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坐在院子的那棵樹下，沒人過來和他們攀談。院子里支了兩張桌子，供客人們玩牌，正中央停著一輛橙色悍馬。那人從放倒的駕駛座上起身，在中控上的紙巾盒里抽了幾張紙巾，然后又躺下了。他覺得那人很可能就是羅源，他干得出一些沒頭沒腦的事。他自吃過午飯進了車，就沒再下來。

他長著一米七五的個兒，體形略瘦，濃眉墨黑，寸頭發(fā)型，穿暖黃色棒球衫，一雙白色休閑運動鞋，左臂戴著灰色冰絲防曬袖套。就在剛剛，他覺得和她說得太多了，完全沒必要。這當兒，他從兩個寬膀子男人身體間的間隙里，看見桌上堆滿粉紅色鈔票。禿頂男人又輸了，轉過頭去責罵那位染著褐色頭發(fā)的女人。這之前，他嫌手氣不好，要歇幾圈兒，但那女人說越點背越要向前沖，因為翻本的機會稍縱即逝，只有接連著玩兒才不會錯過。他聽見那女人說，晚上回去撕爛他的嘴。那禿頂男人回答，要弄得她渾身飄飄，讓她整個人找不到北。

那桌“炸金花”的是吃罷午飯后開始的，他們最早玩的是五元的底兒，玩到現(xiàn)在底兒成了百元。他坐在那兒觀察桌上的動靜，發(fā)現(xiàn)那個叫江獻東的人很會玩，他先是輸了一些，于是慢慢加碼，把那些人帶得上頭，自己則開始冷靜地贏錢。他留意著他洗牌和發(fā)牌的動作，感到他像是會點兒什么，所以沒敢加入進去。他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她，并且預判江獻東是最大的贏家。她有點懷疑地望了他一會兒，然后把目光轉到那張桌上。

桌上現(xiàn)在就剩兩家在對悶。顴骨外凸、臉頰內陷的男人，瘦得皮包骨，他哆嗦著手點煙，幾下才點著。皮包骨數(shù)一下數(shù)字，江獻東就用手指在桌邊敲一下。他總共敲了三十五下，意味著跟了皮包骨三十五手。皮包骨要先開牌，但禿頂男人突然把他的牌摁住了，要和江獻東接著悶。江獻東接受了挑戰(zhàn)。開牌前，皮包骨說，先把悶的錢轉給鐘美惠。個頭一米八幾的江獻東倏地站起來，好像一直等著那句話，把手機往桌上一扔，說，支付寶還是微信？皮包骨說，我用支付寶。江獻東說，我用微信。

鐘美惠聽到說要把錢轉給她，登時就蒙在那兒。他用手推了推她，要她上去當好那中間人。他看到她把那錢轉回給江獻東，慶幸自己沒有沖動和他們玩兒。這時禿頂男人和褐色頭發(fā)的女人又起口角，她極其憤怒地懟著他，說他拉不出來屎怪地球沒引力。鐘美惠回到他的座椅旁，蹺起二郎腿，將右手食指豎著貼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出聲。他并沒想過要和她說什么，因為確實沒什么好說的。他現(xiàn)在只想坐在那兒，看那桌人如何收場。

這座房屋位于茅茨畈郊區(qū)，院子占地兩畝，屋后是一片開闊的田野。他們默不作聲地坐在那兒。院子上空又飄來一些楊絮，是從屋后面的田野間飄進來的。他看到有幾朵楊絮團落在悍馬車頂上，逗留了一會兒，又飄起來。

“我去給他們加點兒水。”她說。

“看那陣勢，沒人想要喝水。”他說。

“我哥和我媽不在，我就是主人呢?！彼f著從椅子里起身。

鐘美惠彎腰提起屋門口邊的暖水瓶，朝著玩“斗地主”的那桌走去。經過悍馬車身時，楊絮落在她的頭發(fā)上。她帶著楊絮挨個兒給那桌人加水。那人抖著左腿，腦袋低垂，研究手里的牌。他看清了他左耳后的肉瘤，有一枚雞蛋那么大。她正給戴助聽器的人加水，頭發(fā)上的灰色楊絮滑落下來，掉進肉瘤男人放在桌邊的保溫杯里。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桌上有個戴老花鏡的男人，扣著桌面出過的牌，臉上顯出吃力的記牌狀，時不時地抻著脖子看下家的牌。他說，箐箐，給我換一杯茶，茶葉打濃些。她應了一聲，給他重新倒上一杯。

“你剛倒水時，”她回到樹下時，他說，“有一片楊絮掉進茶杯里，那人喝了一口?！?/p>

“喝了也沒事兒，”她說，“楊樹葉是瀉火的，楊絮興許也有這功效哩?！?/p>

“那人是你什么人？”他說，眼睛瞄著炸金花的桌子，“咋耳朵后的肉瘤那么大呢？”

“他是我五爹?！彼f，“他是我爸爸活著時最討厭的一個兄弟?！?/p>

“親兄弟多了，”他總結道，“總有那么一兩個兄弟間是仇人?！?/p>

“你別說，還真是這么回事兒?！彼f，蹺起二郎腿，目光看向別處。

她身段玲瓏，但皮膚有點黑。她穿著牛仔吊帶裙，里面是一件很薄的米白色T恤，文胸的輪廓清晰可見。她的頭發(fā)拉直過，斜劉海，描著細眉，嘴唇是薄薄的兩片兒，笑起來時左臉頰有酒窩。他看著正在看別處的她，忽然覺得歲月在她身上利大于弊，它摧殘了無數(shù)女人，卻使她更有味道。他覺得她是一個相當惹人愛的女人，可他并不欣賞她腿上的絲襪，上面有幾道明顯的弧線劃痕，他真想找機會親自替她換掉。她坐在用塑膠條編織的扶手椅上，習慣性地蹺著二郎腿。她收回目光，給自己點了一支煙，然后把打火機放在椅子上。沒一會兒，他看見她臀部壓住了那只打火機。在這楊絮飛舞的季節(jié)里，他神經質般地想到，打火機會被壓爆，那時楊絮也會在空中炸開，模糊客人們的視線，他就瞅準時機攔腰抱起她，穿過灰色楊絮，去到一個只有他倆的地方，瘋狂地向她傳導男性力量。

悍馬車上的人下來了。

“他是不是羅源？”他輕聲問她。

“你真認不出來？”她說。

“變化有點大，沒怎么認出來?！彼f。

“他做過下頜骨磨骨手術?！彼f。

“我沒聽懂?！彼f，“他怎么了？”

“我說他做過整容手術?！彼f。

“他干嗎把車停在那里？”他說。

“我也不知道?！彼f，“他過來了。”

“鐘美惠！”羅源粗著嗓門喊道，向他們走來，“進去給我搬把椅子?！?/p>

“他今天怪怪的，”她對他說，“以前都是喊我小名的?！?/p>

鐘美惠把她的座椅讓給羅源，到屋里搬了把靠背椅出來。

他們三個坐在那棵水杉下。

羅源左手腕上戴串血色核桃，右手腕上戴串血色核桃。他坐下來后，先取下左手腕上的核桃串，放在掌心里揉搓，一會兒又戴回左手腕上，接著取下右手腕的核桃串，放在掌心里揉搓，一會兒又戴回右手腕上，然后，便是左手腕換右手腕，揉搓再揉搓，仿佛不如此，他的生命就難以為繼。

“實在是沒桌子了，”鐘美惠笑著說，“不然我們三個可以湊一桌哩！”

“我對打牌一點兒興趣都沒有！”羅源操著暖洋洋的調子說。他個頭興許不到一米七，腦袋極圓，眼睛很大，臉上不見一點兒胡須根，他看著鐘美惠時，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他聽見他們說話，從手機上抬起目光。他看見羅源的花色襯衣敞了三顆扣子，露出胸膛正中間的黑痣，立刻想到羅源這是在裝高端的獵人。他同時還想起去年楊絮飛舞的季節(jié)里，他們在星巴克咖啡館里喝咖啡的情景。那是一間櫥窗臨街的包間，鐘美惠呷了一口咖啡，又點燃一支煙，然后看著他。他透過她裸露的右肩看櫥窗外面，很多可人的女人進入他的視線，一個比一個迷人。鐘美惠突然抓住百葉窗的下擺，往下一拉，擋住一包間的陽光。他硬著頭皮聽鐘美惠接著講羅源向她獻殷勤的事。那時，他沒像今天這樣發(fā)現(xiàn)她獨具味道，反而覺得她各方面都稀松平常。他現(xiàn)在看著羅源在她面前的傲慢勁兒，明白羅源已改變進攻策略，竭力把自己偽裝成獵物，等著她向他撲上去。他覺得比起羅源來，自己才是那個真正高端的獵人。

“我記得你倆以前都挺喜歡打牌的，”鐘美惠說，“咋今兒個都這么沉得住氣呢？”

他當然聽得出她這話是對他們說的。但在他這個高端的獵人看來，作為一只絕不想讓羅源獵獲的獵物，鐘美惠根本不用以東道主的姿態(tài)同他在那兒口是心非。他想，世界之所以有時很不可愛，就因為有太多這樣的女人，也有太多這樣的男人，而也恰恰就是他們，管這操蛋的行徑叫成熟，甚至管這叫情商。他真希望那些女人們和那些男人們，早點懂得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言不由衷還不如沉默。

他和羅源都沒接她的話兒。他們心底里興許都不認同她的做法，似乎就連她坐在那兒也是一種過錯。實際情況并不是這樣。她從前就和他們泡在一塊兒，那時候的她，瓜子臉，大眼睛，小酒窩，扎馬尾辮，穿白裙子，他們看著她從一個小姑娘長成亭亭少女，但她對他們的事情卻一無所知。早在他們上高中時，他們共同追求過一個女生，那時他是一個乏善可陳的男生，“企二代”羅源卻緊跟時代潮流，穿著時髦的衣服和鞋子，并無證駕駛父親的汽車去武漢新華路體育場看周杰倫的“無與倫比”演唱會，回校后在眾多男女生心中成為風云人物，他和羅源之間的懸殊顯而易見。雖然現(xiàn)在羅源父親的企業(yè)一團糟，據(jù)說正處于倒閉邊緣，可他身上仍有股“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的傲勁兒。他迄今為止也不喜歡羅源。他不喜歡羅源，可能和當年的那個女生有關，也可能是嫉妒他的任性，或者與兩者都無關，他從一開始就對羅源不感冒，他們在一起玩兒全因為鐘美惠的哥哥，他們和鐘克波是死黨兄弟。

“我先上去會兒，”鐘美惠接著說，“你們可以在這兒敘敘舊?！?/p>

“沒什么好敘的?！绷_源說，“十幾年關系了，話都說完了?！?/p>

“他沒說錯，”他頭也沒抬地說，“確實是這么回事兒?！?/p>

“聽說你現(xiàn)在還是一個人？”鐘美惠離開后，羅源對他說，“是箐箐告訴我的?！?/p>

聽到羅源那么說，想到他們也在楊絮飛舞的季節(jié)里坐在某家咖啡館里談論著他，他心里特別不是滋味兒。

“是的?！彼f，望著羅源。

“我現(xiàn)在也是一個人，娃子跟著她媽?！绷_源說。

“是嗎？”他說，“我不知道，鐘美惠沒對我說過這事兒?！?/p>

“感覺她對你的印象還是挺好的?！绷_源說，“你們坐在這兒我都不好過來?！?/p>

“我也不清楚?！彼f，同情地望著羅源，“她對你印象其實也挺好的?！?/p>

“我已經看出來了?！绷_源的眼睛閃著光，像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似的。

“我知道你看出來了，”他說，感到羅源像還沒長大的孩子，“是我也看得出來。”

“真他媽太巧了！”羅源興奮地說。

“對，總是那么巧?！彼庾R到羅源對他從沒有敵意。

“聽說你以前的女朋友長得特別排場?！绷_源說。

“又是鐘美惠告訴你的？”他不假思索地問道。

“是鐘克波說的?！绷_源回答說。

“你們聊天時總談到我嗎？”他發(fā)現(xiàn)對眼前的男人看走了眼。

“這沒什么啊，”羅源說，“只是同學之間的隨口話題嘛?！?/p>

“我跟別人聊天，就從來不談別人的事。”他語氣生硬地說，感到極不自在。他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不該和羅源說這么多話，更不該告訴鐘克波那些事兒。他揣摩羅源好像知道點什么，可又認為他盡管很愚蠢，也不至于哪壺不開提哪壺。他看著面前的男人取下核桃串，放在手心里揉搓，眼睛望著地上的一團煙頭，臉上一副不屑的表情，顯然是對他剛才的話嗤之以鼻。他回想起當初向鐘克波傾訴時的可憐模樣，再次意識到生活本身是一個圈套，只有沉默是件利器，在生活面前無往不勝。他真后悔和鐘克波說那些事情，不然羅源永遠別想知道他的什么事兒，更不會當著他擺出一副洞悉真相的派頭。

“有些人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他繼續(xù)說，“別人知道了，他就不太舒服了?！?/p>

“不是你說得這么回事兒。”羅源說，眼睛看著他，把核桃串戴回手腕上，“其實他們說不說，我們總能知道一點的，畢竟茅茨畈就這么大一點兒?！?/p>

“鐘克波不和你說，”他也望著羅源說，“你又能知道什么呢？”

“那男的是我大學同學，”羅源說，“我們經常在一起喝酒，我怎么會不知道呢？”

“那男的叫什么名字？”他問，眼前劃過一道亮得刺眼的光，那光像閃電一樣白熱，倏忽間鉆進他的腦袋里，炸出一片嗡嗡聲。

“我跟他已經鬧僵了，”羅源說，“他是副行長，但他給我們的貸款放了鴿子。”

“你是不是早知道這事兒？”他說，望著羅源，眼神流露出騰騰殺機。

“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羅源說，避開他鋒利的光芒，看著桌那邊的褐色頭發(fā)女人。

“是鐘克波跟你說了，你才知道的嗎？”他說，順著羅源的目光看過去。他看見她的身材棒極了，腰間沒一點兒多余的肉，凹凸有致。

“對，”羅源說，“我要早知道，早告訴你了?！?/p>

“你現(xiàn)在跟我提這，”他說，“是什么意思？”

“我主要想告訴你，”羅源說，“他們上個月已經離婚了?！?/p>

“我對這事沒興趣，”他說，臉色蒼白，摸了摸他的防曬袖套，“我就對箐箐興趣濃厚。”

“真夠巧的！”羅源說，“箐箐出來了。”

鐘美惠端了兩杯冰鎮(zhèn)雪碧來。羅源站起來，向她擺了擺手，又回到車里去了。他也站起來，接過她手里的兩杯雪碧，喝干后把紙杯揉成團兒，隨手扔到樹底下。

“你這是怎么啦？”她疑惑地問道。

“你是不是對羅源說過，”他責備地看著她說，“我現(xiàn)在還是一個人？”

“我從沒和他說過你的事??！”她驚詫地說。

“他剛跟我哪壺不開提哪壺?！彼f。

“你倆怎么啦？”她說。

“這家伙一點兒都不傻，”他說，“就是小聰明太多了?！?/p>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說著，在羅源剛起來的椅子上坐下。

“還不是和你有關?！彼f，語氣里全是幸災樂禍，“為了你，我們鬧得很不愉快?！?/p>

“我哪有這個魅力喲！”她操著夸張的語調說，仿佛是對著他喊出來的，但也沒掩住心底的喜悅?！澳銈z就是八字不合才鬧別扭的。不過有時想想，你倆還真有點宿敵的意思。”

“我無心成為他的宿敵，”他說，“你哥他們什么時候回來？”

“快了?！彼f，“怎么了？”

“等他們回來，我要先回去了?！彼f，心里想的卻是現(xiàn)在就走，但怕羅源覺得他小肚雞腸，想想還是晚點兒離開。

“羅源這人沒壞心眼，你別往心里去?！彼f。

“你這是在幫他說話嗎？”他冷笑著問道，“意思是我太愛計較？”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彼桶偷卣f。

“我根本不知道你的意思。”他說。

“你這人太較真兒了?！彼f。

“說來說去，無非是說我愛計較?！彼f。

“兩碼事兒，”她說，“我就是說你愛較真兒?！?/p>

“我要跟你說就是一碼事兒，”他說，“你是不是又要說我太較真兒了？”

“你說話都把我抵到墻角來了。”她說，“你還能讓我說什么呢？”

“就是為了不讓你再說?！彼f，身體一溜，躺到椅子上，仰著腦袋，閉上眼睛，再也不言語了。

稍后，他感到有一只手，也不知是誰的手，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氣，他軟綿綿地躺在那里。他又看見自己驅車幾百里回到茅茨畈，在女朋友上班的銀行前等候著。當時街上飄著很多楊絮，女士們都戴著帽子和袖套，有的帽子下還系著面紗，防止楊絮落在皮膚上過敏。他看見女朋友拎著包下班出來，想把車開上去嚇她一個激靈。跟在她身后的一個穿白色短袖襯衫的青年，三步并作兩步地上前去攬住她的腰，她扭著身體，側過臉來，顯出左臉頰的酒窩，青年也側臉笑著看她。他記住了青年唯一的特征，右耳上長有兩個附耳。

午夜時分，他回到工作的城市，找到一家旅館。老板娘風韻猶存，忙著打電話，讓他等一會兒。他一個反手把她撲倒在床上，她叫嚷著用高跟鞋跟蹬他的肚子。他用手緊緊摁住她的肩膀，說，不要叫喚，我會給你足夠的錢……屋外突然傳來敲門聲，他連貫的動作戛然而止。敲門者問，登記本放哪里了？她說敲門的人是她丈夫，要他別太緊張。后來下樓時，他看見吧臺里坐著的男人兩鬢花白，瞳孔是深棕色的，看到他時，瞳孔沒有擴張也不收縮。他事后回憶敲門者的神色，仿佛看到一個無性主義者的超然。他想，如果看長著附耳的男人，他絕不會用這種眼神。

幾天后，他回到茅茨畈，和女朋友提出分手，并揚言要干掉那位長著附耳的男人。此后，他把自己放進代碼世界里，業(yè)余時間就和風塵女子廝混。他從不覺得墮落。他想，生命的價值就體現(xiàn)在能被摧毀而不會再生。他經常想起和女朋友分手的情景，當時是在他們出租屋的樓下，女朋友蹲在那里，把頭埋進胳膊里，他回頭看見她的頭頂上飛舞著幾片楊絮，心想，真他媽是個楊絮飛舞的好季節(jié)！

然而，當他聽到羅源說他們離婚后，他恍然間看到生命的另一重意義。他覺得他應該撥亂反正，找一個喜歡的女人結婚，一直過到進入墳墓?？伤f萬沒料到，這事竟會輪到羅源來告訴他，并且直言知道他的那段“丑事”。他甚至懷疑，羅源還知道他對鐘克波講過的一件 “更丑的事”。相當長一段時間里，他陷入巨大的精神痛苦中，只好用另一種方式來對抗緩解，以至于身上某處地方至今難以見人。他多次對鐘克波說過男人的兩大仇恨，他已是其中的受害者，卻只對女朋友空放狠話，到頭來還是用自我摧殘來獲取生命的輕盈。他感到心頭的那塊硬塊兒正在飛速破裂，那是他長期磨礪的成果，現(xiàn)在被羅源擊得粉碎，只在原來的地方留下一個空空的深洞。他必須去填補它，讓它重新長起來。他首先要做的是給予羅源沉重的回擊。

他坐直身子，直勾勾地望著眼前的可人兒，講她剛不在時發(fā)生的關于她的事情。

“他也離過婚，”他總結道，“你倆就挺好的?！?/p>

“離過婚的女人，”她幾乎是惆悵地反問道，“就應該找離婚的男人嗎？”

“我是說，”他狡辯道，“你們之間有某種相同的體驗感，這點很珍貴?！?/p>

“我不知道你想說什么，”她說，“我也不想知道你在說什么。”

“你知道羅源是為什么離婚的嗎？”過了一會兒，她突然說。

“我一點兒也不想知道?！彼淅涞鼗貜偷?。

“我不說，你怎么都別想知道?！彼怖淅涞卣f。

“我根本不想知道?！彼淅涞鼗貜偷?。

“但我非要說，”她猛然大聲說道，“是你逼我的！”

“你倆在那兒干什么，”桌那邊的人起哄說，“搞得跟兩口子吵架似的！”

“沒什么，就是開了句玩笑而已?！彼f著朝著他們走去，找了把凳子坐下，樣子顯得極其自然，“我也來玩幾把?！?/p>

他剛玩了幾把，羅源也下車加入，桌上人紛紛表示想要贏他的錢。羅源玩牌毫無章法，卻玩得十分飄逸， 充分彰顯了他不差錢的范兒。他中途退場，來到江獻東身邊，湊著他耳朵說要和他合伙兒，對方沒有拒絕，要他轉五千塊錢給他，無論輸贏對半開。他把錢轉過去后，去鐘美惠那兒，看見她仍然是氣呼呼的，坐下后就不再出聲了。鐘美惠卻沒打算放過他，笑盈盈調侃他剛輸錢的事。

“只要你不再生氣，”他說，“我輸多少都是愿意的。”

“你不是能說中聽的話嗎，”她說，“干嗎要陰陽怪氣的？”

“是你先陰陽怪氣的?！彼f。

“我沒有，”她說，“是你要裝高冷的?！?/p>

“我沒有，”他指著桌上的羅源，壓低聲音說，“總是他在裝冷酷，明明心里全是你?！?/p>

“我不想和你聊他，”她輕聲說，“而且你也不喜歡聽。”

“我沒有不喜歡聽?！彼f，“我真的很喜歡聽。”

“虛偽！”她說，“在咖啡館里你就盯著外面的美女看?！?/p>

“我真沒有不喜歡聽。”他說，“我現(xiàn)在就特別想知道他是為什么離婚的。”

“但我已經不準備說了?！彼f。

“為什么呢？”他說，“你這不是明顯在盤我嗎？”

“我沒有，”她說，“那會兒我心情不好是準備說的。”

“現(xiàn)在心情好了，”他說，“你就不準備說了？”

“對，就是這么回事兒。”她傲嬌地說。

“可你要不說，”他說，“我心里就會特別糟?！?/p>

“糟了又會怎么樣呢？”她天真地問道。

“我就會馬上離開這里，”他說，“給你倆留下我小肚雞腸的話柄。”

“你要真想知道，”她說，“你就坐近點兒，我說給你聽?！?/p>

他將椅子拖到與她的椅子并排，然后把腦袋湊過去，幾乎挨著她的臉蛋了。

“你不能帶任何情緒，而且還要保密，”她嚴肅地說，“只有這樣我才能說?！?/p>

“你放心，”他取悅她說，“除了你的事情，我不會因為任何事情緒波動?！?/p>

“羅源和別人的媳婦好上了，”她神秘地說，“他媳婦跑到那人家里出他的洋相，他們就是這樣離的?！?/p>

“所以這就是你不太喜歡他的原因？”他緊隨著問道。

“這樣的人誰會喜歡？”她說，“那人還是他的大學同學哩！”

“你是真淡定，還是裝沉著？”她接著問道。

“我就是在裝淡定?！彼趴谝徽f，“因為我說過情緒不會波動的。”

“我就知道，你肯定也會曉得的?！彼f，“你就是在套我話，這事已經過去了，我想你已經看開了的?！?/p>

“這事兒根本沒什么，也不用我看得開?！彼f，“到處都是出軌的人?！?/p>

“他同學的媳婦，就是你的前女友啊，”她說，“你還在那兒給我裝，我哥肯定早告訴你了?！?/p>

“他那個大學同學，是不是農商行的副行長？”他說。

“我就說你知道的嘛！”她說，“難怪你看到他跟看仇人似的。”

“我什么時候看他跟看仇人似的了！”他兇橫地說。

“你別生氣了?！彼参康?，“不劃算哩！”

“我一點兒都不生氣?！彼t著臉說，“她真是個婊子似的人物，你哥也是個勢利鬼。”

“他總還是告訴你了的。”她說，“他夾在中間也挺為難的。”

“他為難個錘子！”他說，“羅源個狗日的，深深地侮辱了老子?！?/p>

“他根本不知道你知道這事?！彼f，“頂多只是猜你或許會知道的。”

他把椅子搬到緊挨著樹干的地方坐，蹺著二郎腿，看著桌邊的羅源。他那里隔著鐘美惠好幾米遠，她沒自討沒趣地馬上就跟上去。他看著羅源，羅源在看著桌上的錢。他在腦子里梳理事件的經過，得出的結論是他們被抓包后羅源才從鐘克波那里知道她是他的前女友的。他望著羅源，又望著桌上所有的人，發(fā)現(xiàn)他們沒一個不是社會渣滓。他今天來吃鐘克波明天婚宴的席，無疑也是社會渣滓。

“是你說要走，我才說的。”她站到他身邊說，“別在這兒生悶氣了?！?/p>

“我真沒生氣，”他說，“就是想不通一些事情。”

“那就別想了?！彼f，“反正也想不通?！?/p>

“對，不想了?！彼f。

“我給你看樣東西?！彼f，“你送給我的MP3?！?/p>

“我二〇〇四年送你的那個？”他驚訝地問。

“對，我剛滿十歲，都保存十九年了。”她說。

“你是要讓我上去看嗎？”他問。

“對，”她說，“就是要你上去看?！?/p>

“也不知道他們還要玩多久？”他看了一眼兩桌打牌的人，像是自言自語，似乎又是在對她說。

“放心，一會兒散不了場的。”她說。

“你哥他們呢？”他問。

“他們大概五點多才能回來?！彼f，“我先上去。”

“好。”他說。

他坐在那里看了一會兒，就起身朝房間里走去。進門的當兒，他看見車內的駕駛座還沒打起來，車內的流蘇隱約搖晃著。

“你家院子里的樹真大?！边@會兒，他站在窗前說，手里攥著那只灰白的MP3。

“長了幾十年了?！彼f，看著他褪去袖套后的胳膊，“你這里像是長著一團霜花哩！”

他看見一只火紅色的鳥，身上落了一片楊絮，歇息在樹枝上。

“把衣服穿好下去吧?！彼f。

“好?！彼f，下了樓梯，來到門口。

他去到江獻東身邊時，看見染著褐色頭發(fā)的女人，對他露出特別會心的笑容，并在胸前沖他豎起了大拇指。

他回過頭去，看見羅源的車門已經打開。

“羅源怎么不玩了？”他問桌上的人。

“身上現(xiàn)金輸完了?！苯I東回答他說。

“你呢，怎么樣？”他說。

“目前只贏了三千多。”江獻東說。

“真是雙豐收吶！”褐色頭發(fā)的女人接過話說。

“你接著打，”他說，指著樹底下的椅子，“我去那里坐會兒。”

這時候，鐘克波回來了，帶著他前妻的兒子。

“叔叔，你的胳膊怎么了？”男孩看見他后，聲音一驚地說。

“沒什么，”他說，“小時候跟你爸爸干架的下場?！?/p>

“別聽你叔叔在那兒瞎說?！辩娍瞬▽鹤诱f。

“箐箐人呢？”鐘克波接著問他，“讓她下來幫我們拿東西?！?/p>

“我不知道?！彼f著，轉身向樹底下走去。

他在那兒坐了好久。直到刮過一陣風，院子上空飄滿楊絮，羅源下車向他走來，他才起身準備離開。

他看見羅源像是走在楊絮里，心里想：真他媽是個楊絮飛舞的好季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