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僂句”的本義與構(gòu)詞方式一直具有爭議?！皟E句”一詞出自《左傳·昭公二十五年》，杜預(yù)注“僂句”為地名，但有些學(xué)者認為“僂句”本義為寶龜，經(jīng)本文考證“僂句”的本義為寶龜更為合適。“僂句”向來被人看作雙音單純詞，也就是聯(lián)綿詞。但是，通過對訓(xùn)詁材料的考察，從詞源角度來分析，“僂句”并不是雙音單純詞，而是聯(lián)合型合成詞。

【關(guān)鍵詞】僂句；本義；聯(lián)綿詞；合成詞

【中圖分類號】H1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6-006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6.020

“僂句”一詞見于《左傳·昭公二十五年》：“初，臧昭伯如晉，臧會竊其寶龜僂句，以卜為信與僭，僭吉?！薄皟E句”的本義一直存在爭議。主要分為兩派，一是認為“僂句”本義為地名；二是認為“僂句”本義為寶龜。此外，通過分別剖析“僂”“句”二字的本義，從而對“僂句”一詞的構(gòu)詞方式進行深入研究。

一、“僂句”本義考釋

（一）認為“僂句”本義為地名

杜預(yù)與孔穎達認為“僂句”是地名，“僂句”產(chǎn)龜，因而龜名“僂句”，用產(chǎn)地來借代本體。杜預(yù)：“‘僂句’至‘地名’。”孔穎達在《春秋左傳正義》中提道：“龜名無僂句，故云所出之地名?！泵鹘垢f《焦氏筆乘續(xù)名·物名》：“僂句之地出龜，則名龜曰僂句?！?/p>

“以產(chǎn)地借代本體，是漢語的常用手法”[1]，王觀國在《學(xué)林》中提到，蔡地出龜，故龜名為“蔡”；冀多良馬，故天下謂良馬為冀；盧水黑，故天下謂黑為盧[2]。吳曾在《能改齋漫錄》中認為“僂句”和“蔡”一樣都是用地名來命名龜名，用產(chǎn)地來借代本體[3]。另有《辭源》：“僂句，地名。產(chǎn)龜，因以稱龜?！币陨险J為“僂句”本義應(yīng)是地名，用作龜名是像“蔡”“冀”“盧”一樣，由地名借代本體。

（二）認為“僂句”本義為寶龜

首先，古無地名叫“僂句”，所以“僂句”應(yīng)是寶龜。朱彬《經(jīng)傳考證·春秋左氏傳》：“古無地名曰‘僂句’，‘僂句’是說龜背中高而兩旁下。”

其次，一些《左傳》相關(guān)的詞典、傳注、譯文將“僂句”釋義為寶龜。王守謙主編的《左傳全譯》：“僂句，寶龜，占卜用的大龜殼，龜名。”，楊伯峻主編的《春秋左傳詞典》、沈玉成主編的《左傳譯文》也都將“僂句”釋義為寶龜。

（三）總結(jié)“僂句”本義

“僂句”本義為寶龜更合適，原因有以下：

第一，先秦中沒有地名叫“僂句”。古代確實存在用產(chǎn)地借代本體的情況，除上文中“蔡”“冀”“盧”外，古代馬名也存在以產(chǎn)地命名的現(xiàn)象。劉又辛認為：“古代良馬的專名就有一類因地名而得名，如產(chǎn)于陶涂，本地名，后用作地名作馬名，并制作“騊駼”兩字；大宛馬為漢代名馬?！盵4]《史記》：“……及得大宛汗血馬，益壯，更名烏孫馬曰‘西極’，名大宛馬曰‘天馬’云。”《漢書·禮樂志》：“天馬來，從西極，涉流沙，九夷服?！薄拔鳂O”本謂西方極遠之處，借指此地所產(chǎn)的寶馬?！膀P駼”“大宛”“西極”這些寶馬的名字都是由產(chǎn)地而得來。但是“蔡國”“冀地”“盧水”“陶涂”“大宛”西極”是地名都是有據(jù)可查的，而“僂句”一詞僅在《左傳·昭公二十五年》中出現(xiàn)，除此之外并，并沒有其他材料證明“僂句”為地名。

第二，根據(jù)《左傳》原文，將“僂句”譯為寶龜更通順?！蹲髠鳌ふ讯濉罚骸俺?，臧昭伯如晉，臧會竊其寶龜僂句，以卜為信與僭，僭吉……會曰：‘僂句不余欺也。’”原文中共出現(xiàn)兩次“僂句”，釋義為地名都是不合適的，相反釋義為寶龜更加通順。原文中“寶龜僂句”和《諫逐客書》中“駿馬駃騠”的結(jié)構(gòu)相似，為同位語更合適，即寶龜名僂句，駿馬名駃騠。

第三，把龜命名為“僂句”是采用了隱喻的修辭手法。杜預(yù)認為龜出“僂句”而名“僂句”是根據(jù)產(chǎn)地與事物的相關(guān)性轉(zhuǎn)喻而來。但是，寶龜名“僂句”應(yīng)該是根據(jù)人駝背與龜背的相似性隱喻而成。孫伯君在《“羅鍋”“橐駝”語言考》考中提到“僂句”是痀瘺的倒言形式，而“痀瘺”“枸蔞”“岣嶁”“傴僂”都表示同一個意義，即“中高而兩旁下”[5]?！稄V雅疏證》：“枸蔞者，蓋中高而四下之貌。山巔謂之岣嶁，曲脊謂之痀僂，高田謂之甌窶，義與‘枸蔞’相近。倒言之曰僂句。昭二十五年《左傳》：‘臧會竊其寶龜僂句?！敱持懈撸视兴狗Q矣?！?/p>

第四，根據(jù)事物形象、特征命名古已有之。王云路提到，事物根據(jù)形象、特征而命名的方式先秦即已存在，并且以“蚯蚓”為例，蚯蚓爬行靠身體一收縮一伸展進行的，收縮隆起成丘狀，所以得名蚯蚓[6]。秦秀麗提出《詩經(jīng)》中的一些植物也是根據(jù)其形象、特征來命名的，比如柏，因其葉作扁壓之形而得名；桐，因其花成筒狀故曰桐；杻，因其樹干具有彎折扭曲之形而得名[7]。龜背中高而四周低，就像人佝僂駝背一樣，所以根據(jù)這一特征，用“僂句”來命名寶龜。

二、“僂句”構(gòu)詞方式考釋

毛遠明（1999）將《左傳》中的復(fù)音詞分為單純復(fù)音詞、重言詞、合成詞三大類。其中單純復(fù)音詞是由一個語素構(gòu)成的復(fù)音詞，包括擬聲詞與聯(lián)綿詞?！啊蹲髠鳌分械膯渭儚?fù)音詞共有120個，包括一部分是不便拆開理解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不太清楚的復(fù)音詞，如天文、歷法方面的一些詞。它們最初可能是復(fù)合的，后來語素混融，單純詞化，其構(gòu)詞的理據(jù)已難于考索。”[8]可見，毛遠明已經(jīng)意識到一些單純復(fù)音詞最開始并不是雙音單純詞，但是由于考證這些雙音單純詞實在困難，所以他仍舊將這些詞列入了單純復(fù)音詞類目之下。毛遠明對《左傳》中除擬聲詞之外的雙音單純詞進行分類統(tǒng)計，總結(jié)分類出雙聲聯(lián)綿詞11個，疊韻聯(lián)綿詞19個，雙聲兼疊韻聯(lián)綿詞11個，非雙聲疊韻聯(lián)綿詞48個?！皟E句”被他列入“雙音單純詞”下的疊韻聯(lián)綿詞類目之下。

然而，沈懷興卻提出有些疊韻聯(lián)綿詞并不是雙音單純詞，西周至六朝時期的詩人、辭賦家或駢文作家為了使文章具有綿連疊復(fù)之聲律美等藝術(shù)效果，同時又受漢語標準音步雙音節(jié)規(guī)律影響，所以將兩個單音節(jié)同義語素、近義語素、反義語素或類義語素連用，詞上下音節(jié)間雖有雙聲或疊韻或雙聲兼疊韻關(guān)系，但是，卻是由句法造詞而來的合成詞，而不是雙音單純詞[9]。

下面通過分析“僂句”一詞語素之間的關(guān)系，考證“僂句”的構(gòu)詞方式。

（一）“僂”字本義

《說文解字·人部》：“僂，尪也，從人婁聲。周公韈僂或言背僂?！薄皩丁睘榧贡硰澢x。段玉裁注：“僂，厄也。大徐本作‘尩也’，非是?！畬怠c‘僂’異疾。小徐本作‘厄也’，近是?？贫颍竟?jié)也。厄與僂雙聲，人背之僂，有似木之科厄。”

段玉裁認為大徐本中對“僂”的釋義“尫”不正確，原因是“尫”和“僂”異疾，“尫”本義為曲脛，也就是“跛”，小徐本中的對“僂”的解釋“厄也”是正確的，因為“科厄”表示木節(jié)，人駝背和木節(jié)相似，都有隆起之處。因為“尫”和“僂”這兩個疾病都會導(dǎo)致身體呈彎曲的狀態(tài)現(xiàn)象是一致的，所以“尫”后來引申為曲脊之義。另外還有《廣雅·釋詁》：“僂，曲也?！薄痘哿找袅x》卷四十：“僂，曲背也?！薄栋谆⑼x·圣人》：“僂，蓋曲背之疾。”《玄應(yīng)音義》：“僂，言脊不伸傴僂也。”都可證明“僂”具有彎曲義。

除以上書證之外，還有以下例證，可以證明“僂”具有彎曲義：

1.駝背、佝僂?！豆攘簜鳌こ稍辍罚骸岸?，季孫行父禿，晉郤克眇，衛(wèi)孫良夫跛，曹公子手僂，同時而聘于齊。”

2.曲背、曲身表示恭敬?！蹲髠鳌ふ阉哪辍罚骸邦櫠娙?，黑而上僂?！薄妒酚洝でG軻傳》：“（田光）僂行見荊卿?！?/p>

3.彎曲?！盾髯印と逍А罚骸半m有圣人之知，未能僂指也。”

由以上材料可以看出，“僂”可以表示駝背、佝僂，人生病時身體彎曲的狀態(tài)；也可表示曲背、曲身，人呈現(xiàn)出恭敬時彎腰鞠躬的狀態(tài)?？偟膩碚f，“僂”確實具有彎曲義。

另外，可通過考察一些以“婁”為聲符的字的本義，看其是否具有彎曲義。這種利用形聲字的聲符去探索詞源的方法，在歷史上被稱為“右文”說?！坝椅恼f為研究一組同從一聲母之形聲字與其聲母在訓(xùn)詁上之關(guān)系”[10]，若從以“婁”為聲符的字具有彎曲義，那么“僂”也是從“婁”得聲，也具有彎曲義?！皪狻薄隘洝薄皩摇边@三個字都是以“婁”為聲符，并且都具有彎曲義。

“嶁”，《玉篇·山部》：“嶁，山頂。”《廣韻·厚韻》：“嶁，山顛也。”《集韻·侯韻》：“嶁，山也?！?/p>

“瘺”，《說文解字·疒部》：“瘺，頭腫也。《廣韻·虞韻》：“瘺，瘻痀，曲脊?！?/p>

“屢”，《爾雅·釋詁上》：“屢，通作僂?！焙萝残辛x疏：“屢，疾也。”

“嶁”為山頂，而山頂則是山脊彎曲隆起而成；“瘺”為頭腫，腫包是由皮膚發(fā)生病變，表面隆起而成；“屢”為“僂”的俗字，同樣是指曲脊之疾?？梢?，以“婁”為聲符的字大多具有彎曲隆起義。

（二）“句”字本義

《說文解字·句部》：“句，曲也。從口，丩聲，凡句之屬皆從句。”段玉裁注：“句，曲也。凡曲折之物，侈為倨，斂為句。凡地名有句字者，皆謂山川紆曲。如句容，句章、句余，高句麗皆是也。”《玉篇·句部》：“句，不直也?！庇梢陨喜牧峡芍熬洹本哂袕澢x。

一些以“句”為修飾語的詞，大都具有彎曲義：

1．句弓。彎曲而不能遠射的弓?！吨芏Y·弓人》：“覆之而角至，謂之句弓。”鄭玄注：“句于三體，材敝惡，不用之弓也。”

2．句枉。曲枝?！痘茨献印ば迍?wù)》：“木熙者舉梧槚，據(jù)句枉”高誘注：“句枉，曲枝也?！?/p>

3．句萌。草木出土?xí)r，彎的叫句，直的叫萌。鄭玄注：“句，屈生者。芒而直曰萌?！?/p>

另外，可通過考察一些以“句”為聲符的字的本義，看其是否具有彎曲義，從而證明“句”具有彎曲義。“笱” “鉤”

“拘”“跔”“痀”“枸（?）” “翑”都是從句得聲，也都具有彎曲義。

“笱”，《說文解字·句部》：“笱，曲竹捕魚笱也?！倍斡癫米ⅲ骸绑?，曲竹為之，以承孔，使魚入其中不得去者?！?/p>

“鉤”，《說文解字·句部》：“鉤，曲也?！薄队衿そ鸩俊罚骸般^，鐵曲也?！?/p>

“拘”，《集韻·遇韻》：“拘，拘挐不展?！薄肚f子·大宗師》：“拘拘，不伸也?！?/p>

“跔”，《說文解字·足部》：“天寒足跔也?！倍斡癫米ⅲ骸摆犝撸淝簧熘??！毙戾|系傳：“跔，筋遇寒不舒也。”《玉篇·足部》：“跔，天寒足跔。寒凍手足跔不伸也?！薄都崱び蓓崱罚骸摆?，一曰拘跔不伸?！?/p>

“痀”，《說文解字·疒部》：“痀，曲脊也。”《集韻·噳韻》：“痀，痀僂，身曲病?！薄稄V雅·釋詁一》：“痀，與傴同?！蓖跄顚O疏證：“傴，曲也。”

“枸（?）”，《說文解字·禾部》：“??也。一曰木名。”徐鍇注：“又作“枳枸”皆屈曲不伸之意。此樹多枝而曲，其子亦卷曲，故意以名之?！薄队衿ず滩俊罚骸?，木曲枝也?！薄都崱夗崱罚骸??，不伸之意?！?/p>

“翑”，《說文解字·句部》：“翑，羽曲也?！蓖躞蘧渥x：“翑，雞翹下曲之類?！薄都崱夗崱罚骸傲敚B曲翎?！?/p>

由以上材料可知，一些以“句”為修飾語的詞具有彎曲義，一些以“句”為聲符的字本義也有彎曲義，所以“句”確實具有彎曲義。

（三）總結(jié)“僂句”為聯(lián)合型合成詞

目前，關(guān)于聯(lián)綿詞的界定存在爭議，并且有相當(dāng)一部分前人認為的聯(lián)綿詞被證明是合成詞。

首先，早有學(xué)者對聯(lián)綿詞為連個音節(jié)連綴而成的雙音單純詞這一定義提出反對意見，沈懷興認為20世紀40年代以前聯(lián)綿詞從未有僅指雙音單純詞的這種情況?！奥?lián)綿字-雙音單純詞”說的信眾漸多是20世紀50年代以后的事，漸成“定論”是20世紀80年代以后的事，“聯(lián)綿詞-雙音單純詞”說最開始是一些學(xué)者為駁斥西方“以漢語為代表的孤立語是幼稚落后的單音節(jié)語”這一理論而提出的，只是后來被人誤解，并信守聯(lián)綿詞就是兩個音節(jié)連綴而成的雙音單純詞[11]。

其次，經(jīng)考證一些被前人認為是聯(lián)綿詞的雙音詞，可以得出這些聯(lián)綿詞并不都是由一個語素組成的雙音單純詞，其中有一部分是合成詞。比如，尚振乾就曾對“委蛇”一詞從文字上進行了考析探討，他認為該詞是字各有義的合成詞[12]。另外，向來被人認為是聯(lián)綿詞代表詞匯的“蝴蝶”也被證明是偏正型合成[13]。還有，“芙蓉”被證明是動賓型合成詞，“蝙蝠”被證明是偏正型合成詞，“鴛鴦”被證明是聯(lián)合型合成詞，“蛤蚧”被證明應(yīng)是擬聲詞而不是聯(lián)綿詞[14]。

最后，疊韻聯(lián)綿詞是指前后兩個音節(jié)的韻母相同或相近的雙音單純詞，并且兩個音節(jié)為一個語素。但是，經(jīng)上文中對“僂”“句”二字本義考釋得出，“僂”“句”都具有彎曲義。所以“僂句”是由兩個近義語素組成的聯(lián)合型合成詞，而不是毛遠明所說的疊韻式聯(lián)綿詞。

綜上所述，首先，通過對“僂句”一詞相關(guān)的訓(xùn)詁材料考察，“僂句”是“痀瘺”的倒言形式，都有“中高而四下”之義。人駝背曰“痀瘺”，龜因其背也具有“中高而四下”的特征得名“僂句”。所以將“僂句”本義看作為寶龜，比“龜出之地名”更加合適。

其次，經(jīng)上文考證，“僂句”一詞并不是雙音單純詞，而是由“僂”“句”兩個都具有彎曲義的近義語素組成的聯(lián)合型合成詞，同樣的“僂句”一詞也具有彎曲義。

最后，有些合成詞隨著時間的推移，辨認這些詞的語素漸漸開始變得困難，所以才被人認為是雙音單純詞，即聯(lián)綿詞。在進行詞匯研究時，尤其是前人所認為的聯(lián)綿詞，要對其語素構(gòu)成情況進行仔細的分辨，剖析出其真正的構(gòu)詞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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