾批評。只覺得臉發(fā)燙,羞得像一塊紅布。一節(jié)課腦子里都是嗡嗡嗡的聲音,不知道老師講了什么。

        課后,他異常開心,上躥下跳,巴掌拍得震天響:“哈哈,想不到吧,你也會有今天!”我沒說話,默默忍住了眼淚。

        之后,他似乎發(fā)現(xiàn)使我難堪可以讓他加倍快樂。于是,他和我右邊的男生串通好,都不讓我從他們的座位經(jīng)過。要想過去,要么給好處,要么從桌子下邊鉆過去。

        還威脅我:“不準去告訴老師,如果老師知道,還會有更多的法子整治你!”“還有,回家也不能告訴×××(我父親的名字)。你有今天,也是拜他所賜!”

        就這樣,過了大半年。“猴兒”在學(xué)校對我百般刁難,同學(xué)們只是在一旁看熱鬧。

        我的成績一落千丈,開始越來越想家。

        高我兩屆有幾個本村的哥哥姐姐,每天下晚自習(xí)后都會騎自行車回家。雖然晚上放學(xué)時已經(jīng)9點多,第二天早上6點就要到校,并且回家的一路黑咕隆咚的,連個路燈都沒有,但我還是請求父親,讓我晚上回家去住。

        但家里太窮,連個像樣的自行車都沒有。父親去親戚家找了個已經(jīng)生銹的,回到家又拾掇了大半天,換上了新的車鏈,還涂了潤滑的機油。

        我站在車子前面,車子幾乎和我一樣高。那橫梁,我需要用雙腳替換著才能跨過去。蹬的時候,身子還要左右擺動,腳才能勉強踩著腳踏,但我還是久違地笑了。

        晚上放學(xué),跟在那些大哥哥大姐姐的后面,騎著自行車往家里飛奔——

        我從來不知道,晚上的天空是這么美!黑色綢緞般的夜幕上,無數(shù)的星星在快活地眨眼睛。絲綢一樣的云彩若隱若現(xiàn)。月亮或圓或缺,在云彩間穿行。

        偶爾身邊會有大卡車風(fēng)一般馳過,吹起額前的頭發(fā),很舒服。偶爾還會看到螢火蟲在空中飛,閃著綠瑩瑩的光。

        也會遇到下雨天,雨水打濕了雙眼,渾身淋得濕透,一不小心就會連人帶車翻倒在地上。但我絲毫不覺得疼,爬起來蹬著車就繼續(xù)往家里趕。

        還有的時候,天特別黑,伸手不見五指。記不清哪兩棵樹之間是往家拐的路口,“咣啷”一聲,連人帶車,一頭鉆進了麥田里。

        但還是覺得異??鞓罚?/p>

        好景不長。

        一天晚自習(xí)后,我從車棚里推出自行車,感覺不對勁——車鏈條斷了,前后車胎的氣也被放沒了。身后一個黑影一閃,留下一串狡黠的笑聲。是他——“猴兒”!我憋著氣,忍著眼淚,吃力地拖拽著千瘡百孔的自行車,帶著一顆同樣千瘡百孔的心,倔強地往家里走去。

        一個人踽踽獨行,連推帶拉著和我差不多高的自行車。

        走出學(xué)校的大門,走過燈火通明的大街,走過緊閉著大門的一戶戶人家,走到那條兩邊都是莊稼地的漆黑的公路……

        我開始小聲抽噎,又哭出聲來,轉(zhuǎn)而嚎啕大哭??薜寐曀涣?,精疲力盡。

        平時20多分鐘的路,那個晚上硬生生地走了一個多小時。

        回到家,無論父母怎么問,我都一聲不吭。

        初一結(jié)束,我考了55名,班級倒數(shù)第6。

        新學(xué)期開學(xué),我轉(zhuǎn)到了外婆家所在的學(xué)校,重新讀初一。

        終于,我的生活恢復(fù)了平靜。

        雖然學(xué)校不大,兩個班不過七八十個學(xué)生。但學(xué)風(fēng)挺正,老師也很關(guān)心學(xué)生,且責(zé)任心強。我的成績一路上升。到了初三,我已穩(wěn)坐全年級前三。中招過后順利讀了師范。三年師范畢業(yè)后,回到家鄉(xiāng),成為一名小學(xué)教師。

        初為人師,我就在心里默默告訴自己:我要做個好老師!孩子的心是玻璃做的,很多時候大人并不曉得。

        可能是造化弄人,也可能是對我的考驗。若干年后,“猴兒”的兒子來到了我的班上。

        三十多歲的他,還是學(xué)生時代那樣瘦小,只是個子高了些,背也稍彎了些。臉上有了深深的褶子,還是像猴兒一樣。

        他見自己兒子分到了我的班上,去找校長,想要換班。校長問原因,他支支吾吾,沒說出個所以然。校長自然也沒答應(yīng)。后來校長告訴我:“這是局里的關(guān)系戶。局里點名,讓進你的班?!蔽覜]有言語。

        他兒子小Z長得不太像他,像媽媽更多一些。臉白白凈凈的,性格也比較安靜。因為性格內(nèi)向,小Z很少主動發(fā)言。每次被喊起來,都經(jīng)常說話結(jié)巴,引得班上同學(xué)哄堂大笑。下課還有調(diào)皮的男生當他的面學(xué)他,他只是默默坐在位子上掉眼淚。

        我找小Z談話,他低垂著眼睛,不看我。

        我拿出金子美鈴的詩集《向著明亮那方》,翻到剛讀過的《我和小鳥和鈴鐺》,讓他讀給我聽。

        小Z的聲音脆生生的,很悅耳,讀得很有感覺。我為他鼓掌:“讀得真好聽!一個錯字都沒有,還很有節(jié)奏感!以后,你就是我們班的詩歌領(lǐng)誦員了!”小Z眼中閃過一絲光亮,抬眼望著我,羞澀地笑了。

        后來某一天,我接到“猴兒”發(fā)來的短信。內(nèi)容很長,大意是說,從前的事,請我原諒他;那時候太小,太無知,又太任性。

        我沒有回復(fù)。但當小Z有了問題,或遇到了困難時,我依然會主動和他溝通交流,并提出真誠的建議。不卑不亢。

        小學(xué)畢業(yè)時,我們班用了3個多小時的時間,進行了生命敘事——華麗的舞臺上,學(xué)生們演出自編自導(dǎo)的《小王子》童話劇,回顧六年的共同生活,講述成長故事。

        小Z落落大方地站在舞臺中央,已然長成一個帥氣十足的小伙子——穿著白襯衣,藍褲子,戴著紅領(lǐng)巾,眼里有光。

        他手持話筒,聲情并茂地領(lǐng)誦著狄金森《如果我能使一顆心免于憂傷》中的詩句——

        如果我能使一顆心免于憂傷

        我就不虛此生

        如果我能解除一個生命的痛苦

        平息一種酸辛

        幫助一只暈厥的知更鳥

        重新回到巢中

        我就不虛此生

        家長都在臺下做觀眾,看自己的孩子在舞臺上,綻放著耀眼的光芒。

        “猴兒”坐在第一排,一臉凝重。舞臺燈光的映照下,我看見他的眼睛里閃爍著晶瑩的淚光。

        演出結(jié)束,他說想請我吃個飯,以感謝六年來對兒子的栽培。

        我婉拒了。

        回到家,打開手機,刪了他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并把他加入了黑名單。

        (作者單位:海南保亭縣響水鎮(zhèn)中心學(xué)校)

        責(zé)任編輯 晁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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