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筱瓊
1
清晨。
濃霧在山林間騰起。四周一片靜謐的落霧聲和喧鬧的鳥鳴。
太陽還沒爬上山頂。林間草葉上掛滿露水。
“哎喲哎喲,奴的個挨千刀的你呀。哎喲哎喲,你看我瞪起個賊眼睛呀……”
梔子早起挑水,晃著水桶,一路唱著野歌兒從霧里走來。
山霧厚重,梔子尖厲的嗓子像把利劍,將霧層層撕裂,劃碎。最后,那些碎成片片的霧退至山腰,在那山腰纏繞,讓那樹木裊裊生煙。
梔子每天清早挑三擔水。挑完三擔水放下水桶去做別的?;蚩娌嘶@子去園子里擇菜。或一頭鉆進地里薅露水草。薅得手指染上青草汁,翠瑩瑩的像幾根嫩蒜薹兒。有時只是唱歌,有的沒的瞎唱。山里霧厚,若沒有尖厲的嗓子將霧驅除,讓它聚集成厚厚的云朵,就會陰天,接著,淅淅瀝瀝的潮梅雨就會落得山脈生煙,樹生霉菌。
梔子唱歌驅霧,晃著水桶,閃著扁擔,一雙赤足,在清晨的霧里顯得既白又水靈。
梔子是一個苗女。
苗女兒生下地便是一雙赤足。祖先說過,女子如一粒狗尾巴草籽兒,落地生根,淡水薄土生就的賤命。
挑第三擔水時,梔子忽然想去看看阿爹裝的套索。
阿爹說過,上回那頭白頜麂死不閉眼,是在飄魂兒招伴。想必不出三日,準招來一頭菊黃麂。頭上長著一個菊花旋兒,身上絨毛寸多厚,一吹一個細窩兒。
梔子到了懷春年紀,想做一個毛皮煙荷包,等有了機緣,贈送心悅的情郎。上回得了一塊白頜皮,想再要一塊菊花旋兒的頜皮,這才往竹林深處跑得勤快了點兒。
梔子的紫紅色水桶擱在路中央,過不久,兩只桶吸滿霧氣,像盛滿熱水一般,蒸氣騰騰往上升。一個時辰,兩個時辰,等到熱氣散盡,太陽已經(jīng)曬到林梢。
喊梔子,梔子沒再應聲。
2
一只烏篷船由遠而近。
兩岸風景如畫。
船中對坐兩位青年。一位弱冠年紀,面如白玉,五官俊朗,星眸清澈如水,甚是溫潤干凈。身穿一身白繭綢學生裝,長發(fā)齊耳,渾身上下飄逸著一股書生氣質。他的特點是手不釋卷。一卷殘書捧在手里,邊讀,邊默,邊想,一副心無旁騖的樣子。
這位面白如玉的青年名叫荙璧,在湘陵城讀大學,是芭蕉寨第七代匪王荙辛的獨子。
船中另一位青年名叫薩龍,年歲與荙璧相當,英俊健壯,身高七尺,一身江湖短打,一看就是有功夫在身的。他在荙璧看書的時候,四下打量,眼神犀利。
荙少爺,快到家了,你看看錦江,當歇歇眼睛。
薩龍和荙璧從小形影不離,情誼深厚,對他的關心無微不至。
薩龍,你少管我,我和你雖然吃同一個奶長大,但我們并不是一根藤上結的瓜,我和書才是真正的知己。
薩龍心性溫和敦厚,不以為意地一笑。
荙璧就是從他的笑意里意識到自己的孟浪,但他不想刻意與他道歉,如此似乎有些不自在,在膝上把書卷起,不動聲色走到船頭。
河風吹著他的長發(fā)和綢衣,使他看起來豐神俊朗,飄飄欲仙。
他注意到遠遠的河岸上有人在高喊什么人。
他眉頭似蹙非蹙。嘴角微抿,似笑非笑。
船繼續(xù)行走,漸漸將岸上的人丟遠。
烏篷船進入麻陽錦江河段。
荙璧抬頭仰望高山密林。
錦江兩岸過去是生苗與熟苗的分界線。青崗巖砌的南長城百十米就有一座“卡子”,卡子就是哨所,古時叫烽火臺。十步一崗,五步一哨,駐扎的都是官兵。如今,卡子里混進了梁子(土匪),不時點著狼煙,給山寨的同伙放信號。有經(jīng)驗的當?shù)匕傩找灰?,就知道梁子有“關羊”行動,馬上躲進寨子,以免橫生禍端。
此刻,高山密林中便升起一團濃煙,向空中飄散。
荙璧看到熟悉的一幕,眉頭皺起很深的川字紋。
船靠岸。
荙璧握著書卷下船。
薩龍緊隨其后,挑著箱籠包袱。一個精致的藤黃箱,一個大包袱,包袱旁還掛著網(wǎng)兜套住的搪瓷臉盆,盆里裝滿了雜七雜八的書。
船老大恭恭敬敬看著他倆漸漸遠去,才提錨抽板,撐船離開。
二人一前一后沿船碼頭拾級而上。
薩龍不時關照提醒他,荙少爺,看路,別東張西望。
荙璧抿嘴微笑,甩一下頭發(fā),像山鷹振翅一樣飛起來。薩龍的關懷無時不在,這讓荙璧有些不自在。他跳上一塊巖石,面對湯湯錦江,用書遮擋陽光,仰望著錦江上空一只盤旋的老鷹抿嘴微笑。時不時甩甩頭發(fā),像山鷹振翅一樣張開雙臂,自由翱翔。
薩龍放下?lián)?,趁他玩耍時歇下肩。他抽出腰間汗巾,首先想到遞給荙璧。
荙少爺,揩揩汗。
荙少爺,荙少爺,跟你說過多少次,這里沒有少爺,只有你兒時玩伴阿璧。荙璧終于忍無可忍沖薩龍發(fā)飆了。
薩龍想解釋,剛張嘴就被荙璧堵回去。
你不用解釋,我知道,是你阿爹要你對我恭敬,對不對?
荙璧對著上空那只盤旋的老鷹大聲喊:喂——你個哈娃子,飛那么高,那么聽話,你是吃空氣長大的嗎?
薩龍忍不住笑,曉得他這是變著法子罵自己,憨勁上來,大聲應道:我就是那個吃空氣也比你長得高大威猛的哈娃子,怎么樣,氣不氣?
說完,這枚舔狗不忘拿起自己的汗巾替他擦汗。
荙璧眼疾手快躲開他的汗巾,掏出自己褲兜里疊得方正的手帕。
還說這里沒有荙少爺,只有阿璧,你看你,還和以前一樣愛擺闊,愛干凈,從不與人親和。
阿龍有種被辜負的表情,口氣也帶著一股酸意。
阿龍,你真比你爹的嘴還碎。我就是一個半工半讀的窮學生,擺的哪門子闊。愛干凈是個人生活習慣,我從小有傳染病,干娘不許和你共用汗巾和食具,你忘了嗎?就為了給我扣頂帽子,說我不與人親和,來來,你過來,讓我親親你,抱抱你,可成?荙璧每次說話總愛捎帶上阿龍的父親薩臘師爺,看樣子,他對這位師爺頗有微詞,不僅如此,對上輩人干梁子這件事一直無法打開心結。
阿龍被他訓得面紅耳赤,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荙璧轉頭看向那只鷹,開始哄阿龍,阿龍你看那只鷹,它在我心中就是云蝶姨的化身。我好羨慕它飛得那么高,那么遠。
云蝶是荙璧的貼身護衛(wèi),薩龍的小姨,比他倆大六歲,性格灑脫不羈。她隨荙璧去湘陵城之后,加入了地下黨的鋤奸小組,專門刺殺漢奸賣國賊,再后來,她因身份暴露,去了延安。
荙璧回想當年,自己與父親吵架,負氣離家出走,是十八歲的云蝶陪著自己,黑燈瞎火地來到一個陌生城市,彼此共同歷經(jīng)多少困苦磨難,才過上自食其力的生活。說她是又當?shù)之攱專皇纸o他拉扯大也不為過。而她,僅僅比他大六歲。
一聲高亢的鷹嘯穿云而來。
荙璧手捧著嘴大聲喊,云蝶姨,你還好嗎?我好向往你的自由啊。他回頭問薩龍想念自己的小姨嗎?
薩龍嘟噥道:她從小就被指派給你,對我沒感情。
喲嗬,你還分得清什么是感情。荙璧把自己這些年在湘陵城與云蝶相依為命的經(jīng)歷簡單跟薩龍敘述了一番,薩龍聽了很感動,荙璧說:云蝶姨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告訴我,芭蕉寨的錢財都是殺人越貨得來的不義之財,有良心有品性的人就不該拿這錢財揮霍、擺闊。你還記得我阿媽嗎?她家是做生意的,被搶來山寨做壓寨夫人,心里一直郁悶不服,她想等我長大以后,帶我離開芭蕉寨,通過讀書,做個明白人。后來她不明不白死了,我更加恨我阿爹,不能接受芭蕉寨干的這個營生。
突然,荙璧話鋒一轉。
你說,我阿爹為什么派你來學校接我回寨?
薩龍支支吾吾不語。
你阿媽是我干娘,我拿你當兄弟,你和我說實話,別坑兄弟。
薩龍擦把汗,尷尬地說:我……說實話吧,是我阿爹的主意。
不可能。你阿爹為何做我的主?
阿龍猶豫半晌,實情相告:荙王他……他……過世了……
荙璧一愣,剛跨出去的腳停留在半空。隨后緩緩著地,彎腰咳嗽起來,蒼白的臉泛起紅暈。
薩龍后悔說出真相,露出既緊張又焦急的表情。
3
芭蕉寨師爺薩臘中等身材,壯實精干。
長衫配青褲,腳蹬布草鞋,站在場地中央,慢悠悠吸著旱煙,環(huán)視著四周訓練隊伍。
他看似對擒拿格斗有興趣,不時上前指導一二,對那些笨蛋抬腿就是一腳,踹倒在地。
都好好練,一會兒你們的新荙王就到了,都給我打起精神來。
他身上不佩槍,腰間別一桿純銅打造的煙桿,閃閃發(fā)亮。
一個名叫嫪古的小伙子問薩臘:薩爺,阿璧要回來了?
薩臘操起煙桿就給了他一下:阿璧,阿璧,下次敢叫阿璧我活埋了你。
旁邊的朱二也忍不住問:我們從小和阿璧一起玩的,那我們叫他什么?叫荙王,我怎么覺得怪怪的?
薩臘:你倆別以為從小和他一起玩到大,就敢對他不恭敬。信不信,一會兒他來了,我都得下跪迎接他。你們也不想想,他去湘陵多少年了,讀了多少書在肚子里,告訴你們,他才是芭蕉寨的王,誰敢不敬他,我活埋了誰。
薩臘用口頭禪警告大家。
芭蕉寨大門建立在巍峨陡峭的石階上,有種牢不可破的氣勢。
寨門口,兩個站崗哨兵荷槍實彈,威風凜凜。
他們不認識荙璧,將槍桿舉起,槍口對著他。
薩龍?zhí)魮浜髢刹?,等他追上來,呵斥哨兵:嘿呀,這是少爺。哨兵看了看薩龍,又看了看荙璧,尬笑。
荙璧一直未吭聲,拿書的手背在身后,文質彬彬地徑直朝寨子里走去。
寨子里的操練正酣,嘶吼聲中帶著一股野性和殺氣。
荙璧眼睛里剛升起的一線光亮瞬間熄滅,冷漠得讓人不敢直視。
師爺薩臘踮著碎步,恭敬地向他跑來。
到了近前,只見他把長衫撩起,扎進腰間汗巾里,旱煙袋在鞋底上磕了磕,插在背后,朝荙璧拱手作揖,腿一抬,準備行跪拜大禮。
臘叔。荙璧急忙接住他的雙手,制止他下跪的動作。
薩臘點點頭,突然頭一昂,仰天長哭:璧兒啊,你來遲了,你阿爹已經(jīng)入土為安了呀……可憐啊可憐,父子生離死別,都沒見上一面,何其悲哀,何其悲慘哪……
師爺一邊哭,一邊悄悄斜眼,觀察荙璧的心思。
荙璧頭微側,眼圈泛紅地看著遠處。
少年荙璧負氣在寨子里飛跑。
中年荙辛在后面追趕。
璧兒——璧兒——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說,我都依你。
我要我阿媽——
少年荙璧回頭,頭發(fā)一甩。
荙辛愣住,面呈戚色。
荙辛慢慢靠近兒子,沉重地告訴他:你阿媽走了,是她自己不愿活……說著,荙辛眼里淚水盈眶。
我不管,我要阿媽,嗚嗚。
荙璧失聲而哭。
你還有干娘,有云蝶姨,還有我。
我不要你,我恨你,阿媽是被你傳染得病死的,我也會死的,嗚嗚。
少年荙璧抱住柱子撞擊額頭,嗷嗷哭。
荙辛看著兒子以頭撞柱,萬分心痛。但他卻不敢碰兒子。他強忍著眼淚。淚光中,他見兒子的容貌像極了那個郁憤而死的女子。
他的嘴唇翕動,似在喃喃自語。訴說他心頭一世不得寬恕的愧疚和痛苦。
4
薩龍在荙璧屋里整理行李。
屋內(nèi)陳設古雅、簡樸。博古架上除了書籍,有幾樣不俗的古董。米竹、蘭花等盆栽郁郁蔥蔥。桌上硯臺、筆掛、筆洗、畫碟一應俱全。全是當年荙璧離家前的模樣。
看我?guī)湍闶帐暗奈葑诱樱渴遣皇悄汶x家前的模樣?薩龍說。
荙璧端坐椅子上,認真讀那本皺巴巴的書,對周圍動靜熟視無睹。
他在心里思念一個人,那個人便是他的云蝶姨。
少年荙璧坐在秋千上剝花生吃,青年云蝶在一旁搖晃。
少年荙璧朝空中拋出一粒花生米。
云蝶飛速躥起用嘴接住,咯咯笑著上前彈荙璧腦瓜嘣。
荙璧自然不肯輕易就范,云蝶便用力拽回秋千繩,毫不客氣地在少年荙璧額頭彈了一個腦瓜嘣。
少年荙璧揉著額頭,瞪她一眼,極不情愿地和她調(diào)換位置。
云蝶坐上秋千,得意地笑。
兩人玩這種游戲輕車熟路。
這種記憶是甜美的,也是苦澀的。
荙璧就在拋花生米和蕩秋千的日子里慢慢長高、長大,成為現(xiàn)在這個憂國憂民卻又無力改變現(xiàn)狀的困惑青年。
薩龍將箱籠里的書整齊碼放在書架上。
薩龍小聲碎碎念,書,書,都是書,早晚讀書讀成個傻子。
荙璧對他的碎碎念沒反應。
和許多人一樣,在薩龍的認知里,讀書人都有幾分傻氣。荙璧從小愛讀書,在他眼里,荙璧就是有幾分傻里傻氣。
荙璧。薩龍突然一聲喊,荙璧驚得抬起頭,詫異地望著他。
荙璧轉過頭,詫異地望著他。
薩龍:我說箱子怎么這么重呢!這是什么呀?是石頭嗎?你,你,害我挑這么重的石頭,其心可誅。
荙璧:你小心點兒,那是化石,很珍貴的。
薩龍:化石是什么?還不是石頭嗎?
荙璧:是寒武紀時期的介質生物化石。
薩龍意欲打破砂鍋問到底:阿璧你話那么少嗎,你是嫌我不懂,能省就省吧。
荙璧無奈:寒武紀是個時間概念,四五億年前吧,介質生物就是一堆海洋蟲子。
薩龍仔細查看:乖乖,真是蟲子。薩龍一副被惡心到的樣子。
荙璧狠狠瞪他一眼。
薩龍乖乖從箱內(nèi)取出配套底座,將化石安放在博古架上。
薩龍:那這個呢?
薩龍又從箱底摸出一塊表面光滑,凸起部分詭異,像某種生物眼睛的石頭。他把那塊石頭舉到眼前,轉來轉去研究半天。
薩龍:它是什么石頭?
荙璧:是隕石。
薩龍:什么是隕石?
荙璧:從外太空墜落到地球上的石頭。
薩龍:多少年了?
荙璧:二三十億年。
薩龍:乖乖,難怪這么小、這么重。
薩龍摩挲著那塊石頭,還放到鼻子前嗅了嗅。
丫鬟丫丫推開門,怯生生跨過門檻,地板燙腳似的走了進來。
屋里兩人看著她,她更緊張,停了停,又退回去兩步。
荙璧說:這不是你們中寨的丫丫嗎?都長這么大了。
丫丫咬咬嘴,低下頭,小聲道:少爺,薩爺有請。
薩龍調(diào)侃道:是叫我嗎?
丫丫看他一眼,低頭,搖搖腦袋。
然后緩緩抬起手臂,手握空拳,緩緩伸出一根手指,鼓足勇氣抬高,在空中畫了一個弧度,指向荙璧。
荙璧問:找我有什么事?
不知。丫丫一直低著頭,輕輕搖晃腦袋。
5
芭蕉寨議事大廳只有一把椅子,上面鋪了一張獸皮,是早年間給疾病纏身的荙辛備下的。
面對這把椅子,荙璧百感交集。
剛走進大廳的時候,他眼前浮現(xiàn)出荙辛坐在上面的樣子。荙璧像怕光一樣瞇起了眼睛。
走到薩臘身邊,荙璧站住。
他換了一身白。
薩臘謙恭地請他上座。
荙璧沒有動。
大廳兩側各站八名荷槍實彈的值守,他們都是薩臘的親信,其中包括荙璧兒時的玩伴朱二和嫪古。
璧兒,芭蕉寨的王位數(shù)十年一輪,現(xiàn)在輪到你了。
薩臘繼續(xù)恭請他上座。
荙璧憂郁地對他說:我不愿當這個王。我守完七七四十九天孝,就回湘陵繼續(xù)完成學業(yè),畢業(yè)后謀一份差使,養(yǎng)活自己。山寨的事情,薩爺做主就是了。
頓了頓,荙璧又說:芭蕉寨荙王,就在我阿爹這里打住吧。
說完荙璧就要退下。
“慢——”薩臘拿煙袋的手下意識揮了兩下,仿佛才回過神來。
沒錯,薩臘剛才沒聽錯。荙璧是這么跟自己說的:芭蕉寨荙王,就在我阿爹這里打住吧。
薩臘沒想到,他跟隨荙璧祖父十二年,跟荙璧父親十年,打算再跟荙璧二十年,如今卻親耳聽見這個小崽子說,芭蕉寨荙王就在我阿爹這里打住。
薩臘聞言想笑,卻笑不出聲。他仔仔細細打量一番荙璧,只見他手卷殘書,眉心露出一溜赤痕,天生美骨,皮相干凈,眼神清澈,不禁長嘆一口氣,收斂起氣得止不住亂抖的胡須。
他也是一個快五十歲的人了,偶爾也會動最不該動的惻隱之心。
他說:璧兒,你是書讀多了,亂了神志。這個王,是你不想當,就不當?shù)膯??我這個師爺跟你祖父十二年,跟你父親十年,還得繼續(xù)跟你若干年,有人問過我愿意不愿意當嗎?你想想,芭蕉寨除了荙族和薩族,還有哪一族堪當此任?二百年來的規(guī)矩,都是這么過來的,能破嗎?
荙璧:有什么不能破的?這王位又不是朝廷頒布的世襲制,反正我不想做。
薩臘:你是荙王的獨種,你不做誰做?
荙璧:誰愛做誰做。
璧兒——
薩臘大氣不便勃發(fā),腰彎得像一襲蝦公背。
荙璧當他這是一種服帖,自鳴得意,嘴角微微上揚。
就這么點兒微表情,被薩臘抓得死死的,他心想,小崽子,聽沒聽過“猴子哄上樹”的綽號,那就是你薩爺我。
薩臘假裝嘆口氣,跟他玩起了太極。
你不想當王就不當吧,先把婚結了。臘叔替你做主,今兒就辦酒席。
成親?荙璧睜大眼睛。他不料薩臘給自己來這一手。
薩臘緩和了口氣,成了親,你就長大了,就當?shù)昧苏髁恕?/p>
他學乖了,不再說那個“王”字,只說當寨主。
荙璧急眼了。
薩爺,你是不是糊涂了?我阿爹才入土,我怎么能成親呢?
薩臘默默走到王椅前,緩緩坐下去。
璧兒,你從小叛逆,十二歲逃離芭蕉寨,在湘陵城這些年,可曾想過你阿爹日思夜盼,盼的是什么嗎?
荙璧不吭聲。
那就讓臘叔來告訴你,你阿爹臨終前囑托我?guī)湍愠捎H,給荙氏留個后人。今兒,趁你阿爹的靈魂還沒走遠,我就把這件大事給你辦嘍。
說著手一揮,吩咐把人帶進來。
隨即,一個頭上蒙著黑布,身上五花大綁的女子被嫪古和朱二兩個提溜進來。這二人現(xiàn)在背上插著兩把明晃晃的馬葉子刀,在荙璧眼里哪里還有半點兒一起玩鬧的樣子,不過是兩道梁子而已。
璧兒,你休怪我罔顧人倫,繼承王位和成親兩樁事,都是你阿爹生前定的,依從不依從由不得你。你若依了,我可以考慮等到有了小荙王之后,讓你繼續(xù)完成學業(yè)。至于你想在湘陵城謀個差使,也好說。
薩臘雖看不上荙璧的樣,但在他面前依然裝得畢恭畢敬,點頭哈腰。他這一襲蝦公背裝得太服帖,讓荙璧誤以為可以在他面前耍點兒公子威。
成什么親,哪兒來的小荙王,我一件都不依。
荙璧咬牙切齒。倔強地扭頭,看向門外天井一角,那里有一叢芭蕉,綠得遮天蓋地。荙璧心想,這樣的綠色應該給人清朗明快的感覺,他卻感覺有種透不過氣的沉重和壓抑。難怪云蝶說,有些東西太過蠻橫霸道,實是不講理。對于不講理的事情,云蝶的選擇是抗爭。荙璧也想試試她的法子。
先依一件,成親。薩臘側過低垂的頭,眼睛往上斜翻,滑稽地沖他一笑。你看,人都給你搶回來了,你不答應,她就得給芭蕉漚肥。
給芭蕉漚肥是薩臘的口頭禪,就是活埋人的意思。薩臘口氣越像戲謔,表明他說的越是狠話。
薩臘走到梔子身邊,將頭套掀了。
瞧瞧,這么水嫩的姑娘家家,漚芭蕉肥多可惜呀。
荙璧聞言下意識將頭轉過去,視線落在梔子臉上。
梔子的嘴堵著,手腳被捆成粽子,怒目圓睜。
薩臘抽出煙袋桿,漫不經(jīng)心地從煙荷包里掏煙絲,一點兒一點兒往煙袋里塞。
他從荙璧的眼里看出猶豫,耐心等著他的決定。
他的慢條斯理給人帶來一股莫名的寒氣。
荙璧走到嫪古和朱二跟前,動手給梔子松綁。
嫪古和朱二將梔子推得遠遠的,讓他夠不著。
你們——
荙璧氣得說不出話來。
你們現(xiàn)在是梁子,不是人了嗎?
嫪古和朱二不敢接茬兒。
荙璧說:我當你們是人,是從前的人。你們說,現(xiàn)在還一樣嗎?
說到這里,荙璧眼里嗆出了淚花。
嫪古臉色尷尬地說:寨子里的事,薩爺說了算。他看一眼荙璧,小聲道,別犟。
臘叔。荙璧收了淚,這是我最后一次喊你臘叔。你既然用人命來要挾我,那我只好妥協(xié)。你贏了。
薩臘眼中閃過一道粲然白光:你哦,其實蠻聰明的一個人。
荙璧鄙夷地別過頭。
6
一眾丫鬟、仆人圍著荙璧忙活,給他換衣、梳頭,布置房間。
荙璧劍眉星目,面無表情。
這一刻,荙璧深陷回憶,眼前不時出現(xiàn)云蝶快樂灑脫的影子。
他從小跟云蝶待在一起,相依為命,實在分不清對云蝶是一種怎樣的情分。剪不斷,理還亂。大概就是這種情形。
在他的回憶里,云蝶身穿列寧裝,在他面前轉圈,嘚瑟,咯咯大笑。
小璧,快看,小姨漂亮嗎?
云蝶喜歡揪他的臉,揪得很痛。但好像他越痛,她便越快樂。而他還得忍著痛,認真拍她的馬屁:漂亮,英姿颯爽。
云蝶哈哈大笑夸他會說話,書沒白讀。
繼而又故作神秘,口氣卻相當認真地說:小少爺,我現(xiàn)在又成你的貼身護衛(wèi)了。知道是誰派我來的嗎?
荙璧說:你們有紀律,不能說,就別說。
云蝶又笑呵呵地掐了他一下,夸道:真懂事兒,我原本也沒打算和你說。
她的話,還有她的沒正形,將荙璧氣笑了。
早和你說了,我一個窮學生,不用你護衛(wèi),你忙你的大事去。
荙璧一本正經(jīng)地說。
我現(xiàn)在保護你,包括你們學校的進步學生,就是大事。
云蝶說。
難怪前天夜里,你會出現(xiàn)在校園,還突然跳進我屋里……
前夜,云蝶一身夜行裝,從學生公寓樓下悄無聲息攀上樓,縱身一躍,從窗口跳進自己宿舍,再一個閃電般挪移,將端坐桌前看書的自己裹挾在她的披風里,還伸手堵住他的嘴。
別出聲,是我。云蝶做了一個手勢。
荙璧錯愕地睜大雙眼。
她放開對他的控制,卻因為力道太大的慣性,讓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了,別這樣嬌弱,芭蕉寨未來的荙王,這么容易受驚嚇。云蝶一邊伸手扶起他,一邊開玩笑。
你,你這個時候竟有心情開玩笑。
荙璧緊張得結結巴巴。
云蝶沖他扮鬼臉,又想掐他,被他打開手。
不知道又殺了什么壞人,手都不洗就亂碰我。荙璧嘟囔著搖搖頭,本能地嫌棄她剛才用手掌捂住他的嘴。
少爺對不起,我馬上洗手,換衣服。
云蝶嬉皮笑臉。
……
荙璧的回憶在丫丫推門進來時結束。
丫丫手里捧著一個托盤,進門后輕喚一聲:少爺。
她將托盤放下,打開瓷盅蓋,里面是一碗紅糖水加雞蛋。
丫丫每次見到荙璧都好似面對一河急流,腳下踩著窸窸窣窣的細沙,怎么也不敢久站。
丫丫腳尖互相摩擦,小聲道:薩爺吩咐,吃完,去堂屋……拜堂,成親。
丫丫退至門邊。
荙璧喊住她:丫丫,你為何如此害怕我?
他端起瓷盅,輕嗽兩聲:難道是怕我的病傳染,所以躲著我?
丫丫低頭不語。
荙璧苦笑,放下剛端起的盅子。
7
朱二、嫪古兩人站在關押梔子的門口,看見荙璧面無表情地走來。
梔子被反綁在太師椅上,渾身像捆粽子一樣綁得緊緊的,嘴里也被勒了布條,只有兩只腳丫在徒勞地掙扎。
荙璧在窗洞里瞄她一眼,就覺得手腳軟綿綿的,連膝蓋處也酸溜溜的,好似面對一河急流,腳下窸窸窣窣踩著細沙,怎么也站不直腰身。
梔子察覺到荙璧在窗洞里偷看自己,她憤怒地看向他。荙璧倉皇躲閃之際,記住了她犀利無比的眼神。他問自己,那眼神像什么?像井。像繩。井可陷他,繩可綁他??傊?,她不像獵物,而像獵人。而他,只是瞄她一眼,就成了她的獵物。
好生奇怪,她也記住了他那雙像受驚小獸的眼睛,痛苦、倔強、迷惘、哀傷。
梔子在被綁來之前,正蹲在竹林中,細細打量著在套索里掙扎的菊黃麂。在它那雙迷惘、哀傷的眼睛面前,考慮著到底是要剝它的皮,還是放掉它。
如今,菊黃麂的眼睛幻化成荙璧的眼睛,只不過荙璧的眼睛多了一點兒倔強,另外還有兩團看不透徹的霧,那霧有時候又化成純凈的光,像蕉葉上的水珠晃動。
云朵帶著兩個秀麗的丫鬟,各自端著托盤走過來,托盤里是新娘的穿戴用品。
干娘。荙璧站在窗根下,無助地看著她。
云朵喝退朱二、嫪古,好似有意讓梔子聽見自己的話:璧兒,你這娃兒,怎么不進去給你的新娘子松綁?聽說在議事廳你就搶著給她松綁,是這倆貨不讓,現(xiàn)在我給你機會。
荙璧跟在云朵身后,走進荙族堂屋。
梔子看見云朵帶來的嫁衣,眼神復雜,嘴里發(fā)出嗚嗚聲,似抗拒,又似委屈。
荙璧上前替她抽開嘴里的布條。云朵按住他的手,讓他先問問她,繩子解開跑不跑。
梔子低頭咬著嘴唇。
荙璧自然不會問,過了一會兒,這話從梔子嘴里說出來,跑,就是個死。我認命。云朵只是還不信,非要她發(fā)個誓。
梔子遲疑著不肯發(fā)誓。荙璧也用眼神乞求云朵,云朵不依,并給他遞眼色。
丫鬟端進來一盆水,放下,準備給梔子凈臉。云朵示意她離開。
干娘,您先讓我給她松綁行嗎?綁了這么久,她很疼的。荙璧懇求云朵,云朵故意不理他。她在偷偷觀察梔子,發(fā)現(xiàn)梔子眼神沒有剛才那么兇了。
我都說了不跑,你還讓我發(fā)怎樣的毒誓?
云朵莞爾一笑,喲喂,這么好看的姑娘家家,發(fā)毒誓不合適嘛,就發(fā)個鴛鴦誓,跟璧兒好好做夫妻,百子千孫一輩子。
梔子臉紅了。她的羞赧被滿臉塵土和淚痕掩蓋。
荙璧臉也紅了。趕緊蹲下擰汗巾,幫梔子擦臉。他笨手笨腳的動作逗笑了云朵。
我們家璧兒從小是被人服侍大的,還沒服侍過別人呢。云朵說。
梔子兇兇地說:那就讓他服侍我一輩子吧。云朵立刻笑道:你這算鴛鴦誓?梔子嘴硬:除了父母,我從小到大也沒服侍過別人。
姑娘家家嘴要強。云朵點點頭,示意荙璧可以幫梔子解開繩索了。
那他親手幫你解開繩索,以后你服侍他,行嗎?
云朵索性逗她,旁邊的丫鬟都忍不住笑了。
梔子扭頭。
云朵意味深長地一笑。犟丫頭,我有雙眼睛,看得到將來呢。
荙璧替梔子解開繩索,她立刻躲開他。
這時,寨子里傳來殺豬宰牛的聲音。
云朵就在這充滿血腥的屠殺聲中,一臉淡定地幫梔子開臉。
荙璧遠遠垂手肅立。
犟丫頭,他阿爹剛過世,你們不能穿紅,寨子里也不能掛紅,只能委屈你們穿常服了。梔子倔強地接過云朵的話,我就穿自己的衣服。云朵卻說新婦不穿娘家衣,梔子脫口道:什么新不新,舊不舊,你們的東西還不是搶來的。云朵給她噎得沒話說了。但她卻偷偷樂??吹贸鰜恚矚g這個犟丫頭。
開臉之后,云朵在她臉上滾雞蛋,沒滾幾下,梔子劈手奪過,塞到自己嘴里。云朵愣了一下,索性將另一個也遞給她。
荙璧忍不住嘴角上揚。
假咳一聲又低下頭。
云朵看她咽下雞蛋,慢悠悠地說:沒錯,雞蛋也是搶來的,你還不是吃了。連你也是搶來的,沒辦法合八字,按老規(guī)矩飛蒙帕,聽天由命……你可不許躲哦。梔子說:躲了怎樣?云朵手指荙璧,你看看他,躲過這樣標致的人兒,你死得值嗎?
梔子接話道,什么值不值,我就是不想嫁給一個土匪王。
云朵旋即紅了眼圈,荙璧是我干兒子,吃我奶長大的,我跟你保證,他是個好孩子,他比你、比我們所有人都善良。
梔子低聲嘀咕,吃了你的雞蛋,就依你一回,來吧,我不躲。
換了吉服,又開了臉,梔子越發(fā)顯得干凈水靈。
云朵趕緊抖開一塊老式蒙帕,嘴里念念有詞:
自從盤古破鴻蒙,
男女陰陽兩相配。
不求金玉富貴滿,
只愿兒孫個個賢。
蒙帕飛了起來。旋著風,閃著光,帶著輕微的哨音向梔子頭頂飛去。
梔子被兩個侍女按住,緊閉兩眼,淚流兩行。
蒙帕在空中打了幾個旋兒,不偏不倚嚴嚴實實蓋在梔子頭上,梔子手按后腦勺。原來,蒙帕四角包著銅錢。其中一枚打中她后腦,從帕角逃竄出去。那枚銅錢滾呀滾,在光線暗淡的地板上滾出大半個圈,然后,吱扭扭拍打著地板,停下。
房間很大,霎時,房間靜極了。
這時,隔幾重房屋傳來土炮震響。
腳下的大地抖動了。
梔子頭一低,一串淚珠滾落在藍色衣襟上,衣衫滿是深深的淚點,似落了朵朵梅花瓣。
8
荙璧牽著梔子在炮聲中穿過長長的走廊回到屋子。
丫丫和幾個侍女、娘子在屋內(nèi)鋪陳合巹酒。
一對喜蠟照著人影幢幢,床上新添了幾床被褥。
看見新人回屋,丫鬟、娘子齊聲道喜:
恭喜少爺,百年好合。
賀喜娘子,早生貴子。
兩個丫鬟趕忙在門口接了梔子,將她扶到床上坐著,放下帳子。
荙璧進屋,所有人魚貫而出。
荙璧訕訕地站了會兒,回身關了房門。
轉身走到桌前,坐下,拿起書卷。
梔子不見他來揭蓋頭,便自行揭了,往床上一扔,還順手摸了一把錦緞被褥,露出一個無謂的表情。再一摸,摸到一把花生和紅棗,嘴一張,丟進一顆紅棗。
梔子百無聊賴地隔著帳子看了一會兒讀書的荙璧,心道:真沒想到,芭蕉寨的荙王就是這個文弱的樣子。
梔子也只是在此刻才認真打量荙璧。她認定,他和芭蕉寨其他人不一樣。到底哪里不一樣,她也說不清楚。
梔子起身,徑直走到窗前。
窗外,颯颯風吹,芭蕉葉搖來晃去發(fā)出嘩嘩聲響。蕉葉上閃爍著十字光,刺得她睜不開眼睛。
她就那樣站在窗前,癡癡望著窗外,直到太陽落山,屋里燭光一點兒一點兒明亮起來。梔子回頭,見荙璧還那樣端坐看書,心里有些失落。
黃昏時分,丫丫送來兩份飯菜,梔子和荙璧各自安靜地吃過,丫丫收拾了碗筷,隨后提來一桶熱水、兩個盆子、兩塊毛巾、兩塊胰子,掩上房門退下。
梔子手臂還很痛,擰毛巾都困難。
荙璧放下書,起身翻箱倒柜找膏藥。
阿龍,這個阿龍,東西放哪兒了,怎么找不到啊。荙璧自言自語,聲音里有剛有柔,有焦急也有猶豫。找到了……止痛藥膏。他把一個精致小瓶舉到她眼前。
梔子不動。
他也不敢造次。就這樣舉了很久,最后輕輕放在桌上,退回燈前,繼續(xù)拿起書卷看書。
梔子盯著那瓶藥,心里非?;艁y。她終于沒有管住自己的手,起身拿了那瓶藥,一個轉身又鉆進帳子,把自己關在了里面。
時間過得很慢,荙璧坐在燈影里像尊菩薩一動不動。
梔子在帳子里脫了外衣,只穿一件肚兜,給自己涂藥。她狠狠咬著嘴唇,盡量不讓自己發(fā)出聲音。
燭光搖曳。
荙璧……
恍恍惚惚中隱約傳來梔子不真實的聲音。荙璧抬起頭,又沒了聲音,仿佛時光靜止,一切亦真亦幻。
沒錯,梔子輕聲道,是我在叫你。
小時候聽阿娘講,芭蕉寨的荙王成親靠搶,搶著誰,誰倒霉。搶到八字不合的,哭鬧的,自殺的,不生娃娃的,都埋到芭蕉樹下當肥料。
難以想象,梔子會以這樣的方式跟荙璧說話。
荙璧將書放在桌上,有心想回她,又不知說什么。于是,提著鼻梁,仿佛這個問題使他頭痛。
梔子繼續(xù)說道:你離開芭蕉寨那年,我七歲,聽大人們講,你也才十二歲,自小沒了娘,生得又文靜,我就在想,這文靜的樣子,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如今得見了,信了,只是沒想到會是這個樣子。
這個樣子……又是怎樣一個樣子?
荙璧問道。他說話聲音不高不低,語速不疾不徐。
等了好一陣。
梔子并沒回答。
慢慢地,荙璧又拿起書。
你的眼睛像被阿爹套索捆住的菊黃麂。
菊黃麂是什么?
菊黃麂就是麂子,它的眼睛會流淚。我就是看見它流淚,才會遇見你。
帳子里隱約傳來啜泣聲。
你為什么哭?
我想,我是遭到報應了。
那你究竟對它做了……什么?
我……我當時想剝了它的皮,做一件煙荷包。
梔子聲音很輕,荙璧卻聽得一怔,睜大了眼睛。
你嚇到了吧?
嗯。被你的狠嚇到了。
我們甜水寨都是打獵的,不夠狠,吃什么?可是我不夠狠,我放跑了它。
你為什么放跑它,你不需要做煙荷包了嗎?
不需要了。
為什么?
我已經(jīng)有男人了,是個不抽煙的。
他是你們村里的人?
不是。
梔子揉搓捏成一團的外衣。
是外村的?
也不是。
荙璧若有所思。
梔子小聲道:芭蕉寨的。
荙璧一愣,忽然臉紅?;琶忉尩溃何覀兪潜槐破瘸捎H,作不得數(shù)的。
梔子面色微沉。你又沒被他們拿槍架著,也沒拿繩子綁著,怎么就是逼迫了?
他們拿你的命要挾我呀。你是無辜的,如果我見死不救,不是犯罪嗎?
梔子負氣道:你們芭蕉寨犯罪還少嗎?何必在乎我這條命。
荙璧被她噎住,心想她的話鋒厲害,跟云蝶一模一樣。
過一會兒,梔子口氣緩和下來。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救我一命。往后上刀山,下火海,我梔子一定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荙璧說:別別,你這樣說,我很愧疚。
梔子沉默。
過一會兒,荙璧聽見她輕輕的鼾聲。
9
窗外起風了,芭蕉葉搖來晃去發(fā)出嘩嘩聲響。
梔子從噩夢里驚醒,一頭汗。
她抬起頭,四處打量,因看見荙璧趴在書桌上睡著了,才明白自己身在何處。
她懵里懵懂下床,走到窗前的高凳上坐下,望著窗外風吹芭蕉發(fā)愣,陷入回憶。
她和弟弟紅原在河灘砸魚,紅原搬起一塊石頭,對著河邊另一塊石頭砸下去,等水清了,姐弟倆一起翻開被砸過的石頭,一條小白魚浮上水面。
紅原哈哈大笑,死了。
梔子說是翻白,還沒死,說著搶先一步抓了那條魚,穿在自己的水柳串上。
梔子在菜地干活兒。紅原躲在枇杷樹上,不時摘青果子丟梔子。
梔子暗戳戳砍來許多棘刺圍在樹下,起身回家了。
過了一會兒,梔子又假裝四處喊:阿原,吃飯了——
阿原從樹丫中探出腦袋,一臉沮喪地喊,阿姐,我在這里,快來幫我把刺拔去。
沒鋤頭,也沒彎刀,怎么拔呀?
梔子攤開雙手。
紅原說:那我喊阿媽。
別喊別喊,我有辦法。梔子雙手摁在樹上,讓紅原踩在她肩膀上跳落地面。
是阿媽吩咐用棘刺攔著樹,不讓你偷摘果子,怨不得我。
姐弟倆打打鬧鬧往家走。
寨子里傳來打更聲,驚醒梔子的回憶。
她起身朝荙璧走過去,惡作劇般地低下頭,一會兒歪左邊,一會兒歪右邊,仔細觀察荙璧的睡姿。她天真地伸出手指,試探性地朝他臉頰戳過去,到了近前,又慢慢收回。
忽然,荙璧的頭轉動一下,換了一個姿勢,嚇得梔子趕緊蹲在地上,雙手按著地面,像只青蛙起伏喘息。略頓,從地上蹲移到床前,拿起自己的外套,猶豫地給荙璧披上。
梔子輕輕上床,仔細摁緊帳子,盤腿坐在床上,瞪著大眼發(fā)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做,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腦子出了毛病。
想了許久,身子一歪,倒下睡去。
燈盡油干自滅。
10
翌日黃昏,荙璧在燈下看書,不時輕咳。
丫丫趴在桌前,手拿團扇,輕輕扇著小煨爐中的炭火。
銚子里煨著荙璧的湯藥。
丫丫不敢責備梔子,但口氣還是略帶怨懟:昨夜,你不該讓他趴在桌上睡一晚,看,受涼咳嗽了吧。
梔子在榻板上整理好鋪蓋,聞言歉意道:都是我的錯,是我沒照顧好你們家少爺。從今兒起,我睡榻,他睡床。
丫丫抬頭看一眼藥罐,不語。
梔子岔開話題,說:丫丫,聽說你十六歲,我也十六歲,我們打老庚吧,以后有事多擔待。
丫丫看她一眼,未置可否。
梔子接過她手里的團扇,天不早了,你去歇息吧,讓我守著藥銚子,一會兒服侍他喝。
荙璧聽她倆對話,眼睛從書上移開,偷看一眼梔子。
丫丫,你看你,瞌睡都流成河了,快下去吧。
荙璧也沖她點點頭。
嗯。丫丫放下團扇,起身走了。
屋里剩下二人,梔子有些不自在地沖荙璧一笑,昨夜……對不住你。
荙璧搖搖頭,對她瞇眼一笑。
她坐在丫丫剛才的位置上打盹兒,夢囈一般自言自語。
昨夜我夢到家了,夢里和阿弟在河里抓魚,天好藍,云好白……還夢見菜地,地里有很多嘰嘰喳喳的鳥,飛來飛去,好活泛,好靈性。
荙璧,你聽見我在說話嗎?
荙璧說:在聽。
我不喜歡現(xiàn)在的生活,好吃、好喝,不干活兒,成天悶在這個屋子里,跟坐牢差不多。梔子不愧是獵戶人家的女兒,說話直接果斷,我還討厭窗外的芭蕉林,太密了,看不見天,也看不見地,更不見一點兒敞亮的光。
荙璧受她影響,也悄悄改變了說話方式。他說我也不喜歡這扇陰沉沉的窗,況且,它根本不是窗,是一個機槍眼。
梔子看向那扇窗,點點頭。好似她見過。
我想逃出去,離開芭蕉寨。
你逃不出去的。這個屋子看上去普通,但里外夾層,中間夯的是黏土和糯米飯,子彈都打不透,還有屋頂,也是這種結構。
梔子看向屋頂,感嘆道:原來真有銅墻鐵壁啊。
芭蕉寨的王,不好當。梔子嘲諷道。荙璧不反駁,也不生氣,陷入沉思。
那你想沒想過去你喜歡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見你想見的人?梔子反問他,見他不吭聲,略略提高聲音:有嗎?你有想做的事和想見的人嗎?
荙璧仿佛剛反應過來,慌忙回答,有啊,我和云蝶姨都討厭這個地方,我們想去湘陵城,后來就去了,她想做的事是……我就想讀書。
云蝶……她是你姨?
她是薩龍的小姨,比我大六歲,是我的貼身護衛(wèi),從小跟我在一起。
她會功夫?
嗯。她在湘陵城賣藝供我讀書,有一次,她受地痞流氓欺負,被地下黨的人救了,后來就加入他們,再后來,去了延安。
延安是什么地方?遠嗎?
是共產(chǎn)黨的根據(jù)地,很遠。
荙璧發(fā)愣,陷入回憶。
我發(fā)誓,有機會我也要加入共產(chǎn)黨,替那些受苦的人報仇雪恨。梔子緊鎖眉頭,明日,我就要挖掉窗外的芭蕉林。
挖掉它又有什么意義?
荙璧問。
怎么會沒有意義呢?梔子身子前傾,充滿想象地看著窗外,聽老人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我明日挖掉芭蕉,后日就在窗前種瓜種豆,牽藤的牽藤,開花的開花,這不是意義,不是盼頭嗎?
牽藤的牽藤,開花的開花……當真嗎?
當真。我們山下的人都是這樣盼著花開,盼著果熟過日子。
荙璧有些興奮,心想,人人靠自食其力過日子,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梔子想著要在荙璧面前干件漂亮事,不禁得意而笑。
11
翌日,天色熹微。
荙璧疾行于中寨。
中寨燈燭暗淡,黑暗猶如深海,無邊無際。
荙璧走到某轉角處,一桿槍伸出來,擋住了他的去路。
荙璧沒搭理,推開那桿槍,繼續(xù)往前走。
他走到薩臘屋前,敲門。
云朵披衣起床。
開門,見是荙璧,驚訝道:璧兒,怎么是你?何事這么早?
荙璧伸出雙手,握住干娘手臂。
云朵心里一暖,柔聲道:乖,快進屋。
云朵拉著荙璧走到火塘前,屋里光線黑,只見一點火星忽明忽暗,是薩臘在抽煙,煙袋鍋閃爍。
臘叔。荙璧在離火星不遠的地方站住。
薩臘聲音沙啞,好似剛睡醒:荙王,何事?
一句荙王,讓荙璧滿腔熱情迅速降溫,皺起眉頭,失了語。
云朵點亮樅膏燈盞。
屋內(nèi)三人看清彼此。
荙璧語速緩慢,口氣卻十分堅定地說:從今兒起,我想教兄弟們識文斷字。
薩臘沉吟片刻,這是好事,教吧。
云朵眼角含笑,按捺不住喜悅。
阿璧,你和我想一塊兒去了。薩龍一邊系腰帶,一邊踏進火塘,因為個頭兒高,進門撞了額頭,響聲驚得云朵心一跳。
薩臘翻他一個白眼,無常風,你也想教書?
無常風是什么?薩龍也沖他阿爹翻白眼,我是只想跟他識文斷字呢。
識文斷字?難不成你想做個文武全才?依我看,老薩家祖墳恐怕冒不出這么大股青煙。
薩龍再次遭到薩臘白眼。
云朵擔心爺兒倆起沖突,趕緊將阿龍推出去。
薩臘抽完一袋煙,在火塘邊磕去煙屎,吹了吹,又重新裝了一袋煙,荙璧蹲下來,替他把煙點著。薩臘抬一下眉眼:一大早跑來,不會就是為了給我點袋煙吧?說,是又要鬧著去省城讀書,還是勸我解散隊伍?
臘叔,我有一事,請你成全。我想挖掉窗外芭蕉樹,它們太高了,擋著了屋里的光亮。荙璧轉身沖云朵擼起衣袖,撒嬌道:干娘你看,我都白成啥樣了,這是嚴重缺鈣。荙璧做出柔弱無力的樣子,還不時咳嗽兩聲。
難得你轉性,愿意留在寨子里……教書。
薩臘頓了頓,慢條斯理說:芭蕉樹想挖就挖,就由著你折騰吧,最好有力氣挖完它。
嗯。荙璧高興地點點頭,起身蹦跳走了。
薩臘沖他背影嘆了口氣,到底是小孩子氣性,一天一個鬼主意。
云朵一臉親媽笑。
12
梔子拿著彎刀,扛著鋤頭,隨荙璧朝寨外走去。
太陽照在寬大濃綠的蕉葉上,蕉葉上凝結著晶瑩水珠,不時滾落一顆,又滾落一顆。
黎明前,山里下過一場雨,四處像洗過一樣干凈。
梔子伸手搖了搖芭蕉樹,水珠紛紛墜落。
她愛聽這雨滴砸出的一片響聲。
云不知背著滿滿一筐草藥,從山里走來。
荙璧回寨這么久,是第一次看見云不知。沒想到他看上去和十年前一模一樣,荙璧一眼就認出了這位老神醫(yī)。
藥王阿爺好。
遠遠地,荙璧沖藥王鞠躬行禮。他這是感激云蝶姨將自己撫養(yǎng)成人,同時也明白,如果沒有云不知,云蝶就沒有一身好功夫,帶著他多次脫險,死里逃生。
云不知也規(guī)規(guī)矩矩打了一個抱拳:老郎中見過小荙王。
請您叫我阿璧吧。
云不知對于女兒云蝶的事,哪有不知之理,那么,云蝶帶出來的荙璧是個怎樣的人,他自然心知肚明。
行,不叫荙王,依然叫小少爺吧,你都叫我藥王阿爺了,我就趁機占你點兒便宜嘍。
荙璧望著藥王笑道:您是干娘和云蝶姨的阿爹,我叫你阿爺不為過。
云不知看一眼梔子,這姑娘家家是你的新婦吧?
呃……荙璧害羞地笑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小少爺最近心情好,咳嗽可少了些?云不知關切道。
是啊,阿爺?shù)每者^來給我把把脈?荙璧點頭微笑。
好,好,一萬個好啊。云不知道。
荙璧和梔子都沖著他笑。
原來小少爺笑起來極好看,怪不得你干娘常說,阿璧笑起來天開地闊,阿龍笑起來坦坦蕩蕩,今兒,我可是真的羨慕她好福氣。
荙璧在外這些年,學會社交禮儀,受人夸時就謙虛彎腰謝禮。聽見梔子咯咯笑,才直起腰來,云不知早已飄然離去。
梔子見荙璧目送云不知背影離去,知他看重云不知。但她脾性耿直,直不棱登地說:他是薩臘的岳丈,不值得你恭敬。
荙璧一愣。
他也是干娘的親爹,沒有他哪兒來干娘,沒有干娘哪兒來我?更何況云蝶姨,還是一個只大我六歲的再生父母。
梔子乜斜他一眼,忍住想說的話。
她轉過身,朝著芭蕉寨第一次扯開嗓子,吼起了野山歌:
“哎喲哎喲,奴的個挨千刀的你呀,哎喲哎喲,你看我瞪起個賊眼睛呀……”
梔子發(fā)泄一般對著一棵芭蕉樹掄起了砍刀。幾刀下去,芭蕉樹像砍倒的大旗,嘩啦一聲跌落。
她又舉起鋤頭開始挖蕉蔸。鋤頭所到之處,蕉蔸發(fā)出“嘎嘎”響聲。一翻,蕉蔸便掀出泥土。
一只畫眉鳥被驚起,飛出林中,劃一道弧線而去。
梔子撮起嘴巴,學畫眉一高一低鳴叫:
畫眉畫眉,你在哪兒呢?
我在深山,芭蕉林里。
怎么不出來?
衣衫爛哩。
怎么不補起?
工夫忙哩。
怎么不得空?
兒女多哩——
多哩多哩……
遠處有兩個人笑得在山坡上打滾兒。他們模仿著梔子:多哩多哩。多哩。
梔子遠遠地沖二人瞪眼揮拳做兇狠動作。學舌的是朱二和嫪古。
荙璧眼神寵溺又溫柔。
荙璧捋起衣袖,躍躍欲試,
梔子幫他糾正了一下拿鋤頭的姿勢。見他不管心情多么開朗,眉頭始終打不開結,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往他眉心處戳過去。
荙璧抬起眼睛,云淡風輕地看向她,那眼神里竟然有一種期待。
梔子手指并沒戳到他的眉心,在一厘米外的地方停住。
荙璧早羞得閉上眼睛,睫毛微微顫抖。
他的臉沐浴在陽光中,金燦燦的。汗水浸潤的頭發(fā)也是金燦燦的。眉毛和眼睛像剛從水里撈上來,清新無比。
13
荙璧在給芭蕉寨土匪上文化課這天,是他人生中最艱難,也是最有意義的日子。為此,他失眠了好幾個晚上,策劃和思考應該講些什么。
他現(xiàn)在是一個完全冷靜下來的狀態(tài)。從小忍受了那么多,他知道緘默和抗拒都沒有用。幸得云蝶帶著自己逃離過這個地方,讓自己因為理想和自由的愿望得以實現(xiàn)而變得精神強大,有勇氣面對現(xiàn)在這一切。他心想,既然命運再次安排自己回到這里,要他任何事情都不做,無論如何他都覺得自己做不到。無數(shù)個白天,無數(shù)個夜晚,甚至無數(shù)個夢里,他都隱隱覺得自己是有罪的,他就是這個世界結的惡果,羸弱、病態(tài),甚至多余。他現(xiàn)在就想把自己這枚惡果變成一枚小小的釘子,借力打力,狠狠扎在芭蕉寨的中樞神經(jīng)上,打破它固有的完整性和穩(wěn)定性,假以時日,定讓它瓦解成一堆支離破碎的散沙。
此時此刻,當他站在講臺前,看著面前坐的不是一群學生,而是一群殺人越貨的強盜時,他聽見自己全身骨頭在身體各處關節(jié)炸裂,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它們蓄滿了力量,像搭在弓上的箭矢,只待自己手一松,它們便破空而出,無法回到原來的位置。
他仔細看了看,看清下面稀稀拉拉坐了十來個年輕人,都是薩龍的手下。
他又回頭看看身后的木板,木板上用毛筆工工整整寫著一木板字。他聽見嫪古悄聲問薩龍,板上寫的是什么字,黑壓壓的一個都不識。薩龍說,橫豎他要教的。教了,就識了。
荙璧指著木板告訴所有人,這是《詩經(jīng)》里的一首詩,叫《祈父》,我先念一遍給你們聽。
祈父,予王之爪牙。胡轉予于恤,靡所止居?
祈父,予王之爪士。胡轉予于恤,靡所厎止?
祈父,亶不聰。胡轉予于恤?有母之尸饔。
薩龍想知道講的什么意思,荙璧說,這是一首表達士兵厭戰(zhàn)的詩歌。士兵抱怨的人是司馬大將軍,說他總是命令軍隊打仗,讓士兵喋血沙場,百姓流離失所。胡轉予于恤,靡所止居?意思是說:你為什么使我等置身于險境,害得我等背井離鄉(xiāng),飽受征戰(zhàn)之苦?我等最后都戰(zhàn)死了,誰來替我們奉養(yǎng)父母妻兒?
荙璧講課時面色凝重,語氣凌厲,讓在座的人很驚訝。
嫪古與薩龍竊竊私語道:你說他是一介文弱書生,沒想到吧,他現(xiàn)在看上去像個舞刀弄槍的武士。
荙璧的情緒感染了薩龍,他下意識坐直了身子??删驮谶@時,門外喧囂,荙璧不用猜也知道,是下寨頭領馬閻王帶著他的手下關羊回來了。
那些搶得財帛、牲畜和女人的悍匪所到之處裹挾著一片哭泣和尖叫。
這些人走進山寨,故意對女人拉拉扯扯,嚇得女人們一個個淚眼婆娑。有個烈性女子不服馬閻王猥褻,觸柱倒地,鮮血噴濺,空氣頓時凝固了。
馬閻王氣急敗壞,下令巴沙,將這惡婆娘拉到芭蕉樹下埋了。他看一眼荙璧上課的議事廳,故意挑釁地說,荙王不是新開了一塊地嘛,就埋那里吧。荙璧這邊的人一個個都聽得清清楚楚,尤其是薩龍,拳頭鼓成了栗子包,然而荙璧卻好似沒聽見,依然平靜地講他的課。
那是荙王的屋頭,埋個倒霉女人不妥吧?巴沙小聲道。
馬閻王二話不說,將巴沙踹倒在地,接連朝撞柱女人連開三槍,將其打死,便揚長而去。
下課后,朱二悄悄跑去跟薩臘匯報。
薩臘問,《祈父》講的是什么?
朱二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你不是上過幾年私塾嗎?都說你是芭蕉寨最通文墨的,可你連荙王講什么課都答不上來嗎?嗯?
薩臘臉色很難看。
朱二急了,說是罵人的詩文,罵一個司馬大將軍,說他讓手下人四處征戰(zhàn),戰(zhàn)死了,沒人替他們奉養(yǎng)父母。
朱二沒敢抬頭看薩臘,他這時候的臉色漲成了絳紫,眉頭擰成了一股繩。
沒想到,第二天荙璧上課就跟馬閻王發(fā)生了正面沖突。
這天,他身后那塊木板上的字換成了《詩經(jīng)·黃鳥》:
交交黃鳥,止于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荙璧正聲淚俱下地吟誦:
交交黃鳥鳴聲哀,棗樹枝上停下來。
是誰殉葬從穆公?子車奄息命運乖。
誰不贊許好奄息,百夫之中一俊才。
眾人悼殉臨墓穴,膽戰(zhàn)心驚痛活埋。
蒼天在上請開眼,坑殺好人該不該!
如若可贖代他死,百人甘愿赴泉臺。
就聽虛掩的大門砰一聲被踢開,一群人沖了進來。
聽課的人一下子寂靜下來。
荙璧迷惘地看向為首的馬閻王。
馬閻王也死死盯著他。雙方對視了一會兒,荙璧轉向看那扇大門,還沖它點點頭,淡淡一笑。
下回上課門不許虛掩,要關嚴實,不然它無法履行自己的職責,瞧這動靜大得讓我有點兒擔驚受怕,呵呵。
聽荙璧如此說,雙方的人都有些想笑。劍拔弩張的氣氛一下子緩和許多。可就在這時,荙璧小臉一白,一青,口氣凌厲道:圣人孔夫子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里莫說是議事廳,即使讀書習字的地方,也不是隨便什么人可以用腳踹門的。人呢?這里只要有一個能動彈的人,就給我站起來。他兩手一甩,放在背后,一雙寒潭打撈上來的眸子掃了一眼聽課的眾人,冷聲道,我今兒要以先生的名義,請在座的學生將剛才踹門的人,給我踹出去。
還有你,荙璧沖馬閻王一抬眼。
荙璧的話音一落,有過短暫的安靜。
接著,薩龍手肘撐膝,站了起來。
隨后,嫪古、朱二也站了起來。
緊接著,所有聽課的人齊刷刷站起身并抄起了家伙。
馬閻王想來個先發(fā)制人,側身逼近荙璧,誰料薩龍動作更快,一把將荙璧扯至身后,兩支快慢機頂住了馬閻王的胸膛。
雙方的武器也都齊刷刷對準對方。
再看荙璧,他竟然沒事一樣,在兩方槍、刀、梭鏢的中間走了個來回,最后停在馬閻王面前,抬起純凈無邪的眼睛,打量著他。你就是傳說中的馬閻王?你來下寨幾年了?我記得下寨有一口瀑布,瀑布下面有個深水潭,名叫潛龍在淵,小時候我們幾個常在淵中潛水,個個自以為是條龍。他伸出纖細白皙的手指,從自己胸口指點到薩龍,再點到嫪古、朱二,迅速收回。
你,也是條龍。荙璧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在下寨潛久了,想出來壓壓地頭蛇,是嗎?
是個屁。馬閻王根本不把一個乳臭未干的學生娃放在眼里。
別以為你學問高,講什么東西沒人聽得懂,其實是在罵人。馬閻王拿槍指點著木板上的字,來來,你講講,你憑什么把我的事寫在這里,給他們這群狗當骨頭?
馬閻王一腳踢翻寫字的木板?;盥瘢託?,有什么該不該?老子說該,它就該。你們說老天它敢管嗎?
他手下那幫人大聲喊:不敢——
它敢,老子打瞎它。
馬閻王說著朝天開了兩槍,在人們還來不及反應之際,大喝一聲:走!揚長而去。
這件事發(fā)生不到一刻,朱二站在薩臘面前,渾身發(fā)抖,汗流浹背。
你緊張什么?薩臘看他一眼,好生奇怪道,荙王今兒講課,真講的是活埋?難道這《詩經(jīng)》里頭的詩,是荙王寫的?怎么就寫得跟我們芭蕉寨的故事一模一樣?薩臘緊皺眉頭問朱二,朱二不敢說《詩經(jīng)》不是荙璧寫的,只管搖頭。
朱二囁嚅道:薩爺,馬閻王踢門、踢桌子就算了,可他連議事廳的天花板都掀了。
薩臘聽了朱二的話,怒目圓睜:你說什么算了?你說算了就算了?
朱二趕緊跪下。
薩臘拍案而起,抬腳就踢,半途又硬生生收回。
好吧,你說算了就算了。
他末了這句話,說得更是讓朱二心驚膽戰(zhàn)。
14
議事廳門外站著朱二、嫪古。
荙璧走進議事廳。
薩臘蹲在地上,地上放著寫字的木板。
薩臘在木板上慢條斯理切煙絲。木板上“詩經(jīng)”“黃鳥”字跡依稀可辨。氣氛一看就緊張。
和別人切煙絲不同,他切煙一看就是個精細人。他先將煙葉放在木板上,地上擺一碗酒,口里含了酒,噴在煙葉上,過一會兒等煙葉軟化后,慢慢捋平,每一個皺褶都細細抹平整,一張張疊整齊,然后在煙葉里面卷幾根當歸人參須。拿起一把寸許寬,磨得飛白的切刀,將卷緊的煙葉橫切成頭發(fā)一樣的細絲,然后抓散,在手心里搓揉、打散,再搓揉,反復多次,攤平,再次噴灑,等晾干后裝進煙荷包備用。
荙璧剛進門就聞到一股濃郁醉人的煙香、酒香、藥材香。
薩臘一邊切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荙王,今兒一早,薩龍帶走了一隊人馬,都是上寨和中寨的爺們兒,你還不知曉吧?
荙璧誠實地回答:不知。
他抬起頭,目光在荙璧臉上停頓了一會兒,你可知曉他們?nèi)チ四睦铮?/p>
荙璧還是兩個字回答:不知。說完臉上出現(xiàn)一絲欣喜,但沒能逃過薩臘的眼睛,薩臘哼道,你別高興得太早,敢背叛芭蕉寨的人,不管他是誰,等我捉到他,我會將他抽筋、剝皮、挫骨揚灰。
薩臘是真說得出,做得到。荙璧在這一刻,終于明白薩龍出逃為何不與自己透露半點兒音信,他這是多么了解自己的父親,也是下了多大的決心。
還有,馬閻王最近也很猖狂,我估摸他要么想倒戈,投別的寨,要么奪芭蕉寨,自封為王。
荙璧心想,薩龍帶走了芭蕉寨有生力量,剩下的馬閻王之流……荙璧說,他想倒戈,就讓他倒戈;想當王,就讓他當王。
薩臘狠狠瞪他一眼,虧你讀那么多書,讀沒讀過《水滸傳》?可知王倫是怎么死的?他馬閻王倒戈,回頭第一個挑的是芭蕉寨。奪寨更不用說,首先要的就是你我的命。
荙璧想起馬閻王一腳踢開議事廳大門,氣勢洶洶朝屋頂開槍的氣焰,氣就不打一處來。但他現(xiàn)在不想讓薩臘利用。薩臘的用意很明顯,就是想借芭蕉寨當下的危機逼他就范,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匪王。
我的命給他便是。
荙璧還像那天一樣,嬰兒般無邪地看向薩臘,嘴角淡淡一笑。
薩臘的忍耐是有極限的,他很少被人頂撞,如此輕慢。但薩臘也不得不服氣眼前這個上過學,滿腹經(jīng)綸的孩子??匆娝旖悄悄ㄐ?,不由自主想起歃血為盟的好兄弟荙辛,想起他們協(xié)力同心,為山寨掙了半輩子命的那些不堪回首的歲月。最后想起荙辛的死和他臨終的遺言,薩臘眼睛立時蒙上一層淚光。
你別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我不是你阿爹,打不得你,罵不得你,但是,你阿爹同我講過一句話,我依樣畫葫蘆和你講一遍。芭蕉寨干的就是殺人越貨的營生,我不殺人,人就殺我;我不搶人,人就搶我。你也不想想,馬閻王這幫人,個個是刀頭舔血的主兒,哪個會服氣你的《詩經(jīng)》《楚辭》?那天他敢沖擊你的講堂,哪天他就敢真要了你的命。
說到這里,薩臘拍拍荙璧的手,你可知曉,我近來為何給你屋前屋后安布了明哨和暗哨,就是怕他不服你,加害你。
荙璧看一眼門口的朱二和嫪古,氣得一下站起來。難怪早起看見這二人門神似的守在我屋前,也就是說,從今兒起,我正式被軟禁了?
薩臘也強硬地站起身道:薩龍的事,你也有份,有份就得受罰。你那識字班就不要開啦,和梔子待在家里,每天我會讓人帶你們出來放放風。
荙璧聲嘶力竭地喊道:我不怕加害,我根本就不想待在這里,動刀動槍地過日子,我只想過太平安穩(wěn)自由的日子。
薩臘眼神錯綜復雜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搖搖頭,嘆口悶氣道:你想過的太平安穩(wěn)自由日子,哪兒有?我也想去過。
荙璧說:那樣的日子不是哪兒有,也不是現(xiàn)成的,是要靠每個人自己爭取和創(chuàng)造的,比方說,耕者食其食,織者衣其衣,尊老愛幼,從善如流……薩臘瞪他一眼,打斷他的話:我曉得,你跟阿龍也說過這樣的話,對吧?荙璧見他兇神惡煞,不敢吱聲了。
薩臘破天荒打了他一個耳光。
隨即,他撲倒在地,聲音沙啞地哭喊道:阿辛啊,兄弟沒用,無能啊,答應替你管教兒子都做不到,你看看他現(xiàn)在,被我慣得是一點兒規(guī)矩都沒了……我對不住你啊,兄弟……
15
砍了芭蕉的窗外,視野開闊許多。
這天,梔子發(fā)現(xiàn)窗外的土包上新設了一個崗哨。
站崗的是個小后生。包了鍋蓋大一頂藍頭帕,人字花下是一張稚嫩的臉。
梔子站在窗口,指著他對荙璧說:你看你看,才多大就來當土匪,杵槍就跟杵打狗棍一樣,呸。
荙璧告訴她那叫瞭望哨。門口的是不讓我們出去,那個是防止別人跳窗進來。
梔子驚訝地啊一聲,這窗多高,多小啊,誰有這功夫?接著她想起荙璧說過云蝶和薩龍就很厲害,他們都會縮骨功的。
她身子站得筆直,望向窗外的藍天白云,眼神流露出對自由的渴望。
黃昏。
哨兵朱二推開門對梔子說:多哩多哩,你和荙王可以出去溜達一下。
梔子問他為何叫自己多哩多哩?
朱二說:多哩多哩,是個好彩頭,希望他們將來兒女多哩多哩,福氣多哩多哩。嫪古也探頭進門,拱手祝禱:多哩多哩。梔子沒再搭理他倆,一轉身就出去了。
梔子跟荙璧,一前一后走出寨子。
朱二、嫪古不遠不近跟著。這倆斜背著槍,正兒八經(jīng)地擺出看門狗的架勢。
你倆,過來。梔子沖他倆鉤手指。走在前面的朱二不但沒動,反而退后一步,路坎狹窄,差點兒把嫪古擠到坎下去。
喂,二狗子,我上茅廁,跟嗎?梔子兩手捋了捋耳邊碎發(fā),拉開跟他倆掐架的架勢,朱二心想,信你個鬼。
哎呀,我鞋掉了,朱二快幫我撿上來。梔子故意當他面脫下鞋,丟到坎下。
朱二不動。
那我下去撿嘍……跑嘍。梔子故意做鬼臉。
朱二受不了她的挑釁,把背上的槍一甩,舉到胸前。
嫪古趕緊幫他把槍背回背上。二狗子,我看你有點兒失心瘋啊,看不出來她在故意激怒你嗎?好男不跟女斗,你就去把她的鞋撿上來又怎么啦,掉坨肉嗎?
朱二氣鼓鼓地說:你干嗎學她叫我二狗子?要撿你撿,我憑什么給她撿鞋!
嫪古懶得跟他斗嘴,抬腳就把他踹下坎。
嫪古沖梔子賣乖一笑。
二狗子,他去撿了。
梔子抬起腳,脫了另一只鞋,沖他晃了晃,手一揚,丟得更遠。
你也去。
她揮揮手,像使喚一條狗那樣叫他。
嫪古比朱二識相,二話不說便趴在地上,嘟起嘴,發(fā)出“汪汪”叫聲,連滾帶爬下了坎。
荙璧被梔子逗笑了。然梔子卻不覺得有多好笑,反而拿白眼瞥了他一下。荙璧滿眼寵溺,一本正經(jīng)地問她:要不要我也下去幫你撿鞋子?
梔子看著自己的光腳,心想我沒鞋啦,要不,丟你的吧。說著上前擼他腳上的鞋。
梔子,別鬧。荙璧笑著躲閃。梔子說:就鬧,除非你答應帶我離開芭蕉寨,去湘陵城。
荙璧說:我現(xiàn)在就想帶你離開芭蕉寨,去湘陵城看電影,下館子,吃烤肉串,烤牛排。梔子突然說:我也想帶你去我們甜水寨,如果你不想當土匪,就老老實實上我家去提親。
荙璧毫無防備,臉一下子紅了。但他知道梔子是無意的,這些日子相處,她把獵戶女兒的性格利索、說話爽直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他眼里,她倒是和云蝶有些相似。
為什么叫甜水寨?是寨里有一口井,水是甜的嗎?
很顯然,他在轉移話題。
是的。梔子果然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說錯話。老輩人說,喝了甜水嗓子好。我阿媽生下我,先給喝的不是奶,是甜井水。
難怪梔子唱歌穿云破霧,繞梁三日。
梔子疑惑他說的不是什么好話,眼睛直視著他。
荙璧越發(fā)感到好笑,但就是故意不告訴她,讓她猜疑。心想就當禮尚往來。
梔子轉眼就把疑惑扔了,快樂地笑道,甜水寨女娃,嗓子都好,遠近村寨的男娃都喜歡跟我們寨女娃行歌坐月。
行歌坐月就是對歌相親吧?荙璧故意問。
是啊。
很浪漫哎。
是啊。哪像你們芭蕉寨,動武,霸蠻搶親。
荙璧又是一愣。心想這可怎么接話。誰知梔子自覺失言,主動打圓場,與你無關,你是個好人。
荙璧竟然心里一熱,有種受寵若驚的驚喜。
我說過,我們的婚姻無效。有機會我送你回家……
梔子不解:無效?回家?
荙璧忙點頭,表示這是真的。誰知梔子委屈道:我被搶上山,山下肯定傳開了,放回去也沒人要,只能嫁給又老又丑的二婚頭。
荙璧又無語了。心想,她說得也對,女娃家名聲毀了再難嫁得好人。
對不起,是我害了你。荙璧雙手合十,正式而誠懇地跟她道歉。
算了,都拜過堂了,還想把人還回去?你不會是在大城市另有相好的女同學惦記著吧?梔子說著竟突然像雙眼進了沙子,揉一揉,通紅。
荙璧不會騙人,也不會哄人,但他心思細膩,趕緊掏出一方手帕,默默遞到梔子跟前。梔子一看,手帕上繡著一朵淡淡小花,淚珠滾落下來。
荙璧一著急,輕輕咳嗽。梔子一聽,馬上上前一把抱住他,不管不顧地輕輕撫摸他后背,幫他順氣。
荙璧溫順地靠在她肩頭。
朱二和嫪古爬上來,看見這一場景,又把頭縮了回去。
夕照成為此刻最美的一道風景。
16
這天夜里,芭蕉寨突然人聲鼎沸,槍炮齊鳴。
巨大的土炮聲震驚到荙璧和梔子。
荙璧放下書,走到窗前。
有人來挑寨了。梔子將荙璧推向窗口,你看,寨口都紅半邊天了。走,看看去。
梔子拉起荙璧跑去門口,敲門。
嫪古拉開門,把他倆推回去,又把門關上。
梔子氣鼓鼓拍門叫罵,門外毫無反應。
荙璧坐回燈前看書。
梔子沖門外喊道:荙王好歹是芭蕉寨的主,出去看看出了啥事,不應該嗎?
嫪古不厭其煩地哄她:多哩多哩,出啥事都與你們不相干,聽話,別鬧。
萬一與我們相干呢?
梔子的話音剛落,一顆子彈飛來,擦著門框打在壁板上,濺起一團火花,把朱二、嫪古嚇一大跳。
嫪古呸呸吐了兩口泥,姑奶奶的嘴開過光,我說不相干,不相干,她偏說相干。
朱二嘴上說夾壁墻,無妨,但不知下一顆子彈會打向哪里,心里也不安然。
槍聲越來越近,又一顆子彈精準地飛到門上。嫪古和朱二察覺情況有異,趕緊開門進屋,告訴荙璧,有人趁亂來上寨了,看架勢是沖荙璧來的,有五六個人,他跟朱二怕招架不住。
梔子見朱二傻不棱登沖自己舉著槍,跳起來罵他是個豬腦子。并且一把將其槍奪過來,拉上栓,槍口對著窗口外面。
朱二驚訝道:你、你會使槍?嫪古敲一下他的頭,你個木腦殼,甜水寨家家戶戶打獵的,人人會使槍。你是保護荙王的,荙王現(xiàn)在有危險,你應該槍口對外,而不是拿槍指著她。
梔子沉著地吩咐他二人一個守門,一個守窗,說從現(xiàn)在起,荙王的命就交給你們了,不管什么人叫門或者威脅,都不許搭理。對手不知深淺,是不敢沖進來的,聽見了嗎?
說罷,梔子從床上拿起一床被子,將荙璧兜頭裹上。叫他倆過來幫忙,搬開榻板,將荙璧塞床底下。
接著她又吹滅所有燈燭,蟄伏到窗邊,扯扯朱二的衣袖,小聲問:朱二哥,怕嗎?
朱二聽她叫朱二哥,傻眼了,又是搖頭,又是點頭。
嫪古見狀,也假裝害怕,招呼梔子道:多哩多哩,你過來,到門口來,我也害怕。梔子躡手躡腳跑過去,他說:你看是不是要用什么家伙頂住門呀?梔子想了想,找出前兩天挖芭蕉樹的鋤頭,頂在門閂上。她自己緊緊握住那把砍刀。
嫪古對梔子豎起大拇指,看不出,你真是個行家。梔子白他一眼,拜你們芭蕉寨所賜,我們甜水寨家家戶戶都懂這個。
嫪古閉嘴。
這撥人的子彈陸陸續(xù)續(xù)飛到屋前屋后。兩次沖到門口和窗前。屋里黑燈瞎火,又毫無動靜,外面的人試探一番,沒敢輕舉妄動。
寨門那邊的動靜來得快,去得也快,不久四周便安靜下來。
梔子對嫪古使了個眼色,悄悄打開門閂,放他出去探風。嫪古一腳剛出門又被梔子拉回來,古哥,你小心點兒,別讓人看見你不在站崗,又來偷襲,探到消息趕緊回來,敲門一長兩短,記住沒?
記住了。嫪古答應著去了。
那我呢?朱二問。
等我把燈點上,你幫我把荙璧弄出來。
唉唉。
朱二對梔子言聽計從。
二人剛手忙腳亂把荙璧從床底下弄出來,扶到椅子上。
門外傳來敲門聲。
朱二把門打開,嫪古進門,隨手把門關上。
荙璧咳嗽一聲,皺著眉頭問他:寨子里究竟出什么事了?
嫪古看梔子一眼,低頭不語。
荙璧心想,是馬閻王反水了?
梔子掐了嫪古一把,他受痛也不叫,像蚊子小聲嗡嗡:是你阿弟紅原,帶著甜水寨的幾十號人來……尋你。
阿原?梔子一怔,像被施了定身法。
現(xiàn)在怎么樣了?荙璧問。
嫪古從牙縫里擠出一句:死的死,逃的逃,紅原被捉了,現(xiàn)在吊在坪壩上受火刑,估計一會兒就被燒死了。
梔子撒腳沖了出去。
守在門口的朱二結巴道:她……太快了,我沒反應過來。
荙璧吩咐他倆就在屋里待著。
這事,我去看看。荙璧拿起桌上的鎮(zhèn)紙,追了出去。
嫪古和朱二面面相覷。
17
紅原被五花大綁地架在火堆上炙烤。
火光映紅了他的臉龐?;鹈缣蝮轮穆闵?,每一寸皮膚發(fā)紅、發(fā)亮。身上分不清哪兒是血,哪兒是汗,咬牙切齒忍著痛苦。
阿原——
遠遠傳來梔子的喊聲。
接著,她飛奔而來。
阿姐——
紅原的聲音喑啞,低微。
梔子顧不得求告和哭泣,只顧奮不顧身撲向火堆,腳踢燃燒的柴火。一邊踢,一邊安慰紅原:阿原,姐來了,姐在這里,別怕!
一塊木頭踢飛出去,火星四濺。
火勢借助空氣,燃燒更旺。
飛濺的火星落在她頭上,冒起一縷青煙,她完全不顧自己,就像瘋了一般拼命踢那堆柴火。
圍觀的匪徒很興奮,一個個號叫、喝彩。
人群中,有人高喊:燒死他。
有人附和:燒死他!燒死他!
荙璧趕到,這些人才略有收斂。荙璧毫不猶豫地加入踢火。他的腿長,一腳踢飛一塊干柴,那塊燃燒的柴像一支箭矢飛出去,有人跳開躲閃。
梔子看到荙璧來幫忙,有種生死與共的感動,勇氣大增。
她拍熄頭上的火苗,雙手護著頭,將火苗踩滅。
人群中,薩臘站在角落,冷冷地打量著這一切。他遠遠看見,勞累加煙熏使荙璧咳嗽不止,背著人吐出一口鮮血。氣得他臉上的肌肉抖動了幾下,又說出那句口頭禪:先打入地牢,明日活埋。
梔子聞言朝紅原撲過去,聲嘶力竭地哭喊。架著紅原的人,將梔子推倒在地。
梔子爬起來拼命撕咬那人。
就在這時,荙璧走到薩臘身邊小聲道:阿原是梔子的親弟,如果他死了,我要你的人以命抵命。
我的人?薩臘看他攥緊手里的鎮(zhèn)紙,臟污的臉比平時多了些狠戾,平日不把他放在眼里,此刻卻不免有些忌憚。
那薩龍是誰的人?我就想知道,薩龍的人是不是在甜水寨,要不然,甜水寨的人怎么會找到芭蕉寨來要人?
梔子爬到紅原身邊,抱著弟弟失聲而泣。薩臘對荙璧輕輕說:放心,紅原暫時不會死,我要拿他將脫鉤的魚兒釣回來。
剛剛被梔子咬的那人,趁機用槍托砸倒她。梔子起身撲向那人,薩臘看清那人是下寨的巴沙,只見他沖梔子拉響槍栓。薩臘看見荙璧又咯血了。這回只有一步之遙,看得清清楚楚。荙璧咯血這件事,遠遠超出他預想的嚴重性。
都給我住手!薩臘立刻下令。由于心悸,聲音竟然有些顫抖。他用手指著那個拉槍栓的人:你是下寨的巴沙,我記住你了。馬閻王一聽,趕緊站出來打圓場:都別動手,聽薩爺?shù)?。馬閻王給巴沙遞了一個眼色。
薩臘看一眼馬閻王,不動聲色下令:天不早了,都散了吧。
來人,送荙王回屋。
薩臘看著荙璧離去的背影陷入回憶。
眼前浮現(xiàn)荙辛臨終前的情形:床前吐了一盆血,地上也到處是血跡斑斑。
薩臘眼角濕潤,憂心忡忡地看著荙辛,他那張英俊帥氣的臉蒼白,和嘴角殘留的血跡對比,讓人心驚。
他緊緊握住薩臘的手說:我死了,不要聲張,不要奔喪,也不要告訴荙璧,悄悄埋了就成。
薩臘忍不住垂下頭,額頭抵在他的手背上哽咽,泣不成聲地說:我想盡快讓荙璧成婚……延續(xù)你們荙族最后的血脈……
荙辛有氣無力地說:我允你。
薩臘問他還有什么話交代,荙辛自嘲地笑道:一個殺人如麻的匪首,就這樣死了,竟是便宜了我,呵呵。
薩臘要他少講話,留口氣在,拖一時是一時。荙辛罵道:你這個老不死的,你怕死,你莫死,我死我的,要你管?
薩臘聞言哀號:阿辛啊阿辛,你曉得的,我恨不能替你去死啊。你曉得的,我能力有限,管不好偌大的寨子,你這是故意拿捏我啊。
荙辛望著他苦笑道:我沒那個意思,我曉得把寨子交給你,是可怕的冒險,我還沒走呢,就后怕了,我怕你稍有不慎,芭蕉寨就被下寨和周邊那些虎視眈眈的寨子算計了,所以,你看我,雙手抱住門邊,苦苦在這里挨……你聽你聽,我胸腔每一塊骨頭都咳碎了,到處亂竄,撕扯得好痛、好痛……
荙辛的話,讓薩臘絕望至極,呼吸急促,仿佛溺水的人在慢慢沉沒,無法呼吸。
你又故技重演,黑燈瞎火地打擊我,我告訴你,你所擔心害怕的事,保證不會出現(xiàn)。你若真的擔心我,你就莫死,好好地陪我到老。如今你既然要走,就松松快快走,不要婆婆媽媽舍不得……薩臘說這些話,心如刀絞。
荙辛出氣多,進氣少,臉上卻盡現(xiàn)笑意。
薩臘,你行……你是真……行……
荙辛想對他說完最后一個字,卻松開了手,含笑閉上了眼睛。
藥王云悄悄出現(xiàn)在薩臘身邊。打斷他淚眼婆娑的回憶。
馬閻王盤踞芭蕉寨不是一天兩天了,稱王只怕也是遲早的事。
薩臘說他眼下?lián)鷳n的不是這個,而是荙璧的身體,剛才看見他吐血了。云不知說他那多半是氣逆,血不歸經(jīng),沒那么要緊的。
云不知告訴薩臘,今夜就是這個巴沙趁機摸魚,想在混亂中對阿璧下手。叮囑他早做應對。
薩臘沒接他的話,卻道好奇怪,嫪古和朱二今夜是如何應對亂局,保得荙王沒出事?還有就是他倆后來為什么敢放阿璧和梔子出來?
紅原是梔子的親阿弟,她能不出來嗎?她出來了,阿璧又怎么坐得?。?/p>
我可是下過死命令的。薩臘咬牙切齒說要活埋他二人。
云不知則認為放荙璧出來也好,看看馬閻王那些人到底敢不敢公開跳出來搞事情。薩臘思緒又跑回阿璧吐血這件事情上,他問云不知,岳丈,你云家世代行醫(yī),你又號稱藥王,真就沒法兒治這個病嗎?
云不知:肺癆,不治之癥。
薩臘拳擊手掌心道:他還這么年輕,娃都沒留下一個。
18
后半夜。
芭蕉寨死一般安靜。
梔子擔心紅原,徹夜難眠。
她面容憔悴地坐在榻上,熊熊大火在她眼中和心中燃燒。
荙璧也癡癡望著梔子,在燭光搖曳中發(fā)呆。他手中攥著手巾,手巾上有血,他看了兩次。
一陣風吹過,窗外芭蕉葉發(fā)出奇怪的沙沙聲。
一道黑影破窗而入,悄無聲息落在地上。
屋中二人愣住了。
薩龍吹熄蠟燭:阿璧,是我,別怕。
月亮鉆出云層,清輝四瀉,屋子變得明亮,二人看清來人真是薩龍。
阿龍,你怎么來了?外面崗哨……荙璧小聲道。
被我打暈了。我是來救你倆和紅原的。
梔子聽說他來救紅原,眼睛頓時一亮:你救到他了嗎?
薩龍說:救到了。
梔子又問:你想救我們?nèi)ツ睦铮?/p>
薩龍說現(xiàn)在來不及說這些,快跟我走吧,再不走,解放軍就要進湘西剿匪了,云蝶姨說你們留在芭蕉寨不合適。
荙璧:這么說,你……
薩龍點一下頭,荙璧也點一下頭,兩人不再說話。薩龍用自己的肩膀托起荙璧,讓他翻出窗,外面有人接應。隨后,他把梔子也送出去。
薩龍輕輕叮囑二人:跟著我走,河邊有船接應,送你們?nèi)ハ媪辍?/p>
阿原呢?梔子問。兄弟們先把他帶走了。薩龍一邊引路,一邊警惕地注意著四周動靜。
梔子與荙璧相互攙扶,跌跌撞撞來到河邊。薩龍四下打量,心想船呢?怎么不見船來接?
薩龍看見背著紅原的人朝碼頭趕來,跑去接應。就在這時,四下火把通明,薩臘帶人將碼頭圍了個水泄不通。
梔子見狀大喊:薩龍,快跑,我們被包圍了——
她的嘴很快被堵住。她使勁掙扎,逮住機會狠狠咬了捂她嘴巴的人,騰出空隙又喊:快跳水,不要管我們。
那人揪著她的頭發(fā),狠狠扇了她一個耳光。她的鼻子、嘴角鮮血流淌。
那人把她往河邊拽,她咬著牙,死死墜地,臉扭曲到變形。
荙璧,你別怕,這里沒有下寨人,沒人會害你的——
梔子雙腳蹬地,使勁喊。
薩臘做一個手勢,那人停止推搡,將梔子押到薩臘身邊。
你這個鬼女子,小人精。薩臘靠近梔子,壓低聲音說:你說得對,這里沒有下寨人。此時此刻,下寨人只怕已經(jīng)中了藥王的熏香,悉數(shù)死在床板上了。明天一早,我就可以跟全寨人宣布,下寨人倒戈,投別地兒去了。兵不血刃,下寨就此太平,荙王也就此安心,怎么樣?
梔子邪魅一笑,同樣壓低聲音:你這一招夠狠的,可是,你連親生兒子都算計,都利用,你算老幾?
臭丫頭。薩臘惡狠狠地罵她。她也不示弱,抬腿就踢他。
薩臘暴跳如雷,正待動手,突然不遠處傳來跳水聲及槍聲。他趕過去之前對梔子說:你那條腿,暫時寄存你身上。
薩臘正窩火,看見手下人朝河里放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了下來,抬手便崩了那個人。其余幾個看見那人掉落河中,嚇得連連后退,瑟瑟發(fā)抖。
薩臘氣喘如牛,瞪著眼睛在河面搜尋。
河面漆黑平靜,什么也看不見。薩臘耳邊響起梔子的話:你連親生兒子都算計,都利用,你算老幾?
19
兩名孔武有力的匪徒將荙璧架回上寨。
進屋后,不由分說將荙璧推進椅子,順手抓起桌上的書,硬塞在荙璧手里,轉身就走。荙璧動作敏捷地丟了書,搶在他們之前跑向門外,嘴里喊著梔子。兩人對視一眼,無奈地搖搖頭,其中一個伸出腳 絆了荙璧,另一個配合默契,不等他身子倒地,一把接住。
那人索性將他打橫抱起,丟在床上。
你輕點兒,他經(jīng)不起你這么摔的。另一個嘻嘻哈哈開玩笑。兩人分頭行動,一個幫忙按住荙璧,另一個找來繩子,將他四肢綁在床上。
放開我,你們快放開我,我要去救梔子。荙璧還在徒勞地掙扎怒吼。兩人嫌他煩,索性扯下洗臉巾將他的嘴系上,還給他蒙上被子,放下帳子,這才舒口氣。
就在二人一邊往外走,一邊幸災樂禍笑的時候,云不知在下寨干了一件神不知鬼不覺的事。
只見他一身夜行裝,身形矯健地在下寨和山間來回搬運尸體。
這一夜,他將尸體挪出寨,累得滿頭大汗。
樹林里早就挖好一個大坑,那些尸體現(xiàn)如今都集中在坑里,云不知在往里填土。土填滿了,他將鋤頭隨手一撂,隨后脫掉夜行衣、頭套、面紗,隨地一坐,不動聲色地抽了一袋煙。
唉,這一夜累得老夫腰都直不起來了。
抽完煙,他默默背起藥簍,扛起鋤頭,進山采藥去了。
河邊。
梔子被人拽住頭發(fā),一次又一次摁在水里嗆水。
梔子雙手在空中亂抓,在水里拍打,擊起陣陣浪花。
朱二一臉痛不欲生的表情,嘴里念念有詞:多哩多哩,多哩多哩……
梔子被提出水面,大口吐水,喘氣。
朱二小聲哀求薩臘:臘叔,求求你,放過多哩多哩,這事與她無關,是我和嫪古的錯,沒有看好她。
朱二的話被薩臘一巴掌打斷。
朱二偷偷抹了一把眼淚。
薩臘示意那人將梔子帶上來。然后他揮退旁人,蹲在梔子身邊,陰冷而小聲地問:薩龍為什么會跟你阿弟攪在一起?
梔子憤怒地瞪著他,嘴里和鼻子嗆出一大口血水。
快說,是不是你從中搞的鬼?薩臘惡獅一樣齜著牙。
梔子想從地上爬起來,剛才嗆她水的那人一只腳踩在她腰上,令她動彈不得。
你不說實話,下寨人的下場就是你的下場。
梔子不屑地閉上眼睛。
薩臘起身,示意那人將梔子扔到河里。
突然,云朵冒了出來,撲倒在薩臘腳下。
老爺,求你看在阿辛哥的面上,饒恕娃娃們不懂事吧。
阿辛哥同意我這么做,你給我滾開。
留下她服侍阿璧吧,我看那孩子中意她……
他中意誰,我都給他弄得來。
可憐的璧兒……阿龍,我的兒啊……
云朵哭得悲慟欲絕。
薩臘一聽“阿龍”兩個字,陰沉的臉稍稍緩和。但也只是一閃念,接著面目猙獰地指著嫪古:你,給我過來。
嫪古站著沒動。
你先過來將她的腿打斷,讓她長點兒記性,以后不能攛掇荙王亂跑。
嫪古還是站著不動。
嫪古你是聾了,還是傻了?我叫你打斷她的腿,你怎么回事,下不去手嗎?薩臘厲聲道。
嫪古冷冷道:是的,我下不去手。我嫪古從來不對女人下手。
薩臘氣得一腳給他踹翻,長槍飛了出去。
薩臘從地上撿起槍,舉起槍托,只聽砰的一聲,梔子的小腿骨斷成兩截。
梔子仰起頭,悶號一聲,張大的嘴里拉滿血絲,整張臉扭曲變形。
薩臘扔掉槍,眼皮都沒抬一下,轉身走了。
他一走,所有人也都跟在他身后撤了。
梔子疼得渾身簌簌發(fā)抖,兩手深深抓進土里。她把自己的嘴咬破了,一滴鮮血從嘴角流到了脖子。
云朵扶起梔子,緊緊抱住她,娘兒倆汗水、淚水、血水一塊兒往下淌。
嫪古從地上爬起來,默默背起梔子。
朱二撿起地上的槍,低頭走回芭蕉寨。
20
到屋了。嫪古的聲音傳到梔子耳邊。
放我下來。梔子聲音喑啞。
嫪古沒有猶豫,輕輕將她放下來。
云朵欲上前攙扶,被她伸手阻擋。
干娘,讓我自己走回屋吧,別嚇著他。
云朵點點頭,低頭抹淚推開門,徑直進屋。
門崗已經(jīng)換人。
是個黑臉漢子,態(tài)度兇橫地攔住嫪古、朱二。
嫪古默默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梔子。這一眼,是他們最后的訣別,而梔子卻渾然不知。
梔子撐著一條腿,耷拉著一條腿,一瘸一瘸往前移動。前面一步之遙就是門檻,但跨門檻前,她背靠門邊立了好一會兒。喘息、運氣、思考,雖然反復試了好幾次,可她意識到自己無法讓受傷的腿順利邁過這道門檻。她在想,身旁如果有朱二和嫪古多好,可以借助他們的槍當拐杖,挺直身子邁過去。她大概不會知曉,這會兒工夫,朱二和嫪古已經(jīng)被薩臘綁了,他們的生命即將結束在狹隘和偏見中。
她此刻只想跨越這道門檻,去見她心心念念的荙璧,等到她明白有的秘密藏在比自己想象更加陰暗的低處,她該如何撥亮心中的燈盞,對光明堅守下去?
靠著門邊的她,蓄積全身力氣,雙手抱起傷腿膝蓋,慢慢抬高,抬高,一直抬到讓她臉上肌肉不停地顫抖,每一根頭發(fā)絲都在流汗和滴水的高度,終于將斷腿移過門檻。
屋內(nèi),云朵一迭聲地喊著璧兒,璧兒,丫丫戰(zhàn)戰(zhàn)兢兢來到梔子面前,伸手指了指床。云朵掀開被子,只見荙璧四肢呈大字形被捆綁在床上,嘴里塞著汗巾,死了一樣沒有反應。
天哪,我的璧兒——
云朵這一聲哭喊,使得梔子整個人懸浮在門邊,靜止片刻,突然像沙雕崩潰,噗一聲跌落在地。
丫丫看見梔子倒地,嚇得瞪大眼。她不敢相信梔子的腿為何成了詭異的形狀,但那根戳在褲管上的斷骨太真實,又不得不相信。
丫丫,別怕,我沒事,麻煩你幫我請藥王來救荙璧。
梔子伸手抓扯她的褲腳,丫丫下意識后退,退到無路可退,一屁股坐在地上,渾身顫抖,滿眼驚恐。
梔子沒法兒抓到丫丫,也無法借她的力站起來。她只好用勁啪啪拍地,催促她:快去啊,救人要緊。
丫丫說不出話,又是搖頭,又是點頭,直到梔子用自己的臉和頭,一次又一次重重撞擊地板,她才像驚弓之鳥一般爬起,飛跑出去。
這時,梔子全身力氣被抽空,幾近虛脫,只能手肘撐地,慢慢朝床的方向蹭過去。她頭抬得高高的,但眼睛腫成一條縫,什么也看不清,從云朵的哭泣聲判斷,荙璧的情況很糟糕。但是梔子心里明白,自己現(xiàn)在是一點兒忙也幫不上,著急也沒用。她從倒下那一刻就打定了主意,如果荙璧有個三長兩短,她更要好好活下去替他報仇。
她蹭到床前,撿起云朵替荙璧解開捆綁四肢的繩子,還有勒嘴的毛巾。
她把這些東西握成團,放在鼻尖聞了聞,想知道有沒有血腥味。她又攀扶椅子探起身,從書桌上拿起兩根檀香木鎮(zhèn)紙,慢慢移動椅子,轉到一個背人的角落。只見她背靠墻,用毛巾塞住嘴,慢慢把自己的傷腿卡在椅子腳下,雙手抓緊椅子扶手,緩緩用力地將椅子往前推,只聽椅子下的腿骨咔咔響,梔子脖子上的青筋隨著這響聲鼓突起來,整個臉扭曲得可怕。
腿骨接上之后,梔子暗自松了一口氣。
皮肉之苦對她來說不算什么。她趴椅子上一會兒,靈魂長出一對奇妙的犄角,鉆透兒時的記憶封存庫,兒時的她,是個地地道道的苗女,也是獵人的后代,隨父上山打獵,隨母下河捕魚,打赤腳,穿草鞋,砍柴背炭,燒山砍荒,勞累取代了撒嬌,成長將年齡完全覆蓋,在她的身體記憶里,疼痛勞累都不算什么,唯有自由的心、自在的身體,才是她每天獲取力量的源泉。
接著,她抽去毛巾,擦掉滿嘴血絲,用鎮(zhèn)紙固定傷腿,用布條緊緊纏繞固定,用牙咬住布頭勒緊繩結。
在藥王云不知匆匆趕來之前,她已經(jīng)將自己的事情處理好了。云不知進屋看見她坐在地上,太師椅就在她面前放著,他便明白她做了什么。他上前伸手摸摸她的腿,彼此點頭打過招呼,云不知便去給荙璧施銀針。忙活好一陣兒,荙璧才悠悠醒來。
夜里。
梔子發(fā)燒口渴。
做夢夢見自己在河灘上奔跑。
一條大河橫在不遠處,可她跑了很久就是難以接近渴望的大河。
她的跑姿很美,身體輕盈,飄飄冉冉,腳不沾地,身旁的白鷺鷥紛紛從天而落,學她的樣子,收斂翅膀輕盈地踮步。
河灘上長著矮澤蘭,開嬌弱的小白花,水楊梅舉著半青半紫的小拳頭,在風里搖擺。幾只蜜蜂,幾只粉蝶,幾只斷了鉗夾的黑殼螃蟹,在草地上嬉戲。
梔子羨慕它們的自由痛快。同時也羨慕天邊幾只扇翅的蒼鷹。它們像畫筆在藍天上畫來畫去,抹幾筆紅,抹幾筆石青……
哎喲哎喲,奴的個挨千刀的你呀……
哎喲哎喲,你看我瞪起個賊眼睛呀……
一曲唱興正濃,門外傳來粗重的呵斥,將梔子從夢中驚醒。
丫丫,丫丫。梔子喊丫丫,卻怎么也叫不醒丫丫。她便用腳去踹,一陣劇烈的疼痛終于將她喚醒。
仔細一看,屋里根本沒有丫丫。
梔子又喊了幾聲荙璧,也沒見回應。她艱難地支起上半身,手探進帳子,摸到他的臉、鼻,感覺他還有鼻息,迷迷糊糊又一頭倒下。
屋外。月黑風高。在距離荙璧屋頭不遠的地方,有幾個人在芭蕉樹下挖坑。朱二和嫪古被堵著嘴,五花大綁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梔子再次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屋中央。
我為什么會站在這里?我的腳好了嗎?梔子感到困惑,又感到危險隱伏在暗處。
荙璧,荙璧呢?梔子撲到床前,用手探探荙璧的鼻息,又貼貼他的額頭。
他的額頭滾燙。
你們快來救荙璧,他不好了。
梔子轉身撲向門邊,拍門,打門。
梔子憤怒到五官扭曲。
哨兵只回應她一句話,門是薩爺吩咐上的鎖,鑰匙在他身上。
梔子說:你叫朱二來。
哨兵說:朱二來不了。
梔子又說:那你叫嫪古來。
嫪古也來不了。
哨兵答。
朱二、嫪古怎么來不了,是死了嗎?梔子神情悲痛而古怪。
哨兵果斷回答:是,他們昨夜就死了,漚芭蕉了。
梔子眼前一黑,差點兒趔趄跌倒,全身止不住哆嗦。
那,請你把薩爺叫來,我有話同他說。
少啰唆。哨兵粗聲粗氣打斷她。
梔子苦苦央求:帶個口信也不行嗎?荙王燒,燒得燙手。
天亮再說吧。哨兵懶懶回答。
什么天亮再說,人命關天,叫你傳個話,會死嗎?梔子扯起尖厲的嗓子喊。
會死。朱二和嫪古不是死了嗎?薩爺說得沒錯,你就是個妖孽,要害死多少人才作數(shù)?哨兵毫不含糊地罵她。他的話,讓梔子氣急攻心,操起那夜頂門的鋤頭,奮力地朝門砸去。
你是瘋了嗎?哨兵說。梔子說:是,我瘋了,被你這個狗東西氣瘋了。
砸門的巨響將荙璧驚醒。
他聲音微弱地喃喃道:梔子——
他的聲音太輕了,梔子聽不到。
她不停地掄鋤頭,徹底激怒哨兵。他把槍口從窗格子里捅進來,喝令道:快停手,再砸門打死你。
梔子說:你打死我吧,快,打死我呀,你這條看門狗。她不顧一切地撲上前,緊緊抓住槍桿,往懷里拉扯。此刻,她心里有個魔鬼般的聲音在叫囂,在慫恿她,要她把槍奪過來,一槍打死這個可惡的哨兵,然后再打死薩臘,為朱二、嫪古報仇。報完仇,她就帶荙璧遠走高飛,過往日的時光,做曾經(jīng)的自己,無憂無愁,快快活活地唱山歌,數(shù)天上的星星。
那個魔鬼的聲音還告訴她說,人,就應該是這樣的,要么轟轟烈烈,要么戛然而止。
梔子說:好,要死就死,我心里早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她一腳蹬在門上,用力拉扯那支正對著自己胸膛的槍。
哨兵的手指正緊扣扳機。一瞬間,只聽砰的一聲,槍口冒出火舌,將梔子罩在火光中。
梔子猝然松手,一聲悶哼,倒在血泊中。
荙璧從床上翻滾下來,朝梔子爬過去。他爬了一路,咳了一路血,梔子扭頭看他,兩人嘴里都是殷紅一片。
梔子……
他的聲音那么小,幾乎淹沒在抽泣中。
荙璧……
梔子的眼睛從奇怪的方向看向他。那是一個反方向,她從那個角度看向他,太可怕了。
荙璧,我……我以后不能照顧你了,我先走一步……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梔子胸口不停地冒出鮮血。由于出氣多,進氣少,嘴里鼓著血泡泡。
荙璧把她從血泊中撈起,緊緊摟在懷里。
梔子笑容燦爛。她知道自己離荙璧的臉很近,但看不清他的面容,于是伸出手,近距離地撫摸他的臉,荙璧另一半臉頰貼到她的額頭上,眼淚像瀑布一樣跌落。
荙璧,你、你親我一下,就一下,好嗎?梔子努力地說道。
荙璧哭得像個孩子,上氣不接下氣。
快……快……親我……梔子笑得越發(fā)好看,荙璧哭得越發(fā)傷心。
梔子睜著眼睛咽氣了。
荙璧暈厥過去。
21
翌日。
一縷晨曦透進屋里。
荙璧形容枯槁地坐在地上,懷里躺著一動不動的梔子。
荙璧的靈魂已出竅,與梔子在芭蕉林里翩翩起舞。
他們沐浴在陽光下,笑容十分動人。
梔子唱歌的聲音傳到遙遠的山里,從山里又傳來她的回音:
畫眉畫眉,你在哪兒呢?
我在深山,芭蕉林里。
怎么不出來?
衣衫爛哩。
怎么不補起?
工夫忙哩。
怎么不得空?
兒女多哩——
多哩多哩……
他們十指相扣,心心相連,不時在陽光下親吻,一吻便忘了光陰。
天亮之前,荙璧終是給了梔子一個漫長的吻。
吻過之后,兩人嘴上全是彼此的鮮血。
梔子死了。
就葬在她和荙璧新挖出來的芭蕉地里,一個小小土包。
三丈開外,是朱二和嫪古的墳堆。
一陣風吹來,芭蕉樹嘩嘩疾響。荙璧眼中凝結的淚珠慢慢溢出眼眶。
窗外,芭蕉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梔子,我無力實現(xiàn)你的愿望,窗前沒有瓜棚籬笆,也沒有豆角牽藤開花……你走了,我也活不成了,會很快來見你。到那時,我們就可以無憂無慮地攜手去任何光明自由的地方……
荙璧咯血在床。
郁憤地喃喃自語。
他炯炯的目光看向窗口投進的一縷光亮。那束光與梔子的身影合二為一,他也融進這束光里,伸手去抓她,卻抓了個空。
梔子的幻影散去。那束光還在,從他指間透過,照亮他溫柔好看的眼睛。
責任編輯: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