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游樂場
天快亮的時候,爸爸開著一輛碰碰車來了。碰碰車是UFO(不明飛行物)造型,有圓形的氣墊底座和各色跳躍的彩燈,一路奔波,UFO通身冒熱氣。爸爸翻身下車,摸索著找到我,把我拽起來拍醒,讓我?guī)ビ螛穲觥N已劬Π氡?,魂不知還在哪兒飄著,嗯嗯哼哼了幾聲,又閉眼睡倒了。他抱我下床扶我站定,打棗一樣搖個不停,喊著,兄弟快醒醒,起來玩了,咱們去游樂場。我?guī)е耷徽f,你夢游啊,咱們這兒哪來的游樂場?他說,你只管跟著我走,我給你指路。我說,你指啥路呀,你眼睛看不見啊。
游樂場賣游戲機,爸爸說,只要你去,給你買臺小霸王回來。
三分鐘不到,我就準備好了。臉都沒洗,頭發(fā)亂得像龍卷風。
雞叫三聲又是三聲,路上全是霧,什么也看不清。原本要坐爸爸的UFO,他說,沒電了,讓UFO休息休息。我問,那怎么去?爸爸讓我騎自行車載他去。我說自行車后座掉了,爸爸說不打緊,他可以坐前梁。我才十一歲,個子太低,胳膊腿不夠長,找個斜坡踩一塊石頭搖晃著站定。爸爸坐上前梁,我扶好車摟著他,他說出發(fā),我賣力一蹬,車子晃悠而去,去一座不知在哪兒的游樂場。
游樂場在哪兒,爸爸說他心里有數。至于怎么走,他說一直往前騎不要回頭,遇到路口告訴他,他指給我是走左還是右。
騎了很久,很快就到了我從沒去過的地方。遇到路口該往哪邊走,爸爸脫口而出,像回家一樣對路很熟。厲害厲害,爸爸因病致盲,走路不靠眼睛,靠心里的地圖。我問還要騎多久,他說快了,再拐幾個彎就到。我問他去游樂場干什么,他說見個朋友,他們約好了,在游樂場碰頭。
這朋友也真是,爸爸眼睛都看不見了還讓他折騰。什么人呀?我問,有事打電話不行嗎,你半路頭疼起來可怎么辦?爸爸說沒那人電話號碼,有電話號碼估計也打不通。
這是什么道理!你沒電話號碼怎么約他在游樂場碰頭?。?!
爸爸莫名說,等你長大就知道了。
真是神經。
太陽出來后,世界亮了起來,霧更大了,路在霧中被無限拉長。爸爸實在太重,斜坐橫梁依縮在我懷里。哪有小孩載大人的,我小腿抽筋力氣用光,喊著,騎不動了,啥時候到呀?爸爸探身一望,就跟能看見似的,胡亂一指說,馬上到了,就在前面。
感覺上當受騙,我喊著,就不該信你,不去了不去了。說完雙手一丟撒手不管,自行車倒地,我們滾到了路邊。爸爸摔到草叢里,衣服上全是粘毛刺。他眨巴著沒有內容的眼,說,這會兒不是你撂挑子的時候,咱們趕時間,去晚了就見不到人了。我問,這么費勁,咱們到底見誰???他說,見一個從沒見過的人。我歪坐地上,不停蹬腳說,見一個從沒見過的人?你逗我玩哪!你著急忙慌見這人干啥?爸爸回道,快走吧,一時說不清。我說,真騎不動了,你自己摸黑去吧。
爸爸扶我起來,摸索著把自行車也扶了起來。他說,別一遇事就哼哼唧唧撂挑子不干,騎不動就想辦法嘛。你聽我指揮,保管讓你想騎多遠就騎多遠。到了游樂場,想吃的想玩的,爸給你包圓兒。
爸爸指揮我和他位置對換,我坐前梁他踩踏板,車頭他把著,我捉住他的手校準方向,借用我的好眼。盲人騎車,真是好玩,我一下子來了興致。爸爸渾身緊繃攥住把手,手背青筋一片,我使壞一撥鈴鐺,嚇得他一顫。我哈哈笑,爸爸鐵掌一揮猛拍在我頭上,神魂在我身子里來回顛,半天才復位合上。
出發(fā)了,車子前搖后晃,像是踩著長短不一的高蹺。我?guī)桶职中史较?,可他緊緊攥著把手,我力氣不夠,根本扳不過來。他南我北,他左我右,車子不知該聽誰的,沒走多遠又滾路邊了。
我蹭破了胳膊,爸爸咬牙呻吟,額頭亂抖浮一層汗。我說,草那么厚,哪有那么疼?爸爸指指頭,我明白過來,忙扶他坐起,靠在一棵核桃樹下。他指指路邊的石頭,說,快,砸暈我,暈過去就不疼了。我連忙后退不停擺手。爸爸說,快,就當幫我個忙。我下不了手,把石頭緊緊抱在懷里,像抱一只羊羔。他大喊,快點,我受不了了!我小心一砸,他啊啊喊著說,你不使勁更疼。我抓緊石頭高高抬起,大口吸氣閉眼砸下,不料閃身砸了個空。睜眼一看,爸爸已躺在地上,自己疼暈了。
爸爸沒了呼吸,身體漏氣一般癟了下去,五官縮到一起。我伏在他身上哭,舉目無人,四周全是霧。哭累了,想起電視上曾演過,給沒氣的人吹氣,就能恢復如初。我開足馬力使勁吹,吹得我臉漲通紅耳朵跑氣,爸爸還真的慢慢鼓了起來。我加大馬力不敢泄氣,爸爸漸漸恢復如初,他猛然起身推開我說,不敢再吹了,再吹我就爆了。
我跳起來鼓掌歡呼,爸爸復活了,爸爸復活了!
一番休整,我問爸爸,有那么疼嗎?爸爸在地上摸了個核桃,說,腦袋里要是長一顆核桃,你說疼不疼?我問,核桃怎么能跑到腦袋里去?他說,不知道,這核桃越長越大,我快受不了了。我問,那該怎么辦呢?他說,去他娘的,讓它使勁長去吧,看它能拿我怎樣!
我問,難道要一直疼下去嗎?
爸爸一笑,說,要是能一直疼下去,我也接受。
我搞不懂。
爸爸要繼續(xù)上路,怕他再疼,我堅決要回家。爸爸說,就一次機會,這次不見就再也見不到了,萬軍,當幫我個忙好嗎?爸爸還會求人?我從沒見過,一時愣住不知該說什么。爸爸四處摸,把車子扶了起來,說,走吧。我問,這人有這么重要?他說,對我來說,跟你一樣重要。我說,那你不準騙我,保證一會兒就到。爸爸舉著核桃說,我保證,騙你就讓我腦袋里的核桃天天鬧。
我一吸氣,說,那得多疼,還是別了。
我坐前梁爸爸踩踏板,前車之鑒,這次車頭我把著,爸爸雙手扶我肩上。他說,我早該放手了,這車子以后只能靠你自己騎了。重新出發(fā),兩股勁還是合不到一起,車頭搖擺走得艱難,差點又摔倒。爸爸說,黑蛋,放松點,你一緊張車頭就會僵。他握住我肩膀,像握方向盤一樣,用身上的暗勁把我連接起來,他說,重心得穩(wěn),車頭不能晃,我壓重心你穩(wěn)方向,感受我給你的勁,哪邊重你就往哪邊輕打。父子同心,把咱倆的勁擰到一塊,都用在車子上。
爸爸踩輪,我掌方向,我倆像在馬戲團踩球一樣忙亂。我斜坐橫梁貼在爸爸懷里,心臟靠近心臟,兩顆心臟連接,感受他手上涌來的力量輕調方向。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終于,車子也和我們連接起來,它不再使拗犯倔,烈馬歸欄一般,溫順地載我們向前蕩去。
踩輪久了,爸爸也有點吃力,他老腰一弓一直來回往復,大口喘氣。我問,到底什么時候能到?。堪职趾V定說,前面就是,這回真到了。
路上有一段長下坡,車子自己跑了起來,我們一身輕松,高興喊著直往前沖。似有大手猛然一拽,濃霧在空中一甩,幕布一樣在路兩邊呼啦退開。太陽金光四射,世界清晰起來。城市近在眼前,海市蜃樓一般縹緲晃動。騎車進城,四處浮光掠影,車水馬龍人流高樓都很熟悉,但在哪兒見過我又指認不出。
爸爸說,先吃飯,折騰一早上肯定餓了。我們點了一大桌,豆腐腦、灌湯包、羊肉泡饃、炸米糕,全是我愛吃的。渾身酥麻,這些味道穿透了我,像一直埋在我記憶深處。
吃飽喝足,該去游樂場了,這一天真美好。
爸爸雙手放在我肩上,我導盲犬一樣找路,問了好多人游樂場在哪兒,他們一聲不吭只擺手搖頭。爸爸說,問也白問,這游樂場只有我知道在哪兒,你聽我指揮就行。走走停停,折返回頭再尋他路,我們像兩片連梗的樹葉,在風中飄了很久。終于,一抬頭,到了游樂場門口。
進了游樂場我溜了一圈,什么都有,就是沒有賣游戲機的。難過一下子將我淹沒。我喊著,這里不賣游戲機,你又騙我!我跑出游樂場說,你自己摸黑回去吧。
爸爸喊著,你回來,賣游戲機的還沒來呢,來了就給你買。我回喊,信你個鬼,自行車我也騎走,你摸黑走回去吧。爸爸喊,游戲機一定買,這里沒有咱就去店里。我說,現在就去買。爸爸商量著說,你先在游樂場玩一會兒,等見了要見的人咱們再去買行嗎?別費了那些老勁,最后白跑一趟。一時沒轍,我反身回來,說,再信你最后一回。爸爸手扶在我肩上,輕舒一口氣,笑說,拋下我不管,我們萬軍才舍不得。我說,你再騙我就知道了。
笑聲來回拐彎,快樂隨處飄蕩,游樂場什么都有,過山車、海盜船、空中飛人、高空秋千。問了一圈沒一個能玩,我個子太矮不讓進場,爸爸是盲人,他們不敢擔風險。爸爸站在原地四處聽了聽,靈機一動說,碰碰車能玩。
碰碰車場子里沒人,就我和爸爸兩個。挑了半天,我們坐了輛寶馬碰碰車,車頭是一只卡通老虎,老虎頭上的“王”字換成了寶馬車標。爸爸說,沒坐過寶馬,咱們今天好好坐坐。老虎沉默,眼睛閃光咧嘴大笑,笑容占半個車頭。
我和爸爸同坐一輛車,其他車沒人坐,空車啟動。我一按按鈕,老虎出山,孫悟空、奧特曼、喜羊羊和米老鼠,大家在一塊碰。你碰我我碰你,碰上分開分開又碰,我坐爸爸懷里,爸爸把著我的手渾身忙亂,我們的老虎左撲右咬,誰也不怵,喜羊羊、米老鼠早逃到角落去了,孫悟空和奧特曼沒碰幾個來回也紛紛抱頭服軟。
爸爸玩得起勁笑得氣喘,額頭浮出一層汗。他問,萬軍,你知道盲人能開什么車嗎?我說,不知道。爸爸說,你知道的,你就是搗蛋不說。我說,大風車,老水車,高速路大堵車。爸爸哈哈大笑,說,配合一下嘛,一會兒給你多買張游戲卡。我立馬回道,碰碰車。
爸爸摸摸我的頭說,開碰碰車可真爽呀!就跟我的眼睛好了一樣。
突然一個大趔趄,不知從哪兒冒出幾輛碰碰車,樣子是UFO,座位空空沒人操作,可動力十足,像山羊被抽打急了眼不管不顧撞人報復。老虎直接趴地不動,寶馬車標都嚇掉了。幾個UFO四面夾擊,我和爸爸被UFO踢起了皮球。爸爸護著我喊,來人啊,救命啊,碰碰車撞人啦。一時跑來好幾個穿制服的,UFO見狀慌亂了,趁人開門時撞倒一片奪門逃出。那些人趕忙起身,拿著繩子四處去追。
出了場子,我和爸爸坐在臺階上喘氣,到處瘀青渾身酸痛。我說,這些UFO是跟你有仇吧?他說,不應該啊,難道他們認識停在家里的那輛UFO?我說,都怪你,非要開什么UFO,還要在這UFO窩碰頭。我又問,那人到底什么時候到?。堪职终f,馬上就到,馬上就到。我喊著,你這個騙人精,說話從來沒準頭。你保證馬上就到!爸爸表情郁郁說,我給你保證。保證什么卻沒說。
制服們回來了,一人拴一輛UFO往游樂場拖。身上閃著彩燈的UFO還在抵抗,奮力往外逃。一按開關,彩燈熄滅,UFO被人迷暈一樣就都平順地跟著繩子走了。那些人拖著UFO來到旋轉木馬跟前,拆下木馬扔到墻角,木馬不動不叫咧嘴歡笑。拴木馬的鋼棍從棚頂拔出,橫插在中心的旋轉塔上,幾人合力把UFO抬起,順著鋼棍貫穿底部,咔噔一響卡緊扣牢,UFO跑不了了。
如是重復,那些UFO都被扣在了旋轉塔上。電閘一掀,音樂響起,各色彩燈閃爍晃動,一個旋轉飛車被組裝而出。UFO如木馬一樣溫順下來,繞著旋轉塔悠悠追逐上下起伏。
有人過來道歉說,可能是程序問題,一群玩具真把自己當UFO,在宇宙野慣了,怨人把它們困在這小地方,老想往外面跑。為示歉意,新安裝的旋轉飛車讓我們免費坐,想坐多久坐多久。
我和爸爸一人坐一輛UFO,UFO這下不亂跑了,遵守紀律排隊繞圈。我說,好玩是好玩,就是不停繞圈有點暈,想吐。爸爸說,驢靠布條,人靠做夢,好事得自己想。你閉上眼想象你這會兒人在宇宙,UFO正一直往前飛,看看還暈不暈。
我閉上眼,宇宙沒一顆星星,黢黑填滿四面八方。我開一輛UFO,既無來處也無去處,在宇宙中孤獨穿行。前面是黑后面也是黑,路途比人的一生還要漫長,我想,的確,這UFO怎么開都是直行的。爸爸問,怎么樣?我說,不怎么樣,更暈了,感覺這UFO在加速。爸爸說,那你可得坐穩(wěn)了,UFO可都是光速,夢里夢外過去未來,去哪兒都是一句話的工夫。我嘴一歪,說,可勁吹吧,都是你嘴上功夫。
睜開眼睛一看,不遠處有人不斷往來,快進般人影匆匆。一圈UFO像時針一樣,你追我我追你不斷加速,繞著旋轉塔趕路不停,像誰在撥動一個巨大手表。噦,我嘔出一小口,又咽了下去,忍著難受問,你要等的人長啥樣???你不告訴我,你又看不見,人家來了都不知道。爸爸說,這人三十多歲,長得有點像我,但更像你。我問,世上還有這樣的人?你又誆我!
爸爸說,有。這個誰也騙不了你。
爸爸問,你將來想做個什么樣的人呢?
我想了想,說,能天天玩游戲機的人。
爸爸說,好好想想。
我說,我不想,閑得慌不是?現在都想好了,到時候干什么?
UFO繼續(xù)撥動時間,我回頭看了眼爸爸,彩燈光影在他瞳孔里閃爍,他滿眼含情,說,配合一下嘛,一會兒給你多買兩張游戲卡。我說,吃飽穿暖,不用工作,老婆養(yǎng)我,小孩兩個。說完哈哈大笑,問,怎么樣?
爸爸也哈哈大笑。他說,有個事我一直不知該怎么跟你說,我若不說的話,別人更不會對你說。我覺得,那樣太殘忍了。
我渾身緊張起來,感覺這場景在哪兒見過,絕不是什么好事。我說,那你別說,你不說,我就假裝沒發(fā)生過。
爸爸說,這件事是沒法假裝的。
我說,你別說你別說。
他微笑著說,爸爸好愛你啊,你一直在爸爸心里,永遠都不會消失的。這件事爸爸不騙你,他指指自己的頭說,向核桃保證。
我全身酥麻,不知為何瞬間有了淚意,心里嘟囔著,好肉麻啊,突然說這個干嗎?我問,你說的事就是這個?
爸爸說,不是。不說了,那件事不說了。他說,那人可能不來了,我們不等他了。
我說,折騰一天白折騰了,坑人。等一個從沒見過的人,也就你能做出這種事。趕緊走吧,游戲機等不及了。
爸爸說,還不行,還得再等一個人。那個人,我們有二十多年沒見了。
游樂場快要關門了,不遠處有人吆喝了聲,電閘一關,所有彩燈次第熄滅,旋轉飛車上的UFO不再跋山涉水,緩緩停了下來,通身冒著熱氣。我一躍而下,哇哇哭著說,還得再等一個?你要跟我說的事是這個吧?你可真夠殘忍的!你這個騙人精,我再也不會信你了。再也不會!你自己摸黑回去吧。
眼淚停不下來,我嗷嗷哭著,左手抹,右手抹,左右手一起抹,越抹越多。我埋頭往游樂場外跑,跑到大門口,撞到一人懷里,抬眼一看是個老奶奶。老奶奶頭發(fā)稀疏,差點摔倒,佝著腰扶住我。她眼睛很亮,既含笑又含淚說,萬軍,你哭什么?我用袖子擦了擦眼淚,盯著老奶奶看,看了半天才認出來。
媽媽,怎么是媽媽?媽媽怎么老成這樣了?
我哭得更大聲了,眼淚淹沒了我……
B碰頭
抱小甜下了車,站在老家門前,我和慧慧愣了好一會兒。雜草瘋長,柿子樹四處擴張,枝葉把家門都遮住了。表姐讓我們住她家,慧慧沒同意,她說,這次一住,下次再回來就不知什么時候了。
她說的是。
母親一走,老家在心中就瓦解了,雖然房子還在。
母親最后那幾年一直住在老家,哪兒也不去,說是享受生活。臨了,她是在城里的醫(yī)院走的,立遺囑要魂歸故里,和早逝的父親葬在一起。因為鎮(zhèn)上修水庫集體遷墳,故里沒歸成,我就把父親從鄉(xiāng)下接到城里,和母親合葬在城郊的墓園。想著他們生前吃盡了苦,死后就來城里享享福吧。
福沒享幾天,母親披一身黑雨衣,在一個雨夜來找我。她一直擰著眉頭,斜倚著房門,茶也不喝,坐也不坐,讓我把她葬回老家去。她說自己只會說方言,待在城里沒人說話,實在孤獨得要命。我問,我爸不是跟你合葬一塊嘛,怎么還會孤獨?她說,只有一堆粉末,連個鬼影都沒有。
她問我小甜的兔唇怎么樣了,我說,做了手術,但效果不好,嘴有點歪,鼻子也是歪的。她說,不應該啊,難道我那受苦積分白用了?我問受苦積分是啥,她說是新人到那邊的政策優(yōu)惠,誰生前吃苦多積分就高,用積分可以兌換個愿望。我問,你提了個啥愿望?母親說是讓小甜的兔唇徹底消失,從未病過。我說,你這愿望有點難度,估計怪你積分不夠。
母親有點難過,說,早知道沒用,就兌換和你爸見面了。我在走之前,他專門托夢跟我說了個地方,讓我先不要喝那藥水,到了那邊和他見一面,見完再徹底忘了他。你知道媽天生路癡,到了那邊地方沒找著,人也聯系不上。一打聽,才知道他可能出事了。你不知道他多可憐,因為瞎了眼睛,在那邊走丟了。走丟算非法滯留,會被抓起來,不準喝忘川水,一直扎在那邊。我問,扎在那邊是啥意思?母親說,就是得一直在那邊做苦力,永遠困在人世記憶里,直到咱們都沒了,他還記著一家人,可沒人再記得他了。
是挺可憐。
我還沒來得及難過,母親話鋒一轉,說得虧了美國人,她現在在那邊還得待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寶貴,無論如何都得想辦法和父親見一面。我問,怎么還跟美國人扯上關系了?母親說,這邊也不知怎么想的,安排我下輩子做一臺手機。因為美國“卡脖子”,這會兒咱們還在攢芯片,攢夠了我才能喝那藥水上班。我說,做手機多好,只有數據,沒有情感,少受多少折騰。母親點點頭說,聽說那手機很金貴的。我說,媽,好事,你下輩子終于要享福了。
母親說,扯遠了,說回正題,要找到你爸,現在只能靠你了。
我為難地說,天人兩隔的,我上哪兒找去???
母親說,我能來你夢中,你爸肯定也能來,你是中間人,我們都來你夢中不就行了。你在你夢中找個地方,到時候咱們全家在那兒碰頭。
我問,我夢中的地方?問題是我怎么知道我夢中有什么地方?母親抹著眼淚說,剩下的你自己想辦法吧,你爸很可憐的,我的時間也不多了。
回鄉(xiāng)辦合葬儀式那天,親戚們都來了,來送母親最后一程。他們都夸我選了個好墓園,離老家不遠,離他們也不遠,過節(jié)都能來看看。最主要是母親的好多朋友也葬在里面,一伙人說話吃飯打麻將都很方便。
沒人提父親,他們對父親很陌生了,父親成了一個符號,一個遙遠的符號。墓碑上有兩人的照片,一老一少,看著像母子。兩人湊一塊抿著嘴笑,身子挺得板正,有點拘謹,也有點生疏,似都在努力想話頭。
墓口最后一塊磚壘上時,鞭炮響起,填土禮成。一家人就此徹底分開,以后連骨灰也見不到了。站在墓前,我低低傷感,想他們來我夢中碰頭這事。夢中相會,自此相忘于江湖,時間地點我定,少誰都不行。我真想他們能好好聚聚,可我哪能左右夢境?母親特意夢中來尋,這事的分量不言自明,可怎么才能辦成?頭腦空空。
真讓人頭疼。
慧慧把老家徹底打掃了一遍,到處是一種舊舊的溫馨。所有物品各居其位,慧慧只是擦洗干凈,沒有挪動。她說,這次走之前,能蓋的都用舊床單蓋上,把老家封存起來。她拿著一個U盤,說,就像這里面存著的視頻,可能不會看,但一直都在。我問,什么視頻?她說,咱們當年的婚禮視頻,你要不要看?我勒了勒皮帶,摸摸光禿的頭頂,笑著說,還是算了。
我把碰頭的事給慧慧說了說,問該怎么辦。慧慧沒笑話我,把這事當一件正經事思量。她說,這事說難不難,說不難又難,看你心意怎樣。我說,且不說在夢里找個地方,爸爸可好久沒來我夢里了,他不來,我怎么安排他們碰頭呀?慧慧說,你心里沒爸爸,他怎么可能常來。思念是一種力,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笑說,李老師,你平時給學生這么上物理課嗎?慧慧說,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臨時突擊一下,使勁想想爸爸,說不定他就來了。
我撓撓頭說,都快想不起爸爸長什么樣了。
慧慧安慰道,這不怪你,都怪時間。
按照慧慧的思路,我使勁想了想,只想起爸爸思維跳脫,行為總是異于常人。那會兒,他眼睛都看不見了,還要四處找人下棋,下真正的盲棋。自己看不見,就把我?guī)蠋退沧訄笃迓?,讓我當他的眼睛。我正是貪玩的年紀,哪受得了這樣,四處躲著他。他買了個塑料手銬,把我和他銬一塊,銬完說道,你別不珍惜,我啥都不干天天陪你玩,你以后會懷念的。我哭咧咧說,是我陪你玩吧,狗才要懷念。
除了下棋,他還喜歡唱歌,唱就唱吧,非要錄下來。為了錄歌,把學校發(fā)的英語磁帶全給我洗了。沒有伴奏,他就跑調干號,號《向天再借五百年》,號了好多遍。怪腔怪調,唱不上去的高音就朝下陡轉,嘟嚕讀出來,聽后把我笑得肚子痙攣。
不只號歌,他把我的語文課文也在磁帶上錄了一遍,說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就給我讀遍課文吧。磁帶聲音干澀,全是方言,爸爸在里面磕磕絆絆錯字連篇,可情緒飽滿,邊讀邊評點。最后叮囑我好好學習,天天吃飽,不要學壞,也不能太好,別讓人欺負,打不過就跑。他特意強調把磁帶存好,讓媽媽也學習學習,別弄丟了。我那會兒哪愛學習,更不愛學語文,聽著心煩,沒多久就重洗了一遍,錄了我癡迷的電視劇《仙劍奇?zhèn)b傳》。
慧慧說,多可惜呀。我說,誰說不是呢,我那會兒又敗家又搗蛋。爸爸雖是搞電焊的,但夢想當個建筑師,苦于沒考上大學,就買了很多書自學,雖沒學出什么名堂,可筆記做了一籮筐。我趁他生病那會兒,為了去游戲廳,把他的筆記和書分批賣光了。收破爛的問,一斤兩毛錢,賣不賣?我說,趕緊的,去晚沒機子了。
都怪時間,家里已經沒有父親的印記了。
慧慧把我引到大門處,關上門,讓我看門板,問,這是爸爸寫的嗎?我一看,還真是。上面用粉筆寫滿了數字和算式,是爸爸記的賬。門板被灰塵包漿,有點發(fā)黑了,字跡幾不可見,不留意還真不太好發(fā)現。父親倒騰過一段時間水泥,可能是那會兒寫上的。
門板上有球印,有小孩的腳印,還有我寫的一句話,靠著回憶仔細辨認,是“爸爸,給我買游戲機”。疊著這句話,還寫了很多字,這些字疊一塊互相扭纏,我竟從沒留意過,是爸爸寫的。時間在這個角落慢了下來,粉筆字受潮褪色,可一直都在,只是看不大清了。
我望著門板發(fā)愣,想著字跡也會衰老嗎,越來越淡,直至消失。
慧慧如獲至寶,饒有興致地辨認。她說,只認出了“就”和“游樂場”四個字,還有三個字不太好認。我倆共同研究著,字跡極潦草,也極淡,我們猜測、推翻,拼湊、假想,最終也沒有統一意見。慧慧覺得那三個字是“想我”和“去”。“去”我和她一致,“想我”我覺得是“難過”。
“想我就去游樂場”或“難過就去游樂場”,意思一樣。
我愣了愣神,想起爸爸離世之前,我們去過一次游樂場。他讓我?guī)タh城買藥,回來時路過游樂場,說,這輩子還沒去過,我們去玩玩?我說,你又看不見,怎么玩?他說,總得體驗一次吧。我問,那啥時候買游戲機?他說,一會兒玩完就去。
游樂場什么都有,過山車、海盜船、空中飛人、高空秋千,沒一個能玩。我個子太矮不讓進場,爸爸是盲人,他們不敢擔風險。爸爸站在原地四處聽了聽,靈機一動說,碰碰車能玩。
圍擋里全是小孩,羊羔一樣不停咩咩叫,車子把笑聲和尖叫聲碰得到處都是。碰碰車我一輛,爸爸一輛,沒有路線,也不需要方向,想怎么開就怎么開,想怎么撞就怎么撞??鞓废癖谆ㄒ粯釉谖覀z身上不斷崩開、綻放,爸爸對空氣喊著問,萬軍,你知道盲人能開什么車嗎?我拖長音喊,大風車、老水車、高速路大堵車!爸爸哈哈一笑,說,你的機靈總用不對地方。
爸爸聽聲往人堆里碰,別人見他玩得瘋,又是個盲人,都捉弄般躲著他。他到處搜尋,次次撲空,最后總是撞向圍擋。他一次次撞向圍擋,后面,一群孩子又四面八方圍著他撞。突然一撞,人仰馬翻眼冒金星,他爽朗大笑,說,開碰碰車可真爽,就跟我的眼睛好了一樣。
我碰得有點暈,想吐,坐在車上不動,遠遠看著爸爸,覺得有點丟人和難為情,又覺得他有點可憐,怎么誰都欺負他?一瞬間淚意上翻。爸爸開車四處尋找,喊著,萬軍,人呢?黑蛋、黑蛋。我熄了車,躲在角落不應聲,淚意瞬間又下去了。他繼續(xù)喊著,一種奇怪的倔強和惡作劇讓我始終沉默。爸爸急了,摸黑到處問,你們有沒有見我家黑蛋?大家哄聲一笑,沒人回應,有孩子學舌也喊著黑蛋黑蛋。
最后,我還是接他出了圍擋。
外面偏僻處,有幾輛壞了的碰碰車,落灰掉漆,沒人看管。我問爸爸還坐不坐,這里的碰碰車全是UFO,不計時不花錢,也沒圍擋攔。爸爸興頭未減,我扶他坐進其中一個,這個UFO四個輪胎,有三個風化扁了。他說,黑蛋,你也坐上來。我四處看了看,遠遠站著沒回應。爸爸拍拍自己的座位,眼睛清亮,說,來吧黑蛋,UFO就要發(fā)車了。
我反復確認沒人看我們,便坐了進去。爸爸問,說個地方吧,你想去哪兒咱就去哪兒??砂涯隳艿?,我眼珠一轉說,我夢里全是好玩意兒,能去我夢里嗎?爸爸說,哦,你這地方有點遠,不過再遠咱也一會兒就到。他一手摟我,一手打方向盤,腳下其實什么也沒有,他來回使勁空踩,原來UFO是這樣加油的。用力過猛,他把方向盤拽了下來,捧在我頭上,從左打一圈,又從右打一圈,方向盤很是忙亂。他嘴里嗚嗚加速,說,UFO真快,這會兒工夫已經出陜西省了。我說,太慢了,再快點。爸爸回,那你可坐好了,咱這車比光還快,夢里夢外過去未來,去哪兒都是一句話的工夫。我嘴一歪,說,都是你嘴上功夫,可勁吹吧。
爸爸停了下來,說,這飛船要真能去未來就好了。他莫名問了句,萬軍啊,你將來想做個什么樣的人呢?
這不是老師的活嗎?作文老讓寫這個,我的答案是要么做超人,褲衩一穿,誰都干翻;要么做個機器貓,要什么就有什么。老師總給我很低的分數,評語寫,注意審題,能不能做個人先?
我總是不知道大人想要什么答案。
我撓撓頭,對爸爸說,你來說說,你將來想做什么?爸爸四周看了看,說,將來要有機會,我就做個游樂場吧。還能這樣?我問為什么。爸爸說,游樂場多好,只有笑聲和快樂。我拍手說,好愿望好愿望,這樣我就能天天去游樂場玩了。爸爸說,是呀,到時候爸爸天天讓你快樂。
爸爸還在轉方向盤,他說,有個事我一直不知該怎么跟你說,我若不說的話,別人更不會對你說。我覺得,那樣太殘忍了。
我心里一緊,說,那你別說,你不說,我就假裝沒發(fā)生過。
爸爸說,這件事是沒法假裝的。
我問,和游戲機有關嗎?爸爸搖搖頭。我舒一口氣,露出虎牙一笑,說,那我就放心了。你說吧。
慧慧問,后來呢?
后來爸爸什么都沒說。別人也什么都沒說??鞓芬惶焓且惶欤夜烙嬎麄兪沁@么想的。
爸爸剛走那會兒,我總是做同一個夢,夢見爸爸讓我指路,帶他去游樂場見一個朋友。他們約好在那兒見面,可那人始終沒出現。我們一直等著,等人的時候,爸爸遮遮掩掩說他有件事想告訴我,可一直不知道該怎么說。我不接話茬,不停抱怨等的人太不靠譜了,到底等誰啊?爸爸沒回答,只是往遠處空洞地望著。
最后,游樂場快關門時,那人終于來了。我一看,直接愣住了。那人跟爸爸長得很像,跟我長得更像,只不過塊頭很大,走路地抖,像個扔鉛球的。爸爸站起來,眼睛不眨地把那人渾身摸了個遍,說,不錯不錯,還活著,沒長歪,有這兩點我就放心了。
我小聲問爸爸,這人是誰呀?
爸爸說,這是長大后的你。
我問,你急著見他干什么?
爸爸用看不見的眼睛看著我,輕輕說,我要死了。
每次到這兒,我一緊縮就醒了。后面經常重復這個夢,內容大同小異,可痛苦每次都很新鮮,像被卡車撞翻了一樣,倒在床上,哭得難以動彈。爸爸在的那會兒,我一直以為他只是病了,那病折磨人治不好,可從沒想過他會有一天一聲不吭,徹底消失不見。
慧慧問,你現在還做這個夢嗎?我說,很少了,為了不那么痛苦,我把什么都忘了。
那怎么行,人可不能什么都忘了?;刍壅f,有主意了,你把這個夢再做一遍,讓媽去游樂場碰頭不就行了。我說,說得輕巧,夢哪是人能掌控的,就是做了,我也沒法提前通知媽呀?;刍壅f,你真是豬腦子,哪能讓夢等人,肯定是人等夢呀,你讓媽最近天天來你夢里不就行了。我說,爸爸離開太久,他在我心里都模糊了?;刍壅f,看看那些字跡,你使勁想想,總能清晰起來。我說,光看字跡有什么用,爸爸好久都沒來我夢里了,他還在不在那邊都不好說。
重要的是在你心里。你總得試試吧。慧慧說。
慧慧拉我到房間,打開抽屜翻著一堆舊物。我看到一臺游戲機躺在角落,表面泛黃了,但其實還很新。游戲機是爸爸走后媽媽買的,她說爸爸走之前專門叮囑過,別再開空頭支票了。買回來沒玩幾次,我便沒了興頭,只要一玩心里就怪怪的,憋悶難受。
慧慧翻出一個壞了的電動剃須刀,問,這是你的嗎?我拿在手里仔細端詳,剃須刀滿是劃痕,款式老舊,刀頭的網罩都生銹了。我說,不是,這是爸爸的?;刍壅f,看來我猜得沒錯。我問,怎么了,這剃須刀有什么問題?慧慧小心打開網罩,嘴里唔一聲,只見胡須碎楂一涌而出,在空中飄飄灑灑,寂寂無聲。我渾身一揪,心里一動,錯覺有一道孱弱可憐的身影,被剃須刀長久封印,一瞬解咒而出?;刍蹎?,有沒有感覺?我神思晃蕩點了點頭,捧了些胡楂放在掌心,一時含情注目,說,時間竟還有失效的時候。
是呀,時間也會有失效的時候,只是你沒發(fā)現?;刍塾悬c動情,她說,不能什么都怪時間。
原刊責編??? 員淑紅
【作者簡介】陳小手,男,1993年生,陜西蒲城人,魯迅文學院青年教師,現居北京。作品見諸多文學刊物,出版有小說集《離開動物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