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半山腰,遠(yuǎn)望格里拉山。幾十年來,目光輕而易舉就能托舉起神山,今天怎么就不行了?是目光疲乏無力,還是神山變年輕了,跑出了更遠(yuǎn)的距離?他心里疑惑,找不到答案。
這座他要看守的山,在他看來并沒有那么雄偉,一路爬上來,沒費多大勁。村里的人說,能爬到山頂?shù)娜硕际呛脻h。
你可是條好漢。多年前聽到這句話時,他可不覺得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爬了幾座山嘛。一起出發(fā)的人說他腿上安著風(fēng)火輪,跑得比誰都快。
他笑一笑。
風(fēng)火輪是哪吒專用的法器。他這個泥腿子,就是八輩子祖宗燒了高香,也不見得后人里出一個光宗耀祖的人。山里的人,只能在山里活一輩子。
這么想著,他的眼神里露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清澈。他把這座山的皮膚、筋骨、眼睛、心跳、高興、悲戚都看透了,把這座山的晨曦、薄霧、晚霞、大風(fēng)、雨雪都化進(jìn)了血液里。
把一個人看透需要一輩子,把一座山看透也花費了一輩子的時間。看透的結(jié)果是,他先是笑,后來就變成了哭,哭的聲音好大,嚇跑了樹枝上的喜鵲和百靈鳥。
說起來,那是他娶了媳婦的第二年夏天,他進(jìn)山去采草藥,媳婦懷了身孕,不出意外,他下個月就能當(dāng)?shù)?。他心里高興,想多采點藥材拿去換錢,給媳婦和即將出生的孩子添置些東西。他出門的時候,天藍(lán)瑩瑩的,像他媳婦的眼睛那么干凈。
他進(jìn)山后,變天了。他躲進(jìn)山洞里,下了三天三夜的雨。他心急得拿拳頭砸石墻,手都破了。他幾次想沖出山洞跑回村里,可雨太大了,經(jīng)驗告訴他,回村唯一的獨木橋肯定被沖沒了,河水湍急,想過河,那是送死。
雨終于停了。他回到村里時,看到山體滑坡,包括他媳婦在內(nèi)的十幾戶人家被泥石流埋了。他傻眼了,回過神就哭起來,扯著嗓子哭,山崩地裂。樹上的烏鴉跑了,山雀飛了,麻雀也不出聲地躲到另一座山谷去了??拗拗?,他收起了哭聲。
第四天,救援的人們才翻山越嶺趕到。進(jìn)山的路被沖斷了好幾處,車輛進(jìn)不來,人都是步行來的。已經(jīng)錯過了最佳救援時間。挖了一天,也沒有挖出一俱遺體。他拉住帶頭救援的人的胳膊說,算了,這都是天意,讓亡人們安安靜靜留在這里,我守著他們。
看這山,他明白了山?jīng)]有人復(fù)雜,莫名對山有了一種同情和憐憫,山?jīng)]有長腳,跑不動,祖祖輩輩都在這里躺著,它沒法兒到更遠(yuǎn)的地方去看看。
早先村里的大喇叭就喊: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接著播放熱情激昂的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我們走在大路上》……
他跟著哼唱。村里陸續(xù)有跟他一樣的年輕人都收拾行囊到祖國需要的地方去了。他沒去,沒去有沒去的理由。
早飯后,他都會牽著馬趕著羊到山上去。放羊是他一天里最重要的事情。羊兒們很乖,在山坡上慢悠悠地走,津津有味地吃草。走一段,頭羊會抬眼看他一下,確定他沒有離開,便繼續(xù)領(lǐng)著羊兒們填肚子。他手里牽著馬,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
山脊有一個圓疙瘩,他會在那兒停下來坐一會兒。掏出裝莫合煙的鋁盒,這盒子上裹著一層黝黑的包漿,锃亮的光芒早與歲月和解,他沒有用矬刀還原曾經(jīng)的樣貌。鋁盒跟了他一輩子,摸熟了它的身子,聞慣了它的味道,每天不摸不聞就不舒坦,就像少了那么一點東西。他靜靜點一支莫合煙放在圓疙瘩旁的一塊石板上,冒出的青煙直愣愣躥上去,絲毫不畏懼風(fēng)的干擾。他習(xí)慣了。再給自己點一支。他不說話,只吸煙。每吸一口,砸巴得挺響,響聲飛出好遠(yuǎn)。谷底的馬兒抬頭朝他望一眼,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繼續(xù)低頭吃草。
可今天他只能坐在山腳下那塊青石上,看著遠(yuǎn)山,有種無力的凄涼。他閉著眼睛都能說出每條上山路的方向,距離圓疙瘩的距離,哪條溝里有羊肚菌,哪條溝里貝母多,哪條溝里椒蒿肥壯。今天沒有人再相信羊肚菌、貝母、椒蒿救過人的命。
他給一茬一茬的羊兒們都說過。羊兒們溫順地臥在圈里,他挨個撫摸,從頭到尾。羊兒們咩咩地叫幾聲,算是謝過他的愛撫。
他睡在單薄的炕上,常常被哭聲驚醒。那哭聲里似乎有妻子的聲音,再聽還有嬰兒的啼哭聲。他揉揉眼睛,漆黑的屋頂上似乎有一雙稚嫩的眼睛在看著他。他坐起來,摸出莫合煙,點著,猛地吸一口。煙頭紅心里也是一個小人兒。他把煙掐滅,用力扔到屋角。屋外傳來羊兒們咩咩的叫聲。
羊兒們不會跟他多久。
一年。
最多兩年。
再長時間,羊販子都嫌棄了,不肯出價錢。羊兒們身價賤了,他落不到多少錢,等于白辛苦一年。他沒念過書,可這個賬還是會算的。
山外的羊販子收走大羊。給他錢時,笑說:“你的錢盒子怕是裝不下了吧。”
他遞給羊販子一支卷好的莫合煙說:“早得很呢?!?/p>
羊販子不再說什么,將一包莫合煙掛在他的胳膊上,拍了拍身上的土,意思是要走了。
他也不挽留羊販子,買主和賣主,買賣清了,也就沒有再多的話了,該走的走,該忙的忙。
他接著放小羊兒們。
太陽好得很,草也好得很,羊兒們也好得很。他趕著羊兒們走在山路上,輕輕哼唱起曲子來:
一石的胡麻兩擔(dān)子油
我和尕妹子手拉手 花花的尕妹
鐵匠鋪里鐵打鐵
你把阿哥的心拉斜 花花的尕妹
紅撲撲的臉蛋,黑油油的頭
白生生的牙齒,嫩嫩的手
一朵紅牡丹耀花我的眼
花花的尕妹,阿哥心頭的肉
......
羊兒們都抬頭望向他,似乎這曲子是唱給它們聽的。馬兒倒沒有羊兒們興奮,自顧自地啃食青草,沒有被曲子牽動。
他唱完了。一曲花兒撥動了他的心海,臉上泛起了紅潮,他像是聽到了什么不該聽到的,潮汐涌了上來,洶涌威猛,根本擋不住。
村里沒人聽他唱過曲子。他也不唱給他們聽。這曲子是他從他爹那里聽來的。一天夜里,他爹坐在漆黑的屋里,唱了這首曲子,只唱了一遍,他就記住了。
兵荒馬亂的年月,山里也難逃一劫。
這一年春天,從山外來了一幫土匪,騎著馬,挨門逐戶搶東西。村里的屋子空了,雞圈空了,羊圈空了,牛舍空了,馬廄空了。屋檐下的筐子空了。
空空蕩蕩。
他在山脊的圓疙瘩處向下俯視,能看到村里的動靜。他沒地方可去。他知道被土匪抓住就會強(qiáng)行跟著去當(dāng)土匪。他不去,他哪里都不去。
他不知道山外是什么樣的,從外面來的人說,不大太平,街上到處是乞討要飯的人。他聽著就心里后怕,幸虧在山里,盡管吃的是野菜、野菇、野果子,總不至于餓死人。
這么說來,山里要比外面好不知道多少倍。
他躲在三仙洞里。這山洞從外面看像是肥厚的嘴唇微張著,進(jìn)來卻發(fā)現(xiàn)大得很,能裝下上千只羊兒。最重要的是,山洞里竟有一股山泉。
解放軍剿匪來到村里,他這個放羊娃告訴他們?nèi)啥茨懿厣怼K麕е夥跑姷饺啥锤浇?,只發(fā)現(xiàn)了土匪們留下的破鍋爛盆和一件有槍眼的羊皮襖。
“土匪跑了?!睅ш牭慕夥跑娬f,“快追。”
聽到這話,他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難過,要是路上不摔跤,再跑快一點,是不是就能抓到土匪了呢??吹浇夥跑娛谋砬?,他覺得自己好沒用。
解放軍一隊人馬走了。他留在原地看著他們遠(yuǎn)去的背影,咬著嘴唇,捏緊雙拳,想干點什么,可又不知道怎么干。
過了一會兒,他抄小路到了山的另一邊,他知道那里有一個更為隱蔽的鴿子洞,山路上草木濃密,土匪短時間內(nèi)不會跑出很遠(yuǎn),很可能繼續(xù)躲藏,伺機(jī)轉(zhuǎn)移。
他個子小,身子輕快,跑起來似一股風(fēng)。趕到鴿子洞附近時,他仔細(xì)觀察動靜。過了一袋煙的工夫,聽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響動。他躲在一棵松樹后,探出一只眼睛瞭望。
正是那支解放軍隊伍。走在前面領(lǐng)頭的是個中等個頭、身材魁梧的男人。這人眉毛跟馬韁繩似的,虎眼獅鼻,威風(fēng)得很??熳呓鼤r,他從樹后閃出來壓低聲音對領(lǐng)頭的人說:
“我知道路,帶你們過去?!?/p>
領(lǐng)頭的人說:“林子跟著偵察情況,其他人埋伏。”
領(lǐng)頭人的話音剛落,從后面小跑過來一個戰(zhàn)士,臉龐清瘦,眼睛細(xì)長,鼻子挺闊,看年紀(jì)比他略微大一些,肩膀上扛著一桿槍。
他走在前面,林子走在后面。他不說話,林子低聲說:“你確定洞里有土匪?”
他說:“猜他們會在這里。”
“你認(rèn)識他們?”林子問。
“遠(yuǎn)遠(yuǎn)地見過,”他說,“沒打過照面。村里人躲都躲不及呢?!?/p>
林子今年十五了,比他大三歲。
林子問他,爹娘及兄弟姐妹們都好吧。他默不作聲,好一陣兒才說,他是村里羊倌在路上撿來的,不知道爹娘是誰。羊倌也就是他的爹,沒娶媳婦,也沒有兄弟姐妹。
林子嘆息一聲說:“我比你強(qiáng)些,爹娘和妹子都在山東聊城,等剿匪結(jié)束了就回家去?!?/p>
走到鴿子洞側(cè)翼時,他先貓腰往前靠,走了十來米的距離,他學(xué)了幾聲烏鴉叫。烏鴉叫聲嘶啞,讓人聽了不舒服。村里人都說,聽到烏鴉的叫聲,不是好兆頭,不是家里死人,就是會發(fā)生其他不好的事情。這一帶的人只要聽到烏鴉的叫聲,就會拿石頭或者彈弓將它趕走。
他連續(xù)叫了三四聲,鴿子洞有了響動,先是有一根木棍伸出來,他心里一喜,肯定有人。緊跟在他后面的林子,這時搶先到了他的前面。
土匪們常年流竄在山里,耳朵賊尖,什么響動一聽就猜出了八九分。兩個人的腳步聲跟一個人的腳步聲的頻率是不同的。他拽了拽林子的右胳膊,意思是不讓他往前走,前面太危險。林子低聲道:“不許干擾行動?!泵畹恼Z氣讓他縮回了手臂。
就在這時,咝咝咝的聲音飛了過來,他猛然蹲下。前面的林子晃了一下身子便倒下了。他驚慌地想喊一聲,卻馬上閉住嘴巴,兩手慌忙去抓林子的肩膀。林子左胸有洞,噴射出的鮮血嚇得他渾身哆嗦。他想說什么,可恐懼打倒了他,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林子微微抬起手,向后擺動了一下,眼睛無力地閉上了。他上前握住林子的手,趴在林子身上,聽不到他的心跳。他咬著嘴唇,哽咽著不敢哭出聲。
后面的解放軍隊伍迅速趕到了,分成兩組圍住了鴿子洞,在次日上午抓獲了洞里所剩的五個土匪。
解放軍隊伍臨出發(fā)前,將林子埋在了山脊的圓疙瘩處。他們是從這里翻山過來進(jìn)入村子剿匪的,就讓林子長眠于此。他站在那兒心里仿佛在流血,林子為他擋了那一槍,死的人應(yīng)該是他??烧l都沒有埋怨他。
領(lǐng)頭的解放軍走的時候,對他說:“我們走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看林子,你替我們好好陪著他?!?/p>
山里來了一些躲避戰(zhàn)禍的人。有的人娶了媳婦,有了孩子,漸漸人多了起來。
他爹倒是給他也娶了一個媳婦,媳婦是羊販子從外面帶來的,說是遠(yuǎn)房親戚家的女兒,想找個沒負(fù)擔(dān)的人家。他家就他跟他爹,算是沒啥負(fù)擔(dān)。女人過來家里就不一樣了,灶臺熱了,炕頭熱了,被窩熱了,臉上的氣色也熱了。
他很知足,放羊的勁頭更足了。
媳婦有了身孕,他天天夜里要摸一摸媳婦的肚子,覺得摸一下睡覺才踏實。后來月份大了,他就把耳朵貼在媳婦肚子上聽。媳婦笑他當(dāng)?shù)男奶?,說瓜熟蒂落,急不得。
一個晴朗的早晨,他爹走了。他把爹送到了地頭那塊空地。他爹活著時說,那是他的地方。他遵從爹的遺愿安葬了他。
家里少了爹,也少了一股子煙味。以往他回了屋里,他和爹都會點著煙,默默地吸著,這兩股煙像兩條鞭子,在昏暗的屋里揮舞。羊倌手里都有一根耐用的鞭子,向空中一甩,發(fā)出響亮的聲音。羊兒們聽到后,就知道該往哪里去了。
少了一個人,少了一條鞭子,少了一股人氣,少了一聲嘆息。
太陽下去,月亮上來。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了。
他的習(xí)慣卻一點兒也沒有變,喜歡看山,看遠(yuǎn)處的山,目光輕輕松松就能把山托舉起來。一座座山像是坐在他并不濃密的睫毛上,手那么一抬,就落在了指尖上。
羊兒們圍攏過來,臥在他身旁。一只春羔頭枕在他的腳背上安然睡著。馬兒甩著尾巴驅(qū)趕蒼蠅,不時向他這邊打望。見他沒有理會它的意思,重重地朝地上踢了幾下。
他的心思都在山上。他看不夠山。
有一天,外面來了兩個人,說:“為了做好這山區(qū)的申請世界地理遺產(chǎn)的前期準(zhǔn)備工作,需要若干巡山員,你愿意干嗎?”他點頭說:“沒問題?!?/p>
外面的人送給他一匹馬,說:“你巡山的時候,騎著馬不會太累。”
他之前有一匹馬,被土匪搶走后,再沒養(yǎng)過馬。
他沒客氣,留下了馬。這是一匹棗紅馬。他叫它“紅棗”。要是山里發(fā)生重大事情,就騎馬到縣里林業(yè)局找他們。
他把剩下的幾只羊都賣給了羊販子,并告訴羊販子以后他不養(yǎng)羊了,專心巡山。羊販子說:“草膘羊在外面很受歡迎,價格好,邊放羊邊巡山,不礙事?!?/p>
“人家每月給了錢的,”他說,“一心二用可不行?!?/p>
羊販子臨走時說:“野菌子、貝母、黨參也收?!?/p>
他沒接話。他心里清楚,列入保護(hù)區(qū),啥都不能采摘,得原原本本保留原樣。
他在山腳下蓋了一間房,夠他一個人住了。挨著房子又蓋了一個馬廄。現(xiàn)在就他和“紅棗”相依為命。
他每天啃幾口饃饃,喝幾口水,給“紅棗”添加好飼料后,歇息一會兒就去巡山了。
村子早沒了。村里的人可都在他腦子里。繞過村子的舊址,他眼前總能出現(xiàn)那些人的身影。會釘馬掌的張老五,會干泥瓦活兒的劉順子,會念佛經(jīng)的王大娘,會識別中草藥的朱老大,還有他的媳婦,他未出生的娃……
他恨不長眼的雨,咋就下得那么厲害。也恨那不長眼的山土,咋就偏偏在夜里滑下來呢。
恨頂什么用。恨是不能讓他們復(fù)活的。
他坐在山脊處,遠(yuǎn)眺四周的群山,他熟悉這些山,走了這么多年,它們的樣子已深深印刻在腦子里,他閉著眼睛都能找到每一條上山的路。
“紅棗”是一匹性格溫順的馬。他喜歡它,路上跟它說過去的事情。它支棱著耳朵,聽得專注。
山里就他一戶人家,他不回去,屋頂?shù)臒焽杈筒粫俺銮酂煟蜎]有煙火氣。
這一年清明的前兩天,有輛越野車在他的房子前停下來。他透過窗戶看到后,感到意外,這么多年了,除了林業(yè)局的人,很少有人進(jìn)山來。這會是誰呢?沒等他說話,“紅棗”嘶鳴了起來。
他推門出來,一個銀發(fā)女人走上前來,問道:“請問您是楊光明嗎?”
他點點頭,疑惑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女人。
“我是林子的妹妹林方,來看我哥哥?!?/p>
他雙腿發(fā)軟,想上前一步跟來人握個手,可惜走不動,林子犧牲的那一幕出現(xiàn)在眼前。
“一年前,我從哥哥的一位戰(zhàn)友的回憶文章里獲悉,哥哥犧牲后埋在這里,由您在照看。父母相繼過世了,我來看看哥哥?!?/p>
他眼眶紅了,帶著林方上了圓疙瘩。圓錐形的墳冢上沒有雜草,看得出照料得很細(xì)心。幾天前他來除完草后,在這兒坐了好一陣兒。他對林子說,林業(yè)局的人告訴他,他年紀(jì)大了,要考慮換一個巡山員。他說,他沒老婆孩子,沒地方去,山就是他的家,就算不能巡山,也要住在山里。他放不下林子,放不下埋在土里的村人,更放不下他的媳婦和娃。
林方泣不成聲,訴說了幾十年來一家人對林子的思念。他沒勸她,讓她哭吧,哭出來會好受些。
山里禁止焚燒紙錢,林方就放了一杯從家鄉(xiāng)帶來的酒。林子犧牲時只有十五歲,不知道喝過酒沒有,男人總要喝口酒的。林方又點了一支煙,還放了點心和水果。
下山后,他想給林方做飯吃,畢竟從大老遠(yuǎn)趕來,一口飯不吃,實在過意不去??闪址綀猿忠厝ィ怀燥?。她讓司機(jī)從車后備廂拿出四箱食品,說讓他留著慢慢吃。這一別,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來。
他打開箱子,里面有壓縮餅干、午餐肉、魚罐頭、水果罐頭、方便面、奶粉,這夠他吃一陣子了。
他拿出一聽魚罐頭,在山里是吃不到魚的。魚罐頭的盒子簇新,跟鏡子似的,看得人刺眼。他定睛看了一眼盒子上映出的臉,渾身一陣戰(zhàn)栗,那張臉?biāo)ダ?、干癟。
他心里昏昏沉沉的。太陽很暖和,他坐在門口的樹墩上,罐頭握在手里,蓋子沒有拉開。他嘴角哆嗦了兩下,無力地靠在墻根,疲憊地蜷縮起身子。
恍惚中,他看到了他的媳婦迎面端著一個面盆過來了,笑盈盈地說:“今兒個是臘月二十九,我蒸饃饃吃哈?!?/p>
“你蒸饃饃放的都是啥?”
“清油、紅曲、香豆子、胡麻?!?/p>
一縷口水從他嘴角上滴落下來,他饞得不行了。他覺得媳婦蒸的饃饃比肉都香,剛出鍋的饃饃放手里一顛,彈力十足,天天吃都吃不夠。
他突然覺得臉上黏糊糊的,像是被什么東西舔了兩下。他睜開眼睛,“紅棗”站在他身旁,低著頭看著他,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全是他的臉。他再次看到了那張布滿溝壑的臉。
“我老了嗎?”
“紅棗”打了一個噴嚏,仿佛在說:
“沒老。沒老?!?/p>
可他胡子白了,頭發(fā)白了,這不是老了嗎?
他遠(yuǎn)望著格里拉山,那山峰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晰,像是一面鏡子擦干凈后,放大了讓他看的。他早幾年眼睛就花了,林業(yè)局的人給他送來了老花鏡,他一般用不著,他不看電視,不看報紙,唯一看的就是山。
看山是用不著老花鏡的。
貝母花又開的時候,林業(yè)局的人來了,說他已經(jīng)超齡好幾歲了,按照規(guī)定,不能再擔(dān)任巡山員了,局里會派年輕人接他的班,不過他還得再帶一下他們,畢竟他熟悉山里的情況,盡管現(xiàn)在通過衛(wèi)星遙感技術(shù)已經(jīng)能全面掌握山區(qū)的地勢地貌信息了,但幾十年積累的經(jīng)驗還是值得傳承下去的。
他點了點頭,感到莫名地惆悵。他環(huán)顧了一眼自己的房子和馬廄,它們跟他一樣都皺巴巴的不成樣子了。窗戶下不知道什么時候有了一道裂縫,像是一把劍插入墻里,他似乎聽到了房子的哭泣聲,攪擾得他心煩意亂。
林業(yè)局的人問他要不要去縣里的養(yǎng)老院,像他這樣的五保戶,養(yǎng)老都是政府全包,到養(yǎng)老院去吃住看病都不愁,還可以跟其他老人們打麻將、抖空竹、打門球、打撲克、下跳棋、下象棋、唱歌、打太極、看戲、看電影電視等。
他眨巴著渾濁的眼睛說:“我爹、林子、我媳婦和娃,還有村里人都在山里,我不能走,走了他們會孤單的?!?/p>
快下雪的時候,他又去了一次圓疙瘩處。他這次上山,感覺到了吃力,腳掌僵硬,膝蓋刺痛,最無法忍受的是不能自控的眩暈,他走一會兒就要停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氣。一路上他不知道停歇了多少次,才勉強(qiáng)到了山上。
他看著林子的墳,什么也沒說,只是靜靜地看著。
之后,他又來到他媳婦的墳前,這實際是衣冠冢,他堆砌起來的。雪覆蓋了墳,白凈凈的,他撲上去,抱住了那一團(tuán)白,輕柔地愛撫著。他像剛把媳婦娶進(jìn)屋子里的那天晚上一樣,用男人滾燙的氣息去溫暖她。這是他的女人,不管在哪個世界,都是他的女人。
雪一直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