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未竟的河灘

        2024-07-03 05:34:26李靜睿
        小說月報 2024年6期

        我們這種人,總是在等電話的。又等,又怕。肖運生說:“電話嘛,有點像鬼。”我問:“什么意思?”肖運生說:“來之前你都不曉得的嘛,說來就來了?!?/p>

        接到電話后,我去了尼羅河畔。車被肖運生開出去了,我問他怎么辦,他說:“要不等我,要不你打車嘛。”我懶得等他,也沒有打車,一丁點路,我心想,不至于的。結果那小區(qū)建在山上,從一期到四期海拔逐漸上升,電話里說是四期,得繞著圈往上走差不多半小時。我出了一身汗,熱也不怎么熱,但四川的潮氣像一條蛇,把每個人緊緊纏在里面。

        五月,山桃結了硬硬的青綠色小果,一個女人站在一株桃樹下等我。我遠遠就吃了一驚,那是個美麗的女人,長發(fā)散開,穿一條美麗的綠絲連衣裙,腰上胡亂系了個結,一根細細的金鏈子,往不可知的區(qū)域蔓延。我不大敢直視她,只是匆匆兩眼,也看出她非常憔悴,又沒有化妝,一眼即知四十歲向上,但奇了怪了,往后好幾天,我都在想著她疲倦的眼神、憔悴的臉。

        我定了定神才開口:“易小姐?”

        她點點頭,指著一樓一扇打破了的窗戶說:“半夜進了人?!?/p>

        我打開執(zhí)法記錄儀隨口說:“我還要等個同事……算了,走吧,先去看看?!?/p>

        一樓的三居室,帶一個五十平方米左右的小院,客廳和廚房都開了門,直接通向院子。我從院子進去,四處都亂,一半是硬化瓷磚,一半種了密密花草,硬化地面上堆滿紙箱和編織袋,還有兩把藤椅,挨著柵欄,擺在一大蓬繡球前面。繡球無人料理,卻仍然藍而繁盛,不知道誰扔了個煙頭,好端端一朵花,看著鬧心,我下意識地把煙頭拂下去。

        煙頭掉在泥上,我剛想撿起來扔了,易小姐過來,胡亂踢開幾個紙箱。剛搬進來,還沒收拾好,她說。角落里有一株細葉榕,初夏,樹葉幽幽,和她的裙子一個綠色,那種綠陰森森的,帶點鬼氣。

        主臥沒有開屋門,但有一個轉角飄窗,人是從這里進來的,一地碎玻璃碴,沒有血跡,那人倒是很小心。臥室里四處都被翻過了,一地衣服。我戴上手套,拿起一件墨綠色衣服看了看,發(fā)現(xiàn)那是一件蕾絲內(nèi)衣,又趕忙放了下去:“都少了什么?”

        “一塊表,一對耳環(huán)?!?/p>

        “大概價值多少?”

        她想了想說:“兩萬多塊,表兩萬多塊,耳環(huán)不值錢。”

        “有什么特征?”

        “沒什么特征,歐米茄,藍色的,基本款。耳環(huán)是一對小星星,褪色了,好多年前的?!?/p>

        我看看臥室的床,和窗戶只隔兩米:“這么大動靜,你就沒聽見?”

        “我昨晚睡在客廳,收拾東西收拾累了,不知道怎么就睡著了?!?/p>

        “你家別的人呢?”

        她笑起來:“我家沒別人?!?/p>

        我有點尷尬,又看她一眼。電水壺叫起來,她泡了茶遞給我,給她自己也泡了一杯。我吹著茶沫子,不是自貢人喝的茉莉花茶,而是西湖龍井。茶色青綠,我想到院子里郁郁蔥蔥的柚子樹,又看了看她身上的綠色連衣裙。到處都綠,深深淺淺,像一個又一個的綠色旋渦。

        我漸漸感到眩暈?!拔堇镉斜O(jiān)控嗎?”我問。

        她搖搖頭。

        “小區(qū)有嗎?”

        “有的,但這邊沒有。”

        我看了一圈,她這一排房子對著小區(qū)圍墻,圍墻那邊是武警的打靶場,打靶場是露天的,這一排就沒有裝監(jiān)控頭。打靶場往下走是旭水河,所以這里才敢叫“尼羅河畔”,那一片是個淺灘,水也干凈,雖說政府不讓下水,但一到盛夏,還是有不少人在水里泡著。沿著灘的一圈水不深,可以一面泡,一面伸手去摳河底的螺螄。嫌泡不開的就往前游,開始水淺,但再往下游有一段有個渦,每年都有人死在渦里面。大家都說,那邊有河妖,每年要收一個人做祭,如果你信這個,就等今年有個人死了再下水。我小時候沒住這一帶,但同學里總有人說,今年的人死過咯,可以下河咯。去年那個人淹死之后,我和肖運生過來,我說,這么多年了,這個河妖也不挪個地方,也沒修煉出來。肖運生不說話,鐵青一張臉,看著眼前的河灘。

        我又進了院子,一時不知道還要干什么,索性在藤椅上坐下來。藤椅那邊就是隔壁院子,看著很久沒人住了,有個野貓靈活地在兩個院子之間穿梭,落落大方,這是它的地盤。我坐了一會兒,看著野貓把剛才那個煙頭叼起來了,小心翼翼地藏在角落一個紙箱里,那地方大概是它的窩,遠遠看去不少零碎玩意兒。

        我也點了一支煙,給肖運生打電話:“老板,你咋還不到?”

        電話那邊有鼎沸的人聲,他打了個哈欠:“入室搶劫?人受傷沒有?”

        “盜竊,單身女人,沒受傷,沒有監(jiān)控?!?/p>

        “人沒事就不著急了。你先回來,今天不想動車了。”

        我有點不高興:“我走上來的。”

        他又打了一個哈欠:“你是年輕人啊?!?/p>

        肖運生把電話掛了。她也出來了,拿著我的那杯茶,我有點抱歉:“同事有別的案子,要不你先去所里,做個筆錄。”

        她想了想,說:“等你們的人都來了吧,我再和你們一起回去,今天有點忙。”她指了指一地的玻璃碴,說:“我得收拾一下。”

        “那你今晚別睡家里了。你有別的地方睡嗎?”

        “有,我爸媽就住麗景苑?!?/p>

        我點點頭,那個小區(qū)離我們刑偵大隊很近。小區(qū)門口兩排美食街,同事們下班總去那邊喝酒,水煮克貓(牛蛙)、鹵兔、蔥蔥烤鯽魚、魔芋燒鴨子。肖運生下班是必定要回家吃飯的,但他隔三岔五會去一家涼菜店打包帶走,那個老板是他中學同學,他們似乎不怎么熟,見面客客氣氣。肖運生總叫一樣的東西:三兩涼拌豬香嘴、兩個兔腦殼,兔腦殼免辣,那是給他幺妹啃的。兔肉營養(yǎng)高,純蛋白,肖運生總這么說。

        老板是個真老板,生意多,并不總在,但凡他在店里,肖運生一露臉,他總要親自接待。老板姓王,大名好像就叫王老板,因為沒人叫過別的名字,他一站在涼菜店里,大家都喊“王老板”。王老板見了肖運生,永遠不肯收錢,而肖運生則永遠要給,兩個人有時候幾乎要打一架,肖運生總是贏的。在派出所這么多年了,肖運生沒出過什么大事,升也升不上去,只有在這里,他好像必須贏。

        后來我才聽別人說,王老板也離了婚,也沒孩子。我剛要油然而生一點同情了,別人說:“同情你個鏟鏟喲,他爸是哪個你曉得不?是我們以前的副市長!”我說:“副市長的兒子開涼菜店?”那人又說:“倒了的喲,判了十年?!薄叭缓竽兀俊薄叭耸堑沽?,本錢還在的嘛,人家兒子自己創(chuàng)的業(yè),現(xiàn)在全球二十八家分店。”我說:“全球最遠是好遠喲?”那人說:“不曉得,反正內(nèi)江有的?!蔽艺f:“然后呢?”那人說:“錢嘛,有啥子然后,然后就是人家住大別墅的嘛,想換女朋友就換女朋友,想躺著數(shù)錢就躺著數(shù)錢,要啥子有啥子的嘛?!蔽艺f:“聽著和別的有錢人也差不多的嘛?”那人說:“有錢人嘛,都差不多的,煙嘛是人家只抽黃金葉的?!蔽艺f:“我老板也抽黃金葉,不是十幾塊錢一包?”對方看我一眼:“天葉曉得不?你去搜一下天葉好多錢。”我正在搜,那人又感慨:“聽說人家連最里頭的槽牙爛了,都鑲了金牙?!蔽艺f:“純金的???”那人說:“啊,你以為呢?”我說:“純金的會不會有點軟喲,咬得動不?”那人也疑惑:“咬得動吧,人家有錢人的金牙可能不一樣喲。”

        聽了金牙的故事,又想到肖運生每個月的工資條,以及那張憨憨的、只有我會叫他老板的臉,我自以為理解了肖運生,理解了他為什么必須付費來這一架。他們打架的時候就像真的在打,兩個人都滿嘴臟話,額頭上暴起青筋,為三十塊錢滿身大汗。王老板樣子長得原本就怪,丑也說不上丑,就是讓你心頭不舒展,一打架更是想揍他兩拳。揍是不可能揍的,我只是一直想看看人家嘴里頭是不是真的有金牙,是純金還是鍍金,但王老板嘴巴始終沒有張那么大。肖運生分明可以不去的,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還是一次又一次去買兔腦殼,渴望遇到王老板,渴望遇到王老板然后打起來。有一次打完了,我問肖運生:“你不能換一家涼菜店啊?好幾家的兔腦殼都還可以的嘛。”肖運生氣喘吁吁,拎著兩塑料袋涼菜,兩個兔腦殼切成四塊,腦花露在外面。他說:“你懂個屁。”

        我該走了,卻忍不住又去客廳坐了一會兒??蛷d空蕩蕩的,綠色沙發(fā),實木茶幾,電視柜上沒有電視,倒是擱著一張照片,大概是搬家翻出來的,塑封漏了氣,照片上都是斑斑黃點。上頭一排紅字,寫著“旭水中學高一(二)班歌詠比賽留影”,下面是密密匝匝的穿著校服的男生女生,男生穿不合身的灰色西服,女生穿白色襯衫,翻出大領子,配藍色背帶裙。我想從里面找到易小姐,但那幾乎不可能,所有人都一模一樣的紅臉蛋,男生女生無一幸免,女生梳高高馬尾,男生全是“郭富城”。前面有兩個領唱,一起舉著班級名牌,男生發(fā)型在郭富城和劉德華之間,除了個子高,別的沒什么可說的,憨里憨氣一張臉,他身邊是一個驚人美貌的女孩,她那張紅臉蛋分外紅,但她整個人都幽幽的,像《聊齋志異》中的美人,誤打誤撞來了人間,還要參加歌詠比賽。

        實在沒什么理由再不走了,正午的太陽打在柚子樹上,我應該打輛車,但我也像《聊齋志異》中過了夜的書生,有些恍惚,只知道慢悠悠步行往下走,直到走出一身又一身濕汗。我經(jīng)過美食街,去涼菜店買了二兩豬尾巴,一個小伙子給我剁尾巴。

        我說:“王老板今天沒來?”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王老板把生意都結咯,老板說他要結婚移民咯?!?/p>

        我拎著那一點點豬尾巴,心想,日起鬼喲,這下肖運生不曉得咋子辦。

        啃完豬尾巴,肖運生才從外面進來,胡子拉碴一張臉,警服上滴了油湯,拎著一個盒飯。去年從警校畢業(yè),我順順利利進了貢井分局刑偵大隊,試用期工資三千五百塊,轉正后五千三百塊。這種工作如今已經(jīng)是好得不得了,我是意氣風發(fā)進去的,一進去就遇到副中隊長肖運生,然后就到了今天。

        肖運生怕也有四十五六歲了,前兩年離了婚,一個人帶著女兒肖一諾住回了父母家。那房子在一個斜坡上面,是當年哪個機關集資建的房,過了馬路就是張家花園。我去過他家,門外幾株參天老樹,盛夏時也沒有一點光線,房子大而破,一股老人味。后頭有個天井,擺了七八盆花,肖一諾拿著一把玩具鏟子,在土里找蚯蚓玩。肥肥的蚯蚓從土里鉆出來,我以為小姑娘會扔掉鏟子哭,但她冷靜地把蚯蚓捏起來給我們看,肖運生極有耐心,把那條蚯蚓仔仔細細看了一遍。肖一諾非常高興,給我們?nèi)ケ淅锬帽鳎覀兌字员?,看了好一會兒,那條蚯蚓慢慢爬回土里。

        肖運生這個人也沒什么,無非不修邊幅一點。該完成的工作他其實都定時定點完成,去年上頭讓抓電信詐騙,他也天天跑小區(qū),讓上當?shù)墓牌艂兊怯洠惶焓€小時的工作量,也從來沒聽他抱怨。但奇了怪了,就這樣一個人,偏偏像旭水河里的那個渦,好像能拽著身旁的人掉進里面。跟著他也就一年,我已經(jīng)習慣了每天去隊里先擰開保溫杯,往里頭扔兩顆胖大海。我還習慣了跟自己說:“案子嘛,沒破就沒破嘛,也不可能都破的嘛?!?/p>

        肖運生津津有味地吃盒飯,吃了一會兒才想起來:“筆錄做完了?入室盜竊那個?!?/p>

        我換了兩顆胖大海:“沒呢,說下午有事,等我們再上去?!?/p>

        “這人倒是不慌。”

        那張黯淡的臉浮在眼前:“就是,一點都不慌?!?/p>

        他一筷子叉起一塊回鍋肉,又卷了些米飯:“入室盜竊不好破喲,要勸人家想開點?!?/p>

        我想到那個女人,綠色的院子,綠色的臥室,有風的時候綠裙子緊緊裹在身上,一時有點惘然,那個女人,看著什么都能想開。隊里另一個同事從外頭進來:“老板,我出一趟警,旭水中學門口幾個娃娃遭了搶?!?/p>

        肖運生抬起頭:“等我十分鐘,我也去一趟?!?/p>

        他急急慌慌吃飯,肖運生也是旭水中學的,他對那所學校不知道有什么感情,去年學校食堂被偷了三只走地雞,他前前后后跑了五趟,最后把一個看著老實巴交的阿姨抓了進來。我覺得有某個地方不對,像有些東西在面前飄浮,我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終于抓住了什么:“老板,你中學什么發(fā)型?”

        他感到莫名其妙,回答:“發(fā)型?郭富城吧?那時候大家不都是郭富城……不對,也有一點劉德華?!?/p>

        那張胡子拉碴的臉上漸漸浮出一個高高的紅臉蛋少年,我興奮極了:“老板,原來那個女的是你高中同學?!?/p>

        “哪個?”

        “入室盜竊那個啊,頭發(fā)好長?!蔽翌D了頓,“那個女的有點怪,什么都是綠的?!?/p>

        肖運生黢黑一張臉,忽然慘白起來:“什么名字?那個女的叫什么?”

        我打開手機,翻出上午拍的身份證:“易晚星。她叫易晚星?!?/p>

        過了很久很久,肖運生才說:“哦。”

        入室盜竊案兩個多月都沒破,易晚星想把案子撤了。

        肖運生說:“公訴案,你以為想撤就撤喲?破不了咋個辦?破不了慢慢破嘛,你也不著急的嘛,要著急我比你著急的嘛,我身上還要背破案率的嘛。”

        易晚星不著急,肖運生確實有一點,但不是為了破案率。他如今刮了胡子,露出一張大家都不怎么熟悉的臉,我現(xiàn)在才知道他的臉果真長得如此之憨。臉洗得很干凈,警服也抻抻展展,襯衫扣到最上面一顆扣子,大熱天,我看他每天都通紅一張臉。易晚星找了個兼職,就在這附近教鋼琴,有時候會來派出所坐坐,她還是那個樣子,還是那條綠色連衣裙,又不化妝,只涂一點口紅,更顯得憔悴,但又非常美。大家都不大敢看她,她一來每個人都裝作很忙,肖運生其實也不敢看,他如今從里到外都憨透了,抱著他的保溫杯,滿頭大汗:“學鋼琴貴不貴?”

        易晚星抱著兩本琴譜,找了把藤椅坐下來:“還可以吧,一節(jié)課一百五十塊。”

        “我都不曉得你會彈鋼琴?!?/p>

        “我媽是鹽廠子弟校的音樂老師,我六年級就過了鋼琴十級?!?/p>

        “我都不曉得你是鹽廠子弟校的?!?/p>

        “后來都倒了,沒有子弟校了?!?/p>

        肖運生有點慌張,想把話頭轉回來:“明年,明年我讓一諾也跟你學?!?/p>

        “一諾是你女兒?”

        肖運生鄭重其事地拿出手機,給易晚星看一諾的照片:“明年六歲……六歲能學鋼琴了嗎?”

        易晚星看著他:“明年再說吧,明年……明年我都不一定還在?!?/p>

        肖運生不說話了,往保溫杯里扔了一顆胖大海。胖大海像他,有點憨,也有點苦。

        我也問過他:“你到底什么想法?”

        肖運生還在裝憨:“什么想法?”

        “你高中沒跟人家表示的啊?”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也想表示的,后頭……后頭出了事。”

        “什么事?”

        肖運生到底沒告訴我什么事,也沒告訴我如今他表示了沒有。大部分時候他都在憨或者裝憨,易晚星坐了一會兒也就走了,飄來飄去,像一朵綠色的雨云。我們七嘴八舌,罵肖運生不爭氣,他也不爭辯,垂頭喪氣喝他的胖大海。我最近對胖大海有點抗拒,把肖運生送我的一玻璃瓶都扔了,我現(xiàn)在喝紅茶,袋裝茶沒什么意思,也貴一些,但那個茶包讓我和眼前這一切都有點距離。

        肖運生終是開了竅,那天易晚星要走未走之時,他突然倒了杯茶:“能不能等我半小時?我請你吃個飯。”易晚星等了他一小時,兩個人才往美食街走,風鼓動易晚星的綠裙子,肖運生神色倉皇,東張西望,像要吃什么最后的晚餐。晚餐選了克貓,我故意也去,就坐在他們旁邊。肖運生憋了一臉汗,示意我快走,我偏偏還把桌子挪了挪,可以聽得清楚點。

        克貓現(xiàn)殺現(xiàn)剮,上菜極慢。我見他們兩人沉默著剝了很久鹽水花生,肖運生才開口,指指馬路對面的涼菜店:“那是王宇的生意,王宇你記得吧?”

        易晚星說:“記得,盈盈的男朋友?!?/p>

        我在旁邊插嘴:“換老板了,人家老板要結婚移民了……老板,你看看人家?!?/p>

        肖運生驚了一下,像個喝茫的人突然醒過來。他有一陣沒來買涼菜了,易晚星出現(xiàn)后他一直處在喝茫了的狀態(tài),像過于嚴密的生活中掉了一個螺絲釘,顧此失彼忙不過來。但他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個消息,電話響了,肖運生接完電話說:“不好意思,河里頭淹死個人,我要去處理一下……你先吃,我快得很。”

        我也站起來,但易晚星已經(jīng)招呼老板買單:“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也想看看。”

        肖運生說:“沒得必要吧,估計就是那個渦,你也曉得,每年都死人的?!?/p>

        易晚星說:“你說我曉不曉得?”

        肖運生好像被噎住了,于是我們都往旭水河走。盛夏到了頂點,街上每個人都像泡在水里,有一種濕淋淋的狼狽。我們經(jīng)過一株又一株細葉榕,這種樹一旦長起來,簡直可以一手遮天。沿路有婆婆在賣黃桷蘭,易晚星買了一串,找不到地方掛,就一直吊在手上,那股香味一直纏著我們,直到河灘。

        河灘上已經(jīng)站滿擠擠挨挨的人,今年雨水稀少,水位退得厲害,露出青色灘涂,有孩子拿著小鏟子,在灘涂的縫隙挖螃蟹。我們撥開人群,法醫(yī)已經(jīng)到了,搖搖頭說:“不曉得哪兒漂過來的,起碼死了一個多月了,都泡脹了?!?/p>

        肖運生說:“好久驗尸?”

        法醫(yī)打了個哈欠:“明天嘛,明天再說。一看就是淹死的,也沒得啥子好驗。”

        肖運生點了支煙,遞到法醫(yī)嘴上:“方醫(yī)生,晚上加個班嘛,我抓緊寫個報告?!?/p>

        法醫(yī)吐了個煙圈:“肖運生你咋了喲,今年想評先進了喲?”

        肖運生戴上手套,蹲下去給那人翻了個身,確實什么都看不清了,但四周圍觀的人還是往后一退。我也往后退,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尸體。過去一年刑偵大隊最大的案子是菜市場有個剮兔的男人,剮著剮著轉手給老婆臉上來了一刀。就那個場面,我吐了兩回。今天倒是還好,法醫(yī)說得對,死太久了,你甚至不怎么能意識到那是尸體,像是爛成一縷一縷的衣服,裹住模模糊糊一個發(fā)脹的人形,我無端想到胖大海,又無端想到我再也不會喝胖大海。

        大家對著那個人形議論紛紛:“河里頭洗澡抽筋了啊?”

        “不可能,你沒聽法醫(yī)說,都死了一個多月了?一個多月前還下不了水……再說了,你下河洗澡還穿牛仔褲啊?”

        “自殺的吧?”

        “應該是吧,不曉得咋想不開?!?/p>

        “唉,沒得必要嘛,五月份還是多冷的,自殺嘛跳個樓就是了,沒得必要跳河嘛?!?/p>

        有個老頭兒很確定:“電魚的,漏了電?!?/p>

        旁邊有人拎著魚簍:“不可能,這河里頭有什么魚值得半夜來電?我給你說,我釣了二十年了,這河里頭都是鯽魚和白鰱,有條烏魚就頂天了?!?/p>

        又有人說:“河里頭有水蜂子,水蜂子一斤八十多塊?!?/p>

        拎著魚簍的人說:“你曉得不水蜂子為啥子叫水蜂子?”

        我正想知道水蜂子為什么叫水蜂子,肖運生已經(jīng)蹲下來撥拉尸體,漫不經(jīng)心,像是還著急回去吃克貓:“回去對一下失蹤人口……最近也沒人報案啊?!?/p>

        易晚星原本在我后面,她突然往前了兩步,蹲下去想摸尸體的手。我拉住她:“你干什么?這不能碰?!?/p>

        易晚星站起來,口紅掉了色,讓她更顯蒼白。她微微發(fā)著抖:“手表,那是我的表。”

        肖運生愣了一下,才把那件爛朽了的襯衫掀開。確實,左手上是一塊藍色歐米茄,表帶泡得褪了色,表已經(jīng)停了,顯示時間是三點二十分。不遠處有孩子被螃蟹夾了手,哇哇哭起來,津津有味看尸體的人被分了不少過去,又津津有味看那孩子哭著想把螃蟹甩脫。我突然想到,今年河妖收的那個人已經(jīng)進了渦,往后大家就可以放心下河。

        我重新給易晚星做了個筆錄,肖運生理應在場,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回所里就說自己要找人匯報,給我安排了另外一個同事。天已經(jīng)黑盡了,我們都沒吃飯,同事叫了幾個盒飯,都是下水,腰花、豬肝、肥腸。我想到剛才泡得沒有輪廓的尸體,飯盒都沒有打開。易晚星倒是認認真真吃她那份豬肝,豬肝炒得太嫩,絲絲帶血。我翻出之前的筆錄,也不知道還能問什么,想了想才說:“要不你再說一遍五月十號那天的案發(fā)經(jīng)過?”

        易晚星擦了擦嘴:“我四月二十三號回的自貢,回來第三天就買了尼羅河畔那套二手房,五月三號開始搬家。十號那天我收拾到半夜兩點,實在太累了,就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早上九點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臥室窗戶被打碎了,我放在床頭的表和耳環(huán)也不見了,我報了警,等了一小時,你就來了。”

        我想了想,說:“那套房子之前的業(yè)主是什么人?”

        “好像是個公職人員,業(yè)主在成都,房子一直空著,就簽合同和付款那兩天回來了一趟,辦完手續(xù)又走了?!?/p>

        我回憶她臥室地面的玻璃碴,碎而干凈,沒有血跡?!半p層玻璃現(xiàn)在要打碎也不容易?!?/p>

        她點點頭:“得有工具?!?/p>

        我又看了一遍筆錄:“表和耳環(huán)就那么放著?”

        “就那么放著,我收拾東西順手取下來了?!?/p>

        我看看她如今耳朵上的一對耳環(huán),也是星星,看著是純金的:“你經(jīng)常換著耳環(huán)戴?”

        她笑起來:“你還沒女朋友吧?你見過哪個女的就一對耳環(huán)的嗎?”

        我訕訕的,假裝仔細看筆錄:“所以小偷知道這房子現(xiàn)在有人住……你回自貢的事情有熟人知道嗎?”

        她看了看肖運生的空桌子,搖了搖頭:“只有我爸媽,我連親戚都還沒來得及見?!?/p>

        “你爸媽有跟哪個熟人說起過嗎?”

        她笑了笑:“我四十歲了,離婚,沒孩子,也沒工作,你覺得我爸媽會愿意跟誰說?”

        我們之前都意識到易晚星大概是這么個狀況,但一下被她攤開說出來,大家反而都不好意思起來,像是自己有什么把柄被人捏住。肖運生這時已經(jīng)匯報回來了,手里拿著一摞涼糕,他看著心神不寧,卻又勉強拿出熱情:“來,吃涼糕,大家都來吃涼糕?!?/p>

        涼糕上澆滿血紅的紅糖水,肖運生自己也下不了口,易晚星卻還是吃得干干凈凈。肖運生說:“我送你回去?!?/p>

        易晚星說:“我想再去河灘上看看?!?/p>

        肖運生說:“沒得東西看了,都收拾完了?!?/p>

        易晚星說:“今天是七月半,你想得起不?”

        肖運生說不出話了,他警服都沒換,翻箱倒柜地找了兩根蠟燭,和易晚星出了門。我整理筆錄弄得有點晚,走的時候鬼使神差去河邊逛了一圈。七月半,鬼亂竄,外婆說過,到了子夜時分,會看到百鬼浩浩蕩蕩,從奈何橋上過來,最前頭兩個拎著紅燈籠的是鬼帝郁壘和神荼,二人率領百鬼,過了橋,過這一晚。我們這些做人的要大方一點,這一晚就把陽間讓給他們,因為奈何橋過了夜才能走回頭路,若是不給他們讓地方,他們就是孤魂野鬼,有點造孽。

        陽間還是那個陽間,沿路都是燒過的紙灰堆,被風吹得漫天飄散,大家燒過紙都回去了,街上空空蕩蕩,只有賣夜宵和吃夜宵的人在頂風作案。河灘黑漆漆的,起先我什么也沒看見,漸漸發(fā)現(xiàn)有兩點微光在移動,找到光之后,影子也隨之出現(xiàn)。肖運生拿著那兩支點亮的蠟燭,和易晚星走在河灘上,那條綠裙子在黑暗中顯得是如此之長,像鋪滿了整個河灘。風嗚嗚咽咽,吹不動河灘,但能把裙子吹得上下翻飛,那兩點光停在某個地方,越來越弱,越來越弱,我在燭火最后熄滅之前,看見他們坐了下來,兩個人都被黑影籠罩,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鬼上了河灘。

        肖運生戒指都買好了,那具尸體還沒什么進展。失蹤人口對不上,也沒人來收尸,尋人或者說尋尸啟事就貼在美食街上,我們吃克貓和蔥蔥鯽魚時總能看見。現(xiàn)在肖運生也總來吃克貓了,克貓有點貴,但易晚星喜歡。易晚星又買了兩條綠裙子,戴著那塊歐米茄,在美食街顯得過于高檔了,易晚星整個人都顯得過于高檔了。表送回去的時候,裝在一個透明密封袋里,我們都以為易晚星會順手扔了,但過了幾天就出現(xiàn)在她手上?!斑€是上好的啊,”易晚星說,“我就換了根表帶?!毙み\生也去買了塊歐米茄,易晚星那塊的情侶款,摳摳搜搜一個男人,舍不得買新的,讓我在網(wǎng)上給他買了塊二手表,明明經(jīng)過了驗貨寶,但肖運生一戴上就像假貨,和易晚星的配不起來。兩個人走在旭水河畔,來來往往的每個人大概都會想:這兩個人咋回事的喲?根本配不起來。

        不管怎么說,肖運生如今是個走了狗屎運的人,滿面走狗屎運的志得意滿,不曉得的還以為他升到了副科級。肖運生說:“都是虛的,我跟你說,那些都是虛的?!蔽覇査骸澳鞘裁词菍嵉??”肖運生說:“人啊,曉得不?只有人才是實實在在的?!蔽艺f:“哦,只有抱著女人才是實實在在的?!毙み\生不說話,嘴角帶笑,陷入憧憬,或者回憶。

        克貓店里坐滿了,我們在門口嗑著南瓜子等位。肖運生很老練地分析:“可能是內(nèi)江過來的,過江龍,小偷技術有點過硬?!蔽艺f:“這也看不出來技術過硬吧,砸窗子進去的,有點技術的起碼撬個鎖。”肖運生被我打了臉,訕訕地不說話,易晚星在旁邊打圓場:“我那個鎖確實不好撬,雙重防護,我后頭換鎖都搞了好久?!毙み\生又說:“過江龍,可能是吃粉的,屋里頭也不想管了?!?/p>

        不管是哪兒的過江龍,尸體都得處理了。我這才知道,按照《殯葬管理條例》,這種無名尸體的火化,得讓司法機關出一個火化通知。殯儀館催了好幾次,肖運生拖不下去了,總算擬了一個通知找所長簽字,到了這個地步,兩個案子都算一起結了。肖運生有點不甘心,他想把易晚星那對星星耳環(huán)找回來,因為易晚星說,那是她第一次穿耳洞送的耳環(huán)。火化那天殯儀館讓派出所再去個人,說還有個什么手續(xù)要辦,本來應該我去的,但橫街子的王婆婆報了警,說被兒媳婦虐待。我是橫街子人,王婆婆是我外婆的閨密,我找了個同事替我,但最后肖運生自己去了。

        我說:“簽個字的事情,老板沒得必要親自跑一趟喲?!?/p>

        肖運生憨憨地說:“小易讓我去的,她讓我給人家燒點紙。”

        我說:“她被偷了還要給人燒紙?”

        肖運生說:“小易這個人就是比較善良。”

        我說:“謝謝老板了,回頭我還你一天值班?!?/p>

        肖運生說:“值班就算了,領證那天你幫我攝個像。”

        我答應了,我有個攝像機,舊是舊了點,但別人領證最多拿部手機,肖運生可能覺得這樣比較高檔,和易晚星確定關系之后,他現(xiàn)在相當在乎高不高檔。

        王婆婆沒有被虐待,兒媳婦只是說王婆婆血糖高,不能吃甜燒白,王婆婆一時氣不過,就報了警。我說:“王婆婆,你還曉得怎么報警的???”王婆婆說:“我咋不曉得呢,110喲,你以為我憨的喲?”就這么個案子,我也莫名其妙處理了幾小時,等到從橫街子回來,想問問肖運生燒沒燒紙,但肖運生不在,往后一個星期都不在,所長說:“狗日的請了年假?!蔽一腥淮笪?,都要領證了,請個年假準備應該的。

        所長說:“準備啥子嘛準備,二婚,不興搞儀式的?!?/p>

        我說:“你這么說就沒意思了,不要歧視人家二婚的?!?/p>

        所長說:“我要歧視也歧視你嘛,你一婚了沒有嗎?”

        肖運生休完年假回來,瘦了一大圈,一張臉沒有胡子,更顯怪石嶙峋。他悶頭悶腦,坐下來也不知道往保溫杯扔胖大海,在那里空口猛喝白開水。我說:“老板,哪天領證?”他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快了,很快了?!蔽矣謫枺骸罢娴牟桓銈€儀式???”他說:“不搞了,二婚不搞儀式?!蔽艺f:“老板,你自己看不起自己就算了,看不起易晚星要挨打的喲?!毙み\生臉色慘白,像已經(jīng)挨了打。

        易晚星快下班時來的,拎一個琴譜包,穿一條長得不得了的綠裙子,她今天化了妝,一張臉驚人的白,嘴唇又驚人的紅,連頭發(fā)都卷好了,一頭蓬松海浪,像要就地搞二婚儀式。肖運生見了易晚星,唯唯諾諾說:“你怎么來了?”易晚星看著非常愉快,那裙子不知是什么高檔料子,一動就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暗饶阆掳喟??!彼f。肖運生說:“今天事情有點多?!蔽以谂赃叢遄欤骸澳睦锒啵坷习?,今天我們一個接警電話都沒得?!毙み\生更唯唯諾諾了:“你晚上想去哪里吃?”易晚星愉快地說“今天我們不出去吃了,去我家吧,我做兩個菜?!薄靶⊥?,你也來?!蔽蚁肓艘粫海琶靼仔⊥羰俏?。肖運生狠狠看我一眼,我立刻說:“去,姐,我去,我?guī)湍愦蛳率?。?/p>

        易晚星不需要我們打下手,她買了兩斤三線肉、半只鴨子、四條鯽魚,又去涼菜店打包了半斤豬耳朵、三兩小肚子。小肚子最下酒,她說。涼菜店還是那個小伙子,手腳麻利把小肚子剖開,切成細絲。我問:“換了老板生意怎么樣呀?”小伙子說:“沒得區(qū)別,你不說我都搞忘了我們換了老板?!毙み\生和易晚星站在后面,等小伙子用塑料袋把海椒面、花椒面包起來。涼菜店求新鮮,空調(diào)開得極低,肖運生凍得臉發(fā)青,易晚星雙手抱在胸前,遮住那些因裸露而戰(zhàn)栗的皮膚。

        到了那房子,才發(fā)現(xiàn)重新裝過了,窗戶換成老鋼窗,又刷了綠漆,地磚換成灰色水磨石,靠窗放了一張書桌,像二十年前的中學教室。院子倒是沒怎么弄,只是收拾利落了,我和肖運生一人一把藤椅,看易晚星在前面水槽里殺魚。她熟練地拿著一把菜刀,先用刀把把魚敲暈,再行云流水地刮鱗剖肚,四條鯽魚都滿肚魚子,易晚星一一掏出來沖洗干凈,再塞回肚子里去。上次那只野貓還在,圍著易晚星轉圈圈,易晚星留下一攤魚雜碎,野貓吃了一半,剩下一半它小心翼翼叼回那個紙箱里,紙箱里什么都有,硬幣、乒乓球、沒吃完的零食、扔掉的煙頭。

        易晚星的菜做得好極了,蒜泥白肉、子姜鴨、韭黃鯽魚、清炒絲瓜尖,最后來了一鍋酸菜豆瓣湯。菜擺在院子里,我回廚房里添了三次飯,肖運生就一直用小肚子下酒,這家里本來只有啤酒,他自己去外頭小賣部買了一瓶白酒。肖運生的酒量我有數(shù),所里聚餐他都不敢跟人劃拳,我的米飯吃到第三碗,他已經(jīng)確鑿無疑醉了,對著易晚星哧哧笑。我理解他,要和這么個女人領證,喝不喝醉都是要哧哧笑的。易晚星也不理他,一粒一粒從汁水里揀零零星星的魚子吃。

        肖運生笑著笑著生了氣:“你還跟不跟我領證?”

        易晚星說:“領啊,不是講好了元旦領證?!?/p>

        肖運生說:“領你個鏟鏟……你故意的,你故意讓我曉得的,你故意讓我去火葬場的。”

        易晚星說:“你曉得啥子?”

        肖運生眼睛都紅了:“為啥子嘛?你到底是為啥子嘛!”

        易晚星說:“你說為啥子?”

        肖運生的聲音中有一種哀求:“二十幾年了,都二十幾年了,你好生生的,你就把這件事忘了嗎?”

        易晚星說:“我也想,你以為我不想嗎,我做不到啊,答應人家的。”

        肖運生低聲說:“那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了。”

        易晚星說:“小時候,又不是上輩子。”

        肖運生抱住頭:“他也沒殺人……老子看他一次想打他一次,但他也沒殺人啊?!?/p>

        易晚星說:“是不是喲?”

        肖運生幾乎絕望了:“不值得,你這樣不值得啊,把自己搭進去了。”

        易晚星笑一笑,她笑起來有種讓人膽戰(zhàn)心驚的美,她伸了個懶腰:“值得不值得,由我說了算。”

        肖運生看著她:“你可以不讓我曉得的,你沒必要讓我曉得?!?/p>

        易晚星說:“光是讓他死有什么意思呢,總要有人曉得,他是為什么死……對了,你最后是怎么曉得的?我還想是你太憨了,留的東西怕你看不出來?!?/p>

        肖運生給自己滿了一杯酒,又一口干了,這才從褲兜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塑料袋,就是涼菜店里打包海椒面、花椒面那種,袋子非常臟,一顆金牙裹在那些灰里,閃閃發(fā)光。我無端想,這牙怕是純金的。

        午飯時間,我們一擁而上去食堂打飯,今天吃豆子燒雞,去晚了只有雞脖子和雞皮。盈盈卻坐在凳子上不動,抱住她的藍色飯盒,木木地看著窗外。學校最近搞裝修,嶄新水磨石地板,老鋼窗剛刷過漆,綠是綠了,但綠得讓人心煩。我喊她:“杜盈盈,你打不打飯?”她愣了好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我是喊她,盈盈如今說什么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像是什么都不敢確定:“不打了吧?我不餓?!?/p>

        最后,是我給她打了飯,二兩飯,一份豆子燒雞,我搶到一個雞腿。但她最多吃了五錢飯和幾顆豆子,我急了,罵她:“杜盈盈,你是不是想成仙?”盈盈看著我,突然說:“你還想得起不?我小時候就想成仙?!蔽艺f:“不對啊,小時候我們都想當妖精?!彼J真糾正我:“不是,我其實是想當仙女,是你要當妖精?!蔽蚁肫饋砹?,盈盈從小長得乖,大家都喊她小仙女,她披著白蚊帳說:“易晚星,你曉不曉得,我以后要當仙女?”那時候人人都看《新白娘子傳奇》。我說:“盈盈,當神仙不好耍,我們當妖精要不要得?你當白蛇,我當小青,我們一起修煉,修煉一千年就能當人?!彼┛┬ζ饋恚骸澳且部梢?,但當人有點無聊,我們要不還是一直當妖精吧?!?/p>

        那時,我們都在鹽廠幼兒園大班,大家都是鹽廠子弟,都以為要一路子弟校讀到初三,哪個曉得剛上小學,鹽廠就說搞不起走了(四川方言,不景氣的意思)。我們和父母一樣想不明白,那么大一個廠,都以為會海枯石爛,怎么會說搞不起走就搞不起走了?一搞不起走,什么都塌得很快,廠里最后留了百分之三十的工人,食堂承包了,子弟校不辦了。

        我和杜盈盈就此分散,各上了各的小學和初中,到了高一,我們又在旭水中學見了面。杜盈盈修煉了十年,不管是仙女還是妖精都完全成形了,開學第一天大家就議論紛紛:“那個女的你看到?jīng)]有?”“哪個?”“媽喲,長得好乖。”

        我得意揚揚地說:“我幼兒園同學!我閨密!”

        如今我們又是閨密了,我也算個美女,但我天天盯著她的臉看。盈盈不怎么喜歡,她用頭發(fā)遮住半邊臉,你不要看。我又把頭發(fā)撥開,不看白不看。盈盈說:“我不喜歡我的臉,我長得太妖了?!蔽乙詾樗_玩笑,說:“我們本來就是妖精啊,蛇精,你忘了???”她搖搖頭,認認真真地說:“我長得太妖了,我看著就不像個好女人?!蔽覈樍艘惶?,我去年才來月經(jīng),還沒想過自己已經(jīng)是個女人,我看著她說:“那我們也不能是壞女人吧,我們做了啥子壞事就是壞女人了?”盈盈說:“不用做啥子壞事,有些女人天生就壞。”我說:“不可能,妖精都能做好事,有些人比妖精還壞。”杜盈盈說:“易晚星,你太幼稚了?!?/p>

        和如今的盈盈比,我確實太幼稚了。我過了好幾個月才發(fā)現(xiàn),杜盈盈初中就交了男朋友,而且男朋友就在我們班。王宇矮墩墩的,原本坐在第三排,他自己一定要調(diào)到最后一排,那位置我懷疑他都看不到黑板,但他看清楚盈盈是沒有問題的,每一根頭發(fā)絲都能看見。他們在學校里不怎么說話,每天放學,我和盈盈走到校門口,王宇總在那個電線桿下面等著,盈盈見了他,總會拉一下我的手說:“那我走了啊?!蔽艺f:“嗯,盈盈你好生點?!钡沂亲屗蒙c什么呢?在那個時候,我也并不清楚,我只是覺得,盈盈拉我手的時候特別用力,像是想和我說什么,但一直沒有說出來。

        我說:“王宇長得也不帥啦。”她說:“男人重要的不是帥不帥?!蔽艺f:“那什么重要呢?”她說:“重要的是實力?!蔽艺f:“王宇有啥子實力,期中考試他三科不及格,數(shù)學才考三十多分?!庇t疑了很久才告訴我,王宇他爸是區(qū)長,以后可能是市長,她爸下崗了,她媽跪下來求廠長才能留在廠里頭,一個月拿兩百多塊錢。我沒聽懂,說:“然后呢?他幫你爸安排工作了啊?”盈盈說:“那倒沒有,我爸在廣州打工。”我說:“那到底區(qū)長和我們有什么關系呢?”盈盈又說:“現(xiàn)在可能還沒有,以后就有了?!蔽艺f:“你還要跟他有啥子以后啊?以后你都讀大學了?!庇f:“他說了,我去哪里讀大學,他就去哪里?!蔽艺f:“你要是去了北京,他還考得起北京的大學???”盈盈說:“那我應該也不去了?!蔽艺f:“杜盈盈你是不是瘋了?”盈盈說:“等你有了男朋友,你就懂了?!蔽覇査骸八E笥咽遣皇呛芎盟#俊庇悬c茫然,說:“好耍啊,特別好耍,等你有了男朋友,你就懂了?!?/p>

        我沒有男朋友,但我也看得出來,坐在我斜后方的肖運生有點古怪,每次遞作業(yè)本給我,都紅著一張臉,開始我以為他是想抄我數(shù)學作業(yè),后來才漸漸回過神來。肖運生一臉憨相,數(shù)學雖然不至于考三十幾分,但也差不了好遠,我一直以為他除了長得高一無是處,直到班主任為學校的歌詠比賽選主唱。校長也是有點絕,為了不耽誤上課,把歌詠比賽挪在暑假,放假前要把曲目和主唱都定下來。我們班主任是從成都進修回來的女老師,滿腦殼新鮮玩意兒,為了表示沒有暗箱操作,大家都要一一上臺現(xiàn)場表演,別的人我當場就忘了,大家估計也都忘了。

        盈盈選了《紅豆》,肖運生選了《遙遠的她》。

        “有時候,有時候,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相聚離開都有時候,沒有什么會永垂不朽?!?/p>

        “那天我知我知快將要別離沒說話,夜雨中似聽到她說不要相約,縱使分隔,相愛不會害怕。遙遙萬里,心聲有否偏差,正是讓這愛試出真與假。”

        按理說每個人只能唱一分鐘,但大家都被這個場面鎮(zhèn)住了,聽他們把副歌部分唱了兩遍。他們之后,別的人上不上場都不重要了,班主任連投票流程都沒走。選拔結束后我和盈盈走到學校門口,還是那個電線桿,但王宇不在,我陪她等了五分鐘,還是不在。我很高興地說:“盈盈,我們?nèi)ス浣致?,你都沒陪我逛過街。”盈盈臉色慘白,緊緊拉住我的手,大熱天,她的手冰冰的,像一條蛇。“好的,我陪你去逛街?!彼f。

        兩個人加在一起只有五十三塊錢,也沒什么可逛,吃了涼皮,吃了冰粉,又吃了辣得不得了的涼拌大頭菜。那天白天出奇晴朗,到了傍晚,滿天盛大的晚霞,兩個人一次次為某朵云停下來,指給對方看。我們無處可去,卻又舍不得走,反復從旭水河這邊走到另一邊,天已經(jīng)快黑了,絢爛晚霞在一點點消散,平橋上零零星星有幾個婆婆在賣菜。在剝好的苞谷米和毛狗豆中間,有一個叮叮當當?shù)氖罪棓?,老板自己一邊耳朵打了三個耳洞,面前擺一塊紙板,上面碩大幾個紅字,“無痛穿耳,十塊”。我說:“盈盈,我們?nèi)ゴ蚨春貌缓??我一直想打耳洞?!彼龂樍艘惶f:“戴耳環(huán)啊,戴耳環(huán)會不會太妖了?”我說:“妖啥子喲妖,撒切爾夫人也戴耳環(huán),你看撒切爾夫人多嚴肅,你曉得不?人家是保守派?!庇f:“撒切爾夫人是外國人?!蔽艺f:“外國人咋了呢?”盈盈也不知道,她沉默了很久,和那天的很多時候一樣,我覺得她既快樂得不知所措,又有點心不在焉。

        盈盈最后也沒打耳洞,我打了,那把槍對準我耳垂的時候,我緊緊抓住盈盈的手。無痛穿耳,兩槍下去痛得我淚流滿面,盈盈替我用酒精棉消了毒,又從老板的一盒子茶葉梗里細細挑選,想選兩根最細的,插在血呲呼啦的耳洞里面。我擦干眼淚,看她低著頭一絲不茍地選茶葉梗,一時覺得胸口有一股浩蕩之氣,像金庸小說里的場面。我說:“盈盈,我以后要報答你的?!庇ζ饋?,說:“怎么報答?”我說:“你要什么報答?”盈盈想了想說:“那以后我被人欺負了,你幫我欺負回來。”我疑神疑鬼地說:“王宇是不是對你不好?”盈盈說:“沒有啊,很好的,他就是太愛我了?!蔽艺f:“那你愛不愛他呢?”盈盈說:“你怎么跟王宇一樣,老問這個?!蔽艺f:“到底愛不愛嘛?”盈盈一下急了,幾乎破了音,說:“愛愛愛!你要怎么才相信我?”我嚇了一跳,說:“我沒有不相信你啊,盈盈你怎么了?”盈盈回過神來,又恢復了平常模樣。她說:“對不起,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證明愛這件事?!蔽艺f:“這件事還要證明???”盈盈說:“當然了,不然誰會相信呢。”我說:“還要誰相信?。俊庇f:“你不懂。”茶葉梗找到了,她輕輕插進耳洞。我又問:“我不懂你懂啊?那到底怎么證明呢?”盈盈語氣輕松,說:“去死嘛,死了什么都能證明了嘛?!?/p>

        打耳洞可以送一對耳環(huán),送的耳環(huán)都沒什么好東西,但我們選了又選,選了又選,最后是盈盈替我選了一對金色星星。我說:“有點小喲,那對大圈圈是不是好看點?”盈盈說:“這是你的名字,這對耳環(huán)能保佑你?!蔽艺f:“那我再買一對,你也被保佑一下。”盈盈說:“我都沒有耳洞?!崩习逶谂赃呎f:“沒得關系,有耳夾款,十塊錢。”那一天就這么到了盡頭,我們該分開了,我們的家在旭水河的兩岸,我們站在平橋的第一個墩子前。盈盈突然說:“晚星,你對我真好?!蔽腋械侥涿?,我哪里對她好了?今天大頭菜還是她出的錢。盈盈說:“晚星,我們下次再一起逛街?!蔽艺f:“好啊,你把耳環(huán)戴上?!庇笾菍π切嵌鷬A說:“好啊,我們下次一起戴?!蔽艺f:“以后長大了,我們就可以買真正的金耳環(huán)了。”盈盈說:“好啊,以后長大了,我給你買一對真正的金耳環(huán)?!蔽艺f:“我也給你買?!?/p>

        歌詠比賽那天正好是農(nóng)歷七月十五,班主任給每個人都畫了紅臉蛋,到最后所有人的臉都花了,像七月半的鬼四處亂竄,拿了第一名拍完大合影,我和盈盈往外面走,肖運生似乎想找我說什么話,頂著一張紅臉蛋幾次三番晃到我們前面。我不耐煩地說:“肖運生,你不要擋路?!彼┖┑卣f:“哦,對不起。”這么來了三次,他就遠遠落在后面。我和盈盈走到校門口,王宇站在電線桿下面,我才注意到那天他沒參加歌詠比賽,我們的臉都緋紅,他的臉黑漆漆的,像另一種鬼來了陽間。盈盈見了他,拉一下我的手說:“那我走了啊?!蔽艺f:“嗯,盈盈你好生點?!蔽疫@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戴了那對星星耳夾,遮在散掉的馬尾后面,明明是假金耳環(huán),但在灼灼日光下,卻有和真金一模一樣的光彩。

        那天晚上,我和爸媽一起去河邊燒紙。出門晚了,街上空空蕩蕩的,百鬼應該已經(jīng)過橋了,只有賣夜宵和吃夜宵的人在頂風作案。風聲嗚咽,像卷裹著誰的哭聲,月光直直往下,照亮粼粼水面,在那個旋渦的位置畫了一個準確的圈。借著那點月亮,我看見水上有黑影浮動,往圓圈的中心奮力游去。

        我說:“那里有個人!”

        我媽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一眼:“是鬼吧。”

        我說:“鬼不是都從橋上過來嗎?”

        我媽說:“哪個曉得,可能過了橋,又想回去?!?/p>

        我說:“不能從橋上回去???”

        我媽說:“奈何橋,過了夜才能走回頭路?!?/p>

        我說:“一晚上都等不了???”

        我媽說:“人家不想等了。你管人家的呢。鬼的事你都要管,我看你管得寬?!?/p>

        我們燒了紙往回走,沿路都是燒過的紙灰堆,被風吹得漫天飄散,紙灰讓月光顯得暗淡,月光曾經(jīng)指明了通往旋渦的道路,但如今水只是水,一片混沌。我無端擔憂起來,我想,那個鬼該不會迷路了吧?萬一她找不到那個渦,又過了夜沒能上奈何橋,該怎么辦?不曉得我有沒有什么辦法可以幫她。我媽沒有說錯,我就是管得寬,我連鬼的事也想管。

        原刊責編??? 張??? 菁??? 顧拜妮

        【作者簡介】李靜睿,出生于四川自貢,南京大學新聞系畢業(yè),曾做八年法律記者,現(xiàn)專職寫作。出版有長篇小說《慎余堂》《微小的命運》、短篇小說集《木星時刻》《北方大道》《小城:十二種人生》、隨筆集《死于昨日世界》等作品。

        99JK无码免费| 香港台湾经典三级a视频| 97精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香蕉| 久久久久欧洲AV成人无码国产| 国农村精品国产自线拍| 国产精品久久婷婷婷婷| 亚洲一区中文字幕视频| 中文字幕一区久久精品| 中国午夜伦理片| 欧美俄罗斯乱妇| 好爽~又到高潮了毛片视频 | 亚洲中文字幕精品视频| 一区二区三区中文字幕| 日日澡夜夜澡人人高潮| 级毛片免费看无码| 在线高清亚洲精品二区| 久久精品国产99国产精品澳门| 亚洲男同志网站| 久久久久久久综合日本| 91精品国产综合久久精品密臀|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免费观看| 激情亚洲一区国产精品| 亚洲嫩模一区二区三区视频| 中文字幕精品一区二区三区av| 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性| 高清不卡一区二区三区| 人妻丰满熟妇av无码区hd| 久久网站在线免费观看| 曰韩内射六十七十老熟女影视 | 国产成人精品久久亚洲高清不卡 | 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三| 日本无码人妻波多野结衣| 亚洲精品国产成人AV| 久久久久久久综合日本| 中文乱码字幕在线亚洲av| 免费a级毛片18禁网站app| 97色伦图片97综合影院久久 | 波多野结衣久久精品99e| 亚洲AV无码一区二区三区日日强| 中文乱码字幕在线中文乱码| 亚洲视频一区二区三区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