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聿中
多年以前,在我父親的家鄉(xiāng)明光河畔,我曾用盡渾身解數(shù)試圖去與一只豬握手;可就連我都無法預料到,這樣一個清奇且微不足道的想法,居然隨著時間的銹跡讓我耿耿于懷到現(xiàn)在。
1
明光鎮(zhèn)位于騰沖市北部,再往北就是緬甸,其間有一條河同名稱作明光河,屬伊洛瓦底江流域,發(fā)源于高黎貢山,流過的村鎮(zhèn)不計其數(shù)。邊遠的地理位置與群山環(huán)繞的地勢留給了這里的子民與世隔絕的桃源生活,但隨之而來的是無盡的貧窮。慶幸的是,山巒帶給了這里的人們藥材、山珍與野味;河流賦予了他們?nèi)呼~蚌貝;天空不時幻化出厚得像要吞沒雷雨的流云;而被土壤渲染成紅色的腳底藏有金、銀、銅、鐵、鉛、鋅等二十多種有色金屬和非金屬礦產(chǎn)資源。這里的老人說:“這里什么也沒有?!笨墒撬麄儏s一輩子都守在這里,并不是他們無法走出去,而是他們只想在這里。
我第一次記事來這里時還是一個十歲的孩子,但我父親跟我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回去過很多次。那年騰沖擁有了它的第一個機場,聽聞這個消息后,我父親激動得將我扛起在家中來回走動,嘴里的文字隨著二氧化碳一同涌出并奔涌在我的耳朵與鼻腔深處:“兒子,你老爸的家終于有機場了,以后老爸再也不用坐十二個小時的車回去了?!?/p>
幼小的我完全沉迷在父親厚實且舒適的肩膀上,想象著自己是一只雄鷹翱翔在兩米的高空,享受著自己的視線可以與天花板上的頂燈齊平,黃與白交替的光芒射進空氣,隨著我的視覺一同照亮了整個室內(nèi)。此時此刻的我已然成為一個大人,去俯視那些沾滿灰塵的靜物,能看到屋頂夾縫中的蛛網(wǎng)與蚊子的尸體,最重要的是我正抓著父親黝黑且卷硬的長發(fā),此時此刻的他再也不是一個難以被征服的嚴肅角色……我終于在今天成了一個不再忤逆父親懇求的孩子,坐在父親的肩膀上,擁抱著自以為是的成熟,并且將那句話真正流竄進我的耳際:“我?guī)闳ツ愕睦霞铱匆豢窗桑w機只用一個半小時,睡一覺的工夫就到了?!?/p>
我再沒有理由拒絕父親的邀請,作為一個孩子,在此之前我曾多次拒絕過父親的愿望。父親曾不止一次地邀請我,甚至想方設(shè)法地試圖誘惑我去那片山河駐足片刻,只是我一想到要乘坐超過十個小時的汽車行駛在因顛簸而反胃的泥濘道路上,就無論他如何勸說都無法接受。我最驕傲的事情是我從沒有讓我父親有機會將自身的意志強加于我,這次也一樣。我們做了一個約定,說得功利點兒是一次“交易”,為了以后都能在我父親的肩膀上橫行霸道,我決定心甘情愿地去我的老家看一看。
坐在百米高空上目睹朝我身后退去的綠色,我像一個大獨裁者一樣看著一切景致都趨于渺小,而它們的興衰卻僅僅在我揮手之間。這種孩童時期的幻想源于一種霸道的虛榮心,而每一次對新事物的嘗試與開眼都是踐行這種自大的開始。真羨慕兒童時期能將天真的“惡”肆無忌憚地揮霍成一種可笑的荒誕,而長大的我卻倍感連支配思想都是一種奢侈。
在我不知不覺快要從夢中醒來時,飛行的氣壓阻礙了我的耳膜去觸碰空調(diào)發(fā)出的嘆息。我似乎聽見我座椅后面不遠處有嬰兒的啼哭聲,似乎還伴隨著一支輕盈的搖籃曲盛放在氣壓碰撞的嗡嗡聲中?!岸嗝从字傻奶淇蘼暟?,我想我都數(shù)年沒有這樣啜泣了吧……”我冥想這種壓抑的聲音絕不會從我口中再次迸發(fā)而出,世界上再沒有任何事情讓我放肆流淚了吧。我現(xiàn)在早已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成熟的男性,現(xiàn)在的我必須堅強地從一個夢中回歸現(xiàn)實,去一睹窗外的景色是否值得將我的視線留下。
事實證明,這個夢讓我穿越了幾百公里,將我的認知帶到了陌生的境地。遠處霧氣升騰,云中泛著彩光羞怯地藏在它依賴的被褥里,而包裹住彩光的云似乎就像那個嬰兒一樣醞釀著一場哭泣,并且隨時將淚花傾瀉而下,將身下的那條河填滿。連綿的高山形狀各異,有時像一匹飛馬朝我的身后奔去,有時又像一只沉睡的麋鹿,卻擁有獅子的身體和雄鷹的羽翼。我在它們身上看見一個個人在刺繡,用針線縫補著缺失的拼圖,幻化作一片片田野,然后長出生的希冀;看到人類在劈砍著它們的羽毛,然后燃起熊熊火焰,去照亮每一個寂寥的夜,而其間裹挾著米粒的芳香;我看到他們咧嘴地笑,大口喝著它們的汗水,我看到他們干脆跳進泛黃的湍流中洗澡,將水花濺得好高好高;最后我看見的是披在山間潮濕的紅土,正無聲無息地漠視著這一切,任憑人們剖開它們炙熱的內(nèi)心,而它們依舊享受著恒久的酣睡。
它們的“生”與城市中的“死”大相徑庭。當我乘坐的飛機從昆明機場助跑、跳躍、起飛,直到平穩(wěn)之后,我看到我生活了十年的城市被灰與白的石頭與水泥禁錮,高樓像一個個困惑的孩子被披上了甲胄,蜷縮在沒有綠色樹木包裹的“樂土”。我看到飛鳥在毫發(fā)不剩的高枝冷漠地望著疲于奔命的人群,我似乎聽到它們對人類的惶恐與驚悸,并且下定決心要將一坨糞便投擲在噴涌著濃煙的巨大煙囪里。所以我選擇了回避窗外的一切,我必須守護著這片孕育了我但被動物們厭惡的土地。所以我選擇了在夢中將它美化成我所愿意接受的模樣,而當我醒來時,一切都好像夢想成真了。
我轉(zhuǎn)頭尋找著我的父母,確認他們都還在我身旁靜靜地一言不發(fā)后,我才確定了現(xiàn)在的我正在延續(xù)著現(xiàn)實的發(fā)生。
我的父親端坐著,他捧著一本書無視周圍嘈雜的一切閱讀著。我還記得那是一本法國作家羅伯·格里耶的作品選集,就像十幾年后的今天正在動筆寫下這個故事的我也立刻就想到了他的一句至理名言:“二十世紀是不穩(wěn)定的、浮動的、不可捉摸的,外部世界與人的內(nèi)心都像是迷宮。我不理解這個世界,所以我寫作。”我的父親趕上了20世紀的后半個時期,他讀書、寫作,被人們稱作高傲且孤僻的一只燕子,而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是否也無法理解那個人們都用手當作腳倒立在地上行走,讓聲音都從地上緩緩升起的時代呢?
我的母親則是仿若一棵夏季海灘邊的棕櫚樹斜靠在椅子上,靜靜閉著眼睛卻好似傳遞給我整個夏季。我知道她一定沒有進入夢的維度,而是靜謐地想著被時間的車輪席卷而過的諸多事宜,梳理著生活的瑣碎并將它們漸次推到神思的邊緣,避免操勞的身心讓皺紋從眼角間蔓延開來。我感受到她的眼簾顫動著將空氣中微小的灰塵揚起,而此刻的她是否終于有這么一刻可以停下無窮的操心,放肆地將眼睛閉上,為自己營造一場只有鮮花問津厚土的美艷時光……
我看著飛機慢慢越過高黎貢山,緩緩朝著山頂?shù)耐C坪降落。這是一座建于山上的飛機場,四周被群山的額頭頂起,仿佛我們正降落在一片被綠葉裹挾的雨林間。乘客們仿佛聽見了樹葉被踩踏的聲響紛紛醒來,朝著窗外指手畫腳,并且分享給身旁的人。我的母親同樣如此,她去過云南一百多個縣市,而我能感受到她對騰沖的情感就像是她對待第一次旅行那般,無論多少次光顧都會仿若初見,充滿著極強的新鮮感和歸屬感。所以此刻的她正穿著一條色彩鮮艷的棉麻長裙,在肆無忌憚地盛開著。
當我們拿上行李飛奔而出,一股熱流席卷而來,為我們的到來展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我父親對著每一個從身邊擦肩而過的人都微笑致意,這里是他成長為一個青年的地方,也只有這里能讓他重新變成一個孩子。
上車之后,父親在前排與老友攀談,時不時轉(zhuǎn)過身來炫耀他的朋友們都安康且數(shù)十年來都不曾改變。來接待我們的叔叔則是告訴我在不遠處的餐廳正烤著一只小乳豬等待著我們?nèi)テ穱L。母親聽到便開始自言自語,似乎是豬這個字眼讓她想起了什么,隨即將我摟在懷里,對著一個十歲的孩子溫柔地絮叨著:
“你知道嗎,前天你二孃打電話和我說,在老家松山角旁邊的新街上,有一只長得如童話般奇妙的豬,每一個慕名而去的人都想與它握手,似乎這么做以后就會有什么好事情發(fā)生似的?!?/p>
“與一只童話般的豬握手?”我詫異童話般的豬應(yīng)該做何姿態(tài),又在心底想象著那個場景,卻又無法捕捉到記憶中自己曾經(jīng)那么做過,“那我要去看看,我也要去與那只豬握手。”
2
“對,將你的腰腹挺直,重心前傾,將腳固定在樹干的分杈間,感覺自己像是一只松鼠一樣很輕易就能攀上去?!?/p>
爺爺正在教我攀爬我家院子里的一棵棕包樹,將棕樹花摘下,去皮取其中的棕包米便能烹飪食用。我問爺爺為什么樹上會長著黃色的魚,而爺爺則順著我的思路告訴我:“魚中有魚子,雖苦但養(yǎng)人,我們農(nóng)村的人只要一雙手就能變出盤中三餐。這棵樹是寶,能讓水里的魚長在天上,我們世世代代為它澆水、施肥,所以它又給我們變出了掃帚、棕墊和蓑衣予以感謝,這就是自然的法則?!?/p>
我將一條條魚摘下小心翼翼地抱在懷中,生怕它們會飛走,為的是找尋一攤水狠狠躍入其中。但我轉(zhuǎn)過頭在這棵近五米高的樹上隨意張望間,我看到了村子房舍上的瓦礫一塊一塊平整地堆放在屋頂,上面的青苔正安逸地享受著晨曦鋪灑而來。云就在房檐之上,樹木一棵棵將上半身投入它們鼓鼓的懷中。我也好似一伸手就能用細小的巴掌拍到云,感受它們似乳酪那般柔軟細膩的肌膚正被我攪亂成一攤泡沫。一只燕子飛過,停在我家房梁與屋檐交會處的燕窩中,那是我父親的同伴,它孤身如一條虹霓飛逝在白晝的晴空中,而如若我不曾攀上這棵棕包樹,我定然忽視它那恒久的孤獨。
“像風箏一樣墜下來?!?/p>
爺爺張開深色西裝覆蓋的懷抱邀請我墜落。我俯視而下看到爺爺?shù)挠白颖还庥袄L,從院子這頭直插入那頭墻壁的間隙中,而他的身體卻零星成一個渺小的臉頰,飽含溫柔與堅定。我在他的瞳孔中看見了一幅畫——在藍天與馬兒形狀的云點綴的背景中,一個孩子攀在一棵棕包樹上義無反顧地飛墜而下,他手里滿載著棕包,張大的嘴巴被風吹得鼓鼓囊囊,并慢慢填滿了整幅畫卷……當我睜開眼睛,我正坐在爺爺?shù)膽驯е?,完好無損地回到地面。
我看著爺爺瞇成一條縫的眼睛將那幅畫吞沒,然后問道:“爺爺,你知道新街上有一只豬嗎?”
“新街上的豬可太多了,也不是每一只我都能喊出名字?!?/p>
“原來豬真的有名字嗎?”
爺爺將我放下,牽著我的手走到我家的豬圈口。里面有三只黑豬沒日沒夜地吃著人類的剩飯,在暗無天日的木頭棚圈里日漸肥碩。
“倒不如你來給它們分別取一個名字?!?/p>
我將小手背在身后,身體前傾將頭夠進被模板封閉到只露出一個窗口的豬圈中:“豬是應(yīng)該有名字的吧?”我反問爺爺,隨后被撲面而來的氣味熏得幾乎窒息,“可是真的很臭、很丑,又很無助啊?!?/p>
“無助,很好的形容詞,我也第一次聽說安逸的豬會無助呢。但唯獨可以確定的是,你已經(jīng)在不經(jīng)意間給它們?nèi)齻€家伙取上名字了?!?/p>
從此,我家的三只豬分別叫作很臭、很丑和很無助。每一次當我回到家鄉(xiāng)的院落中,我都會去看看它們。奇怪的是,自此以后這三個名字像是貼在它們心底的標簽一樣被我精確捕捉,我可以很準確地區(qū)分它們?nèi)齻€家伙誰是誰,即便是它們在一頓飽腹之后抱成一團睡得一動不動。我說不清楚它們究竟各自有什么特點能讓我一眼就將各自的名字脫口而出,就連與三只豬朝夕相處的爺爺也早就將它們混在記憶的遺忘中,到后面干脆統(tǒng)一用“豬”去囊括了。
第一天就這樣輕松愉快地結(jié)束了。我晚上吃到了棕包炒肉、干腌菜棕包湯,以及棕包燉小白魚。作為一個討厭苦瓜、西藍花和胡蘿卜的挑食小孩,我居然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棕米浸入湯底中的苦,甚至期盼所有與它共存的菜都沾染上這份苦味。這可以被理解為這份苦是我千辛萬苦爬上樹去采摘而來,也可以被想成我記住了爺爺?shù)脑挕匕鼧涫菍?,能讓魚長在天上。所以我無論如何都要將它細細咀嚼,并且對它充滿無盡的尊重。
晚上躺在木板床上,聽著遠處池塘中炸開來的蛙鳴,突然想到白天問爺爺?shù)脑挕P(guān)于那只豬的下落,還沒有得到答復。我興沖沖地穿著一條內(nèi)褲就沖下樓跑到火塘房去找爺爺,只見到爺爺和父親一人占據(jù)著一個扶手椅安穩(wěn)地睡著了。從這一刻我才真正意識到,我的爺爺是父親的父親,雖然我的父親在我的面前是一個沒有煩惱的大人,而父親在爺爺面前也只是一個單純的孩子。父親指縫間夾著的煙頭此刻落地,整條煙灰如瀑布一樣砸在石頭地上散落開來,好比是他那顆要強且刀槍不入的心,徹底卸下了堅硬無比的甲胄。
我沒有叫醒爺爺,而是悄悄關(guān)上燈,躡手躡腳地回到了房間。我看著天花板安靜地沉睡著,一只蜘蛛用蛛網(wǎng)撫摸著它被歲月擠壓過后的裂紋,將爬行聲都隱遁在從窗外奮力擠進的月光中,旁邊另一張床上是早已入夢的母親,睡得很踏實,沒有被我的腳步聲牽引回這個此刻看似總算是趨于幻夢的塵世。
那只燕子并沒有人們說的那么孤傲吧?即便是多么要強的燕子在家里也就是這樣無聲無息地沉睡著。我安穩(wěn)地睡著了,夢中好似見到了一只豬,它張開翅膀?qū)⑽覔砣霊阎校铱吹搅怂稚媳蝗祟惷霉饣睦侠O上攥著一滴水,而那滴水像一顆水晶一樣絕對不會飛濺開來,永遠不會被陽光奪去那片頑強的濕意,而是微笑著去定義那份完美無瑕的純粹。
草葉打趣著晚星,石壁上的青苔被一片羽毛占據(jù)。滿是裂紋的木柱堅決地撐起這片鼾聲四起的院落。在黑暗的懷抱中,一只燕子與月光交融著冷寂,在透明到融化清澈的燕窩中,等待著拂曉將那片陽光投進去。
3
我被一只紅冠齊整如蓮花一般的大公雞叫醒,它不費吹灰之力就跳上房頂,吭哧吭哧地踩在瓦礫上弄出好似夜晚被打碎的聲響,響亮的鳴叫將我?guī)敕鲿缘暮乔分?,我揉了揉眼睛,回味著蘇醒就忘卻的夢境,留下了深切的遺憾。
當我踩著被歲月抽空的木質(zhì)階梯緩緩下樓,奶奶已在院中搗鼓著我不曾見過的物件,見我小心翼翼地下來后,給予我一個人世間最溫暖的微笑。
我看見一個天大的竹制簸箕平攤在院子中央,大小足夠我在上面翻滾跳躍,這是我在城里不曾見到過的。簸箕上面擺滿了被切到大小一致的豆腐,間距統(tǒng)一,橫豎對齊,像一個個士兵儀態(tài)端莊地曝曬在陽光下紋絲不動。它們的臉頰也被陽光曬成金黃色,有的甚至長出了霉毛,足以想象它們保持這個姿勢已經(jīng)有一段日子了。
沒等我開口提問,奶奶就搶先給了我答復:“我在腌制素鹵腐,將曬過的豆腐蘸取高度白酒后裹滿我調(diào)配的秘制腌料,再放入罐子中,接下來就交給時間去發(fā)酵了。”
我看到奶奶背后有幾個大罐子,身旁還有一個裝滿調(diào)料的大盆,腦中便聯(lián)想到每次吃飯時,父親都會搛出一大坨鹵腐擺在碗中,并且驕傲地介紹這是他母親做的。我回想起素鹵腐進入味蕾中的味道,與油鹵腐比就好像干巴和臘肉的區(qū)別。油鹵腐在口中入口即化,裹挾著油的香味在舌頭間瞬間揮發(fā)成一汪泉水;而素鹵腐則是富有嚼勁在嘴中慢慢變成小塊,酒味混雜著姜絲的沖氣讓我覺得好似舌頭翻過了一座高山,卻又多出來一片丘壑。
我出神地望著奶奶的手迅速地完成著一套刻在腦中成為機械化記憶的動作,佩服著她嫻熟的工藝,同時嘴里分泌的唾液也悄悄滴落在地。原來鹵腐是發(fā)霉的豆腐?那看來只要是變質(zhì)的東西,就不會再次變質(zhì),就能背著時間被人類永久享用了?諸多疑問在我的腦中出現(xiàn)又離開,而此刻的我一門心思只想將那個隱匿于我內(nèi)心深處最大的疑問揭開。
“奶奶,那只像童話一般的豬究竟長什么樣子?為什么人們紛紛想與它握手呢?”
“它呀,我也只是聽鄰居張奶說,有一次她去新街趕集,一只巨物橫在路口的指路石碑旁貪婪地吞噬著一切擺在眼前的食物,活像一只豬。張奶嚇一跳,只見人們排著隊上前紛紛做著什么,隨后又滿足地離去……第二天村子里就傳遍了——一只似豬非豬的怪物與人們握手的故事。聽說好幾個村里的人都慕名而去,但他們回來后又故作高深地隱瞞了一切細節(jié),說是講出來就不靈了,鬼知道真的假的……”
“村里誰見過那只豬呢?”我打斷了奶奶的演講,“快告訴我,奶奶,快告訴我?!鄙履棠虒⒃掝}越扯越遠。
“好像李家老二就見過吧。奶奶我呀,也是半只腳踏進土里的人了,對這些事情不感興趣,只求一生平平安安的,至于說其他的那些……”
如果要禮貌地等奶奶說完這一切,估計黃昏都將會在這位老人誠懇的絮叨中漸漸沉睡。趁著奶奶一邊做素鹵腐一邊滔滔不絕演說的同時,我早就偷偷溜出院門,朝著隔壁張奶家飛奔而去。
張奶是我家的鄰居,與爺爺奶奶交往密切。她的兒子在外地打工,女兒嫁到了山那邊的村子,老伴兒去世得早,無人陪伴,是一個標準的留守老人。
我一到她家門前就見到了張奶,她在門口的大石梯上烤太陽,似睡非睡,像一尊經(jīng)久不衰的雕像處在滿是裂縫的石階上。
“張奶……張奶……”我不忍心打擾一個老人美好又閑暇的早晨,但還是抱著滿腹疑問這樣做了。
“是干孫孫呀,我在等你奶來和我烤太陽哩。她昨日說今天給旁邊李家送三斤米、四筐蘿卜作為幫忙澆糞的報酬。我說這么好的差事倒不如下次需要澆糞時叫我?!彼龑⑿渥愚燮穑冻鰸M是曬斑且皺巴巴的一雙手臂,“別看我老得只剩下一層皮,力氣可不會少她的……”
奶奶早年養(yǎng)了四個男娃、一個女娃,由于過于勞累腰桿子一直不是很好,所以就時常讓村里的年輕人幫忙去菜地中澆糞,并給予他們一些散錢或是瓜果蔬菜作為報酬。
“奶!奶!奶!打住?!蔽也坏貌辉僖淮未驍嘁粋€老人沉浸式的絮語,“我要說的是那只豬,對!就是那只豬?!蔽业哪X子已經(jīng)將這份迫不及待推向了極點,“新街的那只豬!它到底長什么樣子?您能告訴我嗎?”
“你說它啊,不是我說,這世界上居然會有那么丑的玩意兒。它頭上長著兩只羚羊的角,長長地掛在身后;耳朵上長滿了荊棘叢生的毛——我想要是將它們像割稻草一樣割下來回家做成一把鋼絲刷,一定非常堅固;臃腫的肚皮耷拉著皮,比我大腿上的贅肉粗糙千倍萬倍;最后是一雙犀牛一樣的蹄子上面有三個敷滿泥巴的腳趾……可別再提了,我的腸胃翻來覆去……”
顯然已經(jīng)無法從張奶口中得到足以讓我信服的信息。我沒有再打擾她烤太陽的美夢,而是又一次頭也不回地徑直離開,把希望寄托在李家老二的身上。
如張奶所說,幫我奶奶澆糞的李家老二是個全職澆糞工。由于村里年輕人少,大老人居多,他們的重活兒累活兒常常都交給他幫忙效勞。閑著也是閑著,所以一開始李家老二還是抱著順便幫忙以打發(fā)時間的態(tài)度去做這件事情,大老人們也會給他相應(yīng)的報酬。時間久了,他便漸漸習慣了這項差事,成了全村唯一一個以澆糞為活計的全職澆糞工。
我走到李家門前便聞到了一股子糞水發(fā)酵后的惡臭,但還是捏著鼻子屏息走進了這個大門虛掩的院子。
雖然我從來沒見過李家老二,但是我想,在我面前這個蹺著二郎腿,被自己的鼾聲差點兒嗆到窒息的狼狽大叔,應(yīng)該就是他沒錯。只見他扶搖在空氣中的那只腳上的大拇指鉤著一只被泥巴淹沒的布鞋來回晃蕩,另一只腳則是踩著另一只布鞋的表面。我沒有將視線宏觀落在他臉部的整體上,而是將視覺全神貫注于臉部的細枝末節(jié)——蔥蘢的鼻毛幾乎要延伸到嘴唇上沿,嘴上的哈喇子像是氣勢洶洶地要將整個院落淹沒,被油浸染的頭發(fā)連成一撮一撮朝著天空狠狠戳去……
“二叔,李家二叔……”我有氣無力地將牙縫間奮力鉆出的聲音垂在地上鋪陳開來。
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鼾聲,又戛然而止。李家老二像是將那聲響吞到肚子中一般順勢驚醒并飛快坐了起來,腳上的布鞋也被甩到了天上,又撕心裂肺地砸向地面,濺起一攤土灰。
他用黑色的泥手揉著布滿血絲的雙眼,讓本就黝黑的肌膚蒙上了又一層黑幕。
“怎么?你奶剛叫我澆完糞水,難不成頃刻間你家的糞坑又吃撐了?”
“你這話說的,懶人屎尿多,我家可沒有小懶鬼?!蔽覛饧睌牡貜谋亲永锖莺莸睾舫鰞煽跉狻?/p>
我省略了那些客套的問候,直接將想說的話硬生生塞進了他的耳朵:“我是想問新街的那只豬,你見過的,為什么人們紛紛慕名而去與它握手呢?”
李家老二不慌不忙地站起從地上撿起了那只被甩飛的布鞋,裝模作樣地拍了拍又將腳套了進去,隨即點起一根香煙,呼出的煙圈讓我咳嗽了兩聲:“我還以為又有活計了呢,原來又是關(guān)于那只豬啊。這兩天不停地有人來問我諸如此類的問題,總是以莫名其妙的話開頭,我心里就琢磨著,他們怎么就不能多走兩里路去新街看一看?”
“可是……”我無法反駁。
“沒有可是,告訴你一個消息,明天就是趕集的日子,你家二叔總會在這天開著他那輛二手摩托車載著你爺爺去新街給人算八字,車上多你一個也不多,不如你親自去看看?”
我從李家老二家出來后,已經(jīng)是正午。太陽在頭頂灑出金色麥子一樣的陽光,將那些從煙囪中冒出的香氣照得結(jié)結(jié)實實。我放下了這個早上東奔西走的執(zhí)念,聞著四周撲面而來的飯香,在柴火與油煙的引領(lǐng)下回了家,開始享受今天的午飯。
吃完飯后,女人們開始收拾碗筷,男人們蹺著腿在院子中吃茶嘮嗑兒。我跳上爸爸的后背,懇請他明天允許我和二叔與爺爺一起去趕街。
“那好啊,跟著你二叔和爺爺騎車下去吧,順便將你妹妹接上來吃飯。”
妹妹是二叔家的孩子,小我一歲,與二孃一同住在新街,這次回來還沒有與她相聚。
我隨后又用同樣的撒嬌方式去與二叔一頓周旋,他這才答應(yīng)我。大人們似乎都是吃軟不吃硬,孩子們只要有什么需求就打感情牌,一哭二鬧三上吊是沒用的,只要將那些甜蜜的違心話全部講一遍,他們高興后就依你了。
晚上很早我就上了床,將自己鎖在被子中逼迫著意識快些被夢帶走,讓明天的白晝早日降臨。成年男人們會圍在火塘邊吃煙吃酒直到午夜,成年女人們在做完一天的家務(wù)后也不會放過這段難得自由的時光,互相串門打起麻將。
母親不打麻將,她一個人躲在一個無人問津的角落抓起一本書靜靜看著。而父親和鄉(xiāng)親們總有說不完的話,仿佛每一個人都將他捧在手心中,試圖將他腦子里的學問掏空。
第二天就這樣模棱兩可地溜走了,我盼望著明天能去新街看一看,倒不完全是為了得到某個困擾我的結(jié)論,也是因為在趕集的日子里,有來來往往的人穿梭在叫賣聲中,每個人心中都盼望著發(fā)現(xiàn)什么,留下什么,同時又試著填補什么。這些是我瘦小的身體下托著的那顆還未被腐化的內(nèi)心想真真切切去接納的,屬于這個世界綻放在生息間所存在的……趁這一切還沒有完全消逝。
4
二叔用力地踩著那輛迷離在時光中漸漸沉睡的摩托車:“這老東西就是時常不太聽話,不過快了,就要發(fā)動了?!?/p>
我和爺爺早已坐在他的身后,只見他用左腳用力蹬著啟動桿。隨著一陣肉眼可見的尾氣穿透我們的身體,轟隆聲響起,我們出發(fā)了。
新街距我的老家松山角有兩里地,走路需要半個小時,但騎車也要二十分鐘。顛簸的路面讓沿途的風景晃蕩在我們的瞳孔中,時刻提醒我們那不是一幅畫,而是真實存在的景致。我看著那些樹影婆娑在屋宇間,仿佛云彩墜落,而我們正在沖散一道道霧靄,直至世界盡頭。
我想起昨晚興奮得一夜未睡,在太陽還未完全浮上山巒的高度時,我就起床坐到了院子中,等待著黑夜與白晝交會時那所剩無幾的時光漸漸揮散。山里早晚溫差挺大,霜覆在青苔上,露珠欲滴在半空,沒有晨光的天空也并不黝黑,星空與月亮很近,而我的視線卻很遠。老舊的木頭凳子很舒服,就像此刻穿著一件汗衫的我暴露在院落中,很舒服。沒等多久,陽光終于來到,隨后是公雞攀上屋瓦開始鳴叫,新的一天就這樣降臨。
沿途穿過一個個村落,門口的老人們在路邊坐著,將目光紛紛投向我們。爺爺好似知道每一個人,在每一個擦肩而過中致以微笑或問候。我看著他們起身凝望遠方的樣子,就像是我期待著什么東西鉆進我腦中的瞬間那樣,很單純,又毫無雜質(zhì)的渴望,仿佛體現(xiàn)了人類的初衷——我們總是愿意將生命活成等待中的那個模樣。
穿過一個與四周鄉(xiāng)村格格不入的鎮(zhèn)政府,那條筆直的新街就在我們的摩托車停格時徹底浮現(xiàn)。
我跟在二叔和爺爺身后,穿梭于彌漫在空氣中的人群與他們的喉嚨由于震顫而產(chǎn)生的形形色色的語言中,生怕被這繁榮的景象淹沒。爺爺時不時回頭看看我的行跡,但步伐并未減慢,也許這條路已經(jīng)在他的腦子里長成了參天大樹,每一片葉子的存在都能被他清楚透析。此時此刻地上的每一粒存在的沙石,也被他許多個視線的停格清楚地注視過。
來到一個大院前,門口超市的阿姨一眼就認出了我,順手拿了一袋牛奶供我享用。她將我迎到院落深處,穿過一個狹窄的通道,來到了這片妹妹長大的院落。正廳對著的墻壁上畫著兩只鴛鴦在戲水,四合院內(nèi)是紅色的木質(zhì)材料建構(gòu),地磚是黑色的火山石,幾個人站在院中對我微笑,一個好像見過,其余不知。
爺爺坐在院中,那些站在院子的人都是等待著爺爺給他們算八字與姻緣的,所以爺爺立刻投入了一天的忙碌中。年幼的我故意弄出一個孩子自說自話的吵鬧,其實是在呼喚著妹妹的注意。樓上的地板從遠至近傳來了奔跑的腳步聲,一張臉從二樓圍欄的縫隙間探出了頭,喜出望外的神情擁抱著我的渴望。那是我與妹妹見面的方式,我的仰望與她的俯視碰撞在這個院落間,直至她飛奔下來牽起我的手奔走出院落的石階,讓外面的人群吞沒我們久違的思念,那時候我們才開口吐出第一句話,而此前都是故作深沉的沉默。
在我更小的時候妹妹曾經(jīng)來過我生活的城市,只是那時我也小,印象中的妹妹如今已經(jīng)是另一番模樣了。
“你想看‘上刀山嗎?”妹妹依舊在裝深沉。
“那是啥?”
“走吧,帶你這個城市人見識一下,你小子今天有福了?!?/p>
不知為何,妹妹總是像一個長輩一樣與我對話,而我也早就習慣了她像一個姐姐一般居高臨下地帶我走過這片土地的每一個角落。如果哪天她真正作為一個妹妹的角色依賴我,也許我反而會覺得匪夷所思,希望那天慢些來到,至少在這片山河壯麗的景秀風光中,我希望自己像個弟弟一樣一直依附著她的指引,讓我可以輕而易舉地接納這里的一切,并且將一個孩子的好奇心化作滿滿當當?shù)拇鸢浮?/p>
“那只豬在哪兒呢?”妹妹牽著我的手穿行在依舊人滿為患的街道,趕街將會持續(xù)一整天,所以像蜂群一樣的人流將會始終如一地聚集于此。而我自言自語的發(fā)問也必定被鼎沸的人聲吞沒,所以妹妹并未做出回應(yīng)。我四處觀看找尋著一只豬的身影,但除了豬肉外沒有活物映入眼簾。
“上刀山下火?!笔抢圩宓囊环N雜技表演,光聽名字就能感受到一種極其危險的壓迫感。而傈僳族的人把“敢上刀山,敢下火?!钡娜艘暈橛率浚彩撬麄儗朔@個世界的艱難險阻的一種勇敢的態(tài)度。
“你錯過了昨天晚上‘下火海的精彩表演。他們將炭燒得火紅并堆在地上,光著腳踩在上面跳來跳去,雙腳濺起火花卻毫發(fā)未傷,真是太神奇了?!?/p>
“可是……”
我想說可是他們是怎么做到的,但妹妹不給我提問的機會,她霸道地搶過我的辭藻,并且變成她自己的語句:“今天的‘上刀山應(yīng)該會比‘下火海還要精彩吧。作為孩子的我們一定無法在滿是大人的人群里看到這精彩的一幕,但你別擔心,我早就找好了一個絕佳的觀看場地。走,我?guī)闳??!?/p>
爬上了街道盡頭一處被廢棄的房屋,我們小心地踩在屋頂碎裂的瓦礫上,生怕被青苔絆倒滑落并摔下去。終于,我們爬上了屋頂,坐在連接兩片屋頂?shù)臋M梁上,眼前的風光卻將我的思緒帶離了這里——遠處山脈的鋸齒線清晰可見,其中藏著幾個寺廟或是道觀像是山巒的眼睛一樣懸掛在半空;沒有高樓阻礙的情況下,我能看到遠處一小攤寨子靜靜隱入塵煙,在宿命的輪回中一如從前;飛鳥纏綿在高空將翅膀攤開緩慢盤旋著,試圖癱軟直到一滴雨水降落的時刻;一朵花綻放的顏色也能在無垠的綠中輕易被捕捉,就好像一只麋鹿經(jīng)過滑動的野草的聲響也能被風帶入我的耳際。是的,在沒有鋼筋水泥籠罩的紅土地里,連自然不經(jīng)意間展露的宣泄都是如此美麗。
星點般的人將廣場圍成了一個圈,在圓心中一個長長的梯子直插云霄。傈僳族的人們將七十二把鋼刀搭建成一個十幾二十米高的刀梯,每一把刀都堅韌無比。
“那些可都是很鋒利的刀哦,碰一下皮膚可能就會被劃開一個大口子?!?/p>
我看得出奇,并且期待他們將要如何表演。只見一個穿著民族服飾的傈僳族人輕巧地光著腳踩在刀刃上迅速攀上了梯頂,在梯子頂端擺弄起了高難度的動作。倒立,翻滾,轉(zhuǎn)體,像一只麻雀在電線桿上跳著民族舞蹈。
“他一定沒有遍體鱗傷吧,否則也不會如此輕巧自如地去觸摸那片云彩。”我雙手托著腮望著他自如地在刀尖上揮灑著汗水,不想放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
在沒有看到他的整個表演前,我以為人在刀山上會像一塊肉一樣被慢慢磨去皮囊,在砧板上用自己的身體迎接新生。但這一切都是我悲觀的夢囈,事實上他毫發(fā)無傷地下到了地面,向眾人展示他完好無損的雙腳。人群中爆發(fā)出雷鳴一樣的掌聲,在沒有大廈阻擋的空中四散開來,又從山的那邊傳來了陣陣回聲。
這就是“上刀山”的整個過程,我會一直記得有一個民族叫作傈僳族,他們的族人用這樣的方式告訴這個世界,他們光著腳在火海上認真地奔跑,濺起的火星像煙火飛向高空洶涌地炸開,而他們卻不曾迷失在熾熱的火焰中被吞噬;他們踩在刀尖上無畏地爬向連著天地的階梯,在云之彼端觸碰盈滿天空的彩霞,在藍天的肩膀上完成一支在刀尖上的舞蹈,俯瞰大地萬物虔誠且仰慕的目光;而他們的雙腳卻也就澄澈如他們的內(nèi)心,像是他們的名字生生不息刻在世間的苦難中,永遠不拋棄火的滾燙與刀刃的鋒利,并且將這一切轟轟烈烈地征服在腳下。
我與妹妹滿足地離開了那個被廢棄了卻承載著我們快樂的屋檐。妹妹帶我繞進了一個巷子,在一個狹窄的走道邊有一家小店,專門賣撒撇。我和妹妹坐下,我吃酸撒,她吃苦撒,加一碗騰沖細米線,一人一碗泡魯達。原來飽眼福也會餓,到了現(xiàn)在我們才從剛才精彩的表演中緩過神來,意識到那種饑餓感已經(jīng)將我們的大腦吞沒。
我瞧了瞧酸料,又瞧了瞧苦料,搖著頭說道:“我不懂你為何會喜歡吃苦的東西,苦瓜、苦菜、蒲公英,甚至是發(fā)臭的白果……你還只是個孩子,孩子可從來不吃苦?!?/p>
“哥,”她蔑視地看著我,“農(nóng)村的孩子早當家,苦是山野賦予這些菜的味道,采到什么就吃什么,我們沒的選。畢竟誰會和胃過不去呢?”
“拜托,現(xiàn)在是二十一世紀,你別總拿農(nóng)村說事,你看看今天的新街,應(yīng)有盡有。人們有的是錢去選擇自己想吃酸甜還是苦辣?!?/p>
妹妹沒有再理會我,而是大口地將細米線送入口中。我意識到我的言辭過于尖刻,畢竟妹妹不挑食是美德。我不能因為自己是一個挑食的城市孩子,就讓她放棄一個農(nóng)村孩子蔑視城市孩子的自尊心。
我將話題岔開:“哦,對了,那只豬的事情你聽說了嗎?”
“豬,豬,豬,你就知道豬,咱家的豬肉都被你吃光了?!泵妹蔑@然是生氣了,此時可不能繼續(xù)讓這盆烈火繼續(xù)蔓延。
“妹妹咱消停些,女人脾氣大老得快。你聽我說,不是咱家的豬,我說的是那只人們都想與它握手的豬?!蔽彝蝗挥X得好像哪里有點兒不對,“握蹄?握豬蹄?人們都說與豬握手,可豬并沒有手,豬只有豬蹄吧?!?/p>
妹妹捧腹大笑,剛吃的米線都從鼻子里噴了出來,掛在空中搖搖欲墜。我依舊陷入了自我沉思中,沒有理會她的嘲諷。
“與豬握手?你真逗,豬哪里有手,豬只有四只腳,四個大豬蹄子?!?/p>
看來妹妹并不知道有這樣一只豬的存在,不過好歹是緩和了妹妹的情緒,她現(xiàn)在看起來又和之前一樣沒心沒肺地裝大人了。我打算回她家問問二孃,早就聽聞二孃是新街的“包打聽”,只要這條街上任何一家人出了什么事情,她保準是第一個知道的。
我和妹妹回到她家的院落中,爺爺依舊坐在那里給人算著八字,而排著隊的人有的打起了斗地主,有的相互之間聊得不可開交。二孃在樓上與她的好友打麻將,我撇下往廁所跑去的妹妹,快步走上樓去。
“二孃,二孃?!?/p>
“乖乖,你們玩回來了噶,冰箱里有冰棒……二筒……你自己去拿著吃不消客氣?!?/p>
“好的二孃,一會兒再吃,我是想問……”
二孃看起來今天手氣不錯:“杠上花,和了!”
我將二孃拉到一邊,嚴肅地開始了我再次的問詢:“二孃啊,我是想問那只會握手的豬……不對,是會握豬蹄的豬……也不對,是會用豬蹄子去與人握手的豬在哪里?”
二孃一看就是明白人,沒有辜負我對她的信任:“你說那只豬啊,聽過聽過,它就在鎮(zhèn)政府門口的那尊徐霞客的石像邊拴著呢。讓你妹妹帶你去吧,我這手氣正順呢,走不開?!?/p>
這次換我拉著妹妹的手,朝著鎮(zhèn)政府的方向飛奔而去。
鎮(zhèn)政府的周邊路段從沙石路變成了柏油路,道路回轉(zhuǎn)而上,證明它建在一座坡頭,一定能放眼望到四周的一切。我怎么也沒想到,原來那只豬,就在我們到達新街時我第一眼望到的那個地方。這似乎也預示著開始就是結(jié)束,不管我走多遠,如何用盡全力奔跑,而我所探尋的一切都熠熠生輝在高空,而我卻沒有抬頭望一望,否則天空一定會給予我答案。
鎮(zhèn)政府門口是中式建筑的風格,一個池塘波心矗立著一個圓形亭子,兩邊被小石橋連接到路面。大門前有一個很高的旗桿上面有五星紅旗飄揚在風中。政府大門算不上市政府那般宏偉,但對比起新街兩旁的居民房屋也算是非常氣派。掛著的牌子被年歲抹上了焦黃,但是黑色的字體依舊引人注目。
我和妹妹剛奔赴這里,還來不及大喘氣就看到了一條長長的人群像蟲排列在鎮(zhèn)政府門前的花園里。隊伍的尾部在哪兒不得而知,而頭部就在那個湖心亭中。遠遠望去,一個黑灰色的龐然大物靜靜地睡著,形狀、五官和聲音不得而知,它僅僅就像一塊石頭一般攤在那里,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我繼續(xù)拉著妹妹的手奔到了隊尾,前面近乎百人,對這只豬議論紛紛。
“聽說它是豬神,頭上長著角,活像個龍?zhí)ダ锉某龅耐嬉鈨?。?/p>
“隔壁村有人摸了摸它的手,回家后媳婦就懷上了。聽說之前他們一直為孩子的事而困擾,連村頭神醫(yī)都找不到無法懷孕的原因?!?/p>
“你還別說,它有能力被拴在政府門口,也許真的是什么鬼神顯靈,也可能是國家的秘密武器?!?/p>
“我只想和它握握手,保佑我家老漢在礦山里淘到金子……”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各式各樣的人聲此起彼伏地飄揚在空氣中。妹妹似乎對此并無太大興趣,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遠處山上,那里是徐霞客曾經(jīng)到過的地方。
“看那邊,山間崖頭有個寺院,名為云巖寺,徐霞客曾經(jīng)在那里住過一段時間?!?/p>
我隨著妹妹纖細的手指對準的方向望去,確有一寺顛沛在山間搖搖欲墜,好似翻個身就會滾落到山谷中一樣靜靜沉睡。
“那是徐霞客到過的最遠的地方,不瞞你說,我也半信半疑,但那座山腳下的人都這么說,所以整個明光鄉(xiāng)的人都這么說。”妹妹仔細地告訴我這些歷史抑或是傳言留下的足跡,此時的她讓我覺得她真的就是我的姐姐,帶我穿越去她的記憶里,去聆聽那些她心底泛起的漣漪。
我的心中對我的老家生出一番敬意,就像我突然覺得自己好似一下就長大了。來到這里前,我似乎還是一個不愿意去駐足遠望的孩子,而現(xiàn)在,我好像學會在四面環(huán)山的大地上眺望,去享受目光包容著整片大地,與那種城市中無法體會到的遙遠。這里讓人將時間的消磨凝聚在悵惘中,孕育著一場自然而然又合情合理的呆滯。
“嘿,別擠,說你呢……”前面的人開始禮貌地爭吵。
我在這片嘈雜的爭吵聲中慢慢失去了對語言的理解。我時常混淆在云南的方言中無法將它們之間的差異性徹底辨析明確。每去一個地方,當人們開始將語言的藍圖徹底吐露(一般是在吵架時),我就變得更加糊涂。語言本身是搭建人類溝通的橋梁,即便我們已經(jīng)有了官方的普通話,還是有很多人靠著自我生發(fā)的語言溝通著喜怒。而我的腦子太過于渺小,無法融入這場肆意的爭辯中。
妹妹看我一頭霧水,知道我無法聽懂家鄉(xiāng)土話,便試著給我翻譯??傻鹊剿麄儗⑿闹械呐鸢l(fā)泄到喉嚨然后開始不管不顧地激發(fā)動物的轟鳴時,連妹妹也失去了對他們語言的理解。不難想象,如若要聽別人如何用那種內(nèi)心本源的語言數(shù)落自己,我們可能需要用一生去學習如何讓消逝在耳邊的語言重新粉刷上意義。到那時候,也許這種禮貌的爭吵也就是生命中的一陣風順便刮來的雨,很快就能多云轉(zhuǎn)晴。
近了!近了!在不知經(jīng)歷了多長時間的等待,那頭黑色的龐然大物漸漸變得清晰起來,我開始慢慢捕捉到它的細枝末節(jié)了。此刻的我正全力以赴地將視線推搡過去。
它像一面陰天的鏡子狠狠貼在地面,映射出那無垠縹緲的灰色。我看到它身體上的毛發(fā)如草葉盛開,似乎每一陣微風的存在都是為了輕輕掠過而后將它們像是狂風中的稻草人那般狠狠搖曳。身體呢,身體似整個豬圈包容著萬千褶皺,我看它就好像看到了成千上萬只豬擠在一起堆成一座小山,那惡臭的氣味仿若是這座山上的一片烏云模糊了視線。而它的汗水像汪洋流淌在炎熱的午后,難怪寬闊的背脊上整片森林都被滋潤得極好。不知它到底是一塊鑲于泥土中的黑色湖泊,還是一汪深不見底的泥沼??傊梢允巧胶雍?,可以是一朵足以填滿懸崖的巨大蘑菇,也可以是一座從銀河中墜落的隕石經(jīng)過汗水的沖刷而在時間中熄滅的火山,但……我想它并不可以是一只豬吧。
再看它那攤開在肥肉上稀稀拉拉的五官,那更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異樣了。我首先看到了它的嘴巴,兩顆獠牙飛出沖上云霄,其余的小牙用力扒開兩塊泥巴墊一樣的厚唇丑陋地前后左右勉強排列著。奇怪的是,它可不是一頭野豬,沒有精瘦的身材,卻有著比野豬還要彪悍的獠牙,連蒼蠅都繞著盤旋生怕被劃傷。再來是鼻子,鼻子完全凹進肉中,兩個鼻孔塞滿了各色泥土,時不時將它們呼出噴撒一地,在動與靜的節(jié)奏中慢慢讓觀察者知道它還有鼻子存在于臉盆大的臉上。我想它的鼻子原本也是像豬一樣長長地伸出來暴露在空氣中的,可我現(xiàn)在必須仔細尋找才能在一片灰色中看到它的輪廓,在呼吸間有規(guī)律地蠕動著,呼吸著屬于生命的一息之氧。最后是眼睛,但它可以說是沒有眼睛,它的眼睛被狠心蒙蔽在厚厚的皮囊中,活像一只留著長發(fā)的古牧犬那樣不讓人看到它瞳孔中反射出的世界的蒼涼。我想它一定能看到周邊的一切,看到它如此受歡迎地被圍觀,看到自己終有一天會得到人類的垂憐。
可這種垂憐到底是因為對它與其他豬相比的獨異性表現(xiàn)出的好奇與保護,還是對它一塊肉覆蓋在一片泥上昏昏沉沉地將自己誤認為一塊石頭紋絲不動的那般審丑與嘲笑呢?到頭來我還是更希望它就把自己當成一只豬,一只普通又平凡在世界上經(jīng)歷生存與毀滅的豬,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作為一只被人們紛紛圍觀在鎮(zhèn)政府前,排著大隊不惜以蹉跎時間為代價去渴望與它握手的一只“豬”。
5
“哥……”妹妹下意識地摟住了我的手腕,像是見到一片黃昏墜下,“我怕,它到底是什么?”
“也許……”我也并不敢確定它到底是一頭海象、犀牛、恐龍,還是所有動物的組合,“總之我們還是要去與它握手,一定會有好事發(fā)生?!?/p>
“你怎么知道他們就不是庸人自擾?也許他們只是覺得打麻將累了,就去路邊發(fā)呆,發(fā)呆累了,就編造出這樣一通謊言來迷惑我們。對,似乎是這樣的?!?/p>
“可它是真實存在的對嗎,這個家伙。我想它一定是豬和某個動物生的可憐蟲,像與犀牛、與大象、與孔雀……一切皆有可能?!?/p>
我摟緊妹妹的胳膊并安慰她這個異類并不具備攻擊性,至少在剛剛那場爭吵中,它依舊事不關(guān)己地趴在地上,像是見過大世面一樣見怪不怪,仿佛世界的事情都與它無關(guān)。隨著我們與它距離的接近,越來越多的人在我們前面與它握完手后發(fā)出了驚嘆的表情,隨后意猶未盡地離去。而我們也真正有幸見到那雙手,抑或是那雙豬蹄,到底有什么魅力。
我們嘆服在世界揮散的虛脫中,筋疲力盡地爬在渴求同類的肯定中。但我們從不會去考慮,一束花是否會在你摘下它時怨恨你?一片葉子落地是否會成為一種莫名的傷痛?一粒泥土嵌在人類的鞋中是否會抱怨它抽離的身體再也無法回歸草甸?就像是我此時此刻,是否會去考慮一只豬在眾目睽睽之下,會感受到我正在用帶著童心但卻不失理智的成熟去迎接它,那悠于我心,生長在我腦里,泛濫于我多巴胺中的神秘呢?
可能你不敢相信,當我前面的隊伍只剩下三個人時,當我就快要直接面對它時,當我真正看到前面的人與它握“手”時,它的“手”所帶給我的震撼。你會相信它本來就是一雙人的手嗎?或是它有著一雙趨同于人的手,嚴謹點兒說是兩雙四只,因為豬真的沒有手腳之分,而它四只蹄子都長著人手的模樣。我可以在它的一只“手”上看見四根指頭,雖然沒有人的那么長,但真的不像豬蹄那般,那我想是趨于蹄子和指頭之間的一種——蹄指吧。
“你看到了嗎?哥哥,長著人手的豬,難怪人們要和它握手,人們從來不說握豬蹄?!?/p>
“妹妹,哥哥不瞎,我當然看到了,這就是我為什么驚訝到失語?!?/p>
事實上,我有點兒煩妹妹的聒噪了,也許當人類需要面對一個奇跡出現(xiàn)在眼前的時候,應(yīng)該保持安靜,應(yīng)該更酷一點兒,不必說話,只要安靜地享受著這個瞬間。
我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想馬上插隊上去與它握手,但還是忍住了,也許現(xiàn)在該享受的是繼續(xù)將它的全身上下打量個遍,而不是急功近利地達到最終目的。我讓妹妹排著隊,自己朝前站在它的四周好好打量了一下——它的耳朵像山包挺立,比熊的耳朵稍長,比兔子的耳朵短些許。兩耳蜷曲在一起像是入夢的灰天鵝站在懸崖邊優(yōu)雅地一動不動。它的尾巴像一條褐色的巨蟒縈繞在身旁。而尾巴的發(fā)源地卻像是剛開的櫻花那般粉嫩新鮮,屁股上的毛皮可能是被蹭掉了,與其余肌膚形成鮮明的對比,光禿禿的一無所有,甚至在泥濘中空無得極其干凈。等待這冗長的打量結(jié)束后,妹妹的前面僅剩下一個人了,于是我期待歸隊,我需要做好心理準備,就像每一個人生中的重大時刻那樣,此時此刻就是那個瞬間。
宿命在桀驁的云層中幻化作一片雨,揮灑著汗水傾慕這片土地。宇宙的光蟄伏于輪回間從天空果決墜下,又被繾綣在空氣中的炎熱緩緩提起,化作另一片云,去譜寫回轉(zhuǎn)于天地的深情。白天與干涸焦躁在夜晚與潮濕間,生命的消耗在于迫切去觸碰那片荒蕪,而虛幻的夢常常將它竊取為神往,因此生命總是奔向那個束縛的牢籠,去渴望生命墜落時,它始終保持著妄想的權(quán)利。因此,那片云是這樣,那淅淅瀝瀝的雨是這樣,我尋找著一個答案的決心同樣是這樣,也許并不需要一個結(jié)果去停止這段恒久的追逐。
也許天空正在將這份答案落幕,所以將那份雀躍頃刻間幻化成儒雅的眼淚,去澆滅大地在干涸中燃燒的熊熊烈火。而我們必須將那份饋贈像大麥般拾起,讓原野再一次回歸最初的棕黑。
你能想象剛剛還艷陽高照的晴天頃刻間就這樣下起了雨?就像我之前還看著天上的蔚藍對著我微笑,而轉(zhuǎn)眼就變成了陰郁的黑灰。我開始擔心是否會下雨,因為這座亭子的屋頂并沒有堅固到能抵擋一場暴雨的前行。我可以依稀看到它頂上的縫隙外的天空,已經(jīng)準備將怒氣發(fā)泄到我們的身體上,好像隨時會漏下一排閃電。
是的,這就像電影那般發(fā)生了。我似乎是聽見了誰彈了一下響指,看見了誰悄悄地用眼睛的視線去觸碰了什么按鈕,冥想除了誰又將裝在身體里的雨水借給了這片本該開心到像戀愛那般的藍天……總之,我好像開始不相信這個世界了,因為此時此刻,雨點從針化作了牛油果那般正大光明地穿過亭子的屋頂密密麻麻地砸到了我們的頭頂。天幕中泛濫的思緒再也不愿忍受被世界無視的憂慮,此刻它已然將所有情緒迸發(fā)而出。你愿意淋漓這場深邃的放肆嗎?在這片被綠意擁護的大地之上,它即將被鮮活濕潤的愛徹底填滿。
遠處一個身影緩緩走來,是一個戴著軍綠色帽子打著黑傘的人。他走到這只豬跟前熟悉地解下了拴在柱子上的韁繩,隨后又從亭子的另一邊緩慢離去。沒有華麗的開場白,所以也就意味著沒有煽情的結(jié)束語。
我、妹妹與前面排隊的大叔都看愣了,同時又氣悶了。我們排了一下午的隊,那只豬說沒就沒了,而我們只能徒勞無功地守在原地不知所措。再看一看身后排隊的人群,說散就散了。我們不知道他們何時各奔東西,也許是在晴轉(zhuǎn)多云時,也許是在雨水飛濺在落日間敲打著空氣時,不重要了。
“倒霉,真是受夠了?!鼻懊娴拇笫遄ブ挥晁竦念^發(fā),讓它們像雨水一同無憂無慮地各自飛舞,“娃子,你們也快回去吧,小心感冒?!彪S后他便穿著他的人字拖一步一滑地沖進了雨的帷幕里,消逝在距離的殘酷中,再也沒有回頭。
我和妹妹傻眼地看著一切發(fā)生,又任其結(jié)束。豬的背影慢慢蹭進濃厚的雨霧中,只有那蟒蛇一般的尾巴不停地攪拌著空氣,試圖將周圍的朦朧擊碎。遠處山影荒誕地浸沒在煙雨中迷失成一條勾勒天際的線,而它近得就好似在眼前為我們分裂天地的悲傷,讓我們明白這雨從天上而來,卻在地面絢麗地炸開,仿佛是誰在高高的云靄中朝著低谷放了一個煙花,透明的火花不知將持續(xù)多久,才能滿足這場潮濕的沉醉。
轉(zhuǎn)瞬之間,鎮(zhèn)政府門口只剩下我和妹妹,而這場雨水已經(jīng)徹底將我們的熱情澆滅,我們的身體如海綿膨脹得越發(fā)沉重,連野性地奔跑都變得異常艱難。可我們還是不得不馱著雨水奮力狂奔,沿著那只豬的軌跡,去繼續(xù)尋求填滿心底的那份慰藉。
一只豬在雨水的拍打下漸漸回歸了它最初的模樣,它好像并沒有那般黑,至少不該像黑夜那樣綻放;它那尖刺一樣的毛發(fā)也漸漸塌在皮膚上,像是孩子依托母親的臂彎,沉沉地聽著雨聲睡去。而它的主人——那個戴著軍綠色帽子打著黑傘的人用均等節(jié)奏的步伐不快不慢地踱步著,時不時將傘往豬的那邊傾斜,以至于另一側(cè)的衣裳顏色變深,濕了一大片。一陣風刮過將那人頭上的帽子吹到了地面洼水上漂浮,長長的頭發(fā)瞬間垂下,如披風將整個后背遮蓋成黑色。她不慌不忙地彎腰撿起那頂深綠色的帽子,依舊不顧一切地戴在頭上,沒有將水擰去,沒有嫌棄淺黃色的泥水附著在帽檐之上。也許那只是多了一點點重量,也許在她的心里根本沒有覺得臟,沒有在乎潮濕將徹底席卷她那頭秀麗的頭發(fā),而她還是那樣將背挺得筆直踏出每一個均勻的步伐。她不避諱腳下每一塊泥潭,不介意步伐踩下濺起的水花飛灑在另一只鞋子上,慢慢涌入鞋子的身心將一切干燥徹底泯滅。
而當這一切在我們眼中像膠片那般放映時,我們才認清她是一個女性。剛剛的煙幕沒有將這個信息傳達,所以我們迷失于縹緲中渙散了真實本該有的形狀。
我們跟隨他們來到了附近一座村莊,洶涌的泥水飛馳而下淹沒了妹妹和我的鞋襪,我們陷入泥潭中艱難地跟隨著前面的兩個若隱若現(xiàn)的背影。潮濕的腐臭與炊煙散發(fā)的飯香夾雜在空氣中,妹妹的肚子咕嚕地打了個寒戰(zhàn),隨即萌發(fā)出了對這片雨天和我的所有恨意:“我受夠了,我的肚子空得足以塞得下一只牛,我必須走了哥哥,就原諒一個孩子的任性吧……”隨后她將我與我們的執(zhí)念拋諸腦后,頭也不回地往她家的方向自私地跑去。
我在幾秒鐘的思想怠惰后感受到我的肚子也早就空空如也,原來我早已在這片雨天中錯失了傍晚的昏黃,并且在每一滴雨水將我的頭發(fā)濺開去撕扯我的頭皮的同時,我的妹妹就這樣不管不顧地拋下我堅決地去尋找她的歸宿。她沒有邀請我去她家共進晚餐,甚至沒有擔心我是否會消失在雨水的陷阱中,找不到歸途??晌椰F(xiàn)在沒法兒想太多,因為前面的背影正在離我遠去,而我的步伐正在覬覦它并且想抓住時間的間隙飛速涌動。
那個女人和那只豬轉(zhuǎn)進了一個巷子口,在正數(shù)第二個院落中將盛滿雨水的腳踏進了平面高低不齊的門檻,并且狠狠地關(guān)上了大門。我站在門口記住了那對兇神惡煞的門神的眼神后,才感覺全身酸痛,才感覺到自己被這片雨水深深地辜負。
當我回到家時,夜色早已隨著雨水滴落在我的眉宇間,而它們沒有明媚的目光,沒有今夜嶄新的笑,沒有由于蘇醒而煥發(fā)的閃爍。陰郁的天空什么也沒有,就連云彩也成了天空灰暗的衣裳蓋住了今早還絢爛成篝火的白晝。我的母親用一個微笑凝固了我潮濕的面容,我的父親抱著一個煙筒在煙霧中裝作一只雨霧里走失的麋鹿,用詫異的眼眸催促我去洗一個熱水澡,去將今天的潮濕徹底融化在熱氣中。
任憑熱水化作一座洪流淌過我的肌膚,將我早已被泡皺的皮囊徹底吵醒,我望著這水柱又一次奔涌在我的額頭將我的頭發(fā)再一次掀在空中——人生時常經(jīng)歷著同樣形式的事情,只是有的是一首舒緩且沁人心脾的助眠輕音樂,而有的卻是釘在墻上試圖懇求風將它帶走的一幅海報。為什么有時歲月?lián)舸蛟陬~頭是在輕輕愛撫,而有時卻是深深的折磨和絕望的焦躁……
我在這樣一種矛盾的循環(huán)中困頓在一整天的回眸中。今天很充實,我窺探到了謎底的外殼,卻還是沒有機會凝望到它的內(nèi)心。明天定要將這一切視線,拜托這場雨,拜托困惑于大地的淤泥,拜托那久別重逢的潮濕與困倦。那只豬,我明天能否將你的蹄子捧在我的手中呢?
6
雨后的山野將奇跡從童話里釀進現(xiàn)實的苦酒中。地里的菜苗哼哧哼哧從被雨水泡開的土中冒出了頭,遁于葉中的蛹破開了殼從丑陋的毛蟲嫁接為一只只風信子一樣的蝴蝶高飛于空,幻化成雨后的彩虹。朵朵意猶未盡的云厚實得像是月球的羽翼纏綿于村莊上方,而那些空隙中透出的湛藍色讓晴空再一次破殼而出。
“紅傘傘,白桿桿,吃完一起躺板板。躺板板,睡棺棺,然后一起埋山山……”
大清早,鄉(xiāng)親們便開始組團上山采菌子,一邊哼著關(guān)于菌子的歌謠,一面將被云雨的吵鬧喚醒并伸出頭曬被子的菌子拔起,收入背后的籮筐中。
每到三伏天最悶熱的時段,大地的龜裂被一場雨堅定了懇切的目光,云南靠山的村民們便會在山上采取菌子拿去鎮(zhèn)里賣,鎮(zhèn)上的人又賣去縣上,縣里的人又賣去市里,一環(huán)接著一環(huán),每一環(huán)都要賺個差價,等賣到我們的城市時,只剩下被挑剩的又小又碎的幾朵,而價錢還高得離譜兒。所以我從小就羨慕山邊的子民,他們首先受到了山神的饋贈,將土壤化作食物與金錢,再變成厚實的土墻和四世同堂,而這一切都要從一場雨開始。
當我下到院堂,奶奶坐在她親手用木頭搭建的凳子上,面前已經(jīng)擺滿了大片紅色的菌子。她提醒我千萬不能調(diào)皮去撿著未經(jīng)加工過的菌子吃,碰過要洗手,否則會看見鬼追著我跑。確實,大紅菌是劇毒之王,毒性堪比海洋里的河豚,如果沒有弄熟食用會有生命危險。但世界就是公平的——越毒的菌子烹飪出來越好吃;越難爬的山總有人冒著生命危險去嘗試;越是難以得到的愛情越是有人鍥而不舍地浪費光陰;就像是越苦的藥卻包治百病;越是逆耳的勸告越有哲學道理……總之,世界就是要反著來,沒有什么東西是輕易獲取的,沒有痛苦的人生也沒有多大意義。
奶奶做了大紅菌燉雞,再將一些紅菌蒸炸炒腌做成了一桌子菜,每一道菜都有紅菌。我吃了兩碗飯,父親吃了三碗,我們自愿接受暴食的快樂,是為了感謝這片大地不曾將我的祖祖輩輩拋棄。
我愛上這里的美食從棕包開始,經(jīng)過干腌菜小白魚、稀豆粉餌絲,再到鵝油泡飯、騰沖鍋子菜,最后結(jié)束于紅菌。紅菌是雨水從天空裹挾而來的星星,星星不常掉落在大地生根長成山珍,而我也知道在往后的日子里我無法常常在家鄉(xiāng)的大地上漫山遍野地狂奔。我們不曾在每一個夜晚抬頭,去困惑于銀河的形狀,去試圖編織屬于我們的星空(除了凡·高),就好比我們不曾陪伴著家鄉(xiāng)的樹葉飄零變成每一粒塵土。因此,我開始對新鮮事物轟轟烈烈地嘗試,卻止于一份謝忱;我沒法兒將我自己的每一秒鐘揮灑在這里的雨中,我只能將這一切鐫刻在記憶中,避免讓世界的丑陋染指這片凈土,并且避免我的腳步將這里的泥土踩踏得沉重。
今天我沒有再去打攪妹妹,也許是對她昨晚拋下我獨自逃走的失望,也許是認清了不能將自己的念想強加在別人心中。總之,如果妹妹沒有主動找上我,那我也沒有理由去讓她陪我追夢。但我有個更好的人選——我看到母親將雞蛋放入火塘上黝黑的鐵鍋后,便無所事事地反復整理著那個早已規(guī)整的桌子,似乎桌子上的陳設(shè)也講究風水似的。
“媽,陪我追夢!”
“先吃個熱雞蛋,就走。”她隨即從火塘上的鐵鍋的溫水里挑了一個偏大的蛋遞給我,那是昨晚徹夜燃燒到殆盡的柴火所留下的余溫貢獻的最后一份熱度。
我從火塘旁拿了一把尖刀將雞蛋頭戳開一個口,用嘴用力地吮吸著里面還未成團的蛋液。熱雞蛋是這里有別于城市的吃法,只有在山里孕育的原生態(tài)土雞蛋才能這樣被人們信任地享用——將雞蛋放入被柴火余溫溫暖的熱水中浸泡,蛋中的液體會沸騰到五成熟,剛好未能結(jié)成團,因此能夠像茶水那般清澈地供人享用。母親并沒有教我如何吃熱雞蛋,因為她相信我早就看過爺爺奶奶每天早晨都這樣重復著去解決早餐。
我拉著母親回到了那個村子,母親說這里叫作小寨,旁邊是大寨,在過去就是三尖山,翻過那座山就到騰沖市區(qū)了。她告訴我在我父親小的時候這里還沒有通路,要從村子到達市區(qū)必須走被泥巴裹挾的山路。剛上高中的父親要從家翻越三座尖尖的山走上三天三夜,中間就自己生一堆火在幾個破廟里過夜。每個月回家一次,每次都要這么走。奶奶每次給父親準備一個行囊的食物,其中有三個分好的布袋,分別作為三天三頓的口糧充饑。第一個布袋中有三個燒餅,第二個布袋中有三個烤玉米,第三個布袋中有三小塊用柴火烤熟的五花肉,先苦后甜。奶奶就這樣將父親送出了村子上高中,再將父親從騰沖送到了昆明上大學。奶奶不識字,父親博覽群書,但父親一生都將奶奶看作是一片汪洋的書海,我從他看奶奶的眼神中能感受到他一輩子都在這片浩瀚中擺動著臂膀用力地劃水并以此止渴。奶奶的智慧到底是什么?只有我父親能懂。
小寨的石墻灑上了太陽金黃的回眸,時而被樹蔭的倩影蒙上一幅畫,時而像金子棱角分明。高高的土坡還沉浸在昨天的甘霖中,依舊濕漉漉。我和母親的鞋底不一會兒便敷上了厚厚的泥巴,仿佛是腳底粘上了一把攤開的扇子,而那些飽含養(yǎng)分的泥巴奮力想攀上我們的鞋底,恨不得就在腳底長出草葉與花,順著我們的遷徙到另一個國度安家。
我滿身大汗地質(zhì)疑昨天是否爬過這樣一座高坡,也許是昨天那場暴雨引發(fā)的水流讓路面顯得平整,也許是我的注意力根本就沒有放在腳下。而母親則是自始至終沒有問我要去何處追尋那個夢。作為母親身上掉下的一塊肉,或許她根本無須去揣測我的內(nèi)心,就能知道我的困惑該要蔓延到何處。直到我們終于看到了那只豬被昨天那個女人像是牽狗一樣牽著,母親才終于開口。
“本來也沒打算找到什么,證明什么,只是想著和你出來散個步,卻真被你給找著了?!比缓笏贸鰟傎I的手機意思性地對著前面拍了幾張。當快門延遲的咔嚓聲還沒有落幕,伴隨著那哽咽在耳邊的聲響,我們發(fā)現(xiàn)那只豬身后還跟著一大批黃燦燦的生命,瞬間將我們與它的距離填得滿滿當當。
顯然,那是一群雞跟著一只豬,豬又被一個女人牽著,毫無違和感地就這樣奔襲到不知名的去處。一隅軍綠色、一塊泛灰的棕黑,還有一大片深淺不一的黃沖擊著我們的眼球,仿佛我們的世界僅僅由這三種色彩涂鴉成一塊被土墻包裹的前方,無法擁有更多繽紛的顏料綻放在命運中。而這種簡單,這份輕易便能被一眼識破的單調(diào),卻正好填滿了我此時此刻所有的夢與所有為之傾灑的遺憾。
母親的心情就像那避過樹丫間的陽光那般熾烈地照耀在大地上。她的注意力全被這些鮮活又靈巧的小生命所吸引,就連嘴里的感嘆聲和驚喜聲都化作和煦的風優(yōu)雅地散布在午后?!罢媸强蓯鄣男∩笨扉T聲開始此起彼伏地響起,“快拿著,幫媽媽與它們拍幾張?!?/p>
我不耐煩地接過手機隨意性地按幾下,可眼神還是跟隨著那只豬電纜一般的尾巴一同攪拌著空氣。而母親還是很認真地變換著姿勢,認真地接受著每一次快門定格后的喜悅。
有時候很佩服母親,手機從按鍵變成了屏幕,歲月讓我從一個懵懂無知的孩童變成了一個懵懂有知的孩童,而母親愛拍照的習慣始終沒有變,仿佛這就是她一輩子堅守的一個使命,并且傾其所有耐心認真地對待著。不過轉(zhuǎn)念一想,我好像也遺傳了母親這種對生活的任性,就像是此時此刻我對這只豬的背影那般堅決,一定要拼盡全力將心底的渴望狠狠付諸行動。
我們始終無法超過那堆雞追上前面的那只豬,我們被它們的部隊狠狠隔絕在距離的殘酷中,穿梭于那迷宮一般的巷弄。我的媽媽何其滿足于古色古香的村寨,沒有讓生命的失辜負這里的得,只有我在困頓中遺失著美好,不解這山水的風情,拒絕這份淳樸的景色進入我的大腦,縫補記憶中的缺憾。我只能靜靜緊隨其后,在遇到奇異景致時滿足母親對相片的偏愛,然后重復著追逐,重新將渙散的視線移回那場夢。
直到那泡發(fā)在水中的列車出現(xiàn),它默默隨著星球的頻率旋轉(zhuǎn)著,沒有情緒,沒有因何而存在的宿因。直到它安靜地沉淀在林間,帶走沿途的泥土,帶走了落葉與凋零的花,也帶走了我們這段旅程最后的幻境。直到我傾其所有地去拯救,然后將自己的夢親自毀滅。
我們走出了小寨,來到一片滿載水杉的密林。高大的樹木挺著筆直的后背像一座座樓宇充斥著藍天的開闊,將那片蒼穹的光一點點熄滅。此時視線逐漸變得昏暗,白天也近似于夜晚,山間的水霧浮游在樹木的間隙中為這里的神秘增添了一個童話故事的開頭。樹木們那些連接泥土的根系被一攤紅褐色的水淹沒,我們無法看清它有多深,究竟是一個吞噬萬物的窟窿渴望著隨意什么東西或是生命不慎墜落,還是僅僅是一陣剛剛沒過腳踝的清流,溫順地在昏暗中打盹兒。密林中有一條不寬不窄的小路,被枯葉覆蓋著,他們沿著這條路走進了水杉林中,從遠處看像是在水面上行走。這里沒有喊叫,沒有動物之間的唏噓聲,因此我可以聽見光擦過樹木而發(fā)出的碰撞聲,我甚至看見了頭頂?shù)臉淙~在啃食著掠過的風,甩動著頭顱將云化作腐葉擊落。
這里讓我想到了J.K.羅琳在她的成名小說《哈利·波特》里有關(guān)禁林的描寫——“從這里往前看,無數(shù)棵高大的樹聳立在那里,月光照著整個森林,一棵棵樹如一個個可怕的妖怪,讓我們感到一陣陣恐懼。”現(xiàn)在沒有月光,白晝也毫無蹤跡。此時此刻我們同樣身處一片黑暗森林中,這里的樹木好似在動,這里的積水永遠不會干涸,這里的落葉一年四季都在,而這里的我們正在跟隨著一個人與一群動物,悄悄潛入,將這里不知多么厚實的枯葉踩踏出撕裂大地的聲響。
他們前行的腳步充斥著冷漠,沒有一個生命滿懷詩意地回頭,望向一路走來的軌跡,也望向我們懇切的跟隨,然后感動于這場真切的追奔中去,讓這場夢理所當然地實現(xiàn),讓我們的手久別重逢般相觸……只是,一切都無法回頭,時間是,落日是,我與母親走過的泥巴路也是;他們始終沒有轉(zhuǎn)身將目光狠戾地投入我的懷抱,他們沒有……所以他們也得到了應(yīng)有的報應(yīng),他們也為這份漠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有一只拳頭般大小的小雞不慎落入死氣沉沉的水中,那何其安靜的水吞沒了它跟隨母親的權(quán)利,它再也沒法兒跟上前方那堅決前進的腳步了。而它的母親的眼中只有主人的背影,全然不知后面缺失了一個至親。它的主人鉚著勁兒頭也不回地將一排排樹木推到背后,她一定有什么愿望必須趕去實現(xiàn)吧?所以在她的腦中全然不顧后面那一群生命正跟隨著她邁入她的夢。
我看見了這個情形,沖進水中想救助這只還不會游泳的小生物,隨后母親又躍了進來,要救助我這個義無反顧的蠢貨。于是我們感受到了靜水的冰涼,隨之又將這攤沉睡的死水吵醒,重新泛起了漣漪,重新找回了作為水應(yīng)該奔流不息的定義。而有趣的是,我坐在這攤水中,水不過就沒過我的手腕,站起身來,也就剛剛淹過我的腳踝,慶幸的是那只雞被我救起后毫發(fā)無傷,捧在我手中像一個被烏云浸濕的太陽,暗淡了光澤,卻依舊活潑地為這場冰冷瑟瑟發(fā)抖。
當我們想朝著前方大聲呼喊時,才發(fā)現(xiàn)留下的只有影影綽綽的霧氣定格在遠方。而我們的記憶就像是幻覺般如此不真實,好似我們一直跟隨的生命是這片虛幻的霧氣即興創(chuàng)作的海市蜃樓。而當我們分清自私的真實后,它那模糊的虛影終于不再掩飾,將一切美好全部擊潰。
但有一點的確是真實的,就是我手里的這個生命,在我回家的路上睡著了,甚至時不時傳來一聲鼾叫,證明它正安逸地做著一場美夢。我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它跟隨著母親的腳步,母親沒有抱怨她鮮艷的衣服因我而灌入泥水,沉著的腳步踏在黃昏中的鄉(xiāng)間小路,將那一抹抹山邊泛起的微光留在身后。我看見母親沉寂的背影緩緩流淌在前方,我定是如現(xiàn)在這般義無反顧地跟隨,像夜晚跟隨著白晝;像是山林的綠折服于泥土的棕;像是那群動物跟隨著它們的主人不問未知的去路;像是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這些屋宇間的磚瓦必將世世代代被這里的人默默守候;像是那驕傲的時間讓我們不得不用力奔跑跟隨著它的流逝直到我們都化作塵土,直到天上又多一顆星星,而這一切還將繼續(xù)荏苒,繼續(xù)把世間的悲歡重復。
我與母親回到家時,月色已然偷走了晝?nèi)?,帶給村子的是大片黝黑與少數(shù)暗黃的光點。我試想將小雞藏在生長著棕包樹院落里的角落中,離門遠遠的,一眼無法望到。我走進漆黑的院子,在沒有燈光的天空下蹣跚而行,找尋著小雞宿命之所。院里滿是還未成熟的青菜所冒出的葉子,有我這般高。我行走在其間也仿若誤入了一片矮林子,高低不平的田洼讓我筋疲力盡。我來到離門最遠的院墻夾角處,找了個小紙箱,在里面墊了幾片看似很舒服的葉子,將小雞擺在其上,讓它的鼾聲驚艷這片孤獨的原野,讓這個久違生機的菜園重新披上動物的羽毛,在夜色中澄澈如汪洋漫延。
“今夜你會在這里睡得很好,很安靜?!蔽易匝宰哉Z地將紙箱稍稍合上,上面蓋上一塊石頭以防止在深夜誤入此地的野獸將這小東西叼走?!耙欢ú荒茏尭赣H知道……否則……”我在心里默念千萬遍,生怕父親知道后罵我是小偷兒,讓我罰站在院落中經(jīng)受每一個人目光的譴責。
這或許是父親會做出來的事,他教子嚴厲時常會在小事上誤解我,有時不分青紅皂白將錯誤扣在我的頭上,所以我非常懼怕他那肅穆的目光將空氣中的所有聲響都抽離,只留我在孤寂的空氣中瑟瑟發(fā)抖。不過長大后,我恰似又將這份嚴肅鐫刻成為時光中父親存在的證據(jù)。他的忙碌,他煩躁的內(nèi)心與故作清高的神情讓我憐惜他面對所有背叛時所洶涌出的無奈。因此我感激他,感激他將我當作一個可塑之才反復雕琢,感激他每一次將我推到風口浪尖,又在我最需要安慰時給我一個臺階下,所以我一直感激他能抽出時間將我掛記在他填得滿滿當當?shù)纳钪?。當我長大后我明白了父親的苦心,他將我像是蒲公英的種子一樣丟棄在空中,我必然直面我的人生,而他會是風將我吹到更遠的國度。我終將感恩這份歸宿長期以來接納我的所有無知與懵懂,那是父親教會我的成長,而我必然為此一直證明下去。
如果你不曾站在別人的痛苦中反思自己的任性,你永遠無法體會原來一個人會背著那么多重人格艱難地前行著,能看到路邊的野花盛開,能感受到一只蚊子正在吸食你的血液,那你一定是幸福的,你一定有那么一刻的閑暇真正地看到了這個世界流露的悲歡。我的人格有千千萬,我的偽裝蔓延所有人性,但對于父母,我永遠是慶幸且感恩,因為他們從來不干涉我任性地跟隨時間揮灑自如,就像是這時我想與一只豬握手,我必然奮力去完成這份執(zhí)念,我就是這樣的人。
7
我是一片荒蕪的大地,而你是我最后的那朵薔薇。
——聶魯達
當我將一切安排妥當,走出院門悄悄地將它關(guān)上后,母親的呼喚從我的頭頂沉下一直墜入我的耳畔。
“你上來一下,我給你看樣東西?!蹦赣H正坐在側(cè)院的屋頂上。那是唯一一面沒有瓦片且平整的屋頂,是后面重新裝蓋的。高大的水箱讓側(cè)旁的母親顯得嬌小可愛,她只看了我一眼就將視線挪開投向了未知的方向。
我快步奔上頂層,爬上一道四階梯子,便上到了屋頂。爺爺奶奶家是寨子中最新翻修院落的人家,別人只有兩層木頭瓦房,而我們腳下已經(jīng)是石頭磚房。站在頂端,有一種登高遠望的感覺,雖然并沒有很高,最多十幾米,但已然可以做到一碧萬頃。我看到一戶戶人家連綿在黑暗的霧氣中,環(huán)繞著的一束束黃光是一攤攤篝火被四周的土墻盤繞著。蘆葦蕩子里的蛙鳴聲、火堆炸開木頭的星火聲、老人碎碎念小孩上床睡覺的絮叨聲,全部如水汽般冉冉升起,化作我耳朵里的養(yǎng)分,讓我的感官迅速飛躍整個寨子,并燃遍整個夜晚。
我靠在母親身上,倦怠感迅速占據(jù)全身,成為一個即將被夢鄉(xiāng)占據(jù)的縹緲蜉蝣,“你不是要給我看什么東西嗎?可是這里烏漆麻黑的空空如也……”那夜色是一塊厚厚的棉被,正在將我的身體徹底遮蓋。
“別急,你現(xiàn)在剛從光明中來,再緩一緩,你就能在這黑暗中看見一切啦?!?/p>
我將信將疑地漠然發(fā)著呆,眼珠子在眼眶中四處轉(zhuǎn)動著找尋那一份母親送給我的驚喜。樓下傳來了父親與寨民暢聊的笑聲,我好像聽見了他們?nèi)紵臒熒系挠酄a默默被這聲響震顫到地上,化作了無垠的灰燼。
可不能太著急,被這片夜腹中的腸胃揉搓咀嚼的東西,需要一點兒時間去醞釀出一片在奇跡中飛濺而出的盛宴。身處于高樓間的人們時常避免抬頭仰望天空,你走的每一條路都會因為人潮和往來的汽車將你推向前方,你無暇停下腳步,因為你必須將你的生活填滿,在每一個無法呼吸的時刻盤踞在地上,在每一個失眠的夜計劃明天的歸宿,原來你早已經(jīng)為了生活將一切出賣。那條你每日往返于單位與公寓的大道,你甚至無法記起哪家店鋪矗立于何處;你不知道時間將哪一片燈光變得趨于昏暗;你甚至沒有看過任何一個與你擦肩而過的人臉上綻放的表情;你沒有將這個世界的裝束印刻在大腦中,無法說出母親每日做飯時穿戴的圍裙的顏色,沒有注意到父親的鏡框換過幾次;你甚至忽視了自己的身體被烈日灼上色斑,而你的愛早已破碎成閃電,你的發(fā)色漸趨灰暗,你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和大腦一同習慣了被遺忘……
我們都想將生命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但我們?yōu)橹冻龅拇鷥r是努力換來的徒勞。你知道美好并不是大富大貴;美好并不是你身上披著多么昂貴稀有的毛皮;并不是將皮鞋擦得锃亮,將頭發(fā)梳成大人的模樣;你知道美好并不是你為了一個理想的結(jié)果而浪費一輩子去證明那場失敗嗎?而我知道,美好是此時此刻我坐在母親身旁什么也不用去想;美好是我作為一個孩子對一日三餐充滿期待;美好是我奮力跳進雨里淋漓出一片歡樂;美好是我為了與一只豬握手,滿懷期待地將時間活成我想蹉跎的模樣,就像轉(zhuǎn)瞬間天上閃爍的光點漸漸浮現(xiàn)在我的眼白中,將我的瞳孔照成五顏六色的模樣。
剛剛還黑壓壓的天空瞬間呈現(xiàn)出一條星河筆直流淌在我們眼前。四面八方的星子如蟄伏的野獸露出了尖銳的目光,也像是從泥土中冒出的一滴滴水、一粒粒海水枯竭后的鹽,幾近將激越的淚滴落而下,在我們身處的大地上灑滿那份沉睡的孤寂。我看見本該無趣的夜晚,天空如白日的大地般精彩紛呈:這邊是各式各樣的花朵泛濫著嫵媚,而那邊又被一只老虎在奔跑時踐踏成淅淅瀝瀝的花雨隨處潑灑;一支支箭此時被許多人頭馬身的怪物手上的弦弓拋擲,將那些閑散的瓣片擊碎成野草苦笑著隨意流離像是天際的羽毛;隨后是十二生肖飛跑作為光影的點綴,又有十二星座兌現(xiàn)了凡人對神話的向往,再來是二十八星宿各自占據(jù)著一席之地悲歡離合,又將那八十八星全部詼諧成銀河旁的子民世世代代駐守在云深之中不離不棄……
原來,天空的世界與我們一樣存在著生息間的揉搓。我們大地上生發(fā)的悲喜在天上同樣每天放映著。是否天空中某一個角落里流露的光亮就是一雙眼睛像我們仰望它們那般將我們注視?那至少它們比我們活得更加灑脫自如,因為在我們?yōu)榱颂颖軙r間選擇昏睡的時候,它們真真切切地將我們當作一片荒蕪去憐憫,將我們化作一攤死水努力地照耀。光,將人世間的眼睛照亮,告訴視線距離與色彩,告訴淚水失落,告訴命運是天上的銀河像一條裂縫深不可測;告訴我和我的同類,只要你在夜晚留出一片時間的缺角等待天空的安慰,它必將傾其所有為你綻放,它必將它所認為的存在演變進你觸手可及的視野中,而你所擔憂的毀滅其實何其渺小,在這片遼闊的星河面前如此不值一提。
我們的夜晚是它們出沒的白晝,那我們的白晝它們又該沉睡還是躲進歲月的夾角中去呢?母親指著一片星群,我順著指尖望去,一頭牛踩著蔓延在云彩上的黑色,濺起的灰塵是白與黑對比而顯現(xiàn)出的色差,它弓腰曲背試圖用頭上的兩只尖角狠狠地往前戳去,“那是你的星座——金牛座,像你一樣義無反顧?!蹦赣H雙手捧著我的臉蛋將我的視線移到那片星座的懷中,它就在我面前聒噪地踩踏著若隱若現(xiàn)的云,它的前面除了幾滴鉆石大小的星點以外一無所有。
“我是白羊座,卷曲的角折殺了所有鋒芒,和你剛好相反?!蹦赣H又將我的腦袋歪向另一側(cè),我似乎真的看到了一團毛茸茸的生命將頭上的角卷曲成螺旋狀,所以它只能生生世世扮演著一個善良的弱者被捕捉和傷害。母親大概是想告訴我,有些時候不要去像一頭牛一樣為一件事情付出所有,也許默默承受才能變成豐饒的晚風接受黑暗的寂寞,并且得以看到并享受這個由數(shù)千星云種滿的星球下,那些被忙碌與枯燥割舍的快樂,其實就在不經(jīng)意間,我們抬頭仰望的時候。
那一夜,我在母親的懷中安穩(wěn)地睡著了。我在冥冥中看到了那只豬,它似乎也是一攤被星線連成的泡沫滿溢碧空。我看到它身上的泥漿早已被那湛藍洗凈,羽毛柔順地坍塌成一條星河五彩斑斕地流淌。其實在一望無際的星海中它是何其渺小,以至于我必須全神貫注在它的一隅空間中,時刻擔心如何才能將它永遠留住。它為我伸出了雙手,如此白皙澄澈。我將我的手重重地搭在它的掌心上,手指輕快地在它柔軟的掌心摩擦著。輕盈的空氣透過我們掌心也想擠入其中,為那本就游移不定的冷熱,在匯聚與剝離間加上更多撲朔迷離的溫度。我們搖著一輪彎彎的明月似兩棵柳樹搖曳于夜晚消磨著夜色闌珊,寂靜的大地依舊沉睡,寨子里的人依舊代謝著晝?nèi)盏钠v沒有醒來。
也許四季就是我們手心的溫度碰撞而開綻給世界的幻象,而其間散落在世間的喜怒哀樂造就了血肉、骸骨與不息的生死。在流星似落葉旋轉(zhuǎn)墜落的夜晚,我在夢中做著這樣一個美夢,等待著宇宙將我的臆想一層層剝開,將我渙散的失落與渴望放入一具軀殼中,“人”這個概念就在這樣的糾葛中誕生。區(qū)別于這片星河誕下的曼妙,我們還有為愛,為得與失,為遺憾的耿耿于懷。為釋然與重生,我們是這樣延續(xù)著我們短暫的存在并為之邁出腳步的。
天上的一滴露水滴在我的唇邊,我翻了個身,睜開眼……我置身于這片星海如一葉孤舟隨意漂流,身下是母親的懷抱,她也早就像一個孩子般睡著了。此時旁邊一株薔薇藤爬上籬笆院墻穿過木頭、磚瓦、水泥與石頭,攀上那高高的樓宇,從我的身旁經(jīng)過,為我開出一朵薔薇花,為我此刻枯涸的鼻腔提供一絲淡淡的芳香。我該如何將你們?nèi)苛糇∧兀?/p>
我的母親,我是一片荒蕪如塵埃的軀殼,而你是我零落成碎片后最后的那朵薔薇。就這樣拖著我的失落一點點泛出清香以救贖我的破滅吧,讓你無所謂一切鋒芒的包容時刻帶領(lǐng)我像流星般瀟灑地逝去……就像小時候,也像我茁壯到成為你的大樹,像我和你一般漸漸衰老,像我們一同濺起的星點那樣潑灑在霧氣的海市蜃樓,像我們似真似幻的開始又結(jié)束。
8
我們必須敬佩世界的微涼,從第一束曦光打破夜晚凝聚的寒冷開始。我們必須早起去經(jīng)歷光斑勸退寒流的時刻,必須凝望晨間的霜露化作水汽升騰沾濕我們的臉頰。我們會感念一個刺骨的寒戰(zhàn)將我們的神思叫醒,讓我們的時間從泥土中冉冉升起,在天空爆開一片溫暖。如太陽那般,我們的生命從陰郁的山間呈現(xiàn),從渺小到浩瀚,以火熱的姿態(tài)融化冰凌,成為煙火在天際爆裂無聲。但一定要銘記輝煌的短暫,我們必須尊重世界的消弭。我們必定會迎接墜落,迎接荒廢于時光中的無奈。我們要像迎接拂曉那般追隨黃昏,睡意是纏綿輪回的臂膀,我們必須緊緊依靠任其發(fā)生,任其結(jié)果,任其消失成為一粒塵土……我們抱著這份認知重復著宿命的規(guī)則,想想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每天都在閉幕,想想記憶中被遺忘的時刻,想想火焰伴隨著灰燼,想想彩虹的短暫吧。
往后的時光也彌足珍貴,我與那只雞度過了明亮但漸行漸遠的三天。我每日以一個孩子的愚昧給它喂食,將它放在院子里追著它奔跑。我在它精疲力竭時向它講述那只豬于我而言意味著什么。我將一根香腸均勻剖開,我們一人一半,我見它吃得津津有味,我也樂在其中。我詢問它諸多問題,我明白那些提問永遠不會得到答復,我只是天真地將對世界的困惑寄托在一只雞身上,我真的將它當成一個朋友傾訴著作為一個人類孩子的煩惱。我對它發(fā)誓我會將它送到它的母親身邊,勸它暫時放下這份思念,我再將這份友情延續(xù)幾天,就幾天。我甚至將它摟在懷中一起在一片草叢間睡著,醒來后它的屎尿沾染了我的肌膚,隨意翻滾便能讓泥土緊實地在我的身上扎根,那些蟻群也更加理所當然地將我當成一塊石頭隨意踩踏。我不生氣,一點兒也不。一切都自然地發(fā)生,我們之間發(fā)生的故事需要被定義為純真與灑脫,我想我們就這樣將時間定格在我們心中,在這個院子里,在我們飽含睡意的那陣暖風中。
我將我的快樂訴諸它留下的爪印間,我似乎真的覺得它在與我追奔嬉戲,我自私地賦予了一個動物虛假的情感,而我讓這一切變成了我的自以為是——我毀滅了這一切,我留下了永遠的遺憾。我第一次認識到我是魔鬼,我是魔鬼,我是魔鬼……事實上,人類在幼小時就是魔鬼的模樣,破壞一切,消亡一切,毀滅一切……我們年少時的肆無忌憚源于最初的本心,那種不受規(guī)則約束的放肆,在沒有父母謾罵時,我們總是自私地無視他人的情緒,而將自我的脾氣隨意宣泄,直至被狠狠罵醒。
第三天早晨,在一個溫差巨大的晝夜交替間,我發(fā)現(xiàn)它凍死在了那個我為它搭建的紙箱中。我抱著它僵硬的身體奔涌號叫,吹開了掩映在院落的野草,也引來了父親母親、爺爺奶奶,以及鄉(xiāng)鄰。我的父親狠狠揍了我一頓,倒不是因為我的疏忽葬送了一個渺小的生命,而是他認為我將它偷竊并占為己有。我必須為這個生命的逝去而承受著。我的母親漠視這一切的發(fā)生,似乎從一開始她就明白結(jié)局會是如此,只是我必須經(jīng)歷這份由于一意孤行而引發(fā)的愧疚。
直到現(xiàn)在我都無法釋懷,那幾天與我一同度過的時光,它是否愉悅,是否無怨無悔。它的生命永遠定格在那天,它本可以長成一只滿是彩色羽毛的大雞躍上房頂在晨曦間吶喊,它本可以在它母親的懷中經(jīng)歷每一次沉睡,它本可以不經(jīng)歷寒冷撕咬它肌膚的痛苦。這份愧疚一直侵襲著我的每個不知名的瞬間,而我必須經(jīng)歷這種遺憾在我的生命中永遠存留,伴隨著我的生息一直在每一個夜晚被記掛。
我將它埋在了那個院子。我為它尋找了每一粒我認為獨特且美麗的塵土一顆顆覆在它身上,滿含眼淚地與它告別。我將那里堆成一個小土包,在一塊木板上寫上“小雞之墓”插在土包中央。奶奶說它是小米雞,幼年只有米粒般大小,一陣風就能吹走,所以必須擁有母雞的陪伴才能成活。爺爺安慰我,他小時候去偷別人的雞在山林中燒烤充饑,那個年代能吃上肉是一種奢侈,所以每一個山里的男孩子都經(jīng)歷過這樣調(diào)皮的時刻。而我明白,當我每次回到老家,經(jīng)過那個院子,我都會想起它,想起那只小米雞僵硬地躺在那里無聲無息地奔向死亡。我明白我再也不敢進入那個院子,去刻意地看一看那個墻角下,那片我們一同睡過的草堆是否更加豐饒,那個土包會不會一直存在。我永遠無法忘懷,我曾經(jīng)為了我的自私剝奪了我好朋友的生命。
父親帶我專程跑到小寨與那家人道歉。我一路上欣喜若狂,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機會與那只豬相見,因為明天我們即將返程回到市區(qū)的喧鬧中去。我眉頭上像是開了一朵玫瑰般紅撲撲地皺起,眼角的魚尾紋越發(fā)清晰,臉蛋上的肉歪斜得緊湊成一團,嘴角虛掩著即將迸發(fā)而出的快樂。父親見我這副幸災樂禍搗蛋相,越發(fā)投來不解的目光,并且口中碎碎念著陰陽怪氣的話:“怎么,去與人賠禮道歉像是中了彩票那般春風滿面,我想你是得了什么大病?!?/p>
我轉(zhuǎn)過頭去用無聲的嘴角喃喃自語: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懂。但是明面上還是禮貌地回復了父親:“還記得那只會與人握手的豬嗎?就是她家的。我想去一睹它的風采?!?/p>
“與其在這里為了一只豬喜上眉梢,不如看看眼前這片水庫。整個寨子的水都從這兒而來,可如今它幾近干涸,幾近干涸了……”
我從父親黯然神傷的臉上望去,眼前果然橫跨著一個仿若天坑的巨大水庫。它是一塊夾在兩面山間的巨大盆地,另外兩邊分別是連通松山角與小寨的一段石橋和我們正在步行的泥石路。水庫的石壁上覆蓋著青苔,像是一座口子被水撐開的大井,本可以儲存一片小一些的海洋,而如今看起來只是一塊大一些的池子罷了。很難說它哪一天就徹底枯竭至底,沒有一滴水,魚蝦全部裸露在天空下掙扎跳躍著,等待著那最后一口氣也被這毒辣的陽光吞噬成為泡影。
同在這樣一片土地上行走,我與父親的煩惱卻各不相同。我父親憂慮著整個寨子,那是更宏大的焦慮;而我只在乎自己盼望的事情,屬于是鴻毛一般的焦急。其實,父親很多時候更像個孩子,孩子總是擔憂世界毀滅,彗星撞地球,外星人侵略……而成年人更多的是殫精竭慮于當下現(xiàn)實中那些關(guān)乎自我利益的危機,關(guān)乎經(jīng)濟、名聲與從群體中脫穎而出的實力。父親是那種即使自己都無法保證溫飽,卻也會擔憂著別人是否飽腹的人。他思想中的“正”在這個社會中顯得幼稚,甚至是愚笨。然而,這正是我長期以來對我父親無比佩服的地方。他對于清白的仰仗,他自恃清高的神態(tài),思慮家國大事時輕易將自己情緒暴露的單純,真的像一個孩子一樣懵懂無知得像一汪水,一汪在沙漠中不愿變得渾濁不堪的水。
我們很快來到了小寨那戶人家的門前,褪色的木門上貼著兩個門神,左邊是皂袍大將黑面神尉遲恭,右邊是神拳太保小孟嘗秦叔寶。他倆對著我與父親怒目而瞪,好像是將我們當作亂世的賊人隔絕在這木門之外。
平時威嚴的父親此時此刻也膽戰(zhàn)心驚地弓著背輕輕將鋪首上的門環(huán)與木門來回相撞。很快門便輕輕從外向內(nèi)被拉開,那個女人站在門前,一臉詫異的神情定格在原地。我終于看清楚她的長相:新月眉下一雙丹鳳眼凌厲在風中;高鼻梁下卻伴隨著朝天鼻顯得在一張菱形臉上格格不入;嘴唇厚實,然而卻始終掩蓋不住因東倒西歪的牙齒而將嘴唇擠成波浪狀的違和相;坑坑洼洼的皮膚上光斑橫流,似礁石上被雨點長期擊打而留下的細小窟窿。她整體給人感覺很兇,擁有那種讓人一看就不敢作怪的面相。
父親說明來由后,便按著我的頭與他一同深深鞠了一躬,并且開始將長篇大論的歉語使勁塞進她那雙被凌亂的發(fā)絲覆蓋的耳中。她在整個過程中靜得出神,表情沒有太大的變化,我認為她正準備伺機將我們噴得狗血淋頭,然后將我們當成軟弱的臭蟲連同腳跟帶進來的泥土一同掃地出門。可事實是她并沒有,事實上她聽完這一切后只是呆滯地吐出一句話:“???原來我丟了一只小雞嗎?我都沒有注意到?!彼f完神色依舊溫柔地邀請我和我的父親進去坐上一坐,這與我對她的面相所產(chǎn)生的刻板印象形成了極大的反差。我父親要賠給她兩百塊錢,但是她堅決不要,而后我父親邀請她家去我家吃飯,她才勉強答應(yīng)。
與寨子中眾多婦女兒童和老人一樣,她的老公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她一人與一群動物。我在她家轉(zhuǎn)了一圈,沒有見到那只豬,隨后失落地跑到她跟前但又不得不收斂起全部情緒問:“那只豬呢?阿姨,您家的那只豬怎么不在這里?”
“你救起小米雞的那天就被我賣去縣城里了,縣城的一家大戶人家坐著一輛大車下來,愿意出高價錢買那只豬。我思索了幾天,實在不舍,但迫于生計還是只能將它賣了,畢竟那可是我家老漢半年的工資,不管怎樣只能舍得了?!?/p>
大車應(yīng)該是那種很豪華的七座汽車吧。我心里默默地為這一切感到惋惜,從惋惜又到絕望,甚至是窒息??磥砦以僖矡o法與它握手了,再也不能了……
她說她前兩天趕著那只豬和一群雞從山林中抄近路去新街上與那人碰頭。賣了那只豬后,她又賣了幾只雞,買了幾筐白菜回家腌成咸菜,一條黃牛肉回家掛起來風干成黃牛干巴,準備過年她老公回來給他下酒吃。我又詢問為何她每次都將那只豬拴在鎮(zhèn)政府門口示眾,引得眾多人排著隊去與它握手?她訝異地說她并非有意想讓那只豬成為一個“明星”,只是她每次上新街去都會帶著它一同前往,好歹沿途自己身邊有個伴不至于那么孤單。至于為什么要將它拴在那里純粹是因為她那時去鎮(zhèn)政府旁的婦聯(lián)辦公室找鄉(xiāng)親嘮嗑兒,而公共單位禁止讓家畜進入,所以只能拴在鎮(zhèn)政府的那個亭子之內(nèi),讓它躲避下陽光休息上一個悶熱的下午。
“有些時候真的挺無聊的,自己一個人守著這個連下雨都會漏兩滴的院子,每天就這么稀里糊涂地過著。與其坐在家中對著墻壁發(fā)呆,不如走得遠點兒到街上去,那里人多,聊聊天充實些。如果再不給自己找點兒樂子,那如何熬下去?”她笑著說出了這番最真心的話,眼中沒有一絲抱怨,甚至滿是知足。
至于為什么人們會與那只豬握手,她全然不知,只是猜大概是因為那只豬是與其他動物雜交的產(chǎn)物,人們沒有見過,所以覺得稀奇吧。
原來是人們少見多怪。看來它并沒有什么超能力,也不是什么國家秘密武器,但在這依托山水而建立起對于世界認知的美麗村鎮(zhèn),它已足夠神奇,足夠讓人們花上很長的時間去將它安放進光陰的消磨中;這更勝于那滿是鏡面林立的高樓,勝于一套嵌滿珍珠的華服,勝于紙醉金迷與一場爛醉,勝于一場鴻鵠之志的美夢,甚至是更勝于愛恨情仇和對未來的驚懼,還有那些望不見的摸不到的信仰與幻想……至少它望得到,摸得到,想得到,能真切地將時間慢慢虛度,充實得無所顧慮,帶著真切的好奇去尋找一場沒有結(jié)果的荒廢。
9
那個女人在她那破舊但一塵不染的宅院中繪聲繪色地對我們講起了那只豬的故事。我與父親坐在太陽下,像寨子中的老人那樣嗑著瓜子蹺著二郎腿,讓陽光染指我們每一寸肌膚,讓這個故事縈繞在血液與骨髓中。
一切就要從那只豬的母親開始說起。那只豬的母親本就是一只與野豬雜交的物種,生得堅硬的皮膚與獠牙,厚厚的毛可以當作刷子,腿也比其他豬要短,但還遠沒有那么奇怪。一日她領(lǐng)著那只母豬坐在三輪車后去新街趕街子。那時從小寨到新街沒有柏油路,只有一條坑坑洼洼的泥石路,只能容納兩輛車勉強并排通過。路兩邊是各式各樣的田野,一直延伸到大山腳下。當他們行至路途中時,那只豬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瞬間就從車上一躍而下往田埂沖去。等她喊停了司機,跑下車四處張望時,只剩下孤零零的玉米稈子和大麥穗子在風中規(guī)律地飄蕩,而那只豬已然消失無蹤了。
“那時想著,完了……”她用腳狠狠跺了下地面,似乎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很后怕,“那只豬幾乎是我們所有的家當,母豬正是豐腴之年,今年一定可以生下一大群豬崽子。那可是我們的未來,那可是我們?nèi)业姆e蓄。”
父親點點頭,他一定對那個年代深有感觸。在那個連肉都很少見的年代,擁有一只豬(特別是一只母豬)比房子還要值錢。我們沒有焦急地詢問后續(xù),而是等她從迸發(fā)的情緒中慢慢舒緩后,繼續(xù)娓娓道來。
整整一周,對眼前這個女人來說,這一周是毀滅性的。她就像失去孩子一樣整天頂著紅腫的雙眼四處尋找那只母豬的蹤跡,但是始終沒有結(jié)果。她該怎么向她在外打工的男人交代呢?他們沒有孩子,沒有地,沒有能在秋天豐收的莊稼,這片青山似乎與她無關(guān),那些豐饒的田地與她無關(guān)。她在心底默默地請求神靈,讓這只豬回來,至少讓它不要被野獸吃進肚中,至少它能在某個地方安全地生存下去。她早就把這只豬當成了親人,不僅僅是他們吃飯的來源,更是朝夕陪伴她的一個生命。
還好老天沒有讓這個將單純隱匿于山寨的女人經(jīng)歷永恒的絕望,在一周過后,那只豬自己出現(xiàn)在了豬圈中,并且懷有身孕?!拔彝涣四莻€早晨,我依舊迷迷糊糊地起來刷牙洗臉,生柴燒水,和往常一樣。但我每天都有一個習慣,那就是去豬圈門口往里掃視一圈,即便那里早已空空如也。那天也不例外,我朝著豬圈里望去,在視線挪開的剎那,我感覺到有一個巨物在里面打盹兒,于是又將視線挪了回去……它就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一樣睡在那里,喘著沉沉的粗氣,睡得很香很甜?!?/p>
之后的事情我都知道了,那只豬就是這只母豬的孩子,只是它現(xiàn)在在哪兒呢?在遙遠的縣城做著更加安穩(wěn)的美夢嗎?還是落入了下一個木頭柵欄中,變成了一只讓人去獵奇從而滿足自我欲望的“寵物”呢?
我們無法剖析一個人的命運,只能從過去的影子中試圖預測他在未來的所作所為是否存在價值。同樣地,我們無法去預料一只豬在陌生的時間、陌生的地點,挨著陌生的人與動物,發(fā)生了怎樣的一個故事。這種纏繞于真相與假說之間千絲萬縷的猜測,這種模棱兩可,被慣于不置可否的過程,正是我們執(zhí)著于去填補生命中除了得到的少部分結(jié)果以外,那些大部分過程所付出的精力與經(jīng)歷下,我們用汗水、眼淚、血液、喜怒,以及年歲所鑄造的一個個獨一無二的故事,屬于我們用成長與衰老所豐溢而成的神秘與荒誕,這就是人生。
10
我走在荒草互相擠壓而纏綿的大地上,每踏出一步都能聽見因壓縮空心干涸的糧食稈子而發(fā)出的咔嚓聲,預示著在到達山頂前,我還將繼續(xù)傷害這些被黃昏洗滌的景致碎片。再往前走就是無人居住的半山腰,一路上覆蓋著松果與針枝的尸體,我擔心是否會與一條蛇相遇,只是并未實現(xiàn)。
到達山頂,整個松山角一覽無余。我俯視山下數(shù)了數(shù),除了我們家以外,一共有二十八個由瓦片四面包裹的院落。我家那幢新翻修的灰色平頂房異常顯眼地屹立在其間。我看見奶奶如往常那般坐在院子里腌著鹵腐和腌菜;爺爺穿著開著三個扣子的襯衫與皮鞋抱著水煙筒在另外一頭將偌大的煙霧混淆在早飯的炊煙中;母親還是一樣東奔西竄于各個角落,她還是無法靜坐片刻;而父親遲遲沒有出現(xiàn),也許他正在屋里觀賞著房子的每一絲裂縫,似乎只要將自己的愛塞入其中,就能讓這些被時間抽空的木頭重新如參天大樹般結(jié)實。
我坐在一塊巖石上,旁邊是一棵似有千歲的松樹,遠處的山峰突兀在云海中波濤洶涌出屬于它們的足跡,太陽慢慢從東方升上頭頂。二孃是否還在無休無止地打麻將,妹妹此刻是否又在裝大人嚴肅地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哲理?這里的寨民每天蹲在路邊究竟在等待著什么?那些老人好似深陷在歲月的波瀾中被時間的空隙埋沒,他們又如何去化解由于時間的剝奪而漸漸暗淡的眼眸?
我坐在父親朋友的車上,爺爺奶奶一直跟到寨口。我將頭伸出窗子與他們揮手,直到他們的身形小到我的視線不可及,整個寨子都被蜿蜒的沙地遮蓋。我旁邊出現(xiàn)了那個在父親眼中幾近干涸的水庫,它在我眼中依舊安靜地被一汪水填滿,里面有水草、魚蝦和一些被遺棄的垃圾。但它永遠不會死去,至少在我眼里,它長期以來被定義為一個水庫,水庫怎么可能沒有水呢?就好像此時此刻我對這里的愛,一定無關(guān)于長久的陪伴,與它發(fā)生冗長與精彩的故事;一定無關(guān)于我了解多少,或是我就應(yīng)該守望著它的出生直至結(jié)束;它可能無法在我的生命中包含太多,在腦中填滿太多,但這里就是我的老家,我父親成長的地方,我的親人耕耘愛與希望的地方。因此于我而言,這里無論如何都是我內(nèi)心深處一個無法替代的所在。
我坐在高鐵上,父親難得閉上眼睛沉睡,也許回家就是讓人在生命中解毒,讓一切重新來過。母親反倒是拿起一本詩集開始閱讀,我想老家的美景一定激發(fā)了她對詩歌的唯美語言的向往與追逐。至于我,我看著眼前的風景轉(zhuǎn)瞬即逝,似乎還沒有機會認識它們存在于世界上的獨特,就已經(jīng)與我擦肩而過蹉跎在生命的角落中,更別說是擁有道別的資格。
我睡著了,在夢中,我聽到了許多人與我談?wù)撃侵回i的故事。張奶笑嘻嘻地說:那只豬?就因為它獨一無二的外觀與魅力,它成了一個縣的縣長,每天不用做任何事情,只要在辦公室中吃著東西就能讓那個縣繁榮昌盛。李家老二說:那只豬最后在頻繁更換主人的途中游歷了世界,從亞洲到歐美再到非洲……最后聽說在去北極的海上消失了,沒有人知道它后面去哪兒了。一個找我爺爺算命的人說:那只豬啊,它最后被一個鄉(xiāng)紳裝在一個葡萄酒桶里偷偷運到了泰國的小島上,那里有美軍的實驗室,他們需要它去培育新的物種,聽說這是人類史上最偉大的一次實驗……
半夢半醒間,我看見了我自己,一個十歲的孩子,鄭重其事地告訴我:那只豬,快別執(zhí)著于那只豬了,它在被賣到縣城以后就與其他豬一樣被吃了,被那些有錢人當作一頓午餐給瓜分了。也許現(xiàn)在連大便都被泥土分解了,你的執(zhí)念只是徒勞,只是逃避現(xiàn)實的自我欺騙……
我當時極力地與“他”爭辯,我認為前面幾種結(jié)局才是完美的,它的獨特一定能換來輝煌的人生?,F(xiàn)在,直到現(xiàn)在我依舊在想,它的結(jié)局究竟如何呢?那只睡在縣政府門口一動不動,毛如針尖,尾如巨蟒,身體似河馬、犀牛、恐龍、孔雀等一切動物的組合的那只豬,它現(xiàn)在在哪兒呢?
我寫這個故事的時候,認為結(jié)局是后者,畢竟它只是一只豬,一只獨特的豬,一只讓人想與它握手的豬,僅此而已。
責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