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fēng)沁香,我又回到了生我養(yǎng)我的小山村,吃過晚飯,坐在屋前,夜風(fēng)微涼,仰望遠(yuǎn)方幽暗的小山,歷久彌深的思念,漸漸清晰,眼前浮現(xiàn)出一位身材高大,留羊角須,豁達(dá)樂觀,精神矍鑠的老人,那是我的爺爺。
聽奶奶說,爺爺?shù)母赣H是個潦倒窮困的讀書人,家里很窮。他十六七歲時就推著手推車,當(dāng)個小商販,走街串巷賣發(fā)面火燒。奶奶家里有個很大的莊園,她烏發(fā)高挽,坐在繡樓上,看莊園里小河緩緩流淌,看到了高大英俊的爺爺,也看來了自己的姻緣。聽姑姑說,爺爺曾推著手推車,在淮海戰(zhàn)役時支前,爺爺走起路來,嗖嗖帶著風(fēng)呢。聽母親說,她嫁入我們家的那一年,爺爺白襯衫黑長褲,鑲著大金牙,背著錢袋,邁著矯健的步伐,瀟瀟灑灑地闖關(guān)東回來,在村里一下子蓋了兩處宅子。而我,打小卻只跟著他老人家趕集,偶爾他帶我串個老朋友的門,其余的時間,除了跟著他烤煙看瓜,就是看他陽光火辣時在院外井邊支方桌喝茶,月色淡淡時在院內(nèi)用小盅喝酒。
爺爺將煙屋建在山腳下的一塊平地上,平地下面是蜿蜒曲折的小河,河邊有刺槐和薔薇。煙屋分東西兩間,中間相連的是個棚子,棚子下面有一道溝,溝兩邊各一火爐,烤煙時填入煤塊,炭火就跳起了美麗的舞蹈,炙熱的金黃里有著幽藍(lán)??緹熆刹恢皇菬耗敲春唵危莻€技術(shù)活。怎么往爐里填煤,填多少煤,何時添煤,關(guān)系到煙屋內(nèi)的溫度和濕度,也關(guān)系到能否將煙烤成金黃的成色。煙農(nóng)們辛苦一季,就盼著烤個好成色,期待著賣個高價錢。煙入籠后,烤這一爐煙期間,爺爺幾乎不眠不休。有時新雨過后,彩虹初現(xiàn),煙屋前蜻蜓成群,屋后蛙鳴一片,我和哥哥就在煙屋前寬闊的廣場上,揮舞著帶刺的枝條捉蜻蜓,蜻蜓飛呀飛,我倆跑呀跑,有的蜻蜓翅膀被尖刺釘著了,更多的蜻蜓飛走了……爺爺會給我們烤玉米,玉米皮被烤成黑乎乎的,一剝,又干又挺,及至散開,鮮玉米粒濃香四溢,我和哥哥邊燙得齜牙咧嘴,邊吱溜吱溜地吃個不停。有時爺爺也烤花生、烤紅薯或烤饅頭,但都不如烤玉米好吃。熱氣騰騰,飄滿整個村莊……
夏天清晨,爺爺一手抱著我,一手牽著堂哥的手,去往村西的瓜田,朝陽下祖孫三個的影子長長短短,一跳一跳的。只比我大半歲的堂哥邊走邊仰頭看爺爺,期期艾艾地叫:“爺爺,爺爺,爺爺。”爺爺很大聲地應(yīng):“哎……”仍是一手牽著他,一手抱著我,繼續(xù)往前走。再過一會兒,堂哥突然很大聲地叫:“爺爺,爺爺!”爺爺依舊會很響亮地回答他,仍是一手抱我,一手牽堂哥的手,腳步不停。堂哥仰望著的小臉,現(xiàn)在想起來,還可憐巴巴地閃在我的腦海中。到了瓜田,爺爺總是先到瓜棚里,從床底下?lián)н^一個碧綠的西瓜來,一拍而開,對堂哥說:“來,快吃吧?!睜敔敺N的瓜個大皮薄,瓤甜汁多,入口起沙,直沁肺腑。堂哥用小手抓著大口吃起來,似乎忘記了剛才的委屈。爺爺便不再理會我們,去照顧他的瓜田了。田里活多著呢,有草需鋤,有蔓需伸,有歪瓜需去,有青瓜需翻,有小瓜需曬,更不用說還得澆水施肥了。爺爺說鼻子眼里都是活呢。及至夕陽西下,月至東山,天色幽暗,蟲鳴低傳,爺爺會蹲在地頭,抽一鍋煙,那猩紅的煙頭明明滅滅。大地曠遠(yuǎn),我和堂哥一左一右坐在爺爺身邊,望著月上西山的影子,直覺云與天齊,風(fēng)比山高。
爺爺老屋的外面有一口水井,村子里的人都在這打水吃。盛夏時節(jié),爺爺總會把茶桌擺到大門外,方便那些打水、下地、歸家的鄉(xiāng)親經(jīng)過時,過來喝口茶,解解渴消消乏,不忙的時候還會坐下來跟爺爺一起抽一袋煙,爺爺總是不厭其煩地煮水添茶。爺爺喝的茶是最普通的茉莉花茶,滾水泡開后,黃褐色的茶葉里開著朵朵潔白的茉莉花,清香四溢,裊裊飄散,加之人語喧嘩,甚是熱鬧。
入秋之后,夜色漸涼,爺爺會在院子里的菊影下,用很小的白瓷盅嗞嗞地喝幾口小酒。他不讓別人陪,只一個人,錫壺溫酒,只此一壺。他喝酒時,總是靜默著,我也不敢出聲,四周只有秋蟲低鳴。偶爾高興時,他會跟我講講歷史,他對年代很較真,曾經(jīng)反復(fù)跟人討論王莽改制的年代,無奈村里懂歷史的人并不多。小學(xué)五年級我學(xué)了歷史課,告訴他,王莽改制是在公元八年。他很滿意地說:“終于把歷朝歷代的年份都串起來了,多年的疑問有答案了。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啊?!?/p>
春風(fēng)輕輕蕩漾著吹過來了,在涌動的思念里我站起身來,此刻山高月小,群星閃爍,遼遠(yuǎn)寧靜,在這清涼的夜色里,朦朦朧朧中,我似乎看見爺爺就坐在院子里,他長須白衣,正溫酒沉思,抬頭看見我,便慈祥起來,那干凈而溫和的臉,掛滿微笑。
作者簡介:牛愛霞,女,山東省濰坊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散文集《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