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樂府雙壁”之一的《木蘭詩》,是我國文學寶庫中的瑰寶。以往對《木蘭詩》的研究多集中于翻譯、修辭學、美學、主題、內(nèi)容與形象解讀。本文運用“可能世界”“圖形—背景”“腳本”“隱喻”等認識詩學理論對《木蘭詩》進行文學解讀,有助于讀者更好地從認知層面解讀該作品,感受詩詞之美。
【關鍵詞】認知詩學;《木蘭詩》;可能世界;圖形—背景;腳本;隱喻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7-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7.001
一、引言
《木蘭詩》是南北朝時期杰出的樂府民歌作品,敘述了木蘭女扮男裝、替父從軍、保家衛(wèi)國、征戰(zhàn)沙場、凱旋辭官的故事。詩歌語言質樸生動,朗朗上口,風格活潑明快,成功塑造了一位傳奇巾幗英雄的形象。
作為敘述詩歌,《木蘭詩》具備了敘述詩不可缺少的要素——故事性與情節(jié)性。故事的開端適逢大規(guī)模征兵,出于忠孝之心,木蘭決定女扮男裝替父從軍,在經(jīng)歷多年沙場征戰(zhàn),幸得勝利而歸,謝絕天子獎賞,選擇與家人相聚的團圓結局?!赌咎m詩》全文的抒情成分含蓄地流露于字里行間,其中的情感都需要去細細品味。
最早提出認知詩學這一術語的學者是以色列特拉維夫大學的Reuven Tsur教授。他的書籍《走向認知詩學理論》(Toward a Theory of Cognitive Poetics)被認為是認知詩學研究發(fā)軔之作。相關書籍還包括Stockwell的《認知詩學導論》(Cognitive poetics:An introduction)和Gavins&Steen合編的《認知詩學實踐》 (Cognitive Poetics in Practice)。
前者是對認知詩學的理論進行介紹,后者是將理論應用于實踐,二者相互補充。起初有關認知詩學的研究并未得到廣泛關注,但伴隨著認知學科的發(fā)展,越來越多的學者加入認知詩學的研究隊伍中。與以往文學和語言學的融合不同,認知詩學要構建一個新的文學理論體系,是意義更為深刻、全面、深遠的變革,也是對以往語言學與文學二者結合的提升[14]。
在過去的研究中,國內(nèi)學者更多關注于《木蘭詩》成詩年代[5][12]、作者及木蘭故里[10]、修辭鑒賞[4]、文本主題解讀[8]、譯文對比[9]等方面的研究。但很少有從認知詩學角度分析這一作品。因此,本文擬從認知詩學的角度出發(fā),運用“可能世界”“圖形—背景”“腳本”“隱喻”等認知詩學理論對《木蘭詩》進行文學解讀,發(fā)現(xiàn)《木蘭詩》新的形式特征和美學價值,得到新的審美體驗。
二、文本解讀
(一)可能世界
德國哲學家、數(shù)學家G·W·Von Leibniz最早提出可能世界這一理論。在他看來,世界是可能事物的組合?,F(xiàn)實世界也是一種可能世界,即可能事物最完美的組合所實現(xiàn)的那個最完美的世界[3]。文本現(xiàn)實世界與其他未能實現(xiàn)的可能世界相沖突,以及其他可能世界間的沖突構成了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動力。作者在《木蘭詩》中建構了3個情景,即替父出征、行軍思親以及凱旋辭官,這3個情景分別展現(xiàn)了義務世界、幻想宇宙、愿望世界間的沖突以及他們和文本現(xiàn)實世界的沖突。這些沖突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分析它們可以進一步幫助讀者理解主人公木蘭的內(nèi)心世界。
詩中寫到“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愿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從文本現(xiàn)實世界描述中可以得知,君王大規(guī)模征募兵士,木蘭父親作為家里的成年男丁被國家召去征戰(zhàn),構成文本其他可能世界,即木蘭父親的責任世界。木蘭希望可以替父從軍,這是木蘭的愿望世界。兩個世界相沖突,木蘭的愿望世界變成文本現(xiàn)實世界,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進而才有木蘭巾幗英雄,替父從軍的傳奇故事。
“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蔽谋粳F(xiàn)實世界中木蘭看著行軍路上的風景,想起在家的父母,可以想象到父母在家中對她的思念與不舍,形成木蘭的幻想宇宙。但是她不能中途放棄,聽到父母呼喚她的聲音終究只是一種幻覺。通過這個幻想宇宙,讀者可以感受到木蘭的思鄉(xiāng)之情,對照著行軍路上孤寂冷冽的風景,更加凸顯了木蘭心里對父母的思念。
“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勛十二轉,賞賜百千強??珊箚査?,木蘭不用尚書郎,愿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xiāng)。”詩中這段話描寫了木蘭凱旋,天子在殿上論功行賞,記木蘭最高功,天子賞賜千百金,除此之外,還詢問木蘭想要什么獎賞。按照君主計劃是為木蘭封官進爵,但是木蘭不需要什么獎賞或者官職,只希望騎上千里馬回故鄉(xiāng)。以上呈現(xiàn)了可汗的計劃世界與木蘭愿望世界的沖突,這兩個世界的沖突進一步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可汗尊重木蘭的選擇,使得木蘭愿望世界變成文本現(xiàn)實世界,才有了后面木蘭回鄉(xiāng)見家人,恢復女兒身。
(二)圖形—背景
圖形—背景理論最初是由丹麥的心理學家魯賓(Rubin)提出,他以“人臉-花瓶”圖示意,人們看到的是花瓶還是人臉圖像取決于他們的關注點。Talmy首先把這一理論運用于認知語言學研究中,“圖形”是注意的焦點,“背景”則是起襯托的作用[2]。
一般來說,圖形有著固定的形狀、清晰的輪廓線、特定的結構和內(nèi)在的和諧,更像一件東西。而背景沒有固定形狀與輪廓線,且缺乏內(nèi)部結構,不像一件東西。簡單來說,圖形比背景更加突出和引人注目[6]。
認知詩學引用這一概念,在文學文本分析時可以關注圖形背景的區(qū)分。文本中的人物是圖形,描述的場景則充當背景;登場人物又可以進一步區(qū)分,主角是圖形,配角則是背景;故事的主線是圖形,輔線則是背景??梢哉f文章大到章節(jié),小到段落、句子都呈現(xiàn)出圖形—背景的分離。
木蘭作為詩歌的主人公,整個故事都是圍繞著她來敘述,是詩歌中獨一無二的圖形性人物,除她以外的其他人物,則是背景性人物。
從詩歌內(nèi)容來看,《木蘭詩》中第一句,“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描述的是木蘭在家中織布的場景。句中,木蘭作為登場人物有固定形狀,輪廓,而嘆息聲形狀無定,沒有輪廓線,是為背景。但通過前景化技巧,嘆息聲前置重復,將嘆息聲凸顯為圖形,吸引讀者的認知焦點,指引讀者構建不同的圖形—背景關系,讓讀者更加關注于木蘭的嘆息聲,從而引出下文。
“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這段話描寫的是木蘭辭別爹娘,奔赴戰(zhàn)場途中的所見所聞。認知語言學認為,概念產(chǎn)生于人與周圍環(huán)境的交互經(jīng)驗?,F(xiàn)實生活中,人們在聽到自己曾經(jīng)歷或者學習到的聲音時,通常會聯(lián)想到當時的狀態(tài)和場景。這段話中“濺濺”與“啾啾”兩個擬聲詞喚起讀者的聽覺想象,產(chǎn)生豐富的聯(lián)想,但是作者將父母呼喚女兒的聲音反復出現(xiàn)而產(chǎn)生一種量的突出,以吸引讀者的注意力,由背景轉化為圖形。地點從家鄉(xiāng)到了黃河、黑山、燕山等從未到過的地方,爹娘的喚女聲也被黃河流水聲與戰(zhàn)馬鳴叫聲所取代,記憶中的溫馨場面與荒涼蕭瑟的場景相對比,將木蘭對家鄉(xiāng)和親人的無盡思念傳達得淋漓盡致。
從情節(jié)敘述來看,也有圖形背景之分。詩歌可以概括為四個情節(jié):第一部分講的木蘭決定女扮男裝,替父從軍;第二部分講的十年征戰(zhàn)沙場;第三部分講的勝利歸朝,建功受封;第四部分講的木蘭辭官還家場景。相對于其他三個情節(jié),十年征戰(zhàn)部分僅用三句話略寫作為背景帶過。這表明敘事者并不想要強調(diào)征戰(zhàn)的殘酷艱險,略寫戰(zhàn)場上的英雄氣概,更多著墨于木蘭女兒情懷,豐富英雄性格,使人物形象更真實感人。幾個部分描寫詳略得當,結構上使全詩顯得簡潔、緊湊。
(三)腳本與主題
在認知語言學里,腳本(script)指的是經(jīng)常、反復出現(xiàn)的事件序列而建立起來的認知結構。人們在說話或理解時,大腦會不自覺對照相關的腳本來補足省略的信息來幫助他們表達或理解[7]。例如日本出名的熱血漫畫,雖然細節(jié)上或者設定上有所不同,但在這之下他們有著相同的腳本:平凡少年—設立遠大目標—遇同伴—戰(zhàn)斗—變強—達到目標?;蛘呤敲绹売⑿垭娪澳_本:平凡男主—遭遇變故/奇遇—獲得超能力變強—與反派搏斗失敗—反思—再次戰(zhàn)斗取得勝利—抱得美人歸。
從宏觀大框架上看,木蘭詩屬于英雄戰(zhàn)爭腳本,征兵—出征—沙場征戰(zhàn)—勝利歸朝—封官進爵。但是它傳奇的一點在于故事主人公是女性而非男性,并且結尾木蘭謝絕了天子的獎賞,又重回故鄉(xiāng),回歸她女性身份。
接著從微觀內(nèi)容上看,詩的正文,就是從國家危難,征兵打仗開始。自古以來打仗征男丁,作為家中的成年男性,木蘭父親不可避免被征召,出于尊父孝道,木蘭不顧女兒身替父親承受軍旅之苦,冒著生命投身從戎;出于忠君之心,對于君王征召,木蘭也并沒有抱怨、抗議或逃避。這與古時男權社會中女性應有的在家相夫教子,織布繡花腳本相背馳。這種背馳來源于木蘭的忠孝之心。
經(jīng)過十多年沙場征戰(zhàn),木蘭得勝還朝,天子論功行賞,木蘭選擇辭謝高官厚祿還鄉(xiāng),恢復女兒身,重歸平淡。“尚書郎”是古時男人所期盼且為之奮斗一生的目標,但受封建社會壓迫,木蘭成為“尚書郎”是當時社會所不容的。而木蘭淡泊名利,對官位表現(xiàn)極為平淡,心中惦念的是家鄉(xiāng)父母,迫切希望的是與父母團聚。詩歌看似是對傳統(tǒng)觀念的突破,實際上還是迎合大眾,沒有脫離男權主流思想,也沒有違背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無論是社會封建道德,還是大眾心理,女子該擁有的位置是家庭。而木蘭的英雄行為,也是在借助男性的包裝得以完成的。她的故事符合封建社會宣揚的禮教,因此才能得到封建文人的認可與贊揚。木蘭的傳奇故事是對男權意識的挑戰(zhàn),但沒有打破男尊女卑腳本。
在圖形—背景部分說到,關于沙場征戰(zhàn)部分進行略寫,幾句話簡要概括了戰(zhàn)場的殘酷艱辛。詩歌更多著墨于木蘭不得已離鄉(xiāng)奔赴戰(zhàn)場,在去的路上對于親人的不舍之情,側面描寫戰(zhàn)場的荒涼景象。在勝利還鄉(xiāng)部分,描寫了一個熱鬧,其樂融融的場景,表現(xiàn)了人民迎來和平安定生活的歡樂心情。詩歌對戰(zhàn)爭本身寫得很少,而對戰(zhàn)爭前緊張氣氛與戰(zhàn)后人民歡樂寫得很詳細,可見作者意圖并非描寫戰(zhàn)爭本身,而是通過木蘭的英雄事跡反映人民的迫切愿望,突出了反對戰(zhàn)爭,向往和平的主題。
(四)隱喻
早期的隱喻一直屬于修辭學的研究范疇。這門學科最早建立于古希臘,注重教學如何使用修辭說服他人接受特定觀點。隱喻就是其中一種修辭手法。它通過類似“A is B”的表達式將兩個不同類事物加以比較,如“Achilles is a lion”這種暗含的比較,不像明喻(simile)通過使用“l(fā)ike,as”這類表比較關系的介詞來表達,如“Achilles is as brave as a lion;Achilles is brave,like a lion”,上述隱喻例子“阿喀琉斯是一頭獅子”是基于比較。在這種情況下,二者相似之處并不是指外表上的:阿喀琉斯實際上看起來并不像獅子。而是在作者文化知識中認為獅子是勇敢的,將阿喀琉斯描述為獅子是將他與獅子的勇氣和兇猛的品質聯(lián)系在一起,這類隱喻被稱為相似隱喻。[1]
束定芳從隱喻的表現(xiàn)形式、功能和效果、認知特點等角度,將隱喻分為顯性隱喻(明喻)和隱形隱喻、根隱喻和派生隱喻、以相似性為基礎的隱喻和創(chuàng)造相似性的隱喻[11]。以相似性為基礎的隱喻指的是喻體與話題直接存在某些相似之處,并且這相似性是被人們所了解的。例如,“The young man is a bear”這句話的隱喻依靠的是young man與bear間品質、習性或行為之間的相似性,如憨厚耿直、強大有力等。而創(chuàng)造相似性隱喻指的是人們沒有意識到喻體與話題間存在的相似性,他們之間的相似性是靠聽話者/讀者想象出來的,在兩個無聯(lián)系的事物中創(chuàng)造出一種相似性。例如,“君子之德,風也”,乍一看君子的德行與風并沒有相似性,他們之間的相似性是作者為了表達自己的感受或看法所創(chuàng)造的。
詩歌最后一句話,“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作者將兔子和木蘭聯(lián)系在一起。二者之間的隱喻并不是基于相似性,作者并沒有從兔子品質或者習性角度入手,而是從讀者沒有意識到的角度將兔子與木蘭聯(lián)系在一起,創(chuàng)造出一種相似性。通過抓起兔子的表現(xiàn)可以分辨雌雄兔子。雄兔被抓起來會常動腳,而雌兔會將兩只眼瞇起來,但是當兩只兔子在地上并排跑的時候,人們無法通過外表來區(qū)分公母。作者通過這個想表明,男性女性也是如此,通過生理特征上的差別來區(qū)分男女,但是如果給予一樣的表現(xiàn)機會,女性的表現(xiàn)不會比男性差。
三、結語
本文從認知詩學視角對《木蘭詩》做了較為全面的文學解讀。運用一系列認知詩學理論對《木蘭詩》做出了新的解釋,發(fā)現(xiàn)了新的含義或新的美感。借助可能世界理論,可以很好地理解故事構造、情節(jié)走向;通過圖形—背景理論,可以體會到詩歌的動態(tài)建構;借助腳本理論更好地體會到詩歌的主題;通過隱喻理解作者所創(chuàng)造的事物之間相似性?!赌咎m詩》為讀者提供了一個解讀平臺,每個讀者帶著不同的認知風格來閱讀和理解作品,構筑一個鮮活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感受到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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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陶然,西安外國語大學英文學院,碩士在讀,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專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