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邦媛先生走了。2024年3月28日凌晨1時,她以100歲的高齡辭別人間。這位生于1924年的老人,在80歲時,完成了長達25萬字的自傳《巨流河》,記錄她所經(jīng)歷的時代風云。
以下的故事,正是根據(jù)齊邦媛先生的記錄編寫而成。生者默默,死者無言。感恩先生的記錄,讓我們記住了那個風云時代里的英雄與戰(zhàn)士、勇氣與無畏。致敬那些沒有墓碑的愛情和生命!
一
1938年,20歲的遼寧青年張大飛考入了筧橋中央航空學校。張大飛的父親張鳳岐,本是偽滿洲國沈陽縣警察局局長,由于一直在私底下幫助、保護抗日地下工作者,張鳳岐最終被日本人全身澆滿油漆活活燒死、在廣場公開處決。
背負著國恨家仇,張大飛后來流亡進入關內(nèi),他一直夢想著參加抗日、保家衛(wèi)國,在進入關內(nèi)后顛沛流離的日子里,張大飛最終跟著許多東北同學一起報名參軍。成為中央航校的學生后,1941年,張大飛又被派往美國受訓,成為第一批赴美受訓的中國空軍飛行員;1942年,24歲的張大飛學成歸國參加抗戰(zhàn),加入了大名鼎鼎的“飛虎隊”(中國空軍美國志愿援華航空隊)。
這期間,有一個小他六歲的女孩,一直給他寫信。這個女孩,就是張大飛的朋友齊振一的妹妹、就讀于重慶南開中學的齊邦媛。
在那個年代,能有一位作為飛行員、殺敵報國的筆友,是少女們難以想象的令人振奮的事情。起初,在齊邦媛心中,張大飛是一個大英雄、大哥哥:
“他是所有少女憧憬的那種英雄,是一個遠超過普通男子、保衛(wèi)家國的英雄形象,是我那樣的小女生,不敢用私情去‘褻瀆’的巨大形象。”
可是,在一位情竇初開的少女心中,齊邦媛開始慢慢地對這位亂世中的飛行員英雄產(chǎn)生了許多眷戀、愛戀和思念。張大飛起初也只是把齊邦媛當妹妹看待,可他逐漸發(fā)現(xiàn),在字里行間,他竟也逐漸喜歡上了這位乖巧溫柔的女孩子,盡管他們一生中見面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二
張大飛難以抑制這種情感,1943年,25歲的他,趁著部隊換防的空隙,偷偷跑到重慶南開中學,去看望正在讀高三、19歲的齊邦媛。后來,齊邦媛回憶起這場他們此生最后的會面:
“一九四三年四月,我們正沉浸在畢業(yè)、聯(lián)考的日子里。有一天近黃昏時,一個初中女孩跑來找到我,說有人在操場上等我。我出去,看到他由梅林走過來,穿著一件很大的軍雨衣。他走了一半突然站住,說:‘邦媛,你怎么一年就長這么大,這么好看了呢。’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贊美我,那種心情是忘不了的。他說,部隊調(diào)防在重慶換機,七點半以前要趕回白市驛機場,只想趕來看我一眼,隊友開的吉普車在校門口不熄火地等他。我跟著他往校門走,走了一半,驟雨落下,他拉著我跑到門口范孫樓,在一片屋檐下站住,把我攏進他掩蓋全身戎裝的大雨衣里,摟著我靠近他的胸膛。隔著軍裝和皮帶,我聽見他心跳如鼓聲。只有片刻,他松手叫我快回宿舍,說:‘我必須走了?!裆椅丛僖娝幻??!?/p>
齊邦媛哪里會想到,這位她也愛戀著的飛行英雄,今生第一次對她的表白,竟是他們此生的永訣。
1943年下半年,齊邦媛考上了內(nèi)遷到四川樂山的國立武漢大學。但她對張大飛的思念越來越深,她寫信給張大飛,提出想轉校到位處云南昆明的西南聯(lián)合大學,原因是張大飛也駐扎在昆明附近。張大飛是惶恐的,他從心里,也愛著齊邦媛,但他知道,自己在戰(zhàn)場上隨時可能犧牲殉國,如果接受齊邦媛的愛,結果很可能反而害了她。為了保護自己心愛的人兒,于是,張大飛開始在信里表現(xiàn)出想疏遠齊邦媛,對此,齊邦媛以為:
“初讀時,我看不懂,以為他‘變’了。多年后才全然了解,善良如他,驀然覺醒,要退回去扮演當年保護者、兄長角色,雖遲了一些,卻阻擋了我陷入困境,實際上仍是保護了我?!?/p>
1945年,或許是感覺到自己隨時有可能犧牲,張大飛將自己多年與齊邦媛的書信整理成了一個大包裹,寄給了齊邦媛的哥哥齊振一,并請他轉交給齊邦媛。在給齊振一的信中,張大飛寫道:
“振一:你收到此信時,我已經(jīng)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個人都走了。三天前,最后的好友晚上沒有回航,我知道下一個就輪到我了。我禱告,我沉思,內(nèi)心覺得平靜。感謝你這些年來給我的友誼。感謝媽媽(齊振一、齊邦媛的母親)這些年對我的慈愛關懷,使我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個可以思念的家。也請你原諒我對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我請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后,把邦媛這些年寫的信妥當?shù)丶幕亟o她?!埬阄駝癜铈峦宋野桑疑八篮笾慌瓮簧腋?。”
寄出這封信后不久,1945年5月,27歲的張大飛駕駛戰(zhàn)機從陜西安康飛往河南信陽,與日軍進行決戰(zhàn)。戰(zhàn)斗中,為了掩護戰(zhàn)友的飛機,他的戰(zhàn)機不幸被日軍擊中,張大飛最終以身殉國。許多年后,齊邦媛回憶起,她在張大飛犧牲一個多月后,看到張大飛的遺書的情景:
“我于(1945年)七月六日,與許多同學搭船回炎熱如火爐的重慶,看到書桌上那個深綠色的軍郵袋時,即使媽媽也難以分辨,我臉上流的是淚,還是汗?!?/p>
三
1945年8月15日,日本無條件投降的消息最終傳來,消息傳到重慶時剛好是夜晚,隨后,重慶全城立刻爆發(fā)了一場勝利大狂歡。就在這熱烈慶祝的時刻,起先,齊邦媛也參與了這場勝利大游行,然而,當她經(jīng)過母校重慶南開中學校門口時,她馬上回想起了,當初張大飛到學??赐⑺o緊擁在懷里的情景:
“我想到張大飛自操場上向我走來,這一瞬間,我突然感到萬聲俱滅,再也不能忍受推擠的人群……我一面跑,一面哭,火把早已燒盡熄了。進了家,看到滿臉驚訝的媽媽,我說,‘我受不了這樣的狂歡!’在昏天黑地的慟哭中,我度過了勝利夜。”
抗戰(zhàn)勝利后,齊邦媛遠渡臺灣。直到1943年那場訣別整整56年后,1999年,75歲的齊邦媛終于回到南京,她特地去拜訪了被砸毀后重建的抗日航空烈士公墓。在那里,在3000多位為了抗戰(zhàn)殉國的中國空軍烈士公墓中,齊邦媛在碑林里,終于找到了張大飛的名字:
“張大飛 上尉 遼寧營口人 一九一八年生 一九四五年殉職”
齊邦媛回憶說:在許多年后,在多少個日日夜夜的慟哭以后,她才終于明白:“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物都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尋找有時,失落有時……”“張大飛的一生,在我心中,如同一朵曇花,在最黑暗的夜里綻放,迅速闔上,落地。那般燦爛潔凈,那般無以言說的高貴。”
她始終不能忘卻,那位她愛戀的英雄:“數(shù)十年間,我在世界各地,每看到那些小山,總記得,他在山風里的隘口回頭看我?!?/p>
那一場訣別之后,此生,永不能忘。
摘編自《最愛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