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智慧

2023年6月2日，法國特雷尼，蓋德隆城堡的外觀

15歐元，就能參觀一場800多年前的白日夢。

中世紀城堡，最能代表歐洲公元6世紀至16世紀之間近1000年文明的藝術(shù)成果。直到今天，迪士尼樂園城堡和環(huán)球影城霍格沃茨城堡，依然延續(xù)著19世紀“格林童話”般的浪漫想象：睡美人從城堡里醒來，哈利·波特在城堡餐廳打敗了伏地魔。

然而，每年迎接30萬游客的法國蓋德隆城堡既浪漫，又不浪漫。

因為它嚴格采用13世紀的建筑技術(shù)，沒有任何“現(xiàn)代痕跡”。26年來，項目完全由設(shè)計師、工人、兩匹馬、一頭驢、木炭、柴窯和一條溪流提供動力。

同時，這座“復原”的中世紀城堡也真實呈現(xiàn)了時代面貌，城堡里的生活既不豪華，也不奢侈。絕大多數(shù)時候，低等貴族和騎士也只是“湊合活著”。

在一切貼上“智能”標簽的今天，塵土飛揚的蓋德隆，以“實踐考古”那原汁原味的方式，呈現(xiàn)了歷史時期“低技術(shù)水平”的文明面貌。

某種意義上，實踐考古也是一種烏托邦沖動，只不過它不朝向未來，而是朝向過去—每一個時期的造物，都由當時的代表性技術(shù)構(gòu)建，今天看來粗糙簡陋的古城堡，在當時是頂級的防御工事和住所?；氐街惺兰o，不僅僅可以呈現(xiàn)貴族和騎士的瑣碎日常，更能展開技術(shù)所能創(chuàng)造的最大圖景，即人力、畜力和植物能源的組合下，人類發(fā)揮出的最強想象。

古怪的白日夢

1997年，一座“全新”的中世紀城堡—蓋德隆堡破土動工，計劃25年建造完畢。按照13世紀慣例，項目每年冬天停工，來年3月復工，夏季大趕進度。

蓋德隆城堡的靈感誕生于1995年。米歇爾·居約，法國勃艮第圣法爾若城堡的所有者，在磚墻下面發(fā)現(xiàn)了一座按法國國王腓力二世標準建造的中世紀城堡。

圣法爾若城堡，本來是蒙龐西埃女公爵的財產(chǎn)，她是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堂姐。居約買下這座城堡，修復了10多年，發(fā)現(xiàn)城堡里面竟然“套”了一座更古老的小城堡。

拆掉大城堡，不合適。但就此舍棄小城堡，也不甘心。居約想了一個好辦法，擇地再起一座小城堡，就按考察到的方式設(shè)計就行。

13公里外，居約花6500法郎買了30英畝地，旁邊有采石場，有池塘，有森林—建筑材料基本都齊了。而且，最近的城鎮(zhèn)距此約5公里，相對不會打擾居民的生活。

這便有了位于法國約訥省的蓋德隆城堡，它屬于“實踐考古”項目，目標是用中世紀的技術(shù)、材料和審美，重建一座中世紀城堡及周邊的環(huán)境。啟動資金是居約從歐盟、法國政府乃至地方政府和企業(yè)眾籌的40萬歐元，后來靠的是每年逾30萬游客的門票收入—每年300萬歐元以上。

蓋德隆就像一個古怪的白日夢，游客和所有工人一起“穿越”到中世紀。

1997年7月，米歇爾·居約（中）在蓋德隆城堡的施工現(xiàn)場

距離第一批石塊開采、砍削、打磨、鋪設(shè)20多年后，城堡的防御城墻、塔樓、中庭、大禮堂和禮拜堂一應俱全。石匠和采石匠密切合作，木匠和伐木工彼此照應，手工者編織著運送碎石的籃筐，推手推車的工人來回拉走建材。一旦鐵匠請假，整個工地都得停工。

蓋德隆就像一個古怪的白日夢，游客和所有工人一起“穿越”到中世紀，用“前現(xiàn)代”方法—手掌、手指、腳、肘計算長度和面積，吃著沒有土豆的沙拉，想象著800多年前古人的生活。

技術(shù)的復古

蓋德隆城堡是“腓力式城堡”。

法國國王腓力二世為鞏固疆域，建造了好幾個大城堡。建得多了，他摸索出一套標準模式，方便復制。這一模式集大成者就是公元1202年完工的盧浮宮。盧浮宮平面呈四邊形，城墻厚2.6米，設(shè)有垛口和堞眼，四角坐落角塔，中庭建有宏偉的塔式主樓。

后來的腓力式城堡，常常把一個角塔改為巨塔。蓋德隆城堡也是這樣。

從天空俯瞰，蓋德隆城堡也是四邊形。四面城墻圍起一座堡場，外有壕溝。門口一對門樓，中間是吊橋。四角配角樓，正北一座兩層小樓，內(nèi)有臥室、起居室和大禮堂。東北角矗立圓形巨塔，打仗時，這里可以瞭望敵情；城堡萬一被攻破，這里還有秘密庇護所。

建造上，兩項技術(shù)很有門道。一是采石，二是操作吊車。

蓋德隆城堡本身就建在砂巖石場上。在中世紀，各方力量會為采石場大打出手，勝利者坐收租金—前來采石的人必須乖乖掏出不菲的費用。

找好石場，采石匠清理掉地表的沙子，就能看到下方不同尺寸和硬度的砂巖石床。設(shè)計師也叫石匠大師，畢竟中世紀美學主要是設(shè)計石頭，已經(jīng)規(guī)劃好各種石頭的規(guī)格。采石匠劈開巖石，步驟有三。首先，在石頭表面找到一條裂紋，把一個金屬楔子插入該裂紋，用錘子砸實。第二，按照裂紋的走向，在距離第一個楔子30—45厘米處插入第二個楔子。第三，一旦楔子全部被敲進裂縫，石頭就會沿著這條縫隙裂開。

隨著城墻越建越高，吊裝和運送材料，必須得用吊車?，F(xiàn)代吊車的前身—雙輪踏車出現(xiàn)了。雙輪踏車最多吊升500千克的貨物，還帶旋轉(zhuǎn)功能。它的懸臂可以繞支桿旋轉(zhuǎn)360度，把貨物卸在最合適的地方。

踏車既能放在地面，也能固定在城墻上—意味著木匠要根據(jù)項目的需要，不斷拆解、重裝踏車。歷史學家發(fā)現(xiàn)，一些中世紀遺留的踏車并未被拆解，而是永久保留使用。像位于諾曼底海岸邊的圣米歇爾山修道院和上法蘭西大區(qū)的博韋主教堂，都是這樣。

城堡的軍事用途，在壕溝放水、角塔偵查、吊閘刺敵、箭眼射箭等方面均有表現(xiàn)。但最神秘的地方叫“謀殺孔”，一般設(shè)在門樓通道的拱頂上。

中世紀的生活并不浪漫，只是在19世紀浪漫主義思潮的渲染下才“顯得”浪漫。

2019年1月13日，兩名女子正在為蓋德隆城堡的屋頂鋪瓦

以卡菲利城堡東側(cè)主城門為例，敵軍必須經(jīng)過入口、吊閘和城門三道關(guān)卡。一排謀殺孔在入口上方，一排在吊閘和城門之間。謀殺孔就是一個圓洞，守衛(wèi)可以扔重物下去，也可以投毒物。有的謀殺孔旁邊還配有傾斜的槽道，敵軍縱火時可以由此灌水滅火。必要時，謀殺孔也能當運送物資的“快捷鍵”。

敵軍不來，城堡里的娛樂活動不能少。常見的是比武大會，在城堡中間的堡場舉行。最有名的故事來自英國國王愛德華一世，他舉辦了至少五場圓桌騎士比武大會，比賽結(jié)束后，城堡內(nèi)的盛大宴會也開了席，一些領(lǐng)主會Cosplay成亞瑟王朝的著名騎士。

有一次，愛德華一世做了個局，派侍從慌張闖入宴席，說發(fā)生了動亂，招呼大家共濟時艱。不明就里的騎士們一呼百應，熱血沸騰。愛德華一世對此次考驗十分滿意。

安茹國王勒內(nèi)有一幅細密畫《比武之書》（1465），詳細展示了兩組騎士披掛上陣、蓄勢待發(fā)的場景?？磁_上，領(lǐng)主和貴族婦女看得津津有味。比賽后，美味的大餐正等待著他們。

生活的復原

大宴會在堡場上露天舉辦。而日常進餐，通常在禮堂或餐廳。蓋德隆城堡的廚房，緊鄰儲藏室，直接通向北樓一層中庭。

面包是城堡居民的主食。蔬菜來自城堡菜園，肉和動物油脂類產(chǎn)品如蠟燭、肥皂，一般得出門去買。戰(zhàn)爭時期，牛、豬、鵝、山羊、綿羊也會圈養(yǎng)在城堡里。

一個典型的中世紀菜園，通常種有胡蘿卜、歐防風、亞歷山大草（類似蘆筍）、牛蒡和澤芹等根莖類蔬菜，蠶豆、豌豆、扁豆等豆類作物，以及生菜、甜菜、卷心菜、水田芥、南瓜、菠菜、洋蔥。

蓋德隆城堡養(yǎng)的鵝，沒事就在城堡外的匠人村里溜達，人稱“走地鵝”。游客可以選擇在城堡里吃一份“有機”中世紀沙拉。不要驚訝，13世紀還沒有橙色胡蘿卜，餐廳只供應白色、紅色胡蘿卜。

城堡里還有進口貨，比如香料、葡萄酒和貝類。香料特別貴，一盎司胡椒的價格約等于工人一天的工資。有時商人也賣葡萄干、無花果和外地水果。當時，蜂蜜是水果之外唯一的甜味劑，有些城堡會“自制”蜂巢吸引蜜蜂。

對城堡居民而言，一天里的正餐在上午10時或11時開始。早上，人們都是對付的，喝點艾爾啤酒，吃口面包。正餐則有肉，比如培根、羊肉、牛肉。而春天未必有新鮮的肉吃，因為打不到新的獵物，冬季存貨也吃得差不多了，頂多有點腌魚腌肉，全靠胡椒、豆蔻、姜和丁香掩蓋味道。晚上也是對付，但比早上好點，通常有鴿肉餡餅或鱘魚等清淡食物。

2012年7月28日，蓋德隆城堡的手工者正在制作籃子

貴族會拿專屬的高腳杯喝葡萄酒，階層較低的人只能共喝一罐啤酒。河流和護城河里的水質(zhì)很差，不能直接飲用，所以兒童也喝啤酒。啤酒經(jīng)過釀造，可去掉很多污染物，那時候的度數(shù)也比現(xiàn)在低。

這里甚至還原了中世紀艱苦的如廁條件。廁坑通常砌在外墻上，排泄物直接排放到壕溝、護城河甚至懸崖的另一側(cè)。中世紀也沒有衛(wèi)生紙，人們只能用干草或苔蘚；壕溝、護城河有時干涸，未必能帶走排泄物。就算流水能帶走排泄物，但較難通風的廁坑本身也是骯臟不堪、味道難聞。亨利三世曾因此大發(fā)雷霆，要求再加建一個廁坑，“哪怕花費100英鎊”。

浴室反而和衣帽間隔很遠。要么在一個小房間里，要么在禮堂用簾子隔出一片區(qū)域。沐浴用水提前從井里打上來，廚房加熱后灌入大木盆。木盆的小凳子供沐浴者坐浴。國王和最富有的貴族，用得起地中海地區(qū)進口的橄欖油香皂，其他人則用木灰、蘇打和動物脂肪做的肥皂。

即使貴族也很少洗澡。據(jù)說，英格蘭國王約翰一世，兩到三星期才洗一次澡。

中世紀的生活并不浪漫，只是在19世紀浪漫主義思潮的渲染下才“顯得”浪漫。那是一個平均壽命45歲、每百位新生兒成活率不足四成的時代。除了君王和階級較高的統(tǒng)治家族，絕大多數(shù)普通的低層封建領(lǐng)主、騎士家族的生活環(huán)境，和一般鄉(xiāng)間農(nóng)民沒有太大差別：城堡生活既不舒適，也缺乏衛(wèi)生條件。

他們大多數(shù)沒有閱讀、書寫的能力，晉升渠道亦十分狹窄。城堡用水困難，空氣不太流通，室內(nèi)寒涼潮濕，牲畜圈養(yǎng)在附近，蛇蟲鼠蟻橫行。

據(jù)德國中世紀城堡研究學者安雅·格雷貝和烏爾里?！じ窳_斯曼的調(diào)查，絕大多數(shù)城堡只是由10至15人組成的生活共同體，除了城堡主人及配偶，其他家族平均只有4位能活到成年的子女。仆役身兼多職，很多小城堡干脆沒有專職的戍衛(wèi)人員。

蓋德隆城堡的興建，有趣的地方正在于表現(xiàn)了技術(shù)與環(huán)保的悖論，在一個碳足跡幾乎為零的項目里，人力、畜力和木炭、水流就能慢慢搞定一個城堡，而里面的生活遠非舒適、方便、整潔。人們可以前去獵奇、學習，但誰也沒法真正生活在“中世紀”。

責任編輯向治霖 xzl@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