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
和煦的春風,早已將料峭的寒風逼退到遠方的角落,春風拂面,一遍一遍地撫摸北國大地上的萬千生物。沉睡的凍土也早已醒來,植物揉揉冬眠的睡眼,伸伸慵懶的腰肢,頭頂滿坡春光,打賭比賽生根發(fā)芽,享受季節(jié)生命輪回的快意。放眼望,在平原,在丘陵,在山坡,在溝壑,在阡陌,在漫山遍野的綠色中,片片淡紅撲入眼簾,朵朵紅花,片片云霞,這是春日大地獨有的景致,萬綠叢中點點紅,這是春來大地綻放的紅顏。
春來萬物競發(fā)的時節(jié),那廣闊無垠的田野,一望無際的麥田似綠毯,各色野生的綠色植物紛紛登場,土地返青泛綠,是大地的主宰。而萬紫千紅的花朵,次第開放,則是大地的點綴,人間的尤物。迎春花早已按捺不住喜悅的心情,齊刷刷地綻放開向人間報春;玉蘭花晶瑩剔透,紅黃粉白爭奇斗艷靜鬧春;杏花落,桃花開,梨花白,萬千花朵展笑顏,自是花中第一流。倘若說花中紅顏,首選自然還是桃花。這桃花,粉面含春,臉頰微紅,迎春風舞蹈,亭亭玉立,楚楚動人,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唯它才配得上春來大地綻放的紅顏。
桃樹滿園,最好棲住在山溝山坡,背靠矮山,面臨小河,三五畝、十幾畝,甚至上百畝的桃園,幾戶人家,藩籬相隔,柴扉毗連。伴隨著裊裊炊煙的升落,勤勞的桃農(nóng)在桃園里松土、施肥、噴藥、剪枝,桃樹在他們精心的呵護下抽芽、吐蕊、開花,肆意地快速生長,愜意的花朵綻放,偶爾有幾位芳齡二八的村姑穿梭于桃園,那桃樹便立刻生動起來,極像是凡·高筆下那棵《盛開的桃花》。
文學的桃花開在《詩經(jīng)》里。打開《詩經(jīng)》,一園翠綠繁茂的桃樹,滿眼燦若云霞的桃花,樹樹滿枝豐腴的鮮桃。一路踏歌“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迎娶一位貌若桃花的新娘,展示了農(nóng)耕文明時代淳樸婚姻的美好?!对娊?jīng)》里的桃花是典雅的美麗女子,是幸福的婚姻,是美滿的愛情。
自從《詩經(jīng)》里的桃花一開,便有了洪荒之后以桃花形容、比喻美艷的記載,春來一經(jīng)桃花的修飾,整個季節(jié)的氣色便艷麗了,歷經(jīng)酷寒逼仄板結(jié)的大地更有生氣了,蕓蕓眾生灰暗的心情豁然開朗了。歲歲年年,桃花仙子如期綻放,成為人們競相追捧的理想的“紅顏”,難怪大唐詩人崔護吟誦出絕美的桃花七言絕句。崔護去都城郊區(qū)踏春,口渴討水,走進了山坳腳下桃花掩映的一角柴房,柴門洞開,與一位妙齡少女結(jié)緣,這桃園里超凡脫俗的女子給他留下了難忘的印象,一年之內(nèi)揮之不去。次年桃花盛開時節(jié),崔護為那夢魂纏繞的桃花女子,再過桃園,竟不得見,于是就在桃園的門扉上賦詩一首:“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焙脗€“人面桃花” !這恰到好處的意象組合,是絕妙的比喻,在大詩人眼中,那女子已是桃花,那桃花已是女子,桃花與女子已是不可分割的意象,內(nèi)心深處,那桃花女子已是他難得一面的“紅顏”。《詩經(jīng)》之后,崔護以詩歌的形式將“人面桃花”提升到了一個新的美學高度。
人世間還有誰那么鐘情桃花,鐘情著桃花那般的紅顏?李白、白居易、張旭、朱淑真、蘇軾、晏殊等等歷朝歷代名家都曾贊美桃花,賦予了春來綻放的桃花一首首不朽的桃花詩。有桃花才有生命的溫度,有紅顏才有幸福指數(shù)。陶淵明的“桃花源”世界更是世人孜孜以求的理想社會生活圖景。
人間桃花,桃花住在民間,桃花仙女在民間。人們總將恬靜、美麗的女子比喻為“桃花女子”。其實桃花注定是鄉(xiāng)間美麗的女子,是民間的新娘。紅顏桃花,不似“一枝紅杏出墻來”的寂寥,不似“墻角數(shù)枝梅”的孤單,不似“梨花一枝春帶雨”的哀怨,春來萬紫千紅,唯有桃花鋪天蓋地的美艷,根深扎在土地,花綻放在枝頭。春來我不先綻放,哪朵花兒敢稱魁?
梅花綻放于冬雪,荷花綻放于盛夏,菊花綻放于秋霜,桃花綻放于春風。四季輪回,一季有一季的花朵,一季有一季的美麗,一季有一季的紅顏。贊美花朵,人們常常以燦若云霞來喻之,這萬千紅顏中,唯有桃花似云霞,然而,云霞雖美在天上,桃花云霞在人間。
海棠
先前見過的海棠,多以盆景的姿態(tài)示人,美則美矣,但因為孤景自美,便沒有引起心靈的共鳴。偌大一個城市,沒有一個規(guī)?;暮L膱@,并非這片土地不適宜海棠種植,海棠種植成本高,觀賞價值高,卻不是實用價值高的果品類花木,或許這便是沒大規(guī)模種植的原因吧。面前的海棠園,建園栽植僅僅一年的光景,海棠花就笑意盈盈地全開了。
海棠園里賞海棠。遠觀,是一堆堆涌動的紅潮,是天邊飄來的片片云霞;近瞧,是一盞盞燃燒的燈籠,是一叢叢少女飄紅的裙裾。朝看嬌艷欲滴,暮看似梨花帶雨。微風過處,千萬支燈籠搖曳,億萬朵花瓣私語。游人如織,一睹海棠芳顏??茨巧賸D攜子賞花,盛唐裝扮一身,款步緩行,每一棵她都駐足,每一棵她都拍照,依海棠作襯托,人為景還是花作景,極像古典美人游園,花照園,人映花,收藏海棠園里的美艷春天。
一五十歲模樣的婦人照看孫子,說,這孩子天天要來玩。自然,是這滿園花開的海棠釋放了孩子的童心,美不勝收的海棠花,是大人們的至愛,也是兒童的樂園。孩子的奶奶自言自語地說,現(xiàn)在的孩子真是幸福,吃喝不愁,還到處有好看好玩的景色。是啊,是啊,如果可能,咱多想也變作一個剛剛在海棠園里嬉笑玩鬧的孩童??茨侨鄽q的青年,架起攝像機,調(diào)鏡聚焦,或一樹盡收鏡頭,或一支獨占畫面,不斷地變換角度,不停地交替拍攝,整整一個上午,拍了又拍。他是將這初綻的海棠花盡收鏡頭,捎回與家人品賞這一年一度的海棠美景。
這海棠園里的海棠布局一高一低,錯落有致,高的是西府海棠,低的是垂絲海棠,加之疏密有致、頭頂火炬般紅葉石楠的襯托,滿園流光溢彩,顧盼生輝。西府海棠為寶雞市花,寶雞自古有西府之稱,西府海棠由此得名。西府海棠高三五米,每棵大約二三十根直立向上的枝條,苞紅花白,儀態(tài)俏麗,似亭亭少女。垂絲海棠二三米高的身量,樹冠傘狀,花梗自然下垂,花苞恰似一個小燈籠,一樹海棠就是萬千個紅艷艷的小燈籠互擠相擁,花團錦簇是她們集體的經(jīng)典造型。
自古以花喻美人,海棠更是“花之仙子”。垂絲海棠古有思鄉(xiāng)草之名,象征游子思鄉(xiāng),表達離愁別緒。而《開元天寶遺事》則記載玄宗將貴妃比作會說話的垂絲海棠,像一朵會說話的花,善解人意,因而就有了“解語花”的雅號。當你走進海棠園,面對著這滿園鮮紅的花瓣,柔軟下垂的紅色花朵似醉酒的少婦,玉肌泛紅,嬌喘吟吟,滿腹心事向人語的柔婉可人,縱使心頭縷縷愁緒,頓時也會豁然釋然,你的世界便清明澄碧。難怪宋代詩人楊萬里贊美她“垂絲別得一風光,誰道全輸蜀海棠”。 海棠艷而不俗,陸游詩云,“雖艷無俗姿,太皇真富貴”。而東坡為之傾倒,“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莫錯過了一年一度,海棠園里賞海棠,有美人如許,將心事交付,最是海棠花解語。
太陽花
辦公樓前用大理石砌起了長十多米、寬兩米的一塊小平地,里面栽上了幾棵桂花樹,說是樹,其實也就不足一米高,桂花樹底下,仍然是一片空閑地,于是就栽上了一片太陽花。
自從有了太陽花,我在案牘勞頓時就常常走出辦公室,趨向太陽花花池,觀察一下小院里這難得的景致。恰是春暖花開,也正是滿園春色關(guān)不住的時節(jié),外面的世界早已是色彩繽紛,五彩斑斕。我還是近水樓臺先得月,觀賞一下眼前的太陽花罷。太陽花也叫三葉草,淺綠色,整體上有三個葉子,其實是六個瓣,三葉草鋪滿了花池,不露一點泥土。這樣的裝扮,使整片泥土形成了一方郁郁蔥蔥的綠地。每天,當太陽從東方冉冉升起的時候,陽光灑到了山川湖海、城市村莊,也灑到了三葉草的身上。奇跡出現(xiàn)了,三葉草瞬間綻放出了一片紅色的花兒?;▋核t色,五個瓣,像紅色的五角星,一畦花鮮紅一片,隨微風搖曳。而到日落西山時,這片紅色的花兒全都閉了眼,蔫蔫的,像睡去了似的。一開始,不明就里的我頓感疑惑:都說花有一季的花期,但這三葉草花也不能僅僅是一天的花期吧?
第二日,天照樣放晴,太陽照樣從東方升起,陽光照樣灑遍了大地的角角落落。再去看三葉草,呵!昨天傍晚滿池子閉眼的紅花竟全都睜開了眼睛,一畦紅花又重新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一打聽,才知道,原來這種花兒是天天開放的。三葉草,白天是花的世界,夜晚是葉子的主宰。
其后,朝朝暮暮,我與太陽花三葉草朝夕相處,走近它,欣賞它,品味它,它解除了我無數(shù)次疲勞,也給了我諸多人生的啟示。想,三葉草太陽花,它為誰開,為誰而放,固守在一角一隅,晚上淹沒在黑色之中,白天只需一縷陽光,旱時只需一瓢清水,艷麗的紅花照樣天天開放,為我,為勞頓的人們送來難得的一片云霞。
說三葉草是春花,其實窄化了它的花期,太陽花的花期是四季。
在這個院子里,三葉草是作為桂花樹的配角安排的,上面是桂花,下面是小草,主次分明,桂花也正需要小草來陪襯。每年八月,桂花飄香。樓前的幾棵桂花樹散發(fā)出的誘人的香氣,彌漫了辦公區(qū)域的整個院子,同仁們閑暇時爭先來到桂花樹旁,近距離呼吸那馥郁芬芳的桂花氣息。孰料,春夏秋冬四季輪回過后,三葉草竟?jié)u漸地成了這二十多平方米植物池子里鮮艷的主角。
難怪八月清香滿院的桂花的主角地位發(fā)生了動搖,退居其次,面對這樣一個強大的對手,誰能夠像它一樣長期不斷地挺立于此?!
太陽花陪伴著我,或者說我陪伴著太陽花,大約連續(xù)地過來了八九個年頭,才真切地感受到,原來它的生命力是那么頑強,是那樣執(zhí)著。從煦暖的春天到炎炎的夏日,從涼爽的秋天到嚴酷的冬天,太陽花幾乎沒有枯萎過,幾乎沒有斷絕過,就是在最嚴寒的冬季里,三葉草還泛著青青的綠色,只要有一點暖暖的陽光,太陽花就會悄然開放。世上還有什么草本植物,能在數(shù)九寒天保持這樣旺盛的生命力,世上還有什么花兒能夠在一年四季常開不敗。
花兒是追求美好的象征。在一些國家,三葉草的花語就是幸福。我想,不管人們認為三葉草美好愛情的傳說有多么浪漫、甜蜜,拋卻他們一切的幸福傳說,單就太陽花這一年四季的花期,不就是一種幸福的神話嗎?
作者簡介:王畔政,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諸城市作協(xié)副主席。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散文選刊》《青島文學》《大地文學》等報刊,入選多種文學選本。著有散文集《故鄉(xiāng)三嘆》《野有蔓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