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山里的村子很是寂靜。游客寥寥,連帶山腳下的渡口也空曠清冷。沿山腰繞建的十幾間民宿,一半關(guān)了門,剩下的一半由老板們兼著照料。這些民宿中不乏很有特色的,比如靠近山崖邊的吊腳樓,陽臺伸入云霧縹緲的西南群山。樓前的水泥地上放置了一架古樸的木制網(wǎng)紅秋千,往常也是女游客們占著,令男伴們蹲在水泥地的另一端拍照。如今老板娘的雙胞胎爭著做那個被推的人,拉扯,揪頭發(fā),清早就開始吵鬧。
十二點(diǎn),明潔睡醒下樓。從前天開始,她已經(jīng)有些惱怒前臺老板娘的視線,好像睡到十二點(diǎn)是天大的罪。第一天,老板娘就問她在做什么研究。明潔說:“水井?!崩习迥锿卤M嘴里的瓜子殼:“水井?”并等待她下一句說明。那晚她們圍坐秋千后的篝火旁,老板娘正烤制一張山下送來的野豬皮。明潔不是沒來過這里。讀研期間做侗族亮布的研究、瑤族文書的采集,她都來過這個位于兩省界山的村子做田野調(diào)查。只是原先此處的店主龔老婆婆去世了,她鄰村的兒媳繼承了這處民宿。這是一個嬌小又充滿活力的女人。二月末,游客還有些,每晚她都組織一些小型的篝火邊的聊天或燒烤。她有一把博角尼,會唱《走馬》《流水》,男客們都很喜歡。三月初,明潔剛到時,她邀請過明潔三四次。其中有兩次,客人中有兩名來自內(nèi)蒙古的青年男子,前天剛走。明潔對他們說自己是西華大學(xué)的女博士。當(dāng)時,他們的興趣明顯在老板娘手里那件類似馬頭琴的樂器上。
前臺里,老板娘似乎正在算賬。她偶爾抬頭,制止大門外雙胞胎的打鬧。墻上就掛著那把博角尼,明潔每次下樓梯都能看見。接連幾天睡到中午,明潔臉色不太好,下到樓梯尾,老板娘才叫她:
“醒了?”
“嗯。”
“喝酒了?”
“沒有,我喝什么酒。”
“你臉色不好。我以為你喝掉了我昨晚給你的李子酒?!崩习迥镄α藥茁?,“有人喝了我做的李子酒,可以睡到下午四點(diǎn)。上次那兩個內(nèi)蒙古來的,他們說李子酒比馬奶酒還厲害?!?/p>
“我沒有喝酒?!?/p>
明潔壓住胸口跳動的一點(diǎn)點(diǎn)惱意,走到鏡子前查看臉色。她臉型方正,粗眉,毛色很深,嘴角邊有一顆痣。因為這顆痣,她有時認(rèn)為自己神似鞏俐。她從鏡子里看見老板娘合上賬本,老板娘問她要不要一起去泗水沖觀摩打井。
“下午去,三點(diǎn)鐘開始,在前面那座山。晚上我舅舅家那邊還有人結(jié)婚,吃完晚飯回來。”
“不去了吧。”
“你不是要看打水井嗎?”
“我是看水井,不是看打井。”明潔有些煩躁了,“我寫的是唐朝時期的水井?!?/p>
“唐朝?!崩习迥锬盍寺暎瑳]再說什么,帶雙胞胎上樓換衣服。臨走前她叫明潔下午出去時記得鎖門。淡季,整間民宿只由老板娘一個人負(fù)責(zé)。老板在佛山開了一家裝修公司,只在過年時回來。龔老婆婆還在世時,明潔見過他一次,骨架粗大,高顴骨,臉色黝黑。他開車送明潔去火車站,一路沉默,替她提行李直到檢票口。龔老婆婆肯定有過念頭招她做兒媳。那時候她和村里女人們學(xué)習(xí)做亮布,鄰村男人們又唱又拉地過來,唱琵琶歌,圍著休息中的女人們轉(zhuǎn)圈,其中有兩個女孩羞得不行,這次玩山就是她們男朋友攛掇的。龔老婆婆看明潔一直盯著一個男人手中的格以琴,說:“等我兒子回來拉給你聽。他就喜歡你這種高大的。”這是好意。明潔害羞:“這怎么好?!边@是不可能的事。她回去就把這當(dāng)作笑談講給同門聽:“如果我是那個村子的,我肯定同意了。但是不行。我還要回來做研究?!彼龜鄶嗬m(xù)續(xù)講了一年,有時感嘆:“要是他再帥一點(diǎn)兒就好了,做田野調(diào)查時還能談個戀愛。”但誰能想到,他娶了一個那么嬌小的女人!還不到一米六?;蛟S老板娘來自鄰村的有錢人家。她替龔老婆婆的兒子感到惋惜。老板娘在走之前說,灶上留了飯菜,有一碗臘肉特意沒放蒜薹,是為她炒的。
民宿基本在山腰上。出吊腳樓往山頂走,有座廢棄的薩瑪祠。薩瑪?shù)囊馑际恰按笞婺浮?。與別處祠堂的不同在于,里面擺的都是往上一代又一代的女人的牌位。明潔第一次查閱到時,來了興趣。某天給母親打電話時興致勃勃談起,母親說:“有什么好的?擺在那里受苦做什么?”祠堂外墻上的紅漆已褪,院門上的飛檐缺了兩角,石獅子只?;V挥袃蓱羧思易≡谏巾?,路很不好走。祠堂院內(nèi)有一口井,有模糊的石碑記載叫“箭泉”。正因此名,明潔才到這兒來?!洞筇莆饔蛴洝酚幸徽掠涊d,劫比羅伐窣堵國的都城南門外,有一座大佛塔,太子與釋迦眾弟子常常在此比試射箭的技藝,箭靶是一面鐵鼓。從此再往東南三十多里,還有座小佛塔,旁邊是一口井。太子在大佛塔邊射箭,箭穿過鐵鼓,最后沒入小佛塔邊,涌出清泉,于是稱為“箭泉”。若有疾病,飲用泉水或者用其沐浴,基本能痊愈。此處侗寨的箭泉傳聞也有此功效。很可惜,井已枯了。昨天明潔才打起精神,上山來井邊轉(zhuǎn)悠了會兒。院內(nèi)都是夾在殘磚間的腐葉,臭得很。她快速轉(zhuǎn)了一圈,臨走前發(fā)現(xiàn)門后有一只死貓。
她行李箱里就有一本《大唐西域記》,但她只翻開過兩次。字太多了,看得頭疼。她的導(dǎo)師王教授原先研究西北民俗,同校還有一名龔教授,她們同歲。三十年前,廣州一個研究清代外銷畫的專家,某日起了閑心,忽然要研究《大唐西域記》,來西安結(jié)識了龔教授的母親。如今,龔教授也成了此方面的專家,主持結(jié)項了十余個有關(guān)《大唐西域記》跨文本民俗演變的國家級重點(diǎn)項目。去年,龔教授被廣州一所高校挖走,王教授心里憤憤不平。傳言龔教授的母親是唐朝高陽公主的后人,有一本從辯機(jī)和尚那兒傳下來的《大唐西域記》的陰本。有次學(xué)科年會,一位訪問學(xué)者會后將王教授認(rèn)作了龔教授。明潔正陪同在王教授身邊?!澳阍趺凑J(rèn)錯了呀,我們長得也不像,”王教授頭也不抬收拾桌上東西,“我可沒有獨(dú)家資料?!?/p>
“東勝神洲的水井”這個題目,是去年底王教授突然想出來的。她早上九點(diǎn)就給明潔發(fā)信息叫她來辦公室一趟。原是王教授睡不著,深夜發(fā)現(xiàn)龔教授主持的項目里完全沒研究過記載的水井。這是一個疏漏,要快!花了一兩個月時間,王教授匆匆給明潔確定了幾個田野調(diào)查點(diǎn)。黔南、黔東南幾個侗寨,本來也與花果山的傳說淵源頗深。春節(jié)剛過,王教授就催促明潔去做田野調(diào)查了。
明潔揭開廚房大灶的蓋子,匆匆吃了幾口,將剩下的小心倒進(jìn)屋后的下水道里。她又上樓躺了會兒,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心里想著王教授在組會上對她的許諾:這篇關(guān)于水井的文章要是寫好了,提攜她發(fā)C刊。瞇瞪了一會兒,明潔便開始挑選發(fā)哪家刊物好。要是今年寫好,年底前發(fā),趁熱打鐵,明年再寫一篇,兩篇C刊,一畢業(yè)就能回老家做副教授。說不定這還可能成為一個炙手可熱的大項目!明潔想得臉有些發(fā)熱,吸了吸鼻子,涼風(fēng)透過門縫從樓下吹上來,整個吊腳樓都寂靜得很。明潔忽然很有斗志,坐起來,決心今天不能再繼續(xù)混下去了。她換上新買的迪卡儂登山套裝,又系了一頂遮陽帽,帽往后戴,前邊的帽檐還精心翻折起微小的弧度,令長癟的臉看起來圓潤了些。半小時后,她出門前往山頂?shù)乃_瑪祠。
登山是個體力活。一般游客到了山腰的吊腳樓也不太會上去,山腰面向峽谷的平臺已是看風(fēng)景最好的去處了,因此上山的小路也久未修整。明潔走走停停,時不時用手機(jī)拍攝路上傾倒的樹木和泥石流漫過的痕跡,這些觸目驚心的畫面都能作為朋友圈的素材。明潔本來還想以一棵四十五度傾斜但仍未倒下的老樹作背景自拍,找了好幾個角度都沒有合適的光線,拍出來的臉又黃又干癟。想到母親曾說自己“長得就像一顆爛瓜子”,悻悻作罷。忽而又很煩悶,一直走到一條從山上流下的溪流前。原本橫在溪水上那塊充作橋梁的木板也不見了。溪水邊蹲著一個捧著相機(jī)、灰頭土臉、膚色黝黑的男人。
溪水說寬不寬說窄不窄,但自己過不去。明潔注意到男人穿了雙灰色套鞋,她輕叫了兩聲,男人似乎沒聽見,等她走到男人身后,拍了下肩頭,他才嚇了一跳,摘下耳機(jī),相機(jī)差點(diǎn)兒掉進(jìn)水里。
“我喊了你兩聲你都沒聽見。你干嗎把那塊過河的木板給丟了?”
“你是誰?”
“我是西華大學(xué)的民俗學(xué)博士,來做田野調(diào)查?!?/p>
“哦,”男人上下打量了明潔幾眼,稍稍放下了些警惕,“你剛剛說什么?”
“你干嗎把過河的板子丟了?”
“什么板子?”
“哎呀,你怎么腦子不轉(zhuǎn)!”明潔不耐煩了,“就是這里有塊板子用來過河。之前都還有?!?/p>
“我到的時候就沒有什么板子?!?/p>
男人蹲下,繼續(xù)對準(zhǔn)潺潺的溪水拍照。明潔走了兩步,感覺沒什么意思。她沿溪而上走了段路,溪水最窄處也難以跳過去。她又回到男人身邊,好聲好氣地俯身說:
“你在拍什么?”
男人側(cè)頭看了眼:“拍水啊。”
“拍水做什么?”
“做研究。跟你一樣?!?/p>
“你也是博士生?”
“嗯,”男人又舉起相機(jī),“來這里溯源的。”
“溯源是什么?”
“就是調(diào)查水的源頭。河流總不可能是無緣無故出現(xiàn)的?!?/p>
“我當(dāng)然知道河流不是無緣無故出現(xiàn)的。”明潔說,“我只是沒聽清你講的那個詞是什么?!?/p>
她離男人很近,下巴快要搭在男人肩膀上了。她專注地偷窺相機(jī)屏幕上的內(nèi)容,其實(shí)沒什么好看的,濕潤的河土未加濾鏡,在茂密的山林間顯得晦暗。溪水像是從綿軟的泥土間莫名涌出,爪狀漫流。相機(jī)記錄的正是如此真實(shí)的景象。她的發(fā)絲搔動男人的側(cè)臉,男人略側(cè)過頭,瞥見明潔微翹起的嘴,長在下巴上的痣如同墨筆輕點(diǎn)在酥酪上。幾天前,他獨(dú)自過來,寄住在附近一個侗族阿叔的家里,過去大半年間他都在各地山間峽谷測量水文。他很久沒有談過戀愛了。此時不由得心猿意馬。
“你到這里來研究什么?”聲音太輕,以至于有些沙啞,他又清清嗓子,“研究侗寨?”
“以前是,這次不是。哎,我來這好多回了。我現(xiàn)在是研究古代的水井。就在山頂上那座薩瑪祠里面。其實(shí)我本來不想來的,我以前也不是做這方面的,但我導(dǎo)師很看重這個項目。你知道《大唐西域記》嗎?”
“聽說過?!?/p>
“有點(diǎn)復(fù)雜。反正這兩者之間是有聯(lián)系的。很神奇吧,唐朝長安寫的記載去印度的書,跟貴州有關(guān)系。不過我不喜歡這些理論性的東西。好了,你工作做完了嗎?”
她看看他手里已熄屏的相機(jī),鏡頭還未蓋上。“差不多吧?!彼f。
“那你背我過去吧?我要去山頂上,鞋子踩不了水,你穿了套鞋。”
或許是前兩夜下足了雨,山土吸足了水分,又被紅豆杉樹的根系盤錯住,如一床連綿的被子從山頂蓋下來。男人背著明潔,深一腳淺一腳地越過溪水漫流的范圍。時不時有水滴從葉上掉落,腳印擠出咕嘰咕嘰的聲音。前些日子,明潔總被忽驟的夜雨驚醒。雨傾斜地打在明潔房間的木窗上,原先屋檐外有個遮陽棚,老板娘嫌有礙觀瞻,最近撤掉了。一開始,這還是明潔唯一欣賞的地方。她進(jìn)屋,放下行李,推開窗,贊嘆了幾句,老板娘驕傲地說:“當(dāng)然了,我的審美在村子里可是最好的?!被蛟S從這里開始,明潔就有些惱怒了。撤了個遮陽棚算得了什么?但一撤,雨如傾盆泄在窗上,吵得明潔晚上睡不著,她也不好意思再提。她聽老板娘說這幾日晨間的霧于陽臺間繚繞,恰如仙境,很好看。“你早點(diǎn)起就好了?!崩习迥锟偸钦f,“多好看啊,可惜就那一下,你每天都睡過去了?!贝丝趟吭谀腥吮成希瑫r有露水滴落,似乎是前幾日雨的遺跡。她忽然想起來問男人的名字。男人說他叫張元。明潔說她有個表弟也叫張元,可惜沒上高中就出去打工了,現(xiàn)在年收入好幾十萬。
“你感冒了嗎?”
“沒有啊?!泵鳚崘瀽灥卣f。
“你老是吸鼻子,”張元停住,雙手托著她的大腿抖了兩下,又往上背了些,“別把鼻涕弄到我身上了?!?/p>
“我沒感冒,就是沒睡好。”明潔吸了吸鼻子,“我跟你說,我住的那個民宿的老板娘晚上吵死人了。”
“怎么了?”
這一搭腔,明潔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說了起來:從她讀研一時第一次到這個侗寨結(jié)識善良、慈祥的龔老婆婆開始,學(xué)會了很多侗族的傳統(tǒng)民俗手藝,到后來見到憨厚、可靠的龔大哥,即便她離開了侗寨,逢年過節(jié)也總給她寄些烤粑粑等特產(chǎn)。這些都是美好的回憶,但卻被老板娘打碎了。龔老婆婆死了,老板娘成了新的店主,龔大哥也不?;貋怼K返袅她徖掀牌旁O(shè)下的所有裝飾:墻上的掛毯、牛角、后屋的竹搖椅、柜臺上的刺繡墊布。最可恨的是,她給客人們辦的篝火燒烤,明面上好像邀請所有客人,但她總待那些單身前來的男人不一般。好幾次,明潔看見篝火熄滅了,她拉著幾個不同的男人順著黑洞洞的樓梯上到她三樓的臥室。
“好幾個男人?”張元皺眉。
“是啊,好幾個?!?/p>
“寨子里其他人不知道嗎?”
“有知道的,但是也不會跟龔大哥說啊,都是別人家里的事?!泵鳚嵳f得云淡風(fēng)輕,“或許村里好幾個男的跟她也有一腿,他們更不會說了?!?/p>
樹上不停滴水,水掉在明潔的背上,似乎總落在一塊兒似的,洇濕了肩胛骨那一片,穿心地涼。她壓低了帽檐,至少水不會掉在臉上。張元走得也慢了些,微微喘氣。泥土仍跟海綿一樣,一踩一個深水坑。
“那對雙胞胎不會也是別人的吧,”張元說,“她老公在外面賺錢,她怎么在家里和別人亂來。”
“是啊,我也是這么說。龔大哥太可憐了,一年也回不了一次家。我也沒他的聯(lián)系方式。就算有我也不好說,都是家事。要是一開始就沒感情,還不如不結(jié)婚,不至于搞成這樣?!?/p>
“你說得對。”張元停住,“我們是不是到了?”
明潔順著他直起的背滑下。他們站在一道青石板階的最底層。階梯兩側(cè)種了些棗樹,手搭著手,攏合一道幽微的屏障。抬頭模模糊糊能望到薩瑪祠的大門。明潔走在前。階縫雜草橫生,臺階四分五裂,稍有不慎,踩到一塊松動的階石,極易因青苔滑倒。張元走在后面,小心虛扶著腳底打滑的明潔。
“我沒事,”明潔推開張元的手,“我經(jīng)常出野外。今天碰巧忘記換上山的鞋了?!?/p>
登頂后,一片斷壁殘垣。前段時間的泥石流似乎挖空了院內(nèi)西南角下的土。隔了幾天再來,那塊兒的地磚已經(jīng)塌陷,行至邊緣處,能瞧見底下院內(nèi)老樹裸露的根。明潔心有余悸,那天她繞井轉(zhuǎn)了一圈,還到這塌陷處走了走,只因那邊的圍墻上還掛了些祈福的紅綢沒有朽爛。紅綢上寫的是女人的名字吧?大多肯定是求子。明潔其實(shí)也拿不準(zhǔn),但她就是如此斷言。各地民俗大同小異,沒什么特別的。走到井邊了,明潔才想起門后那只死貓不見了,她反身抓住張元的手。
“沒事,別緊張,”張元把相機(jī)掛脖子上,騰出另一只手輕拍明潔的肩膀,“說不定是被黃鼠狼叼走了。它白天不會出來的?!?/p>
井很深。因為深,所以才幽微,令人心慌。井沿長滿了滑膩的青苔,明潔離了兩三步的距離,踮腳,揚(yáng)起下巴低眼看,井底黑洞洞的,陰天沒有光線。上次來時,透過細(xì)碎的陽光,能看到緩緩飛舞的塵埃落到井底的腐葉上。這是一口八角井,井上無亭?;蛟S曾經(jīng)有過,井底的基座已變得青黑。前天去寨里做調(diào)查,有老人講這井原先是做墓穴的,哪里曉得卜井的時候冒出了水。這都是很久遠(yuǎn)的傳說了。井邊的那處石碑,是唯一能證明此井來龍去脈的憑證。張元小心翼翼環(huán)繞了院內(nèi)一圈,俯身湊到石碑前,辨認(rèn)黑乎乎的、模糊的碑文。
“你看得懂嗎?”明潔問。
“上面寫了叫‘箭泉’?!?/p>
“我知道,我問你其他地方看得懂嗎?”
張元摸了摸碑上的污垢,“看不太清?!?/p>
“上面寫了,這是楊氏二代的長女立的。”明潔走過來指點(diǎn),“這個宗祠供奉的也是楊氏一系?!?/p>
“弘農(nóng)楊氏?”
“什么?”
“飛山太公你聽說過嗎?”
明潔搖頭。
“就是飛山太公楊再思,西南很多苗、侗、水族的楊家都說自己是楊再思的后人。”
“你從哪兒聽說的?”
“我就是貴州的啊。很多人都知道?!?/p>
他們好長一陣兒沒再說話。張元蹲在石碑前,用一塊地上撿來的碎瓦片細(xì)心清掃碑上的污垢。明潔看了幾眼,覺得無趣,起身到處走走。她不敢再靠近塌陷的角落了,但又對那空洞處裸露的樹根來了興趣,小心地踢下一塊碎磚。磚意料之內(nèi)地跳了幾下,如孤兒般滾到看不見的地方去了。樹根毫發(fā)無損。明潔跺跺腳。張元還在研究那塊碑。她沿著另一邊圍墻,慢慢靠近井后的祠堂。上次來她還進(jìn)去過。祠堂是歇山頂式的,門板裂成幾截,門如山的一張大嘴,黑幽幽的,是光的墓所。里頭真有寨里祖祖輩輩女人們的牌位嗎?她腳尖抵著變形的門檻,一點(diǎn)點(diǎn)試探地前傾身子。牌位沒有見到,門檻卻嘎吱一響。一只從祠堂內(nèi)緩緩現(xiàn)身的貓細(xì)細(xì)叫了一聲,嚇了明潔一跳。
她跑回張元身邊,指了指那只貓。
“怎么了?”
“那只貓啊,嚇?biāo)牢伊?,我還以為是那只死貓復(fù)活了?!?/p>
“怎么可能,”張元摟住明潔,“不過,我剛剛把那塊碑清理干凈了,上面確實(shí)寫了類似的事?!?/p>
晚上,明潔將死貓的事講給吊腳樓的老板娘聽。有兩位男客人新入住,因此老板娘沒有在她舅舅家吃晚飯,開車一并接他們上山來了。她殺了只土雞,加子姜炒了,又燉了鍋湯,再加兩盤小菜,又為雙胞胎額外燉了兩盅蛋。那兩位男客人是一對叔侄,大的叫明叔,小的叫明仔。明仔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一言不發(fā),一直靠桌邊低頭玩手機(jī)。他們是下午在泗水沖那邊打井的人。明叔聽到明潔是來此做田野調(diào)查的博士,打了下明仔的腦殼,又輕揪他的耳朵:
“別人是博士,你一輩子也碰不到幾個,不向別人請教下,還玩手機(jī)。”明叔伸手想蓋住屏幕,明仔轉(zhuǎn)身躲,“還玩!怪不得你只能跟我學(xué)打井,連個高中都考不上?!?/p>
明潔故作驚訝:“他沒上高中???”
“是啊,他是榕江那邊的,他爸爸丟給我,要我?guī)麑W(xué)打井,”明叔看看明仔的背影,“他考不上高中嘛,有什么辦法!”
菜上桌了。老板娘先給每人舀了碗雞湯。湯里加了些胡椒,嗆得明仔一咳一咳。鐵鍋炒的青菜總是發(fā)黑。明潔剛搛了兩筷子,明叔突然發(fā)怒:“吃飯了,還玩!”明仔遂放下手機(jī),悶聲低頭扒飯。明潔認(rèn)為自己要講點(diǎn)什么,張張口,想了又想,問:“下午打井怎么樣?”
“蠻順利的,”老板娘說,“水泵一開,差點(diǎn)兒濺我一身。打完井他們說正好想上山走走?!?/p>
“水怎么樣,好喝嗎?”
“剛打出來的怎么喝!都是泥巴水,要放好幾天才清一些。再說那口井也不是用來喝水的?!崩习迥镎f完又跟明叔相視笑了下,好像是說她沒有常識,“我叫她下午一起來,她又不來,她就是研究這個的。”
明叔放下筷子,“原來你是研究打井的博士???這有什么好研究的?!?/p>
“不是?!?/p>
“我們打了一輩子井,真造孽。你們博士讀出來也打井嗎?”
明潔又費(fèi)力地解釋了一遍她的研究范圍。明叔似懂非懂。她邊說,邊時不時瞥眼,老板娘似笑非笑。明潔此時有股無名火起,或許老板娘就是蓄意的。明潔講完了薩瑪祠里的那口井,順帶又講起那只死而復(fù)活的貓。老板娘煞有介事地說:
“我小時候真的聽過這樣的事嘞!”她瞪大了眼睛,像講評書,“我們村里有個老媽媽,年紀(jì)大了,她兒子嫌她礙事,把她丟到溝里,第二天發(fā)現(xiàn)她被野貓咬死了。送葬的時候,棺材不小心掉到河里,結(jié)果聽見里頭砰砰砰地響?!?/p>
“她又活啦?”明叔咂巴嘴,“這種故事沒什么意思?!?/p>
“不是。里頭是野貓,不知道什么時候進(jìn)去的。本來在睡覺,突然被水淹了,它也嚇了一跳,使勁撓棺材板。”
明叔拍著腿大笑了好一陣兒,連明仔都忍不住撲哧笑了一聲。明潔不知道這有什么好笑的。他們之后又講到山下打井那家的事,用方言講的,似乎還跟老板娘舅舅的兒子娶媳婦有關(guān)。老板娘端來了她釀的李子酒,給明叔和明仔各倒了滿滿一大杯。笑聲的包圍中,明潔拒絕了老板娘給她倒酒。上樓前,老板娘邀請她等會兒下來一起燒烤。
寂寞冷清的房間里,明潔刷了會兒手機(jī)又放下。她沒開燈。本想給媽媽打電話,但上次電話又是以吵架結(jié)尾?!澳悴灰o我打電話了,”媽媽說,“我也不欠你的?!泵鳚嵾€有一個妹妹,高中畢業(yè)去廣州上班,好幾年沒聯(lián)系了。朋友圈里幾個同門剛發(fā)了聚餐照。她點(diǎn)開,來回放大好幾次,試圖找出所有P過的痕跡,最后熄屏,放下手機(jī)。沒兩分鐘,忽然想到給張元發(fā)消息:
“睡不著?!?/p>
“這么早你就睡覺了嗎?”
“太困了,”明潔往上挪挪身子,背靠得更上了些,“樓下又太吵?!?/p>
“老板娘又怎么啦?”
明潔來了精神,一連發(fā)了好幾條微信語音。她將手機(jī)貼在木地板上,錄了好幾遍。樓下碰杯歡鬧聲太細(xì)微了,都難說差強(qiáng)人意。她特意提到明仔。在明潔的敘述里,那是一個十六七歲無所事事的高中輟學(xué)生,跟他二流子叔叔假借打井的名義,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明潔說他從吃飯起就盯著她的胸脯看了。她擔(dān)心晚上會發(fā)生什么事。老板娘有她房間的鑰匙。
“要不我現(xiàn)在過來找你?”幾秒后,張元打了個微信語音電話,“到我那邊去???”
“不了。明天我找你吧?!?/p>
當(dāng)晚明潔做了個夢,夢里她是西域某小國的女王。女王從小不受父母待見,因此繼位后制定了一項酷刑,冒犯了她的人都要被推進(jìn)水井。有一天,唐僧師徒四人通關(guān)她的國家。她不知道那是唐僧,令人推他下去,結(jié)果當(dāng)?shù)卮蠛等?,所有水井都干涸了。正奄奄一息,忽感天光朦朧,一陣陣沙沙的聲音,下雨了。明潔掙扎起床,喉嚨干得冒煙,渾身酸痛。她扶樓梯下去,老板娘一看就說她感冒了。
“難得你起那么早,”老板娘摸摸她額頭,“你發(fā)燒了。我這里也沒藥。我給你熱點(diǎn)李子酒吧?”
“我沒事,”明潔無力擺手,“等下就好了?!?/p>
“那給你多拿床被子吧,吃了飯就上床,發(fā)發(fā)汗?!?/p>
“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明潔咽下一大碗水,“我感冒不到半天就會好。我從來不發(fā)燒?!?/p>
雨變小了。水霧飄蕩在群山之間,蒼綠色很是厚重。原先林子間時有時無的鳥叫也漸隱。明潔執(zhí)意要出門?!爸辽俚扔晖A税?,”老板娘遞給她雨傘,“他們也都沒起床呢。昨天喝了點(diǎn)李子酒,睡到現(xiàn)在?!痹绞沁@樣說,明潔越是要出去。她受不了了。水霧薄薄縈繞她發(fā)燙的臉頰,暈乎乎的,她想那李子酒說不定是做了什么手腳,怎么可能一喝就暈,倒頭就睡。誰知道她對那幾個男人做了什么!她在登山半途的風(fēng)雨亭等張元。他一來,明潔就說了她的猜測。
“他們丟了錢嗎?”
“我不知道?!?/p>
“那應(yīng)該沒有。如果丟了,肯定有人上來鬧?!?/p>
“回來鬧,他們也丟臉啊?!?/p>
“這有什么丟臉的,”張元摸摸她的額頭,“估計就是睡晚了。她總講是因為李子酒。你發(fā)燒了?”
“那你去喝她的李子酒吧?!泵鳚嵽D(zhuǎn)頭就往山上走,“她還釀了那么大一壇。”
明潔沒走出幾步,就被張元攥住手腕。頭重腳輕,本來腳步就飄,一個不穩(wěn),跌到張元懷里。張元伸手蓋住她發(fā)燙的額頭:
“你發(fā)燒了還上去做什么!還下著雨,到我那里去,我給你拿點(diǎn)藥。”
張元寄住的那戶人家在下山路旁的一處坡下。吊腳樓隱在一片竹林后,有兩個女人正坐在檐下樓梯的最高處箍竹簍。見他們從雨霧中來,她們不說話了。雨霧無孔不入,明潔一路靠在張元懷中,額發(fā)濕了,分了好幾綹。樓內(nèi)彌漫著一股烹藥的異香。明潔摸了一把竹椅坐下,等張元去廚房倒熱水?;钁K慘的,陰天,又未開燈,只有前后門漏進(jìn)微暗的兩束光。腿腳升起冷意。廚房響著暖烘烘的、藥湯噗嗤噗嗤頂開罐蓋子的聲音。
“叔啊,又在煮藥???”
“是啊,下雨了,腿腳痛?!?/p>
“我有個朋友,她感冒了,我先倒點(diǎn)熱水?!?/p>
一個穿黑布衣、個頭矮小的侗族阿叔隨張元出來,見明潔病懨懨地半躺在竹椅上,頭歪垂著。
“哎呀,她怎么搞的?我給她拿張?zhí)鹤影伞!?/p>
“她昨天沒睡好。住的地方吵著她了。”
吃了藥,又喝了幾杯熱水,明潔才好了些。侗族阿叔點(diǎn)起烤火爐,爐還是燒煤的,兩道火鉗靠在爐邊,他小心地將爐子往明潔那邊推了推。張元輕輕撫摸明潔的手:“叔,我朋友休息不好,準(zhǔn)備搬到這來。”
“她住哪里啊?”
張元看看明潔?!靶阍瓶蜅??!泵鳚嵳f。
“那是秀君她們家開的呀,”侗族阿叔一拍大腿,探身,“她是我表姑的孫女,嫁過來好幾年了,你們喝了她的李子酒沒有?”
張元搖頭。
“她釀的李子酒很好喝的,前幾天還送了我一壇。就是她又懷孕了,現(xiàn)在喝不了酒。”
“她懷孕了?”
“是啊,年前才曉得,不顯懷。他們家那個龔明,本來打算不出去了。他們感情真是好得很啊?!?/p>
張元轉(zhuǎn)身探了探明潔額頭的溫度。燒是不燒了,臉色看著還很虛弱。他嘴唇輕啟了條縫,什么也沒說。
侗族阿叔今年五十四了,沒有白發(fā),只是背彎了些。昨日他騎摩托也去泗水沖看打井。打井,總要請幾個孕婦坐鎮(zhèn),寓意水源甜美,源源不絕。山頂上那座薩瑪祠,傳說打井就沒請孕婦。寨里沒人懷孕,寨外的孕婦嫌路難走不愿意來。沒多久,井就干了。要說還是現(xiàn)在好,路通了,自來水管接了,都是國家免費(fèi)的,打井其實(shí)沒必要了。不過是那家人的媳婦一直懷不上,借打井來求子。
“叔,我去看了,山頂上那口井不可能有水的,”張元說,“水源都沒那么高呢。”
“不可能,剛打的時候有的,”侗族阿叔斬釘截鐵,又瞥頭問,“好點(diǎn)了沒?”
明潔坐正:“好多了。”
“小感冒,沒什么事。你也來這里研究水嗎?”
“不是,她是研究水井?!睆堅f。
“研究打井???”
“研究山頂薩瑪祠里的井?!泵鳚嵳f,“它可能跟《大唐西域記》有關(guān)?!?/p>
“什么預(yù)計?”
明潔不知如何解釋,張元替她說了,“就是類似《西游記》,比《西游記》更接近歷史?!?/p>
“???你們來這里研究《西游記》?”侗族阿叔大吃一驚,接著大笑,“那個井跟《西游記》有什么關(guān)系?講出去怕是笑人?!?/p>
“不是研究《西游記》,”明潔皺眉,“是它可能跟《大唐西域記》里記載的井是一類。這是井的民俗?!?/p>
“井的民俗?井有什么民俗?這有什么好研究的,”侗族阿叔嗤笑一聲,“現(xiàn)在都沒人打井嘍。大學(xué)就研究這個???還不如研究多修點(diǎn)路,修點(diǎn)橋,通點(diǎn)電線。你看幾十年前,沒水沒電的日子,你們還會愿意到這里來嗎?”
“民俗學(xué)很有意義。”明潔強(qiáng)壓怒意,“它研究我們的文化、歷史?!?/p>
“那這有什么用呢?你們看看以前缺衣少食的時候,有人研究這個嗎?”
“這不是有用沒用,你說它沒用就沒用嗎?”明潔提高聲調(diào),“你不懂它有什么用而已?!?/p>
“噢,我比不上你們大學(xué)生,沒得文化?!?/p>
“你知道就好?!?/p>
“好了,別說了?!睆堅鳚嵉氖?。明潔氣沖沖奔出門外:“別跟著我,我知道回去的路?!蹦莾蓚€箍竹筐的女人還在那里,不知聽了多少,一直狐疑地盯著明潔,讓她聽見張元的挽留更不自在了?!皼]讓你走,”張元在門口攥住她的手腕,“他以前過得苦,現(xiàn)在喜歡這么說,你就讓他說幾句,也沒什么?!?/p>
“我再說一次,你別跟著我。”
雨漸漸停了。清冷的空氣中泛了些泥土腥味,暮色下的山路上。有些農(nóng)舍的雞鴨隨意踱步。路邊人家的門前只剩下空椅,廚房的窗戶飄出煙火氣。遠(yuǎn)處有小孩卡在田里了,大聲喊“媽媽、媽媽”。走了好遠(yuǎn),張元也沒再上來。明潔反而有些委屈,胸口有什么在翻騰,停下好一陣兒才勉強(qiáng)壓回去眼角的酸澀。她查了下手機(jī),用盡最后一絲電才想好當(dāng)時應(yīng)該怎么回懟。她一路念叨:“民俗學(xué)是研究我們生活的方式。沒有人研究,你知道為什么要請孕婦看打井嗎?”“《西游記》也產(chǎn)生于真實(shí)的歷史,你有什么資格嘲笑別人?”很快,她就走到了民宿。老板娘正在柜臺后嗑瓜子,抬眼見她快步進(jìn)來,拍拍身邊撕紙的雙胞胎,起身繞出柜臺,手背輕貼明潔的額頭。
“哎,真的沒燒了,你身體是好,”老板娘又端詳她的臉色,“還以為你不回來吃飯了,我給你熱點(diǎn)菜吧。”
當(dāng)晚,明潔睡得很早。這也是她幾個月來睡得最早的一次。夢里卻也不安分。她來到山頂薩瑪祠里那口幽閉的井邊,看見兩只鹿被困住了,母鹿的角卡在殘破的磚墻中,小鹿不停呦鳴。遠(yuǎn)處起火了,濃煙伴隨濕木生火的潮腥翻涌而至,母鹿很不安,刨土的后蹄踢中明潔的肩膀,又熱又痛,翻滾了好幾次,順著院門前的山坡直滾到床上,床單汗?jié)窳瞬簧?。明潔下樓,張元正和老板娘靠在柜臺邊一問一答地聊天。
“哎,你起來了,”老板娘收回了手,“我剛還在跟他說你起不了那么早?!?/p>
“我睡得早?!?/p>
“吃了藥吧?吃了藥是睡得早?!?/p>
明潔沒搭理,徑直走出民宿。那座古樸的秋千依舊停在那里,一只烏鴉一動不動立于椅背,凝望遠(yuǎn)方云霽霧散的群山。
走到登山小路的指示牌下,張元才喘著氣追上來。
“吃點(diǎn)早飯吧,”張元揪著塑料袋,“她叫我給你帶兩個饅頭。”
“我不餓?!?/p>
“多少吃一點(diǎn)兒,你現(xiàn)在要去干嗎?”
“跟你沒關(guān)系?!?/p>
“你要去山上嗎?那邊不好走,我背你過去吧。你看,我今天來穿了套鞋?!?/p>
林子很晦暗,臺階沒走多久就斷了。張元默默跟著明潔走到上次他們會面的地方,執(zhí)拗地令明潔爬上他的背。走了大半截路,林間只聽水滴與喘氣聲。張元突然開口:
“阿叔也沒有別的意思,他不了解你的研究,別生氣了?!?/p>
“我沒生氣?!?/p>
“老板娘也說你昨天沒吃幾口飯就回房間了。”
明潔冷冷地說:“我說了,我沒生氣?!?/p>
“好,好,我不說了。哎,我想起我小時候,我媽也是這么背我走山路。小時候嘛,我不想自己走,就說腳滑?!?/p>
“我沒讓你背我。”
“你是哪里人?”
“陜西?!?/p>
“那你們那里沒我們這兒山多?!?/p>
怎么可能沒有這里山多呢?無非是一個又一個的塬,是平頂?shù)纳搅T了。明潔的媽媽沒有背明潔走過山路,甚至沒有背過她,連發(fā)燒時都沒有,至少她不記得了。小時候,明潔媽媽做建材生意風(fēng)生水起,等明潔長大了又虧光了?,F(xiàn)在一說起,好像莫名其妙都成了明潔的錯。
明潔鼻子有點(diǎn)發(fā)酸,仰頭,漸漸緩住了。張元察覺到她的動作:“怎么了?不舒服?”
“你放我下來吧,都快到了?!?/p>
薩瑪祠還是上次來的樣子,雨水洗刷干凈了殘破的磚石,夾縫間的青苔更密實(shí)了些。好像有類似風(fēng)的聲音在廢棄的院落間穿梭。明潔靜心聽了聽,又像是動物在哀鳴。她走到井邊的石碑前蹲下。她并沒有在看什么,只是找個借口,背對張元——他站在木門框爛干凈了的院門下,抬頭,似乎對那褪色了的飛檐突然來了興趣。明潔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哭,淚水是被小心開閘放出來的。她過一段時間就要這樣哭一次,好像她也是一塊盤桓山間的泥,只是少了太陽照耀,多余的水分總要定期排出。淚水流一點(diǎn),她就趕緊擦拭掉一點(diǎn)。等她發(fā)現(xiàn)那只臟兮兮的白貓從身后繞來時,一聲貓叫嚇得明潔摔到井里。
張元聽到驚叫,跑進(jìn)院,見明潔雙手扒在井沿上,就費(fèi)勁地拉她上來。
“你怎么搞的?”張元掏出紙巾,細(xì)心擦拭她臉上手上的泥,“看井看到井里去了?”
“被貓嚇的。”
“嚇哭了?”
明潔不答。張元繼續(xù)說:“你的課題確實(shí)蠻有意思的,這個碑文你看完了嗎?”
“什么?”
“這是井葬啊。立這口井的人,剛死了母親。于是在墳附近打了井,希望以后常有打水的人來,這樣就總有人來看母親了?!?/p>
張元攜手明潔,邁入井后黑魆魆的祠堂。按照碑文的記載,那座墳?zāi)咕驮谶@里。很久沒人來了,堂內(nèi)有一股陳腐味,張元打開手電。明潔本以為會有很多牌位,疊山般立滿三面陰濕的墻,肅穆又清冷,但什么都沒有,空空蕩蕩,只剩一張落了蛛網(wǎng)的木桌和旁邊瘸了腿的竹椅,隨一只貓躍走,一搖一搖,依靠著長了霉斑的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