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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支離的席勒

        2024-07-03 08:42:51白琳
        小說月報 2024年6期
        關鍵詞:席勒

        這次回國,趕上了席勒的婚禮。他當然不會邀請我,五年前我們在羅馬大打出手之后就再也沒聯(lián)系過。那是個雨夜,他讓正在發(fā)燒的女友小菊拖來兩只二十八寸墨綠色行李箱,加上他的兩只行李箱,他在房間里猛塞一陣,接著一只只搬下樓梯。他沒有打車,而是將帽兜圍起,硬生生把四只行李箱拖到地鐵口。當然,他一個人是做不到的,幫他拖行李的還有小菊。

        他有帽子,我什么都沒有,燒到三十八九攝氏度,淋著雨跟在他后面拖行李拖了一公里。我跟他說我們打車吧,這筆錢我來付。他好像沒聽到似的。坐地鐵前我以為他要去我那里暫時住一兩天,可他說他要去Ponte Lungo (龐特倫格)的一個朋友那里住。我比他先到站,就那樣在地鐵里分手,我是說真的分手??煲萝嚂r,他看我走到門口,在背后叫住我,我回頭,他兩只手各拉一箱行李,雙腿打開,里面卡著兩只,就那樣古怪地環(huán)抱他所有物件,跟我說我們分手吧,然后我就到站了。我下了車才想到自己的兩只行李箱怎么辦。對他提分手倒是沒什么大的意外。其實我心里早就認定我們分手的事實了。不過那時候我還是很傻嘛,回家大哭了一場。我以為淋了雨又失戀,我的病會越發(fā)嚴重,但是沒想到第二天我燒退了,一身輕松。后來我們再沒聯(lián)系,我想行李箱就算了,我不要了。過了一陣子我好奇上他的微信朋友圈去看,發(fā)現自己大概被刪掉了,也就把他刪掉了。

        小菊抱著李德才,坐在我家陽臺上說。李德才在她懷里扭成麻花,急著逃走,她按住它的頭,說,這貓怎么越來越認生?我記得以前一來它就黏人。

        前段時間它翻圍欄跑出去一次,我到處找,以為它再也不回來,結果有天下雨它又灰溜溜回來了。他們都說我應當帶它去絕育,所以我就又花了五百歐元給它做手術……雨晴說。

        這貓真的燒錢,我可養(yǎng)不起。

        沒辦法,我那學姐說如果送不了人就扔了它,帶回家的時候也沒想著這么麻煩。

        貓還是掙脫了小菊雙臂的捆綁,從軟椅的邊緣翻滾下來,蹭著雨晴的小腿擠進廚房,在自己的飯碗前徘徊片刻,一臉厭棄地走了。

        它平時吃慣的貓糧賣完了,這次換了新的,就鬧開了絕食。雨晴有些憂心地抱怨。

        和席勒一樣,挑得不得了。小菊應和。

        我那時站在陽臺上看你們,想著下那么大雨,你們總得打輛車走,結果就那么直接上了馬路,我當下就覺得這個男的也太不像話了。

        其實我早習慣了,他一直都這樣。小菊說,伸手一撈,夠著置物架上的滾筒,粘掉衛(wèi)衣上李德才的灰毛。

        席勒消失之后,小菊還來過我們家兩次。一次是雨晴生日,我們一起吃了晚餐,她送了一支蕾莉歐的繡球花香水給她。最后一次是她要回國,我們托她帶一份文件回去,她收我們二十歐元。往后我們再沒見過,但微信還留著。偶爾翻到,也知曉近況。兩年前她結了婚,一年前又宣布了單身,現在在深圳工作。

        她也許是當時在羅馬的那一撥朋友中最后見到席勒的人。我身邊的所有人,都是在那晚與席勒失聯(lián)的。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那位住在Ponte Lungo的朋友是誰。我們向住在那附近的小林詢問,他說他并沒有見到席勒,對方已經很久沒有與他聯(lián)系了。也許就是哪個女人,他補充說,他關系復雜得很,誰知道是什么。

        異國他鄉(xiāng)的留學生活,周遭都是來來去去的影子,很難建立長久的友誼。又過幾年,我博士畢業(yè),身邊已經更換了一批友人,沒有人再知道席勒。時間非常深邃,充滿晦暗的溝壑,若不刻意追憶,我也不大能夠想得起他。決定長居之后,我和雨晴買下租住了五年的房子,房東要回博洛尼亞老家照顧年邁的母親,價錢出得十分合理。我們整理那套三室一廳的公寓時,在儲藏室兼貓房里翻出了一些東西,裝在一個橘黃色LV(路易威登)的購物袋里,塞到床底,外面堆著零散的閑置物品,落滿灰塵。雨晴把內容物掏出來,一只化妝包、一盒沒有拆封的蘭蔻乳霜、一些香水小樣,還有一個女士Gucci(古馳)背包。

        我沒有這個,是你前女友的?雨晴問。

        我不記得她有這個,再說她也不會把東西放在這個房間。

        那是誰的?

        很可能是他的。

        你說席勒?她把乳霜翻來掉去地看了一遍,說,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生產的,應該早過期了。

        要是他的話至少也五年了。

        現在怎么辦?她放下手里的東西,拉開化妝包,問。

        不知道。

        那個Gucci的包也不算便宜。雨晴把化妝包里的口紅、睫毛膏一一拿出來瞧了瞧,又塞回去,可惜道,都是好東西,丟了這個的女孩子一定找了好久,心疼死了。

        我們確實不知道如何處理這些東西,只能把它們拎到客廳。后來整個家里粉刷干凈,它們又回到了床底。李德才很喜歡和它們窩在一起,對自己另外一只用LV盒子做成的貓窩不感興趣。

        這大概是席勒留下的最后印記,也不是他的印記。

        他干嗎把女人的東西拿回家?不會是小菊的吧?有天忽而又想起來,話頭接續(xù)。

        你問問。

        不是她的。過了兩天雨晴說,她沒有丟過東西。

        那就那樣扔著吧。

        你知道她還說了什么?

        小菊嗎?說席勒?

        嗯。

        不知道?

        她說席勒在上海當了陣子MB。

        什么是MB?

        Money Boy,就是夜店男公關。

        她怎么知道?

        消費時碰到的。膽子真大,花名仍叫席勒。

        然后呢?

        然后就沒然后了,店都關了。

        她確定?

        確定,而且說他應該是那家店里最老的。

        什么時候的事?

        她剛結婚那陣子,二○一九年年底。

        我與席勒是在二○一八年初春的一個雨夜里打架的,那之前互相忍耐已有一段時間。動手之前,他是我在意大利相識最久的朋友。我們一起在佩魯賈上了語言學校,又一起讀了大學,五年后我讀了研,他沒能畢業(yè),轉去另一家私立學校念奢侈品管理專業(yè)。又過了兩年,他仍然未能畢業(yè)。不過他在羅馬活得還算閑適,除了家里資助之外,自己偶有兼職。私立學校也是貴族學校,他和一群上流子弟混在一起,連續(xù)兩年拿到了米蘭時裝周的邀請函。他身高一米九,五官深邃,社交圈浸淫過久,一些秀場的模特工作會找來,有陣子收入很好,也更加大手大腳。羅馬多的是滿足他時尚欲望的精品店,他名牌加身,我們偶爾聚在一起,他談的也大多是另外一個世界。我們交流自然稀薄起來,也漸行漸遠。

        最初在佩魯賈那座山城與席勒相遇時,他剛滿十九歲,我比他大幾個月。我們被不同留學機構輸送而來,他是山東人,我是山西人。那年一起來的人里面一多半男生身高都不過一米七,剩下的也就在一米七二、一米七三徘徊。我身高一米八五,席勒說他一米九,我總覺得他至少有一米九二。總之,我們是這群人里最高的。只有和我走在一起,他才不會將身體蜷曲成蝦米,那時候他很內向,容易害羞,甚至因為身高感到自卑——也可能是過瘦的原因,他看起來易折易損,弱不禁風。

        佩魯賈是一座中世紀的山城,矗立在翁布里亞大區(qū)臺伯河谷的一座小山上,外圈被樹木環(huán)繞,郁郁蔥蔥,是古樸的中世紀村莊。內圈則熱烈沸騰,堅固的城墻內,擁有一流的博物館、豐富的歷史古跡,是一座壯麗的藝術之城。但是我們在抵達之前對于它的了解,幾乎來自二○○七年發(fā)生于此地的一起兇殺案。那年一個英國來的交換生在住所被謀殺,尸體在她臥室的地板上被發(fā)現?,F場滿是血跡。案情曲折,噱頭頗多,媒體爭相報道,猜測兇嫌,到最后草草結案,留下許多疑點。

        佩魯賈有語言大學,是許多外國留學生到意大利的第一站,尤其是中國人。國內大型留學機構把人們往這里一倒,接下來就聽天由命,自由發(fā)展。當時的狀況是,案件發(fā)生之后的幾年里,所有的中國留學生在中介的宣傳下都小心翼翼,幾乎全部住在一起。女孩子們在安全上非常謹慎,男生們也不例外,生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中介為中國留學生租住了兩棟五層樓公寓,都離學校不遠。我和席勒就在那里不期而遇,被安排在其中一套,又同居一室。三室一廳的另外兩室,一間較大的帶獨立衛(wèi)浴的,住著兩個從重慶過來的女孩子,剩下一個單間,住著一個洛陽來的女人——那時候我們覺得她有些年紀,其實當時她不過也才二十七歲。

        女人名叫阮如安。名字拗口,她讓人喊她軟軟,說這是昵稱。但通常我們都叫她阮姐、如安姐。也不知道是哪個,發(fā)音聽上去都差不多。

        兩個重慶女孩黏在一起,上課下課,進了房間就不再出門,和我們交流不多。阮如安不同,她常在家中做飯,又得和我們共用一個衛(wèi)生間,因而打照面不可避免。

        阮如安的房間只有八平方米,說是一室,其實應該只是隔出來的一小間,以前用作儲物室,連窗戶都沒有,只能放下一張九十厘米寬的小床以及一張窄窄的寫字臺。衣服懸在床尾的一排架子上,沒有幾件。最初中介安排她和兩個重慶女孩分租有獨立衛(wèi)浴的大臥室,每人每月三百五十歐元。這個單間另外還有人住,和我與席勒那間一樣,每人每月三百二十歐元。

        誰知兩個重慶女孩并不愿意,質疑中介賺了黑心錢,明明一整套房子租下來都用不了九百歐元,現在三人間竟然要出租成六人間,價格翻了一倍都多。她們兩個站在客廳與中介對質,說如果不能合理解決,就要告到政府房管部門。盡管幾個小孩子鬧不出大問題,但也許還是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中介就問阮如安要不要住這間屋子,黑是黑了些,但好歹是個單間,甚至價格更便宜。有一個獨立單間,阮如安也樂得其所。事情真就這么解決了。

        安頓下來之后,重慶女孩除了偶爾燒飯,并不利用公共空間,自然也不會搞臟,阮如安比較愛干凈,總會順手收拾。席勒那時靦腆,也頗為整潔,再加上男孩子事少,我們居住環(huán)境比起別的公寓,竟然也算十分和諧。

        盡管念了同一所語言大學,但是課程程度各不相同。阮如安的語言水平更好,分在了外國人班里,讀B2。實際上她在國內已經通過了考試,選擇再來讀語言,是沒有申請到合適的學校。她本科畢業(yè)于一所211大學,土木工程系,在建筑院工作了四五年才選擇出來念書。和我們一群來讀大學的不一樣,她目標明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阮如安稱得上漂亮,個子不高,最多一米六,骨架纖細,頭發(fā)絲滑。她的臉比較平整,看上去清新舒服。我當時國內還有女朋友,注意力被分散出去,對身邊的女生都一概忽略,甚至現在連同住的兩個重慶女孩叫什么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凈,卻在分開許久之后還能記得阮如安舉手投足的一些片段。我想不止我如此,那年與我們一同在佩魯賈的中國人最后對她應該多少都存了些印象。她不是一眼突出的女生,起初也因為年紀略大,并沒有什么中國人追她。但開課一個月之后,她便在外國留學生里斬獲了人氣,常見往來的,有一個英國人、一個西班牙人,以及一個越南人。

        語言學校里外國學生和中國留學生最大的區(qū)別是上課的長度。他們通常不會選擇從頭念到尾,基本上都是根據自己需要的程度短暫地學習,或者視經濟狀況而定,念到一個令自己滿意或者可以負擔得起的程度就隨時結束。

        所以兩個月之后,西班牙人離開,他的空缺很快補上了一個韓國人。也正是這個韓國人,讓席勒第一次掀起了震動。

        那是個周末,小考過后,好不容易有休息的時間,我就到城里最好的超市去采購??斓街形绲臅r候,席勒睡醒起來,去衛(wèi)生間小便,看到韓國人和阮如安在廚房忙碌,心生厭煩。

        雖然沒有明文規(guī)定,但通常這樣的學生混租宿舍是不應該隨便帶訪客來的,至少要征詢大家的同意??善依镏挥兴粋€人,兩個重慶女孩趁假日去佛羅倫薩,他的意見與權利似乎無關緊要,不舒適也只能忍耐。更何況他從衛(wèi)生間出來,奓著頭發(fā)經過廚房時,阮如安還問他要不要一起午餐。

        不了。席勒說。轉眼給我發(fā)消息,家里來了一個韓國男的,你回來給我?guī)K比薩。

        半小時后,我在樓下買了三塊錢的吞拿魚比薩,上樓時嗅到濃濃的醋味,一進家看到的就是一地玻璃碴和一攤黑色的醋漬。

        怎么回事兒?

        我打著游戲,聽到她叫,跑出去一看,那個男的正把她按在灶臺上,褲子都脫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一著急伸手就拿了個瓶子……他指著地上說,我也不知道要不要收拾,他說他要叫警察……

        阮姐呢?

        她陪那男的去縫針了。

        大事化小。對于所有外國人都一樣,誰也不想搞出大麻煩。到傍晚,她回來了,神色如常,我們誰也沒有就此多談,不過很快,阮如安在留學生圈子里更出名了。

        他們真的就在廚房里做?不少人好奇,私下拉我打聽。

        不知道,沒看見。遇到這樣的問題,我也只能如實回答。過后我問席勒,他們到底有沒有什么?

        不知道,不過當時她穿得倒是好好的。

        你在外面說過這個?

        沒有。

        那大家怎么都知道?

        反正不是我。席勒說。

        宿舍生活繼續(xù),兩個重慶女孩知道這件事之后,明顯對阮如安生出幾分嫌棄。她們連樣子都不肯裝,從前還能打個招呼,現在在公共空間遇到,完全無視。我看到過她嘗試和她們講話,而對方則把她當成空氣。這顯然讓阮如安不自在起來,遇到我們難免露怯。而我多少也覺得尷尬,并且隨著時間過去,尷尬非但沒有消減,反倒膨脹起來。一種不舒適的張力充滿整個公寓,往后大家就變成心照不宣地錯時出現,有好一陣子都不再講話。

        我的不適感來自自我的懷疑。那之后或多或少,阮如安的身上忽然多了幾分誘人的氣息,很偶爾碰到她穿著睡衣去衛(wèi)生間時,我的身體多少都會有些反應,甚至有幾次,她替代了女朋友的模樣,成了我幻想的對象。一開始我覺得非常疑惑,甚至懷疑對她是不是有了些許情愫,這令我感到不安。與此同時,席勒也逐漸古怪起來,面對阮如安時他忽而有些扭捏,甚至有幾次落荒而逃。

        情欲的氣息彌漫整個公寓,我略微放下心來,明白了這不是情感悸動,只是“荷爾蒙”作祟。

        阮如安課程結束得早,第二年春天,她就不再上全天課程,大部分時間在離住所不到一公里遠的一家餐廳兼酒吧里工作,就像一些廉價偵探小說里的故事一樣,來來去去、形形色色的人聚在一起,在古老建筑里創(chuàng)造現代生活無聊的樂趣。

        餐廳是一個意大利本地人開的,文藝復興風格的普通磚石結構,底部有花崗巖柱子和薄薄的古典檐口。一共三層,最上面是一個頂樓花園,擺著幾張咖啡桌,可以將遠處山谷的景色盡收眼底——穿過教堂的尖頂,果園和農場在遠處延伸。這是一棟古老建筑,外觀看上去還算堅固,但二樓吧臺后面一道鋸齒狀的裂縫正沿著墻面攀爬,阮如安站在裂痕前打奶泡。

        工作是西班牙人介紹給她的,他以前曾在那里工作過一小陣子。原本都以為他回國之后再不復返,但復活節(jié)他短暫來了一次,約阮如安在周邊游玩一圈。

        復活節(jié)語言學校放了一周長假,我飛去德國看望剛剛抵達的女友。重慶女孩們再一次選擇出游,席勒又落了單。我問他為什么不找點事做,或者出去玩玩,他說不想與不熟悉的人同游,也提不起旅行的興趣,不如在房間里打打游戲。席勒出不了門的真實原因只有一個,對于他而言,語言實在是負累,學了又學,也仍在A2的水平,連接下來申請大學都萬分麻煩。

        意外的是只短短一周,等我們從各地回巢,卻發(fā)現阮如安已經搬走,沒有留下任何訊息或痕跡。她或許離開了佩魯賈,離開了翁布里亞,甚至離開了意大利。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沒有交新一期的房租,也沒有分攤兩個月以來的物業(yè)費、水電費、燃氣費,為了這個,我們和中介又大鬧一場,讓他拿阮如安押在那里的押金來抵。整個過程席勒尤其沉默,我問他知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搖了搖頭,閉口不言。

        她搬出去總有個動靜吧?

        她要悄悄地走我怎么能知道?

        不會是出了什么事吧?一個大活人忽然就消失了。留學生群里也熱烈討論起來。

        不是說行李都拿走了嗎?

        她關系那么復雜,誰知道是不是被奸殺?

        沒必要這么詛咒人吧……

        有人知道她家人的聯(lián)系方式嗎?

        …………

        過兩天,群主發(fā)了一則聲明,通知所有人阮如安現今落腳巴塞羅那,正在上一個短期的建筑課程。也已聯(lián)系家人,一切安好。

        就這樣一小波風浪止息。盡管偶爾還有人時不時翻出她的過往咀嚼兩下,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關于她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了。

        時值春日,正是留學生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阮如安的小單間一直沒有租出去,空在那里。起初席勒只是進去睡個午覺,他說沒有光線反而睡得安心,之后他夜里也睡過去,再往后他的一半行李也搬了進去。后來他干脆白天夜里都縮在屋內,不知道做些什么。到了夏天,我們都勉強通過了考試,八月離開這座山城時,他才從那個幽黑的殼里走了出來。

        你吃什么長這么高?

        后來的生活里,很多女孩子問過席勒這個問題。我總會聽到一樣的答案:一種插了根棍子的一塊錢面包。

        棍子面包?

        嗯。

        騙人。

        沒騙你。我上初中的時候都不吃飯,只吃這個。

        為什么不吃飯?挑食?

        我父母忙著撿垃圾,顧不上給我做飯。

        撿垃圾?

        嗯,我父母是撿垃圾的。

        我不信,撿垃圾你能在這兒?

        要飯的比高管賺得還多。

        倒也是。那也不能就讓你餓著,他們也不給你錢?

        一天五十元錢。

        那很多了。為什么只吃面包?

        垃圾場旁邊有個小賣部,我去的時候順手買一根,不是吃它還不一定能長這么高。

        騙人,我不相信。

        …………

        對話總是在嬌嗔與戲謔中進行,席勒說的卻也是實話。

        他在垃圾中度過了童年少年。家里擁有一個非常大的金屬廢料場,高中住校之前他常常在周末去那里,翻找成堆的散熱器和成桶的破管、銅鍋、錫制門擋、裝飾藝術風格的煙灰缸和黃銅模具,他與這些東西為伴,坐在廢品堆里練習素描多過與人交流。他還有個姐姐,大他十五歲,在他來意大利之前已經開始跟父親學做生意。垃圾場確實不是那么簡單的垃圾場,姐姐也不是簡單的垃圾場場主,她從波士頓大學拿到金融學位,在愛爾蘭的一家銀行工作了幾個月,然后就回了家,在金屬廢料場工作,主要負責金屬加工和與客戶打交道。姐姐感情淡泊,個性強悍,沒有等到席勒成年,就告訴他他只是塊廢料,不要肖想(閩南方言,妄想)這份家產。

        這一點上席勒的父母也早有安排,他們從未想過要把產業(yè)留給他,比起一個打小成績優(yōu)異的繼承人,凡事乏善可陳的席勒身上唯一的優(yōu)點恐怕只有身高了。他們對于他的期望,就是在外讀一個學位,回鄉(xiāng)安排穩(wěn)定的工作,過庸常卻從容的一生。

        離開佩魯賈,我與席勒一同到了羅馬,他讀一所藝術院校,我選擇了金融專業(yè)。學校分處兩個不同的區(qū)域,于是也就各自重新找了房子。忙碌著適應了一年,都有了不少變化,那是我們急劇成熟的階段——至少我們都如此認為,互相較勁,裝作世故,彰顯在異國他鄉(xiāng)過得游刃有余,但也時不時來場崩潰。

        那一年我的生活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就是與初戀女友分了手。這不是我們第一次分手,但卻是最后一次。我們高中談了三年,我準備出國那段時間在北京學語言,短暫分開過一陣子。五一勞動節(jié)回家,卻接到了她的電話,她約我去看電影,在影院里主動和我接吻,那之后我們去了酒店,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蛻變。

        我以為我是要和她結婚的,這個純情的想法一直持續(xù)很久。我認定她當時也是這樣想的,因此哪怕是在分手之后的好幾年,我又談了兩段感情之后,也仍然對她的轉變百思不解。

        她比我晚半年來歐洲,這之前什么問題都沒有,反而是到了德國之后,忽然就與我疏遠起來。從佩魯賈的那個復活節(jié)開始,我滿心歡喜地去找她,以為兩個人會濃情蜜意黏在一起,但卻獨自睡了一周的宿舍。她給我找了一個臨時住所,是一個出游的朋友空下的房間,也是與另外三個人分租,居住條件甚至比佩魯賈更為艱苦,廚房里爬滿蟑螂。每天半晌午她來找我,我們就在火車道邊走走,去鎮(zhèn)上的香腸店買點食物果腹,夜里她從不留宿——不方便,她說。

        我們可以去找別的地方住。我數次提議,但都被拒絕。錢要省著點花,我家沒你家的條件,等等。她說。我實在不清楚她的想法,這一切聽上去都是借口。如今想來,那次德國之行,似乎我滿腦子都是與她上床的念頭,對坐落在河岸森林密布的山坡、小鎮(zhèn)上被綠樹掩映著的街道、周邊參差錯落的紅色屋頂、大片綠色的葡萄園以及雨后發(fā)出鐵銹味的火車道全都視而不見。

        我與她睡覺的次數有限,在分開的時間里,身體上的感覺淤積起來,急需宣泄,她不會沒有意識到。在返回意大利的飛機上,一個隱匿的念頭浮上心頭,我努力掙脫,卻無論如何都甩不干凈。我想她大概有了別人。

        這個想法得到了否定的回答。沒有別的男人,她說,從來都沒有。

        我只能相信。

        來到羅馬之后,我尚未完全適應新的大學生活,在每天聽不懂課程的焦頭爛額中收到了她的分手短信。她說我們不合適在一起了,因為遠距離的關系,等等。我再次詢問她是不是有了新戀情。

        沒有關系,你實話告訴我就行,我不會說你什么。

        沒有。她斬釘截鐵。

        那因為什么?

        就是我跟你說的那些。

        我仔細回想她究竟說了哪些話,浪費了諸多時間卻毫無建樹。過去的細節(jié)攪成一團,絨球一般,找出線頭都極為艱難。

        那之后我與她糾纏了一段時間,圣誕節(jié)還飛去尋求復合。但到了小鎮(zhèn)才被她的原室友告知,她已經轉去了法蘭克福上學。我發(fā)消息問她的住所,等了一天都沒有收到回復。半夜里我鬼魅一般沿著和她走過的鐵道走了半個小時,實在受不了冬夜的嚴寒,打著戰(zhàn)返回了酒店,第二天一早飛了回來,就這樣了結了一切。

        到底是為什么?她是不是覺得和我在一起自卑,我花錢太多?她總是說想要公平一點,可我就是想要她玩開心一些。再說也真沒有多少錢,男女朋友算那么清楚干什么?我喝著酒詢問席勒。

        我不是她第一個嗎,怎么就分得這么草率?

        我覺得她是愛我的,對不對?

        為什么一定要分手?也沒有那么遠,飛機票那么便宜,見一面多簡單的事兒……

        我知道她沒有男朋友。我找了人問,都說沒有。

        她微博也不更新了,要是有男朋友應該會曬出來。

        …………

        也許厭煩了我訴苦良久,喋喋不休,席勒終于開口,淡淡道,可能換成了IG(照片墻,一種社交應用軟件)。

        這句話點醒了我。那時候我還沒有開始使用這些社交軟件,為了她我當即注冊了賬號。下一步怎么辦呢?我該怎么找到她?我問席勒。

        你可以試試看她經常用的昵稱,或者她名字的拼音,或者現在用的音譯,或者試試看加上生日數字……他建議。

        我嘗試了許久,刷過幾百個可能相關的用戶,還是沒有結果,只能再次求助。

        怎么辦?

        聯(lián)系她認識的人去問。

        原本就應該這樣。很快我就問到了她的賬號,甚至還附帶了別的軟件賬號。一個個追蹤,發(fā)現自己需要通過驗證。

        如果告訴她是我的話,她一定不會同意。不如你幫我加加看。

        我也不怎么用。

        我只想看看她現在到底怎么樣,你加她試試。

        席勒猶豫片刻,還是照我說的做了。

        大約一周之后,他打電話來告訴我,她通過了他的申請,他們在網上聊了一小會兒天。他問她有沒有男朋友,她大大方方告訴他不是男朋友,是女朋友。

        這個信息我消化了幾天,最后還是忍不住去找席勒,通過他的賬號把她放在社交媒體上的照片翻了個底朝天。后來我才意識到,她的新戀人就是舊室友。她們聯(lián)合起來,把我耍得團團轉。繼而我又想起曾對她提到過席勒,不止一次,也讓她看過照片,所以她無論如何,都要用這種迂回的方式,告訴我事情的真相。

        等我冷靜下來,所有復雜的線索都證明一切事件都在以某種方式井然有序地進行。生命無限豐富也總會清晰。在初秋傍晚的暮色中,我坐在席勒畫室的窗前,抬起頭來,目光渙散。畫室所處的街道充滿個性——松弛的聲音、沒有品種的狗、自由散漫的著裝方式。那一刻非常寧靜,也特別平和。人類生活的復雜性是無法擺脫的。我們是一個潮汐池,充滿了各種物種。我們在公共汽車上、在超市里、在咖啡館里,都是做出各種不同選擇的人。我想這個世界本就應該充滿各種觀念、傾向、品位、想法、信條和行為,世界上的每個人生來就有個性,并且完全有權表達它。

        這種想法令我略感振奮,也可能前女友愛上一個女人而不是男人,對我而言恥辱感降低許多。我只是不能夠理解那些年自己存在的意義。我看著樓下并不匆忙的人們,想如果我攔住這些人中的任何一個并仔細盤問他們,我們會不會有共同的經歷?

        這一切想法都讓我很頭疼,我攥著手機,喪失了再看一遍的意愿,況且,在我面對自己的驚奇時,還有另外一個更為巨大的驚訝在我的嘴巴里盤旋。

        席勒確實不怎么用IG,他的賬戶只關注了兩個人。退出頁面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張照片,一個女人側身站在陽臺上,穿著只用幾根細線綁好的比基尼,乳尖下墜,屁股翹挺,好身材一覽無余。她秀發(fā)如瀑,模樣清晰,下面寫著“Ruanruan0222”。

        這不是阮如安嗎?我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指著屏幕問。

        他一把從我手中奪過手機,有些惱火,隨后他縮回沙發(fā),雙唇緊閉,不再講話。他皺著眉頭盯著屏幕,指頭忙碌,打起了游戲。我在房間里尷尬了一小會兒,想說什么都覺得堵塞,最后默默背起包起身離開。

        我上了地鐵的第一件事就是搜索這個賬戶,阮如安沒有設置權限,照片可供所有訪客盡情瀏覽。但我很快關閉了頁面,因為那上面統(tǒng)統(tǒng)是一些大尺度的照片。

        我迫不及待地回到公寓,全然淡忘了自己的事兒,專注在這一重大發(fā)現上。我一幀一幀翻看了阮如安的照片和文字,接著順其自然找到了更“精彩”的內容。

        所有正規(guī)社交網站都在竭盡全力阻止成人內容的肆意宣傳,但注定是一場失敗的戰(zhàn)斗。這里幾乎成了色情明星的引流通道。阮如安不是大博主,當時只有三萬四千名的追蹤者,但不妨礙她在其他視頻網站上的播放量數倍數十倍地增長。很快我就找到了她的一些“作品”,只看了幾個封面介紹,身體就有了反應。

        接下來的許多天,我沉迷在這些視頻中不可自拔,像只發(fā)情期的獸類,跟著阮如安的起伏不斷攀上高峰。在這個過程里,我也充滿疑問與好奇,我聯(lián)系席勒,卻打不通他的電話,短信也有去無回。

        席勒沉沒了,再無音信。

        我并沒有想到這樣和他一別就是整兩年。初期我嘗試多次邀約,但幾度無回復之后我很快就投入自己的生活。學業(yè)進入正軌,交了新的女朋友,也很快發(fā)生了關系,但有好一陣子,能夠刺激我深層欲望的,仍是阮如安的視頻。她發(fā)布的這些內容的定位都在意大利,說明有中文有英文有意大利文。在那個領域,她算是播放量比較高的亞洲博主,有幾個比較固定的搭檔,也有一些偶爾新鮮的怡情??傊俅我姷较罩?,我已經對阮如安的身體了如指掌。這是我在佩魯賈時萬萬不會想到的。

        席勒再次來我家是在一個仲夏夜。他拎了幾瓶啤酒,從玄關走進來,個子似乎又高了,頂到門沿,頭發(fā)長到肩頸,有些自然卷曲。他看上去更不快樂了,或者更確切地說,他承認了一種似乎一直存在于他內心的不快樂。

        傍晚收到短信時我十分意外。你還住不住那里,晚上我去喝一杯?他寫。

        來吧。我回復。

        我與席勒的友誼就這么接續(xù)上了,其實它在我心里似乎也從未真實地斷裂過。他穿過我的房間,拉開推拉門,走上陽臺,在一把棕色折疊椅上坐了下來,將酒瓶扔在腳邊,自然得就像是昨天方才見過,也從未發(fā)生爭執(zhí)。晚上八點鐘,樓下的餐廳剛剛開始營業(yè),街面上的車輛也川流不息。馬達聲、人語聲、杯盤碗盞的叮咣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十分嘈雜喧鬧,與暑氣熱浪一同沸騰。這樣的環(huán)境讓他很是舒心。

        我和她還有聯(lián)系。不等我問,他直接說。

        一直都有?

        也不是,斷過一陣子,前陣子又聯(lián)系上了。

        怎么回事?

        你看了,那些視頻?

        嗯。我老實點頭。

        她跟我說想要拍一期新鮮的,問我有沒有興趣。不用露臉,戴面具就好。

        你怎么說?

        我拒絕了。她說是有報酬的。她說了一個數字,很高。

        那你呢?

        我現在在猶豫。

        你缺錢?

        有一些。

        不是家里會給你?

        總之是我自己想不清楚。他回避掉我的問題。

        這個涉及隱私,我覺得還是不要問。

        你知不知道她現在靠這個賺了好多?

        應該。但如果是我,還是……我原本想要說拒絕,可是話到嘴邊,卻感受到了下腹一陣沒來由的悸動。我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早已經被阮如安蠱惑,除了報酬之外,想到更多的是和她真實的接觸,于是我轉口問,你是不是很想和她真的有一次?

        席勒抬眼看看我,忽然笑了,說,我已經跟她做過了。

        做過了?什么時候?

        在佩魯賈,她是我的第一次。

        在佩魯賈,復活節(jié)假期眾人離開之后,阮如安重蹈覆轍,把男人帶回了家。進入了春夜,空氣清新,充滿濕潤的草木味。阮如安帶著西班牙人,穿過前門,進入我們的隱私空間。陌生和熟悉遠近交織,她知道席勒的存在。

        這一次她是夜里悄悄回來的,但還是在房間里弄出不小的動靜。他們連體行走,穿過厚重的呼吸,穿過客廳里椅子的陰影,穿過廚房里散不去的煙霧,任自己的倒影在物質上滑過。當天的冷雨扼殺了一半的春天,明明應該柔和,卻是佩魯賈真正悲傷的時刻,因為它不自然,一個年輕的靈魂無緣無故死了。當然,席勒并不能感知,而是忍無可忍,半夜敲響了八平方米儲物室的門。

        我們說過不能把人帶回家里。阮如安走出來的時候他厲聲指責,卻意外地發(fā)現了她的鬢角有拭過血的痕跡。

        怎么回事?

        沒關系。

        他打你嗎?

        和你想的不一樣。

        西班牙人從阮如安的身后走出來,身材瘦小,棕黑色頭發(fā)向后梳直。他面色蒼白,輪廓分明,鼻子略長,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吻。來找我。他說。隨時都可以。

        好。

        把他送出公寓,折返回來,阮如安在餐廳一角坐下,和喝冰鎮(zhèn)可樂的席勒面對面。

        我要他這樣的,但是他對這種事很陌生,沒有掌握好分寸,也嚇了一跳。不怪他。

        你不能繼續(xù)這樣,如果被人知道……

        那就幫我保守秘密。

        不是我?guī)筒粠湍?,是你不能這樣……

        怎樣?阮如安將支起的腿放下,又緩緩搭在他身上。如果你想,也可以。

        第一次的誘惑,是逃也一般的拋下的。

        第二天中午在廚房碰到她,她剛沖過澡,洗去前夜的所有痕跡和氣味,收藏了疲倦的皮膚,穿好衣服,煮咖啡,打開窗戶。陽光透進來,她用兩只手握住杯子。外面是一碧如洗的晴天白日,她溫婉而柔軟,清爽且沉靜,看著和欲望不大沾邊。然而席勒正好相反,他一夜未眠,心亂如麻,在凌晨合了眼,卻又被噩夢反復扯醒,再次睜眼已經過了中午十二點。從床上爬起時他恍惚而茫然,試圖阻止那些同樣逐漸清醒的、微小而細密的念頭吞噬意志,也知道自己注定失敗。

        他聽得到她在外面制造的聲響,還是硬著頭皮走了出去。從衛(wèi)生間返回時她截住他,說,反正我們沒有什么事,一起出去走走怎么樣?

        他莫名地點了頭,吃掉一塊她做的三明治,穿戴整齊走了出去。

        從住所下樓,沿著大街一直往上,走到頭就是小鎮(zhèn)的最高處,觀景臺下郁郁蔥蔥中一片又一片漂亮房子,一直延續(xù)到二十公里外的阿西西。天氣好的時候,坐在城墻上眺望遠方,山脈丘陵配著藍天白云,一幅詩意盎然的美景。當夜晚降臨,坐在城墻上,看著遠方星星點點的燈火,就像是一塊巨大的黑絲絨上面鑲嵌了無數的碎鉆。

        午后日光濃烈,卻是什么風景都干巴巴的。佩魯賈的古城中心小而緊湊,差不多半天時間就能轉完。他們沿著歷史中心往邊緣走去。假日里所有的店鋪都大門緊閉,街面上沒有人跡,有一剎那,席勒覺得自己和阮如安是世界上僅存的人類。

        我工作臺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幅特別糟糕的畫,你有沒有印象?路過打工的餐館時阮如安問。

        不記得了。席勒軟弱地說。僅僅是四月,太陽就要把他曬化了。他問,什么樣子的畫?

        一個男人的肖像,靠著窗子,吸了煙斗,看起來像一個邪惡的機器人。

        沒有印象。他努力想了想,還是毫無印象。原本那家餐館他去的次數就很有限。

        你什么時候開始學畫畫的?她轉換了話題。

        小學吧。一開始就是自己畫,正式學是在讀高中的時候,感覺成績考不上大學才學的。

        那你小時候是喜歡畫畫的?

        就是玩。我爸的工廠出售再生木材,整天都在拆遷現場,他們在殘骸中尋找可以打撈的東西,我跟著一起。他主要是去收牛羊圈里找來的托梁,或者老房子里卸下來的橫梁。我不喜歡那些,就看他們堆在院子里的鍋碗瓢盆、舊門板、牌匾、煤氣燈什么的,自己在作業(yè)本上亂畫。

        可能那里面有些寶貝。我在鄭州讀書的時候,有時去古玩市場看看,里面有賣以前舊的木材,賣得很賤。我老師很喜歡收那些東西,可以根據木材看出年代,他是搞古建的。

        嗯。

        雖則是漫無目的,但最后還是走到了Orto Medievale。這座中世紀花園矗立在一座小山上,是古老本篤會修道院的花園。說是花園,其實是修道士種植草藥和蔬菜的地方,現在成了佩魯賈大學植物園。從前花園中的草木,連位置布置都是根據宗教和文化標準做出的,煉金術士的實驗室就在旁邊,在那里誕生了許多傳說、迷信和符號?,F實、形狀和維度總是與超然的事物聯(lián)系在一起。

        說這里有兩百多種植物。兩個人在花園里穿行而過,四周靜悄悄的。阮如安指著一個說明牌,說,這片花壇里有藥用和食用藥草,還有僧侶們周五的主菜。

        為什么只有周五?

        不清楚。

        萬籟俱寂。面對山谷,卻感到空間變得緊縮受限。生活可以在修道院的范圍內開始和結束。靈魂和身體所需求的范圍也許很小。

        山谷邊涼風習習,身上的汗意減退了許多。席勒在噴泉上接了水,一口灌下,這才看到阮如安洗了臉,胸前浸濕了一大片。

        你以后是要當畫家嗎?她坐在背向山道的長椅上,出其不意地問。

        不會,我沒那個天分,只能看到實實在在的物體,沒有更多想象。好作品應該有感情,以及多重層次,而不僅僅是一個平面。

        我不喜歡。

        為什么?

        感覺高高在上。好像有感情就高高在上。我覺得只看到外觀,仔細看,也很了不起。

        嗯。

        我問你一個庸俗的問題。

        什么?

        你有沒有什么理想?就是你有沒有什么想要做的事?

        暫時好像沒有。

        你不問問我嗎?

        不是當建筑師嗎?

        那有什么可稱為理想的。

        那是什么?

        我想要當個妓女,很小的時候就很想當妓女。

        Minimetrò(迷你地鐵)往山上攀爬的時候,阮如安站在車廂頭,十分興奮地說,這是我第一次坐過山車。

        這不是過山車。

        對我來說就是。

        這種小型地鐵建在高架場地上,懸掛于建筑之間,連接山下與古城,全長四公里,有兩個終點站和五個中間站,穿過兩條隧道。行至名為Pincetto的中央總站,抵達歷史中心。每兩分鐘就會有一班,它沿著軌道攀上山丘,駛入隧道,最終把人們帶入佩魯賈。

        回程時他們一同搭乘了這種玩具式的交通工具,她站在窄小的車廂前端歡呼,看著像一個小女孩,與昨夜跟前夜的她極具反差。他走累了,和她在一起時他很緊張,挺直肩膀,把棒球帽拉得很低。

        下車后他們經過了幾個正在修建的路段,蜿蜒前行通過腳手架和膠合板屏障、施工坑和鐵絲網圍欄。

        我第一次就是在工地上。她轉頭去看席勒,那時候和你差不多大。當時覺得自己很小,現在感覺也沒有很小。

        他不知道如何應對,肩頸縮了起來。

        我知道你覺得我那個,但是我確實喜歡。高中我就想過去援交,念大一的時候也做過一陣子小公主——只賣酒陪唱的那種,但在我陪酒之前,我想做的確實就是當小姐,陪酒反而是最后退而求其次的選擇。那時候我身邊的人都跟我說,陪酒還好,但絕不要墮入風塵。是不是很好笑,她們竟然還這樣勸我?

        為什么非得這樣?他遲疑著問。

        她沒有理會這個問題,自顧自說下去,我大學那時候,覺得

        你變了很多。盡管知道這是一句干枯的調式,我還是忍不住說。

        你指什么,開放嗎?

        也不完全……我勉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穩(wěn)定平和。

        她給的錢很多。這次他沒有露出戲謔的表情,而是很認真地說。

        自那之后,我停止觀看阮如安的視頻,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了什么。也許我并不想看到只有面孔被遮蔽的席勒,更不想對著每一個戴著面具的男人的軀干判斷他的屬性。不過那時我還仍舊持續(xù)追蹤阮如安的更新,只在頁面上閱讀概要說明。從另一個角度看,我或許又在等待席勒的出演——我混亂且糾結,持續(xù)感到不安,一種深潛的念頭幾度要浮上海面,被我強壓下來。到最后,席勒竟然像是一條我的防線,將我與阮如安隔離開來,仿佛什么時候他再次鉆進阮如安的體內,就會引來一場我的悲劇。無花果的入口處設置了誘殺裝置,以摧毀來訪者的翅膀,這樣它就永遠無法拜訪其他植物——至少我明白自己一定會被捕殺,死在花苞里,成為人們嘴里咀嚼的無花果黃蜂木乃伊。

        接下來的時間阮如安的粉絲爆炸式增長,大概因為她開始和不同的人合拍影片。其中幾個合作伙伴,在平臺上早已經是百萬播主,他們顯然幫她引來了不少流量,我想這是普通人席勒無法做到的。

        她為什么對席勒提出邀約?偶爾這個問題很模糊地在我腦海里一閃而過,我勸說自己離他們更遠一些,這也許是動物趨利避害的本能。我不再努力分解自己,追蹤深層的內核,而是很快樂地融入普通的留學生活。為了和其他人一樣,我放棄了四分之三的自己,這讓我感到安全。

        雖然和席勒再次有了聯(lián)系,但是我們的關系明顯沒有在佩魯賈時那么親近,這是必然,絲毫沒有令我感到失落和不安。接下來的幾年,我更加體會到人生就是不斷地相遇與告別,我有了新的社交生活,與席勒的聯(lián)系并不密切,有時候兩三個月見一次,也有時候一年半載不打照面。倒不是我薄情,而是席勒似乎異常忙碌,有好幾次約他見面,他都說沒有時間,再往后我就不再主動。但華人圈子真的不大,六人定律讓我時不時從根本不熟悉席勒的人口中聽到他的消息,斷斷續(xù)續(xù)能夠拼湊出一些零星章節(jié),他與多個熟齡女性過從甚密,某種能力在傳言中得到了夸張的強調,他也因此小有名氣。

        他自己并不避諱和姐姐們交往的事實,和我見面時也偶有談及。印象比較深的是一個他稱為瑞姐的女人,我們二十四歲時她四十二歲,在Lucio(盧西奧)開一家自助日料店。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許是為了在無所事事中尋找新鮮,二十四歲的席勒在那里工作了半年。

        這家店我去過,通常是和外國朋友一起。店門口掛幾只燈籠,上面寫著些日文。內部裝修稱得上馬虎,全部是棕紅色調,占地面積很大,前廳是小隔間,往后是一個橢圓形“肚腩”,容納了四五十張四人座,再往后靠墻一溜躍層,是沙發(fā)和卡座的集合,供給人數多的團體。這種吃到飽的日料店都是中國人開的,在羅馬頗有人氣,因為實惠便宜。午餐十四點九九歐元,晚餐十八點九九歐元,菜單上不遺余力地標注多種語言,除了供應日料,當然還有中餐,但是大部分人主要來吃壽司,從玉子燒、金槍魚腩、腌魚子,到星鰻、鰻魚、海膽、鮑魚,還有幾十種壽司可供選擇。盡管昂貴的食材總會因各種理由沒有貨,但不影響食客在這里感受到低廉消費的快意滿足。

        起初我以為席勒的工作是端盤服務員,卻不料他在后廚握壽司卷。

        這個工種賺得多。他說。

        但要有技術,我看……我想說我看過一部日本壽司的紀錄片,幾乎是以藝術的形式對待每一個手握壽司。

        根本不需要。席勒打斷我,你指望在這里吃到什么?能給你好好捏就不錯了,我只學了半個下午就能上崗,反正醋飯和生魚片都已經由師傅調制好了。他邊說邊從自己的碗里舀出一團米飯,放置在左手四個手指上,右手的大拇指與食指圈成“U”形,把飯團的輪廓捏成橢圓,同時用左手大拇指輕壓,把一片蘸醬牛肉鋪在上面,反復又壓了幾次。全程竟然有模有樣。

        不過你還是別去那里吃了。席勒向我展示了最后成品,將它丟進垃圾桶說。

        為什么?

        你下去過沒有?

        下去,哪里?

        餐廳的下層。

        如果不是席勒,我想我永遠不會曉得這家壽司店還有地下一層空間。那里有一個意想不到的大衛(wèi)生間,男女各有三個隔間。大理石盥洗臺前甚至還配著整面玻璃,水池上擺著洗手液和乳液。之所以令人感到驚訝,是因為這種在國內隨處可見的設計,在歐洲窄小的餐館里無處安置。它是充滿中國特色的罕見角落,連熏香都是茉莉花味。

        “一葉扁舟輕帆卷,暫泊楚江南岸”,中規(guī)中矩的楷書下面還有一行英文:

        My shallopsail is low withdrawn

        At River Chu on southern shore,to touch

        不知是誰譯的,全無意蘊。這張打印的字畫被裝上紅木色鏡框,懸在墻壁上,以它為界,是男女的分別。洗過手,我在卡座上坐下,抽一支煙,知道是最后一次到這家店里來。二○二一年的三月十三日,羅馬城里正在飛雪,如果不是為了吃一頓免費午餐,我的朋友們應該都不會賞光,即便是到場的友人,也多少有些帶著笑意地抱怨,怎么會定今天?

        算好的日子,家里人說現在回不去,但事情還是得定下來。

        訂婚也得選吉日?

        長輩們定的。

        大約是好久沒有這么多的客人,老板娘現了身,手里拿了兩瓶竹葉青,說,今天也是辦喜事,這是姐送你們的。她面盤飽滿,是有福氣的長相。

        雖然是壽司店,但大家還是點了中餐,在高臺圍起一扇屏風,不一會兒就喝得滿面酡紅。

        上完衛(wèi)生間,我還是不想回到人群中去。除了在一條細長通道的盡頭隱藏的廚房里賣力炒菜的廚師,整個地下一層只有我一個人。關于席勒的記憶洪水一樣涌來,很快滲入了腥臭和油煙。

        自從他提出不要到這家店吃東西,我就再也沒有來過。因為他舉著自己的手對我說,如果你想要吃一只用搞過那些地方的手握出來的壽司,我也不介意。

        你這么做?

        應該說我們都這么做。

        都?

        反正我們幾個人都以此為樂。

        為什么不洗手?

        起初我也這么覺得,不過只有親自感受,你才會知道那種隱秘的快感。

        我無法理解這種感覺,也覺得此生沒有必要理解。我再也不吃壽司了,不光是這家店,我停止光顧所有羅馬城中的中餐館。

        地下一層的裝修風格和地上算是統(tǒng)一,不同的是多了些紅絲絨覆面的長沙發(fā)軟座。這顯然是一個錯誤的決定,時間過去,它們吸滿了油煙惡臭,讓這個空間始終不能夠清爽干凈。在每一個沙發(fā)上,都留下了席勒和瑞姐歡愛的遺跡。他喜歡釋放在猩紅的陰影里,燈光昏暗,誰都看不到印痕,甚至他根本無需浪費紙巾,伸手一撫,就是一片新的平整。

        樓上是有洗手間的,我還是走了下來。到這家壽司店請客是雨晴提出的,我沒有異議。之所以選在這里,完全是因為它便宜又空闊,疫情之后,來的人少了許多,零星只有一兩桌食客,可以容納中國式喧囂。訂婚畢竟是喜事一樁,我也希望擁有一場有熱度的慶祝。

        關于席勒的故事,我多少對雨晴講過一些,她一點點聽進去,又一點點遺忘。那個人不會在她的世界留下劃痕。我們都咀嚼了席勒的經歷,也知道被吞噬的動物的痛苦永遠大于吞噬者的快樂。

        瑞姐是個大方的老板娘,送過席勒一只兩萬五千歐元的手表、兩三只Gucci包,以及一些其他零星碎片。這是每一個午后他額外工時的報酬。如果不是出了意外,我想席勒還會在這里繼續(xù)工作下去。一支煙吸完,我覺得疲倦,在沙發(fā)上躺了下來。五分鐘就好,我對自己說。許久沒有群聚過了,過量的聲音令我頭疼。現在的衛(wèi)生間里沒有血跡和精液,有的只是氨、硫化水素、三甲基胺、硫化氫、甲硫醇、吲哚引發(fā)的惡臭,成排的紅絲絨沙發(fā)上粘著死去的精子,我沒有潔癖,并不覺得骯臟。這個地下室更像是一個昏暗的墓穴,里面充盈著令人松弛的寧靜。

        咣當的門反復開合,我終于忍耐不了,坐起來,揉了揉眼睛,搖搖晃晃地走到發(fā)出聲響的女衛(wèi)生間門口,發(fā)現她坐在坐便器上,咒罵著,翻著包。她的灰色運動褲的褲襠和一條腿下面都染成了黑色。我問她是否還好,頭頂卻傳來飛機轟鳴而過的聲響,沐浴在模糊的困惑中,我想她是不是被導彈襲擊,卻瞬間轉移了場景。她在猩紅的長沙發(fā)上弓起身,用口音很重的英語呼喚吼叫。當她轉身時,她骨盆里有什么東西爆裂,液體順著她的腿流下。我確定聽到了爆裂的聲音,清脆地充滿汁水。有一些濺到我的眼睛里,我雙目緊閉,用手去擦。等我再次睜眼,她的雙腿在我面前撐開,像一只巨大的蜘蛛。她拽了拽自己的運動褲,我從腳踝處抓住它并將它脫掉。一些不屬于我的智慧在體內涌動,我把它卷起來放在她的腰部下方。一瞬間一團東西滑了出來。

        啊……我聽到從自己喉嚨里擠出的一絲軟弱呼救,掙扎著醒來,是一場混亂的夢。我以為自己睡了漫長一覺,抬手看了表,剛剛過去七分鐘,比預想的短暫。

        我走上樓去,重新在人群中坐下,并未有人特別在意一刻鐘內的空白,只有雨晴問一句:

        怎么去了那么久?

        好久沒喝白酒了,有點頭暈。

        老板娘不見了,人們已經分成幾組,各自有不同的話題,最后又凝聚成一個主題。大流行期間的故事,似乎可以說個沒完。

        瑞姐走了?我問。

        就坐了一小會兒……現在也挺不容易的,她剛才說想要把這個地方頂出去。

        不是已經過去了?

        還是不行,她說每個月都要賠二十萬歐元。

        這么嚴重?

        嗯。血本再厚也經不住。最多再等半年,看看情況能不能好轉。

        我想起了自己的夢,血液從瑞姐的下體源源不斷地淌出來。但那個爆破的聲音卻不屬于她,因為我一抬頭看到的卻是阮如安的臉。

        它顯然是臆想與現實的合體,我也根本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完全地沉浸在夢里。幾年前,有天傍晚席勒來找我,他脫去外套,衛(wèi)衣上染滿血漬。

        怎么回事?

        他寂然不動,在陽臺喝掉了我遞給他的一杯冰水。過了許久許久,他才喃喃開口,女人實在有些惡心。

        第二天他再次令我意外地打來電話,說有個朋友在海邊有座度假用的小房子,他想去待兩天,但又不想一個人去,問我愿不愿意。我同意了。

        那是在安琪奧的一座臨海小屋,只有一層,夾在兩個收拾得很整齊的院子中間。前面的那個花園前方有一條斜坡直達路邊;另一個花園被維護得很好,邊緣有一條很干凈的小路,靠墻種著些植物,已是深秋,卻還有幾朵叫不出名字的花開著。我站在中間這處荒蕪的庭院,看著他走到屋角右側,爬過矮墻,把頭埋進鄰居家的花叢。

        還好這片住宅過了夏日就基本上被廢棄了,沒有人阻止他隨便闖入別人的庭院,也無人會因他嗅花香而覺得需要呵責。有一刻我覺得自己有成為詩人的潛力,席勒則是我的繆斯。我看到他的面前長出了兩條通道,一條墮落,一條救贖。也許他已經做出了選擇。他不再徘徊,與那些把他弄昏的支路糾纏不清。

        落日時他在沙灘上喝了酒,然后沿著木板路漫步。我問他要住多久,他說到不想住為止。我感覺他并不急于返回,去面對等待著他的困境。盡管他的講解斷斷續(xù)續(xù),在火車上、在庭院中、在海邊,我還是能夠捕捉到旋即驚散的他的欲望與痛苦。盡管不知道究竟為什么,我也仍可清晰地感覺到那時候的他就像一艘紙船,正在毫無心智地漂向世界的邊際。無論他多么努力掌握航向,都是虛弱的,巨大的失望和恐懼堆積起來,他隨時都會成為一團泡爛的紙漿。

        我他媽的,生活完全被阮如安那個婊子毀了。醉酒后的席勒說。

        第二天一早醒來時,我發(fā)現他已經走了。

        我坐早上的車去米蘭。把門鎖好。凌晨四點鐘,他給我發(fā)微信留言。

        等到“阮如安”這三個字狠狠撞進了我的耳膜,我才意識到她已經離開我的生活很久了。也不知何時,我開始失去興趣,再也想不起她。即便是回憶再次被點燃,也濺不出幾星火花。

        不過,仍像是無意間掀起一片秋日的落葉,卻發(fā)現阮如安如藏在后面的毛蟲,軟軟地從席勒的小舌盡頭爬行回來。我再次登錄了許久不去的網站,她發(fā)片的次數減少了一些,甚至有大半年,沒有再更新一個片段。

        我迅速瀏覽了一些視頻,也很快發(fā)覺自己已對她生不出任何的興趣。最后我找到了一個短視頻,四分半鐘。她沒有赤身裸體,而是穿著件紅綠相間的寬松高領長毛衣,光著兩條腿,布置室內陳設。她說自己在準備過圣誕,我看了一下上傳時間,是二○一五年的十二月。

        阮如安的公寓并不如想象中舒適整潔,它普普通通,甚至有些粗糙簡陋,意大利常見的橙黃花色地磚,用舊了總看著像是沒有清理干凈。她在狹窄的客廳角落擺了棵小型圣誕樹,錄視頻的時候邊講話邊把從中國超市買來的廉價塑料球和玻璃彩燈掛上去。后來她走到臥室里去,出來的時候已經脫去了毛衣,身上穿一套羽毛遮蔽的情趣內衣,在鏡頭前故意抖動了兩下,一些事物若有若無顯現出來,我關掉了頁面。

        我想很多男人都提不起興趣,因為她無論怎么賣弄性感,也壓不住一絲落寞的憔悴的氣色。這讓我忽然想起了在佩魯賈的某一個時刻,我放學回來,看到她在廚房坐著,背對窗戶,一動不動。陽光打在她的脊背上,刻印進她黑色的發(fā)叢里,她故意回避了正視這束光明,而把自己埋在背陰處。這樣的坐姿,之后我也見過幾次,有時雨水嘩嘩拍打十九世紀的石頭建筑,我們都覺得冷,寧愿窩在房中,而她卻還赤腳坐在那扇窗前,仍是用后背面對冰冷的潮氣。她朝某種陰暗的、濕淋淋黏糊糊的東西望去,一種軟塌塌的氛圍折疊在廚房里,令低矮的空間更顯局促。我總有種預感,覺得她離死亡很近,卻不知它會以哪條管道進入她的體內。

        熟悉的疑問再次拱上心頭,但已經失去了尋找答案的熱情。盡管我仍然想知道席勒是不是有和她合作,卻不再擁有極度的好奇心。這個問題經過長時間的克制,已經是滑落下去的欲望,勉強挑動起來,都懶得再去糾纏。

        沒過多久,席勒從米蘭回來,整個人好了很多。他很迅速地辦理了轉學,把學籍轉到了一所知名私立設計學院,念奢侈品管理專業(yè)。

        在大教堂前的石凳上我們默默無言地喝了兩瓶酒,那之后感到一陣透心涼,身子都有些發(fā)僵。酒是我買的,在街角的冰激凌店邊的冷柜里取出來,一瓶五歐元。似乎和席勒在一起時,他從未付過賬,大大小小,他總會心安理得地接受。

        看到他在石凳上熟練地把瓶蓋撬開,我知道自己已經對這份友誼感到厭倦,從裂縫到崩塌,不是漫長的旅行。

        忽然開始下雨,從我們的腳下升起一種新鮮的濕潤,鴿子們縮在文藝復興的拱廊下,他皺著眉,把空掉的酒瓶直接扔進草叢,站起身。走吧,他說,我晚上還要見一群人。

        誰?我彎腰撿起他扔掉的玻璃瓶,又在石凳下找到瓶蓋。

        我的金主。

        金主?

        不然我怎么付每學期一萬七千歐元的學費。

        一萬七千歐元,每個學期?聽到要花掉這么多錢之后,我有點驚訝。

        嗯。

        那每年就差不多四萬歐元?之前那個不是一年才四千歐元?

        嗯。

        你父母……

        錢反正不是他們出的,我沒告訴他們我換學校的事。

        那從哪里來?

        你不懂。他直接砍斷我的問題,走吧。

        也許我過于敏感,從席勒的嘴里聽到了一絲不屑,也同時意識到或許他是正確的,更何況他交多少錢讀書,并不與我相關,我閉上了嘴。

        我推測席勒所說的“金主”仍舊是他日?;燠E的圈層,不過這次顯然不是瑞姐。

        瑞姐在席勒面前流產之后,他就再不去那家店里了。從米蘭回來后他提起過她仍希望他能夠回去上班,但是被他拒絕。他告訴她自己接下來要認真念書了,不會有很多打工的時間,于是她又給他別的提議,他仍然拒絕了。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他心里有了一個感到羞愧的疙瘩,他并不計較一個中年女人血肉模糊的下體,反而對自己當天發(fā)出的問句后悔不迭。

        是我的嗎?他站在馬桶邊說。

        不知道。瑞姐眉頭鎖緊。她把整個運動褲都脫了下來,上衣也撈起,兩腿叉開,囤積著脂肪的肚子不斷緊縮。她面目猙獰,咬牙切齒,排宿便一樣蹲在馬桶上使勁。

        這藥也太強了,我還沒準備好就……她憋著氣說。

        好了。最后她松懈下來,起身低頭去看。

        他別開了眼睛。

        這個片段扎在了席勒的心頭,我想不通他為什么如此,也懶得專心探究。妄想挖掘他人的內在,實在不自量力。真正的理解不需要通過挖掘,就是一個直接的知道和懂得。我和席勒越來越不相同,因此無論怎么努力了解,最后都是白費心機。

        那天我在教堂外受了寒,回到家里就犯了腸胃炎。當時的女朋友照顧了我一夜,在我發(fā)著燒昏昏欲睡的時候,她說,這個人有毒,這種toxic relationship(毒性關系)你不應該再留戀,不然他會把你的能量帶低。

        我厭煩地翻身,覺得自己與她的關系也在往有毒的方向發(fā)展。她不知何時開始學習靈修和塔羅牌,每一次占卜到的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有次她來我家,面色陰沉地說讓我遠離席勒,因為那陣子有一種巨大的邪惡能量在吞噬席勒的靈魂??粗絹碓蒋偘d的狀況,我提出了分手,她也欣然接受。

        你知道你為什么不想和我在一起嗎?搬離租屋時她把我喊出來,短短講了幾句,因為我們的頻率不一樣了。我的頻率提高了,而你的還在低頻狀態(tài),因此你對我始終會有一種……抗拒?對真相的抗拒吧?也不準確……總之我知道你的狀況,也了解。我也早就占卜出來你的想法,從去年冬天開始我就知道你在猶豫。但是神諭說這是你的一次靈性課題,你認真思考之后會得到一次躍升,我應該陪你度過這段時間,我是一個工具一樣的存在,所以我也在等你的結論。后面要靠你自己了。你要正視自己的內心,不要回避恐懼。

        不知所云。

        分手讓我短暫地輕松了一陣子,而后忽然陷入一種恐慌。我意識到前女友在某種意義上給過我穩(wěn)定感,現在它化散而去,需要我獨自支撐。她搬走之后,我從穿衣鏡的側下方拾到一條發(fā)帶和一盒塔羅牌。我拆開包裝,取出紙牌,試著按照她的方式洗了幾遍,最后抽出來一張。一名穿著藍色上衣、紅色緊身褲和黃鞋子的年輕男子雙手反綁,被人倒吊在“T”字形的樹干上,雙腿交織成“十”字,他雖被吊,卻意外地悠閑。我盯著這牌看了一會兒,又上網看了說明,卻根本解不出來。我自己都不知道想要知道什么,后來我把它卡在鏡面的邊角,在群里發(fā)了消息。三居室的房子里只剩下我自己,空空蕩蕩的感受和高昂的房租讓我不得不馬上尋找新的租客。

        樓下成片的地中海莢蒾開了花,起初是細小的黃綠色花蕾,不多久茂密的殷紅色覆蓋枝頂,和白色的香花融在墨綠色的樹冠中。雨晴搬進來時正下冷雨,十二月中旬,她前一個室友突然產生幻覺,在浴室里和“一個人”交流許久,她感到害怕,聯(lián)系對方家人之后就搬了出來。我放在群里的房源信息與她的要求并不匹配。價格、性別,這些原本無法接受的內容本可以瞬間否決,但她還是來了。

        我只想短租兩三個月,可以嗎?她問。

        可以。

        石子路坑坑洼洼,街道中央機動車轟鳴,兩側是露臺和門面平整的店鋪,大多是酒吧和餐館,令穿行更加不易。風雨剝落了樹上的葉子,它們墜落下來,有許多順著黑色雨水滑到濕漉漉的街道邊沿,我將行李箱拉上人行道,休息了一下。從地鐵站走過來,通常只要八分鐘,但因為行李箱過重,把它從地鐵里抬出來時就消耗掉了大量的力氣。

        是什么?我喘著氣問。

        書,一整箱書,而且大部分是圖冊。她說。

        我了解地點頭,看到她手里拎著的一個塑料袋已經深深勒進指節(jié)。

        離家不遠了。我說。

        雨水流進了眼眶,雨水在下水道里嘩嘩作響。

        天氣預報說今天只是小雨,哪想到現在幾乎是暴雨。

        我們終于到了,擦了把眼睛,從口袋里掏出鑰匙,才注意到一個筆直的人站在大門的前院里,撐一把傘,一半身子在檐下,一半在傘底。

        我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正要走。看到我時他說。

        我們進了樓道,門廳里沒有燈,有些昏暗。席勒從我們手里接過了皮箱,搭電梯上三樓。這棟建筑有五層,下面的一層住著一個老人,另外一間大多數時間都空著,據說主人是位演奏家,常年在海外巡演。我和雨晴扶梯而上,聲音在空蕩蕩的樓梯間回蕩。

        他是你朋友?她壓低聲量問。

        嗯。

        寒冬時節(jié),羅馬的丘陵上覆蓋了最后一層褐色樹葉,遠處的綠地難免露出干枯之色。土地的皮膚也龜裂起來。傍晚總會有額外的灰暗從地平線模糊的邊緣滲入進來,讓人感到冷。

        偏偏剛進屋,雨勢就小了一些。席勒已經把箱子都挪進了客廳,看到我們進門,他問,住哪間?

        他不是朝我發(fā)問的,而是面向雨晴。二十七歲的席勒面對女性已經游刃有余,紀梵希秋季新品羊絨大衣更加彰顯了他的自信。

        我?guī)в昵缛ニ姆块g,把窗簾拉好,打算留她獨自收拾,席勒卻也跟了過來,說,我?guī)湍惆伞?/p>

        她沒有拒絕,而是弓起身,將箱子放倒,拉開拉鏈。他們合力把書都搬出來,席勒按照她的吩咐,按照大小次序將它們陳列在靠墻一排空出來的書架上。

        好多建筑……你學建筑的?他問,手里拿著本厚重的八開銅版紙印刷品,翻開的插頁里是一座教堂的建筑圖紙。

        嗯,現在在讀博士。

        啊……那他也在讀博。他指了指我,接著又道,你們都厲害,我現在連本科都沒讀完。

        他玩世不恭,帶了點戲謔,語氣里一點都不妄自菲薄。她和氣地笑了。

        趁我做飯的工夫,他們把房間大概整理完畢。我聽到他們在客廳講話,內容已經足夠親近。她講了自己到羅馬這幾年的生活狀態(tài),他跟她說去米蘭參加時裝節(jié)遇到的國內明星。

        我打了火鍋,熱湯滾起來,三個人圍坐在小餐桌旁。這樣的場景讓我恍惚回到了佩魯賈,也是一樣窄小的廚房,餐桌的一面對著墻,我們三個坐成一個躺倒的“L”形。大約有些巧合,雨晴的氣質與阮如安竟有幾分相似,這從我在地鐵站看到她的那一刻起,就清晰感知到了——一種濕冷的蒼白。

        席勒揭開鍋蓋,看似不經意地對我說,我搬過來怎么樣,不是有個房間還空著嗎?我想暫時住一段時間。

        你現在不是有地方住嗎?我有些驚訝。

        我早不在那里了,從米蘭回來之后就搬出去了。

        那住在哪里?

        我女朋友那里。不過她那里住了三個女生,確實不方便。

        怎么不找房子?

        沒錢付押金。

        你怎么會沒錢?

        沒錢不是很正常嗎?

        不是有工作嗎?

        又不是隨時都有。接了活就去干。

        你父母……

        我早就不跟他們拿錢了,都這么大了還伸手要錢……他說。我感到他在暗諷我。

        你每個月付多少?我猶豫了一下,問。

        她多少我多少。他指了指雨晴。

        你可以嗎?我轉頭去問雨晴,期待她給出一個否定答案。

        可以。然而她答應得很痛快,看得出來對席勒已經有了些許好感。

        太好了。席勒說,我盡快整理好搬進來,不會很久的,過完年就搬出去。

        他說的應該是中國新年,已經十二月了,羅馬時刻都在下冷雨,搬家找房都頗為不易。他垂頭吃飯,和她聊起了建筑。在美院讀書的時候他上過建筑課,每次考試都在十八分以下,但不妨礙他把羅馬的教堂說得頭頭是道。不一會兒,餐桌上的食物下得慢了,雨晴已經脫掉了外套,穿著件淺灰色緊身毛衣,露出好看的胸形。她雙頰紅潤,像是微醺。稠密的對話落地,一小陣沉默后,席勒不經意地問,我認識一個人,好像也在你那所建筑院干過。不知你知不知道她?

        不過短短幾個小時,他就似乎已經掌握了她所有信息,甚至語帶親昵。

        你在建筑院工作過?我轉頭問雨晴,有些吃驚。

        就是大學畢業(yè)待了半年,現在算是停薪留職。

        什么時候畢業(yè)的?

        二○○八年。

        我點了點頭,知道席勒想問的是誰了。剛要繼續(xù)岔開話題,就聽到一個名字輕飄飄地從席勒的嘴里晃蕩出來。

        阮如安,你知道嗎?

        忽然斷了電,房間里一片漆黑,鍋子也停息了嗡鳴。我起身,用火槍點了塞在置物架角落的蠟燭,他們的影子投在對面的墻上,凝固且疏離。

        怎么回事?雨晴在身后問,她喉嚨收縮,聲音有些崎嶇。

        應該是跳閘了。我一面說一面打開電盒,把掉下來的閘門推了上去,眼前一亮,冰箱和電爐同時響起了“嗶”的一聲,我聽到雨晴在身后繼續(xù)發(fā)問,阮如安……你們怎么會認識她?

        以前一起在語言學校上過課,最早來意大利的時候。我搶先回答。

        現在還有聯(lián)系?

        早沒了。我說,就在山上待了一小陣子。

        啊。她了然地點了點頭,松弛了一些,說,應該就是她吧,我有照片,你們看看是不是。

        她低下頭,在手機里找了好半天,才從QQ空間里翻出來一張合影,前排領導坐在椅子上,連成一排,后面站著一排女人,再往后是男人。他們在階梯上列隊。第二排,右邊第四個,一個女人留著棕色齊肩發(fā),面部瘦削,沒有笑意。

        在那里。雨晴多余地指了一指,接下來道,阮如安,蕩婦中的蕩婦。

        阮如安不會沒有跡象就消失,她始終隱匿于我們的宇宙,在坍縮的過程中將其他東西拉進去。阮如安是恒星也是黑洞。

        過去對現在沒有任何影響。在建筑院的阮如安也好,在佩魯賈的阮姐也好,在拍片的軟軟也好,是無數個阮如安的穿插交疊。妄想搞懂她的一切,無疑自視甚高。我們從別人的口腔里,能夠感受到宇宙爆炸的震動。我們是宇宙認識自己的一種方式,宇宙也是我們認識自己的一個途徑。只不過,從一根外觀纖細的喉管中通向所謂真相,往往過于潦草。一顆恒星爆炸,垂死的紅超巨星劇烈活動,我們看到它產生這樣那樣的發(fā)光體,然后坍塌和燃燒,這似乎還不夠。

        怎么成蕩婦了?于是席勒問。

        雨晴不發(fā)一言,想了好久,才說,可能我用詞過激了,不過還有更難聽的。但我也不想再說了。

        第二天天氣放晴,席勒就把一只箱子搬了過來,這之后他陸陸續(xù)續(xù)和女友小菊一起,送來許多零碎。有幾件秀場上的成衣,被他珍寶一樣掛在防塵袋里。他房間沒有適合掛大衣的柜子,于是騰出來我的半扇衣柜。

        之后我找到買家把它們賣掉,就搬出去。他說。

        他住進來只一周,圣誕節(jié)假期就來了。他再一次動身去了米蘭,那里一定有他的狐朋狗友。那座意大利最繁華的都市是席勒的能量充電站,每次他回來,都一改之前的頹喪,整個人風光起來,從內而外。

        新年我和雨晴一起去看了煙花,從斗獸場往回走的途中,她扯掉墜在耳朵上的耳環(huán)。夾得我耳朵疼,她說,幫我拿一下耳環(huán)。我伸開手,她把金色的鏤空耳環(huán)放在我的手心,整理好頭發(fā),拉高衣領,最后又從我手中取走了它們。

        戴好耳環(huán),她的手再次放了下來,仍是放在我的掌心。我感受到了她指尖的熱度,沒有就此打住,而是把它們一起裹進了我的大衣口袋。

        農歷新年到了,席勒仍然沒有回來,也并沒有如期給我租金。我發(fā)消息去問,他卻讓一個我不認識的人登門,取走了掛在我衣櫥里的那些他寄存的衣物。

        又過了一個月,羅馬的春天已然登場,席勒杳無音信,雨晴也沒有搬走,而是住進了我的房間。她接來了李德才,安置在席勒的房間。

        四月份有幾天連續(xù)下冷雨,卻趕上我和導師合作項目,要去博洛尼亞出差。剛剛住下的第一晚,就收到雨晴的消息,說席勒回來了。

        我并未多想,只說回去便能見到。接下來事務煩瑣,也再未收到雨晴的消息。我并未多想,卻在第三天接到了雨晴的電話,她在那邊哭訴,說席勒羞辱她。

        她語意不明,沒有邏輯,只余混亂慌張。會議結束之后我很快跟導師告了假,婉拒了主辦方的晚宴,買了返程火車票。晚上回到家中的時候,公寓里靜悄悄的,我推開臥室門,看到雨晴正趴在床上刷一個綜藝節(jié)目,視頻里鬧哄哄的,但顯然她整個人情緒十分低落。

        怎么回事?席勒還在嗎?我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他好像出去了。她關掉視頻,跪坐起來。

        到底怎么了?

        她忽然支吾,猶豫許久,最后還是鼓足勇氣,沖我說,他回來了,我有一瞬間很恍惚,覺得自己可能喜歡他,我跟他說了,他就想要睡我。我拒絕了。就這樣。

        她很簡短地總結了三天來的全部,聽上去過于直白荒唐,卻也似乎合情合理。

        我放下她,走出房間,在廚房倒了杯水,但絲毫沒有渴意。我把水倒進盥洗池,雙手撐在不銹鋼水池邊緣,虎口發(fā)白。我也許要感受到某種憤怒,但并未如此。我很意外我什么都沒有思考,也不覺得痛苦。

        你真的愛他嗎?我問。

        不是,就是短暫的迷戀。

        那你現在想怎么樣?

        其實沒有發(fā)生什么。如果你介意,我就搬出去。

        我考慮一下。

        我回到書房,席勒確實不在那里。他的東西不少,凌亂無序地堆著。我找了一個角落坐下,沒有開燈,但是周圍的光還是映照進來。我忽而想起在佩魯賈的阮如安的房間,那里不會有這些錯綜復雜的光線,如果這一刻我坐在那里,應該擁有完整的寧靜。

        快晚上九點席勒才回到家中,開燈時我嚇了他一跳。

        我馬上搬走。不等我開口,他就這么說。

        我點了點頭,心里有種不明不白的滯澀。甚至有一刻,很短暫的一刻,我因為覺得我與他友誼走到盡頭的理由竟然是雨晴而感到荒唐。

        我不知道她是你女朋友。他說??吹贸鰜硭緛硎遣幌虢忉尩摹?/p>

        我知道。我說,房租怎么辦?

        我現在很緊張,到處都需要用錢。

        你只要不買這些東西就行。我指著地上的東西說。

        這不是我買的?,F在我確實也要賣掉它們。之后有能力了我一定把錢匯給你。

        我沒有吭氣,確實也不想再讓這樣的對話進行下去,于是轉而問,你到底有什么事?

        是良久的沉默。但我知道只要自己擁有耐心,就一定會得到一個答案。

        你一直問我為什么不問我父母要生活費,現在我告訴你,我來的第二年我們家就破產了。我姐姐染上了賭癮,輸了幾千萬元,資金鏈斷裂。他們叫我回去,我回去有什么用?他們什么都不懂。他們從小就說她怎么怎么優(yōu)秀,那就這樣吧。

        我不知道……

        我也沒打算讓你們知道。我自己能搞定。我就是這么想的。但是我確實想簡單了,我一邊打工一邊念書根本就搞不下來。然后有個人就知道了,她幫了我,這幾年一直。

        阮如安?

        嗯。

        她給你錢?

        嗯。

        她讓你干什么,拍片嗎?脫口而出的一瞬間,我有些后悔。果然,席勒聽到這個,整個人都緊繃起來,他朝我走近幾步,取走被我壓了一角的衣物,似乎咬緊牙關地說,我什么都不想說了,你出去吧,我明天就搬走。

        我從房間里退出,在廚房的犄角里看到了杵立的雨晴。她大概也因為聽到席勒回來的動靜,已經在外面待了一小會兒了。

        他收拾東西走,最遲明天下午。

        我們還沒有把事情講清楚,至少他得跟我道個歉。她說。接著又問,他和阮如安是什么關系?

        沒什么關系。我說完,試著把她帶回房間。

        可是她忽然激憤起來,不依不饒,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她沖到席勒的房門口,朝著席勒,說,你到底和她是什么關系?

        席勒走了出來,斜靠在墻壁邊,他實在太高了,還是那么瘦。他俯身下來,朝雨晴說,我沒什么好道歉的。你來我房間玩,說喜歡我。你說她是蕩婦中的蕩婦,你是什么?婊子中的婊子?

        有意識的時候,才感覺到關節(jié)的疼痛。席勒的鼻腔出了血,我把拳頭揮在了他的臉上。但很快我被他按倒在走廊里,我沒有想到他竟然如此有力,不過,在意識混沌中,我想起來在佩魯賈,他也曾把一個韓國人打到頭破血流。

        他從來都不是弱不禁風。

        你什么都不懂,蠢貨!他一拳又一拳,反復重復著。

        爬起來,擦血,濕熱的毛巾讓我全臉腫脹。我把自己關進了房間。

        席勒走了,我等待雨晴搬出去,但是她卻沒有這么做,只是從我的房間重新搬回了以前的房間。

        我馬上要畢業(yè)了,折騰不起。她如是說。有好一陣子,我們總是默默無言。再往后我們慢慢有了一些對話,朋友一樣,不再刻意顯現自己良好的一面。

        我還是講出了阮如安的事,她好奇地要上網看看,卻發(fā)現阮如安在另外的世界也消失了。賬號被注銷,無跡可尋。但是雨晴不肯放棄,輾轉好幾個平臺,最后用幾個關鍵詞搜出了一個視頻,首頁上是一個穿著緊身衣的形象,她想了想,還是沒有在我面前打開。

        我想席勒那天那么生氣,大概跟我說了阮如安有關。很久以后,她才這樣告訴我。那時候我們在佩魯賈,她說來意大利快十年了,也沒去那里看看,我就陪她去了一趟。迄今為止,雨晴都沒有完整復述過她和席勒之間的糾葛,但我想,每一個人都會有令自己感到羞恥的一刻,也許那三天中的某一刻,就如此地存在于她的生活中。

        我在去佩魯賈的路上聽了一個還算完整的阮如安前傳,只能說,雨晴口中的阮如安,也只是時空的一個碎片,和雨晴附著在一起的一個碎片。二○○八年之前,阮如安是建筑院院長方志剛的情人,再往前,她是建筑院方志剛教授的學生。二○○四年阮如安在卡拉OK兼職做“小公主”時接待了方志剛,那之后他們保持了許久的不正當關系。

        不知道是不是一種聰明的做法,阮如安并沒有把自己綁定在方志剛一個人身上,她行事放蕩,在建筑院工作的三年里,睡過不少同事。據傳她曾經多次墮胎,墮到才小小年紀一側輸卵管切除。后來她看到雨晴要到意大利來,大概眼紅嫉妒,臨走時她搞到了一些錢,有誓死不再回來的決絕。后來建筑院天朗氣清,再沒有涌動的情欲赤裸裸晃上臺面。

        我爸爸給了她二十萬元。雨晴說,比我花得多。我念書的時候就在學校里學了語言,她還得去上培訓班。那時候她要申請米蘭的大學,我為了避開她,沒有報米蘭理工大學。現在想想很后悔,為什么是我要躲著她?

        我不置可否,阮如安在我面前交織起來。我想起席勒曾經說過,那個女人曾意味深長地對他感慨——我的悲劇在于我總想去愛。

        在佩魯賈故地重游,我將曾經住過的公寓遙遙指給雨晴,卻并沒有走過去。我?guī)еM了一家酒吧,上了二樓,我想起來墻上似乎應該有一張畫或一個古怪的機器人什么的。但只在落座的墻角看到一幅街景,其中一個面孔像戴面具的妓女在難以區(qū)分的男人中占據了街道的中心,她看上去寫實又不寫實,色彩豐裕,卻也冷淡無情。她赤身裸體,抽象的臉龐上布滿陰郁,年紀輕輕就已經知道世界的傷感。

        畢業(yè)之后,雨晴很快被米蘭一家建筑設計公司聘用。再過一陣子,我也畢業(yè)了,決定在羅馬待下來。她想要和我一起創(chuàng)業(yè),我們決定結婚。

        事情就是這樣,到了三十歲,考慮的事情既復雜又簡單。不過,在某一段時間,我頻繁地往返于米蘭和羅馬兩地之間。有天我坐在火車上,忽而想到,也許席勒每一次去米蘭,都只是去見阮如安。每一次席勒消失的時候,軟軟就同時消失了。

        應該是很深刻的一段互相救贖,愛欲糾纏。

        這只是我的猜測。

        海的遠處是灰色的,靠近過來,就泛起粼粼白光。漁船在地平線上滑行,礁石是參差不齊的發(fā)際線。這里有一種不言自明的冷寂。

        二○二三年春天,我在日照開會。海水還是刺骨的,已經有情侶在沙灘上拍攝婚紗照。我坐在沙灘邊的長椅上抽煙,一個高聳的身影映入眼簾。我看了他很久,覺得他很像席勒。有一刻我覺得我與席勒都進入了另外的空間,是另外的我與另外的他的重逢,是陌生的我與陌生的他的相遇。有一瞬我覺得他似乎有意識地望向我這邊,但很快又掉轉了視線。他身邊的女性個子很高,是另一個空間里我從未遇到過的人。

        有個小販過來賣太陽眼鏡。這么荒僻的地方,竟然還有人在做生意。我擺了擺手,他沉默著走了。他穿了件橄欖色夾克衫,出奇的大,被海風一吹,后背鼓起一個大包。

        我沒有和雨晴結婚。時間過去,很多感情稀釋。有一天我對羅馬充滿了厭倦,我就回了國,突如其來的。也許最初的起點不過就是李德才不肯吃新的貓糧,我去超市買了好幾種都受到責備。

        你買的它都不愛吃。她說。

        我突然想到,我可能永遠不會對任何事情了解太多。

        原刊責編??? 王繼軍

        【作者簡介】白琳,生于新疆,藝術學碩士,2013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作品見于國內刊物,曾獲趙樹理文學新人獎、新經驗散文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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