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鑫
“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茫空闊無邊??矗簴|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趁蟹嶼螺洲,梳裹就風鬟霧鬢;更蘋天葦?shù)?,點綴些翠羽丹霞,莫辜負: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
數(shù)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把酒凌虛,嘆滾滾英雄誰在?想: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盡珠簾畫棟,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只贏得:幾杵疏鐘,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
“天下第一長聯(lián)”——云南大觀樓長聯(lián)中的“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十六字高度概括了自漢代以來中原王朝在云南的文治武功,這四個典故也因長聯(lián)的廣泛流傳而為今人熟知。論述長聯(lián)的文章有很多,對這四個典故的注解是重點。筆者經(jīng)過長期研究,發(fā)現(xiàn)對四個典故還有不少話題可以和學術(shù)界同仁探討。
一
現(xiàn)今介紹大觀樓長聯(lián)的資料,都是分別將四個典故一一列出,然后分別說明它出自哪些歷史文獻。比如解釋“漢習樓船”,就引用《史記》《漢書》《紀古滇說》《滇云歷年傳》等書中有關(guān)漢武帝大修昆明池,治樓船以操習水軍的記載。云南歷史上發(fā)生過不少重大事件,肯定不止這四個。很多人可能會認為,當年作者在創(chuàng)作長聯(lián)時,精心構(gòu)思,從歷史上發(fā)生的眾多重大事件中,或者說從大量的文獻資料中最終選取了這四件事寫進了楹聯(lián)中。筆者也思考過,為什么作者孫髯翁會偏偏選擇這四個事件寫進楹聯(lián)中?后來,筆者在閱讀明代李元陽編纂的萬歷《云南通志》時,讀到書中收錄的楊士云《議開金沙江書》一文中的一段話:“按史,漢武帝遣馳義侯開越巂郡,尋遣郭昌等開益州郡。諸葛武侯渡瀘南征,斬雍闿,擒孟獲,遂平四郡,定滇池,皆先奪此險也,始通西南諸夷。歷晉迄隋,通壅靡常。至唐,蒙氏世為邊患,至酋龍極矣,屢寇黎、雅,一破黔中,四盜西川,皆由據(jù)此險也。遂基南詔亡唐之禍,宋太祖鑒此,以玉斧畫大渡河,曰:‘此外非吾有。棄此險也,遂成鄭、趙、楊、段氏三百余年之僭。元世祖乘革囊及筏渡江,進薄大理,擄段智興,破此險也,遂平西南之夷?!?/p>
《議開金沙江書》(以下簡稱楊文)在《欽定古今圖書集成》中亦被收錄。這段話,基本上與四個歷史典故有關(guān)。“漢習樓船”的故事是講當年漢武帝派使臣前往“西南夷”去尋求道路。部分使臣在西南地區(qū)被強悍的“昆明族”阻擋,無法前行?;氐介L安后,使臣將該地區(qū)的氣候物產(chǎn)等稟報給漢武帝。武帝決定發(fā)兵征伐“西南夷”。但是,歸來的使臣說,“西南夷”勢力強大,且善水戰(zhàn),而中原士兵不善水戰(zhàn),征伐之舉必將受阻。漢武帝下令在長安開鑿一個人工湖,稱之為“昆明池”,并修造有樓的大型戰(zhàn)船,專供士兵操練水戰(zhàn)使用。解決了水戰(zhàn)的阻礙后,漢軍征伐“西南夷”就由被動變成了主動。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漢武帝派將軍郭昌入滇,先征服滇池東北方面勞浸、靡莫等部落,然后大兵臨滇。滇人見大勢已去,不得不降服于漢朝。漢武帝在滇中心區(qū)域設(shè)立益州郡,這標志著云南地區(qū)從此接受了中央王朝的統(tǒng)治。楊文中的蒙氏指蒙舍詔。唐朝初期,洱海周邊出現(xiàn)了六個比較大的首領(lǐng),史稱“六詔”,分別是洱海北邊的河蠻人“浪穹詔”(今洱源)、“鄧賧詔”(今洱源鄧川)、“施浪詔”(今洱源三營),洱海南邊和西邊的哀牢人“蒙舍詔”(今巍山)、“蒙嶲詔”(今漾濞),洱海東邊的摩些人“越析詔”(今賓川)。“蒙舍詔”的地盤位于其他“五詔”的南部,所以稱“南詔”。唐開元二十六年(738年),細奴邏之子皮邏閣征服周邊“五詔”;次年,皮邏閣將都城從“蒙舍”遷至“蒙嶲”的太和城(今云南大理太和村),建立“蒙舍龍”(南詔國)政權(quán)。文中的酋龍指公元844—877年在位的南詔君主,本名世隆。蒙世隆即位后,因其名犯唐太宗李世民和唐玄宗李隆基的名諱,朝廷不予冊封他。于是,蒙世隆一怒之下,于唐大中十四年(860年),自稱皇帝(南詔稱帝就此開始),改元建極,號為大禮,公開與唐決裂,又因連年襲擊內(nèi)地,致使國力盡耗。僖宗乾符元年(874年)攻掠成都,被唐將高駢擊敗。值得一提的是,蒙世隆十分崇信佛教,他在位期間,曾耗巨資和大量人力物力建大寺800座、小寺3000座,并于南詔建極十三年(872年)在今彌渡縣內(nèi)鑄立南詔鐵柱一根,這根鐵柱的建造時間要比“唐標鐵柱”之鐵柱晚得多。楊文后面的幾句話,明顯是在說“宋揮玉斧”“元跨革囊”的故事。緊接著,筆者又查閱了其他幾部云南地方史書,發(fā)現(xiàn)每部書都有某一章節(jié)是將幾個故事放在一起敘述的。
明嘉靖年間成書的《大理府志》是今天大理白族自治州境內(nèi)現(xiàn)存的第一部地方志書,該志書的編纂者也是大理籍著名文學家、理學家李元陽。李元陽三次編寫方志,第一次是1542年,其返鄉(xiāng)不久就與楊士云合作編修了《大理府志》刊印行世,此書已失傳;第二次是1562年至1563年,他獨立修撰了嘉靖《大理府志》十卷;第三次是1576年,他編纂完成了萬歷《云南通志》。嘉靖《大理府志(卷一)·沿革論》按時間的先后順序,記載了千百年來云南之歷史。文中同樣講到了漢武帝派軍征西南夷,南詔與大理國的建立,宋太祖以玉斧畫大渡河,元世祖征伐大理國等事。
清康熙年間李思佺、黃元治纂修的《大理府志》,范承勛所作的序云:“大理,古稱葉榆。若漢若唐,蒙拒段擾,外連吐蕃,內(nèi)損將士。宋窺前失,畫大渡河為界。元創(chuàng)業(yè)之初,越金沙江……”緊接著是王繼文的序,言“漢置益州,其后李特拒之于晉,蒙氏拒之于唐,段氏拒之于宋?!倍鯛柼┍O(jiān)修的康熙《云南通志》卷十六記載有:“漢武帝元鼎六年發(fā)南夷兵……唐九征敗之吐蕃……建鐵柱于滇池勒功……太祖鑒唐之禍,以玉斧畫大渡河曰‘此外非吾有也……元憲宗二年命太弟呼必賚征云南以烏蘭哈達總督軍事,三年九月次忒刺分三道以進……至金沙江乘革囊及筏以渡?!?/p>
大觀樓長聯(lián)是在清乾隆年間創(chuàng)作的,這些資料都編纂于乾隆之前。當然,之后的一些史志,如阮元主持編修的《云南通志稿》等也記載了這些事件。筆者又檢索《云南歷代詩詞》(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昆明詩詞楹聯(lián)碑文集粹》(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晉寧歷代詩歌楹聯(lián)選》(云南民族出版社2006年版)等多部詩集,發(fā)現(xiàn)在長聯(lián)誕生之前,已有詩作寫到了“漢習樓船”等事件。有關(guān)“漢習樓船”的詩篇最多。元代郭孟昭的七律《詠昆明池》尾聯(lián)為“圣代恩波同一視,卻嗟漢武謾勞工”。明代思想家顧應祥所作的近三百字的古風《昆明池歌》,中間有“漢主鑿池徒髣髴,王褒將命何匆匆。唐宋以來各僭據(jù),聲教不與中國通”之句。萬歷年間任晉寧知州的許伯衡在《江尾甸勘田歸登海寶寺》中寫有“漢帝樓船空漢簡”之句。到了清代,也有不少有關(guān)“漢習樓船”的詩篇。清康熙甲子年(1684年)舉人,晉寧人段縉所作《滇池歌》中有“獨惜當年漢武功,渭水滇池地不同……天寶士卒多戰(zhàn)亡,宋祖鑒唐因斧畫……”之句,同時寫了“漢習樓船”“宋揮玉斧”兩件事。
為什么寫“漢習樓船”的詩文如此多呢?因為滇池亦稱昆明池,風光秀美,歷史底蘊豐厚。歷代文人在詩詠滇池時,往往放眼云南的千年歷史,同時亦忘不了千里之外漢武帝修的那個昆明池。長安昆明池在漢唐時期,除了承擔訓練水兵、供給都城用水的實際功用外,同時是皇室貴族、文人墨客的游玩之地,并成為文人感慨古今的重要場所。杜甫留下了著名的《秋興八首》,詠嘆昆明池的為第七首, 其詩曰:“昆明池水漢時功,武帝旌旗在眼中……”乾隆皇帝也因景仰漢武帝在長安開鑿昆明池操演水軍的英雄氣魄,將頤和園內(nèi)的湖名更名為昆明湖??梢哉f,詠嘆昆明滇池的詩文與詠嘆長安昆明池的詩文“交相輝映”。至于髯翁為什么用“習”一字,晉代臣瓚注《漢書》、清代全祖望《昆明池考》都明確講到“以習水戰(zhàn)”。
明清一些文人也常把“唐標鐵柱”之事寫入詩中。明代李元陽的長詩《寶塔行》中有“又不見,唐九征,絙繩架壑如云奔。點蒼山背標銅柱,至今不見銅標痕”之句。詩中沒有用“建銅柱”“立銅柱”,而用“標銅柱”。此外,唐人李坤在廣東端州時作的《逾嶺嶠止荒陬抵高要》中有“南標銅柱限荒徼”之句,也用了“標”,只是此銅柱不是彼銅柱。髯翁用“標”字,或許是受這些詩的影響。“楊門(楊升庵)六學士”之一的明代舉人張含,經(jīng)漾濞赴保山途中,寫下一首七律《蘭津渡》,頷聯(lián)即“石路真從漢諸葛,鐵柱或傳唐鄂公”。清初姚安詩人高奣映所作《鐵柱》詩,前面有序言:“湍溪相傳有唐御史所立銅柱,僧中也言遺址尚存,柱則廢焉……詔武靈監(jiān)軍右臺御史唐九征討擊使……”髯翁本人之詩《登拓邊樓》中也有“黑水波流鐵柱西”一句。
早在南宋,就有詠嘆“宋揮玉斧”之詩產(chǎn)生了。樓鑰創(chuàng)作的《送王粹中教授入蜀》長詩有“藝祖按圖揮玉斧,大渡河外等棄之”之句,或許長聯(lián)中出現(xiàn)的“揮”即受本詩影響。項安世《送胡黎州》:“邛峽阪曲臣車直,大渡河深帝斧明?!焙樽少纭锻瑢O子直和李參政東園韻》(其八):“大渡畫河余玉斧,祁山破賊只綸巾?!秉S文雷《西域圖》:“煌煌烈祖鑒古作,玉斧畫地分華夷?!?/p>
直接吟詠“元跨革囊”的詩詞,筆者尚未發(fā)現(xiàn)。元代文學家、史學家蘇天爵在《送都元帥述律杰云南開閫》詩中有“世祖神武真天縱,萬里中華歸一統(tǒng)”之句,契丹儒將述律杰在《西洱河》詩中有“世祖親征日,初還一統(tǒng)天”之句,歌頌了元世祖統(tǒng)一云南的功績。
我們已經(jīng)看到,一方面,四個歷史故事零散記載于各類文獻資料中;另一方面,這四個故事又在云南發(fā)展史上有著典型的意義,或者說是云南發(fā)展史上的標志性事件,故而一些歷史文獻在介紹云南千年歷史時,常把它們連在一起敘述。髯翁創(chuàng)作長聯(lián)之前,也有文人學士在詩文中詠嘆過這些歷史。筆者現(xiàn)今羅列各類文獻資料并進行分析,主要是為了得出一個結(jié)論:乾隆年間的孫髯翁在為大觀樓撰寫楹聯(lián)時,并非臨時構(gòu)思,也非花大力氣從浩如煙海的歷史事件中精心選取了這四個事件表達出來。其實這四個事件早已為滇中史學界、文化界所熟知,髯翁也不例外。他在創(chuàng)作長聯(lián)時,就自然而然、順理成章地將大家熟知的這四個事件寫了進去。當然這也很正常,任何作家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既要繼承前人成果,又深受所處時代環(huán)境的影響。
本文沒有貶低大觀樓長聯(lián)藝術(shù)價值的意思。如果髯翁沒有長期博覽群書,朝經(jīng)暮史,絕不會一氣呵成寫下這副詠史懷古的楹聯(lián)。他在創(chuàng)作時,要考慮如何以精煉的語言表達出某些思想內(nèi)容,同時還要遵循對聯(lián)格律的要求。比如,從對聯(lián)聲律來分析,“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四分句的句腳為平仄仄平,對應上聯(lián)的“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的句腳仄平平仄。這是符合駢文的句式規(guī)律的,即句尾平仄粘對,又稱之為“馬蹄韻”。又如多部文獻中記載“宋太祖‘畫大渡河”,樓鑰的長詩《送王粹中教授入蜀》與孫髯翁的長聯(lián)均作“揮”。因為“揮”為平聲字,如用“畫”這個仄聲字,則平仄失替了。
長聯(lián)誕生后,流傳與影響深遠,后世對其評價很高。后來云南思茅地區(qū)在外做官的知識分子程含章、云貴總督阮元因?qū)﹂L聯(lián)表達的思想有異議而修改過長聯(lián),但也未篡改四個典故中的任何一個字。雖然這四個事件為云南發(fā)展史上的重大事件是云南文化界的共識,但不可否認,由于楹聯(lián)具有獨特的藝術(shù)特征與傳播廣泛的優(yōu)勢,四個典故因長聯(lián)的流傳而被更多的國人知曉。后世的一些文學作品中,也有這些典故的印記。
清代何彤云采用七古的形式來贊揚滇池之美,其《滇池歌》曰:“唐鐵柱、宋玉斧,一朝劃斷益州土,七百余年幾滄桑。南中又來革囊渡,從此滇波不倒流,魚稻蒲贏歲無數(shù)?!痹娭械摹疤畦F柱”“宋玉斧”“革囊渡”明顯是受大觀樓長聯(lián)的影響。當年咸豐皇帝詢問滇池形勢,兵部侍郎何彤云歷陳大觀情形,皇帝聽后御書“拔浪千層”匾額,頒賜大觀樓并懸掛至今。何彤云是喝滇池水長大的云南晉寧人,對滇池、長聯(lián)及滇史無疑很了解。云南歷史上唯一一位狀元袁嘉谷曾作《滇南懷古》六首,其中《忠惠公贍思丁》首句即追憶“元跨革囊”:“兵渡金沙跨革囊,天南重鎮(zhèn)賴平章?!睆摹翱纭弊挚赏茢嗍拙涫鞘荛L聯(lián)中“元跨革囊”的影響。
二
本文第一章主要是以長聯(lián)為基礎(chǔ),對歷史典故為何會寫入長聯(lián)中進行了考析?,F(xiàn)在筆者則想從史學本身的角度對它們進行考證評述。第一章談到,幾乎所有對典故的注釋,都是分別在典故后引述了不同時期的文獻記載,并未深入論述。筆者又發(fā)現(xiàn),當今一些學者對長聯(lián)典故的研究,主要是站在史學的角度,對其中某一個典故所涉及的歷史進行考證分析,以一篇論文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很少見到有論文將四個典故羅列在一起進行談?wù)摰?。比如談“漢習樓船”的文章,就沒有談“唐標鐵柱”等典故,也沒有分析幾個歷史事件之間的異同、聯(lián)系。拙作準備對四個典故中有爭議的問題進行一番論述。
先說“漢習樓船”。樓船是戰(zhàn)船,因船高首寬,外觀似樓而得名,又因其船大樓高,遠攻近戰(zhàn)皆合宜,故成為古代水戰(zhàn)之主力。到了西漢時期,樓船開始成為主力戰(zhàn)艦,為主帥所乘,船上可容兵員數(shù)十至數(shù)百名,因此漢代將軍中有統(tǒng)率水軍的樓船將軍,水軍亦稱樓船士。這里有一個問題,漢代云南的昆明池地區(qū),是今天昆明的滇池還是大理的洱海地區(qū)?換句話說,當年漢武帝在長安修昆明池,是由于去“西南夷”的使臣在滇池地區(qū)還是在洱海地區(qū)受到阻擋?昆明,最早指古族名,漢代西南夷的一支,出自古氐羌系統(tǒng)?!袄ッ鳌币辉~的出現(xiàn),可追溯到漢武帝時期?!妒酚洝の髂弦牧袀鳌罚骸拔髯酝瑤煟ń癖I剑┮詵|,北至葉榆,名為嶲、昆明,皆編發(fā),隨畜遷徙,毋常處,毋君長,地方可數(shù)千里。”洱海的古名稱,自西漢到六朝是沿稱“葉榆澤”?!袄ッ鳌币辉~最初指我國古代西南的諸部族,漢代指云南西部各族,唐代指云南全省及川西南、黔西各族。唐武德二年(426年)置昆明縣后,昆明始用為地名。這個昆明在今四川鹽源縣,因其地近昆明族地區(qū),所以這樣命名。值得注意的是,從元代開始,昆明才作為地名出現(xiàn)在滇池之濱,此后逐漸發(fā)展成今天的昆明市。后世一些學者,如清代全祖望就認為漢代的滇池指洱海,他在《昆明池考》中說“是昆明之當在今大理無疑”。
大理白族學者趙藩也是堅持這個觀點的,他有副題大觀樓楹聯(lián):“滇池非即昆明池,誤認戰(zhàn)習樓船,元人殊陋矣;漢縣原為昌谷縣,上溯疆開蹕路,莊蹻實先之。”他還撰寫了一副大理洱海臨水亭聯(lián):“昆明池當屬斯,仿鑿習樓船,漢帝雄心馳域外;浩然閣已無在,搜遺補碑碣,唐人高詠表楹端?!眱陕?lián)都明確地肯定歷史上所說的昆明池,是大理的洱海,而非昆明的滇池。
不僅如此,還有學者對漢武帝建昆明池以操練水軍整件事持否定態(tài)度?!妒酚洝の髂弦牧袀鳌凡o“昆明國有滇池”或“與滇王戰(zhàn)”之語。穿池一事始見于《史記·平準書》:“是時越欲與漢用船戰(zhàn)逐,乃大修昆明池,列觀環(huán)之。治樓船,高十余丈,旗幟加其上,甚壯?!蹦显絿ü?04—公元前111年),是秦末至西漢時期位于中國嶺南地區(qū)的一個政權(quán)。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秋,漢武帝發(fā)動對南越國的戰(zhàn)爭,于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冬滅南越國。南越國全盛時期疆域包括今廣東、廣西、福建、海南、香港、澳門和越南部分地區(qū),不涉及云南地區(qū)。昆明池的興建經(jīng)歷了兩次,據(jù)《漢書·武帝紀》載,最初建設(shè)是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再次是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南越國被滅于漢元鼎六年(公元前112年),從時間上看有所聯(lián)系。介紹大觀樓長聯(lián)的資料都要引述《平準書》之語,其實這里講的第二次“大修昆明池”并“治樓船”是為了日后與南越國開戰(zhàn),元狩三年最初修建昆明池的動因《史記》并未明說。
東漢時編纂的《漢書》之《武帝紀》《食貨志》和《五行志》,俱略記其事,未說作池緣由?!稘h書·武帝紀》“發(fā)謫吏穿昆明池”句下,顏師古注引晉代臣瓚曰:“《西南夷傳》有越巂、昆明國,有滇池,方三百里。漢使求身毒國,而為昆明所閉。今欲伐之,故作昆明池象之,以習水戰(zhàn),在長安西南,周回四十里。《食貨志》又曰時越欲與漢用船戰(zhàn),遂乃大修昆明池也?!贝┏亓晳?zhàn)說非始于臣瓚。如東漢末荀悅即云“昆明子居滇河中,故習水戰(zhàn)以伐之也” 。大家應該注意這段話是臣瓚之注,而非《漢書》原文。成書稍晚的劉歆的《西京雜記》亦說:“武帝作昆明池,欲伐昆吾夷,教習水戰(zhàn)。”漢時西南諸夷無“昆吾”,疑“昆明”之誤。范天成認為根據(jù)這些資料可知穿池習戰(zhàn)當漢末魏晉之時流行成說,臣瓚以真?zhèn)坞s糅之史事注解之,后人不察,相襲幾成定論。范還指出,昆明池開建時,西南諸夷多未通,西漢于元狩元年求身毒國尚僅發(fā)“間使”,并非用兵,且昆明遠在荒外,與漢之間間隔多個國家、部落,漢武帝鞭長莫及,無法出兵。即使要用兵,也無須以水戰(zhàn)為主。(參見《<漢書>舊注辨正二則》,《文獻》1997年第2期,240—241頁)《史記·平準書》索隱引語:“蓋始穿昆明池,欲與滇王戰(zhàn),今乃更大修之,將于南越呂嘉戰(zhàn)逐,故作樓船,于是楊仆有將軍之號?!边@都是唐代司馬貞之語了。
我們在研究昆明池修建之目的時,還不能忽視西漢王朝的著名囿苑——上林苑。西漢辭賦家司馬相如曾創(chuàng)作了流傳后世的《上林賦》。上林苑最初是秦代修建的,漢武帝即位后進行了擴建,擴建后的上林苑,規(guī)模宏大,縱橫340平方公里,有渭、涇、灃、澇、潏、滈、浐、灞八水出入其中。上林苑既有優(yōu)美的自然景物,又有華美的宮室組群分布其中,是包羅多種多樣生活內(nèi)容的園林總體。在昆明池興建前,上林苑中存在著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沼,建成后的昆明池是上林苑中的一個重要景點。也就是說,研究昆明池的修建動因應該納入整個上林苑的功用來考察。劉曉達認為,無論是將漢帝國四邊的奇花異草、瑞獸移至上林苑中,還是在昆明池內(nèi)放置石鯨,設(shè)立牽牛、織女像,諸如此類的視覺表現(xiàn)其實都很好地表達了漢武帝希望借此將他認識到的“天下”世界,以“縮微性景觀”的視覺表現(xiàn)手法立體性地呈現(xiàn)出來,從中可以感受到漢武帝“包容天下于一苑內(nèi)”的觀念。(參見《漢武帝時代的上林苑與“天下”觀——以昆明池、建章宮太液池的開鑿為論述中心》,《美術(shù)學報》2017年第3期,5—10頁)以“昆明”為池名,彰顯出將西南夷納入域中之志。
筆者認為,根據(jù)《史記·西南夷列傳》中漢求道于身毒國,而道閉于“昆明”之記載,長安昆明池得名應該來自“昆明”夷。漢武帝建昆明池,意為欲將“昆明”夷地區(qū)置于域中,不過不一定建成后就立刻操練水軍。馮曉多又指出,以“昆明池”來影射“昆明”族或整個西南夷,由于征伐西南夷艱辛,所以昆明池的修建很有可能與“昆明”“南越”乃至整個西南夷均有關(guān)系,故其不能具體對應某一水體湖泊。秦漢“昆明”夷與“滇”之所處 ,“滇”附近有滇池,而“昆明”族所在地域內(nèi)唯一的大湖為洱海,若非要對應,則洱海顯然比滇池更符合昆明池之原型。(參見《關(guān)于長安昆明池的若干問題再議》,《陜西歷史博物館論叢》第27輯,149—150頁)
三
關(guān)于“唐標鐵柱”一事,對其歷史的真實性無人質(zhì)疑,各類資料都會引述唐代劉肅的《大唐新語》卷二十四:“唐九征為御史,監(jiān)靈武諸軍。時吐蕃入寇蜀漢,九征率兵出永昌郡千余里討之,累戰(zhàn)皆捷。時吐蕃以鐵索跨漾水、濞水為橋,以通西洱河,蠻筑城以鎮(zhèn)之。九征盡刊其城壘,焚其二橋,命管記閭丘均勒石于劍川,建鐵碑于滇池,以紀功焉。俘其魁帥以還。中宗不時加褒賞,左拾遺呼延皓論之,乃加朝散大人,拜侍御史,賜繡袍、金帶、寶刀、累遷汾州刺史。開元末,與吐蕃贊普書云:‘波州鐵柱,唐九征鑄。即謂此是也?!?文中的“鐵碑”,一些資料記作“鐵柱”,鐵碑應該就是鐵柱。之后的《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及云南的地方典籍皆有類似記載?!洞筇菩抡Z》是一部筆記小說集,撰者唐代劉肅之生卒年、籍貫均不詳。此書有元和丁亥(807年)自序,署銜“登仕郎前守江州潯陽縣主簿”?!缎绿茣?藝文志》說他是“元和中江都主簿”。
在此之前,開元年間宰相張九齡編著《曲江集·敕吐蕃贊普書》說:“緣彼州鐵柱,前書具報,一言不信,朕豈厚誣?更以相仍,便非義也。鐵柱書唐九征所作,百姓咸知,何不審之?”同書另一篇《敕吐蕃贊普書》又說:“近得來章,又論蠻中地界,所有本末,前書具言,贊普不體朕懷,更傍引遠事,若論蠻不屬漢,豈復定屬吐蕃耶?彼不得所即叛來,此不得所即背去,如此常事,何固執(zhí)?復于國家何有?朕豈利之?至如彼中鐵柱州圖地記,是唐九征所記之地,誠有故事,朕豈妄言?所修城壁,亦依故地,若不復舊,豈為通和?”敕書這種官方文書對“唐標鐵柱”的記述,使這一事件的真實性不容置疑,并且“百姓咸知”。另外,鐵柱上雕刻有唐在洱海地區(qū)設(shè)置州縣的地圖與邊界,標明了唐朝的統(tǒng)治范圍。因此,當吐蕃與唐發(fā)生邊界爭議時,唐廷會反復征引鐵柱之事,以遏制吐蕃勢力在云南的擴張。
“唐標鐵柱”主要爭論焦點在于鐵柱的具體位置上。至今學術(shù)界意見統(tǒng)一之處,是認為史料中記載的建鐵柱于滇池中的“滇池”應為“西洱河”或洱海地區(qū),不在昆明的滇池,正如清代全祖望在《昆明池考》中的推斷:“九征戰(zhàn)勝于大理,不應建鐵柱于千里而遙之滇池?!边@也正是前面探討“漢習樓船”中所說的洱海地區(qū)。
其實,我們再看《大唐新語》的記載,本身也有一些問題。除了“建鐵碑于滇池”外,“勒石于劍川”也未必正確。正如林超民指出,據(jù)文獻記載,吐蕃在西洱河的勢力,以浪穹為根據(jù)地,唐九征在漾濞水大敗吐蕃,斷其通西洱河之路,但并未攻克浪穹。唐九征不可能越過浪穹北到劍川立碑。另外,先說鐵碑在滇池,后又說鐵柱在波州,自相矛盾!關(guān)于鐵柱的位置,主要有“彌渡說”“祥云說”“天生橋說”“漾濞說”等不同觀點。
“彌渡說”早已被否定?!疤茦髓F柱”之鐵柱與彌渡縣太花鄉(xiāng)鐵柱廟內(nèi)的“南詔鐵柱”非同一物,“唐標鐵柱”發(fā)生在公元707 年,彌渡南詔鐵柱建于公元872年,相差165年。
“波州說”來源于《大唐新語》中的“波州鐵柱,唐九征鑄”。波州在今祥云縣,朱惠榮即持此觀點。(參見《“唐標鐵柱”考》,《思想戰(zhàn)線》1978年第2期,88—89頁)但歷史上除了《大唐新語》,再無其他文獻明確記錄鐵柱之事,當今也無遺跡留存。給吐蕃贊普文書中記載“彼州鐵柱”“彼中鐵柱”,所以“波”為“彼”之誤。林超民指出:“‘彼州不是一個具體的州名,而是唐朝吐蕃之間交接的地區(qū)。鐵柱就是彼此之間劃定勢力范圍的標志?!保▍⒁姟读殖裎募返谒木恚颇先嗣癯霭嫔?010年版,300頁。)
“天生橋說”即指鐵柱應在今大理市下關(guān)西洱河天生橋附近。方國瑜所著考證“唐標鐵柱”的位置時,以李元陽“至湍溪,為唐御史唐九征立銅柱(鐵柱)地,今失其處”為依據(jù),考證說石門即西洱河出口數(shù)里之天生橋,湍溪激流在其處,唯無鐵柱故址可尋。(參見《云南史料叢刊》第二卷,云南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361—364頁)后相繼有學者以此為據(jù),說“唐標鐵柱”立于大理天生橋附近。其實,李元陽所游石門是指漾濞石門關(guān),不是天生橋;所說的“湍溪”不是西洱河,是漾濞雪山河。這在《石門山記》中記載得很詳細,主要是因為不了解洱海地區(qū)點蒼山以西漾濞的山川地貌,對李元陽的游蹤路線也沒有進行過探究,故有此失誤。(參見《關(guān)于“唐標鐵柱”遺址在漾濞竹林寺的探討》,《大理文化》2006年第1期,58頁)
持論最多的當數(shù)“漾濞說”,即鐵柱立于漾水與濞水附近,也就是今天的漾濞縣境內(nèi)。唐九征打敗吐蕃的決勝之戰(zhàn)是在點蒼山西麓漾濞境內(nèi)進行的。《大唐新語》介紹唐九征率大軍深入洱海地區(qū),打擊吐蕃勢力,并拆掉了吐蕃架在漾水、濞水上的鐵索橋及沿線的城壘,切斷了吐蕃通西洱河諸蠻的重要交通線。通過《敕吐蕃贊普書》我們又知道鐵柱還具有界碑的作用。所以鐵柱應立于吐蕃與西洱河諸蠻交界的漾濞地區(qū)。明代李元陽到漾濞游歷,留下膾炙人口的《石門山記》,其中“至湍溪,為唐御史唐九征立銅柱之地,今失其處矣”句,成為后來專家探究“唐標鐵柱”位置的重要依據(jù)。研究的重點就是湍溪,湍溪是漾濞縣城東側(cè)雪山河的古名,在下街村附近與漾濞江交匯處。雪山河因其上游落差大、流速快,俗稱“湍溪”。李元陽在湍溪時提到了鐵柱,說明他了解鐵柱遺址的大概位置。清代詩人韓錫章又進一步確定了鐵柱所在地。他所作的《道經(jīng)漾水求唐九征之銅柱處》有“中溪求之不可得,我來一任山童指。湍溪之南繩橋側(cè),漢求蒟醬實緣此”之句。詩中說當年李元陽沒有找到鐵柱遺址,而他在當?shù)厣酵闹敢抡业搅?,遺址在湍溪之南的繩橋邊。
今人黃志忠等漾濞當?shù)厝耸拷?jīng)過考察,又將鐵柱的確切地點確定在漾濞縣河西鎮(zhèn)下街村竹林寺內(nèi)。他們的理由是:據(jù)當?shù)匾恍├先嘶貞?,民國時期竹林寺院內(nèi)有一個圓形深坑,里面有水,像一口水井。當時的寺僧說那不是水井,而是一個柱坑,坑內(nèi)積水里有鐵銹,故水不能喝。這個坑可能是鐵柱坑。竹林寺位于縣城下街村東北方向的一座山上,北倚點蒼山,站在寺內(nèi)可觀察到縣城全貌及博南古道上的往來行人,這正與李元陽等人所講鐵柱的位置一致。(參見《關(guān)于“唐標鐵柱”遺址在漾濞竹林寺的探討》,《大理文化》2006年第1期,57頁)當然,無論是清代的韓錫章,還是今天的學者,距離唐代的時間已非常久遠,因此這些觀點是否正確,有待進一步考證。
關(guān)于對“唐標鐵柱”的評價問題,筆者認為,對“唐標鐵柱”的意義不宜評價過高。針對唐九征率領(lǐng)的征伐之戰(zhàn)來看,這次軍事勝利不是決定性的勝利。唐軍一退,吐蕃勢力很快又卷土重來,并且支持親吐蕃的部落反唐,組織新的叛亂。再把視野放寬來看,從公元633年開始,吐蕃發(fā)兵擊滅唐的藩屬吐谷渾,唐發(fā)兵征討吐蕃,兩股力量在西南地區(qū)持續(xù)進行了長達200年的戰(zhàn)爭,云南各部落與中央王朝的關(guān)系也時合時離。當然,后世將“唐標鐵柱”作為唐代經(jīng)營云南的一次標志性事件,甚至將其代指唐王朝在云南的戰(zhàn)爭也未嘗不可。
四
關(guān)于“宋揮玉斧”的討論文章,問題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玉斧的具體形制,二是這個故事是如何產(chǎn)生演變的。
玉斧的具體形制,一些資料介紹玉斧是一種小巧的文具、文房古玩、頭上飾物。還有一些資料認為它是帝王在步行和處理日常事務(wù)時用作拄杖或指劃事物的一種“玉杖”,象征封建帝王的權(quán)力。玉斧大約出現(xiàn)于新石器時代晚期,到新石器時代,古人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玉石并開始使用了,其中包括具有實用性的玉斧、玉鏟、玉戈等生產(chǎn)工具和武器,以及用作裝飾品的玉環(huán)、玉鐲、玉玦等。青銅器時代到來后,玉制兵器的實用性大大減弱,因為玉制兵器無法在戰(zhàn)場上與青銅兵器抗衡。喪失實用性的玉兵器只用來作儀仗、殯葬之用,或做成小型玉兵器,作為文房玩物佩飾之用。新疆地區(qū)玉石原料豐富,20世紀初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等人就在新疆采集到史前玉斧。浙江余杭瑤山良渚文化遺址、山東鄒城野店遺址、四川廣漢三星堆遺址都出土過玉斧?!坝窀币辉~,在古代文獻中也多有所見?,F(xiàn)在我們要研究,在喪失實用性的玉兵器所處的宋代,宋太祖所持玉斧之形制。
宋太祖趙匡胤曾多次執(zhí)柱斧擊打大臣。司馬光《涑水記聞》卷一:“太祖嘗彈雀于后園,有群臣稱有急事請見,太祖亟見之,其所奏乃常事耳。上怒,詰其故,對曰:‘臣以為尚急于彈雀。上愈怒,舉柱斧柄撞其口,墮兩齒?!薄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載屯田員外郎雷德驤彈劾趙普,太祖怒,“引柱斧擊折其上腭二齒”。又,《邵氏聞見錄》卷七:“文定就大盤中以手取食,帝用拄斧擊其首?!薄爸舾迸c“柱斧”相通。
現(xiàn)在學術(shù)界認為,宋太祖所揮之“玉斧”,即柱斧。“玉斧”一詞,早已出現(xiàn),但“柱斧”一詞,始見于宋代文獻?!渡凼下勔婁洝愤€記載宋仁宗持柱斧打碎紅瓷器之事,《中吳紀聞》記載有宋徽宗衛(wèi)士用柱斧撞落大臣雍孝聞數(shù)齒之事。柱斧為何物,胡紹文總結(jié)了學術(shù)界有拄杖說、禮器說、斧頭說、柱拂子說等幾種觀點。(參見《柱斧為儀仗器考——兼論“宋揮玉斧”與“斧聲燭影”》,《史學集刊》,2015年第1期,1—2頁)柱斧分為玉柱斧和水晶柱斧,是朝廷中使用的重要的儀仗器物。皇帝出行的儀仗中也有玉柱斧。宋人筆記《西湖老人繁勝錄》云:“尋常從駕裹乾天角幞頭,捧渾金紗羅、金洗嗽、金提量、玉柱斧、黃羅扇之類?!彼未娫~中也常寫到皇帝宮殿中的玉柱斧。柱斧在宮殿中非常常見。蘇軾《贈寫御容妙善師》寫畫師謁見帝王后看到的情景:“迎陽晚步出就坐,絳紗玉斧光照廊。”
通過以上材料可以看出,宋代朝廷中的玉斧并非是小巧的文房古玩、頭上飾物,而是一種在日常事務(wù)或儀仗隊伍中使用的柱斧。斧由斧頭和斧柄兩部分組成,不同斧的大小不同,如三板斧,斧闊五寸,柄長七尺;頭斧,斧頭長八寸,刃闊五寸;峨嵋斧,長九寸,刃闊五寸,柄長三尺。關(guān)于宋代玉斧的形制,簡單地說就是玉斧的大小,舊時無過多的詳細描述。宋葉夢得《石林燕語》載宋徽宗駕前用玉柱斧:“崇寧初,始徙向后數(shù)十步,因增舊制,發(fā)舊基,正中得玉斧,大七八寸,玉色如截肪,兩旁碾波濤戲龍,文如屈發(fā),制作極工妙。余為左史時,每見之。蓋古殿其下必有寶器為之鎮(zhèn)。今乘輿行幸,最近駕前所持玉斧是也?!惫烙嬀褪瞧甙舜缱笥?,其實這個長度和其他實用性斧頭的長度差不多。作為儀仗中使用的柱斧,斧頭下由竿撐起。
本章所談的第二個問題,是“宋揮玉斧”這個故事產(chǎn)生演變的過程及其影響?,F(xiàn)在學界普遍認為,這個故事為好事者杜撰。當今的一些學者在研究此說之源流時,首先指出它最早可追溯到政和(1111—1118年)末,“有上書乞于大渡河外置城邑以便互市者”,知黎州宇文常在應對徽宗詔問時指出:“自孟氏入朝,藝祖(按:宋太祖)取蜀輿地圖觀之,畫大渡為境,歷百五十年無西南夷患?!边@里講了宋太祖畫大渡河為界之事,但并未說到玉斧。宇文常搬出宋太祖畫大渡河為境之事來反對開邊政策。這是《宋史》卷353《宇文常傳》之記載,但《宋史》為元代修撰之書。
再看幾則宋代人的史料。宋代李心傳的《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05記載,紹興六年(1136年),翰林學士朱震說:“藝祖皇帝鑒唐之禍,乃棄越嶲諸郡,以大渡河為界,欲寇不能,欲臣不得,最得御戎之上策?!苯B興二十六年(1156年),知黎州唐秬對宋高宗說:“臣所治黎州,控制云南極邊,在唐為患尤甚。自太祖皇帝即位之初,指輿地圖,棄越嶲不毛之地,畫大渡河為界,邊民不識兵革,垂二百年?!弊钸t在孝宗乾道年間(1165—1162年),玉斧出現(xiàn)在宋太祖畫大渡河的故事中。鄧嘉猷《西南備邊錄》所載:“藝祖既平蜀,議者欲因兵威以復越嶲。上命取地圖視之,親以玉斧劃大渡,曰:‘自此以外,朕不取。即今之疆界也?!绷?,《西南備邊錄》記載“河濱舊有劃玉亭,今猶在”,表明此說已由傳說轉(zhuǎn)變?yōu)閷嵨镎宫F(xiàn)。淳熙十六年(1189年),廣西轉(zhuǎn)運判官朱晞顏上書《論西蜀事宜》:“自我藝祖斷自圣謨,畫大度(渡)河為守,夷人震慴天威,二百年不犯塞,逮今益以衰弱?!睂幾陂_禧三年(1207年),《紫府飛霞洞記》寫道:“真人幸啟偃兵息民,執(zhí)玉斧而劃棄大渡之外,越嶲遂淪?!薄八螕]玉斧”這一故事在南宋理宗年間祝穆那里編得正式完整起來。祝穆的《方輿勝覽》地理類著作,四次提及該說。 其中有一種說法頻繁被后人引用,即“大渡河”條“建隆三年, 王全斌平蜀,以圖來上。議者欲因兵威復越嶲,藝祖皇帝以玉斧畫此河曰:‘外此吾不有也?!边@里把故事發(fā)生的具體時間和參與者都記述了出來。平蜀是在乾德三年(965年),這里說的是建隆三年(962年),這個錯誤仍被后世文獻大量引用。
黎州,北周天和三年(568年)置州。隋廢。武周大足元年(701年)復置。治所在漢源(今四川漢源北,明廢入本州)。黎州三面臨大渡河,三面與少數(shù)民族相鄰,為劍南西部邊防要地。越嶲為三國時期郡名,今在四川西昌地區(qū),大渡河以南(也是黎州以南),金沙江以北。漢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設(shè)越嶲郡。北周天和三年(568年)置邛部縣,至隋唐,宋為邛部川,元為邛部州,明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設(shè)越嶲衛(wèi),清為越嶲廳。今越西縣行政區(qū)域當時為越嶲郡的一部分,稱之為闌縣。公元937年,在大理國建立之際,中國內(nèi)地仍處于軍閥混戰(zhàn)之中。公元960年,宋朝建立了統(tǒng)一的政權(quán)。唐末以來,包括前蜀和后蜀時期,大渡河便已是邊界。宋太祖征蜀之目標也非常明確,即西川之地,并不包括大渡河以外之地。北宋乾德二年(964年)十一月,宋太祖派王全斌發(fā)兵攻伐后蜀,次年(965年)一月,孟昶向宋朝投降,軍隊并未繼續(xù)南下征討,包括黎州在內(nèi)的后蜀全境并入大宋版圖。乾德四年(966年),北宋將當?shù)氐乃信褋y全部鎮(zhèn)壓了下去,也未向大渡河外開進,未攻占越嶲等地區(qū)。
一方面,宋朝與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有政治、經(jīng)濟上來往。黎州邊境乃白族、彝族等少數(shù)民族與內(nèi)地漢族民間進行頻繁商業(yè)交往的地方,而峨眉縣西四十里的銅山寨,則為共同貿(mào)易的較大市場。僅就馬匹的交易來說,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載邛部川的彝族,即以販馬入西川而“仰此為衣食”。又載太宗太平興國年間(976—984年),就記載了四次邛部川、兩林蠻向宋王朝進貢之事。另一方面,宋朝也積極進行軍事戒備。如《宋史·孝宗本紀》的記載,淳熙三年(1176年)至十二年(1185)有 “黎州蠻犯邊”“黎州蠻投附”等關(guān)于黎州邊防一類的記載達10次之多。
我國還有浮囊渡水用于戰(zhàn)爭的記載。唐人李筌《太白陰經(jīng)》載:“浮囊,以渾脫羊皮吹氣令滿,系其孔,束于腋下浮渡?!边@與《維西見聞紀》說的革囊制作方法類似?!短钻幗?jīng)》卷四專門記載了浮囊等五種軍事渡水裝備。此外,杜佑《通典·兵典》也記載了“軍行渡水”的上述五種裝備,文字幾乎與《太白陰經(jīng)》相同。這說明浮囊最遲在唐中葉已經(jīng)出現(xiàn)。北宋曾公亮的《武經(jīng)總要》也抄錄了《太白陰經(jīng)》中關(guān)于浮囊的介紹,但新增了“皮船”一條,記云:“皮船者,以生牛馬皮,以竹木緣之,如箱形,火干之,浮于水。一皮船可乘一人,兩皮船合縫能乘三人?!?/p>
革囊與革船等渡水工具,之前多見于黃河流域,到后來越來越普及。除了黃河流域,云南等地也出現(xiàn)了。元代以前的文獻明確講到西北地區(qū)使用革囊與革船,已無異議?,F(xiàn)在的問題在于,元代以前的文獻只講到西南地區(qū)使用革船,沒有革囊。那元代以前有沒有使用過革囊,或者說使用的革船包不包括革囊?如果這些有關(guān)西南地區(qū)的文獻所載的革船不包括革囊,那革囊可能是“夷人仿而習之”。反之則說明元代以前云南人可能已經(jīng)使用革囊渡江了,并非效仿。這個問題學術(shù)界長期有討論。
筆者談?wù)剛€人的觀點。一張羊皮剝開、曬干、吹氣、縫扎,最后制作成革囊需要一些時間,大批量羊皮的征集、革囊與皮筏的制作則需要更多時間,元人教授納西人制作革囊的過程也需要時間。當年戰(zhàn)事緊急,遠道而來的軍隊哪有那么多的時間來做準備工作?拙作還將指出,當年渡江地點是在多個地方,還將談到元軍與大理國軍斗爭激烈,兵力消耗巨大,所以元軍不可能在短時間內(nèi),在幾百里的金沙江的不同地段同時制造新的交通工具。合理的解釋就是,皮制的渡江工具在全國的民用領(lǐng)域、軍事領(lǐng)域早已普及,包括金沙江兩岸百姓已經(jīng)長期使用革囊渡江,只是沒有“革囊”這個稱呼。元軍到來之后,在當?shù)厝说膮f(xié)助下,按傳統(tǒng)方式過江。革囊渡江持續(xù)了千百年,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這種交通運輸方式才開始淡出歷史舞臺。
我們還可以從東巴經(jīng)中尋找到一些佐證。在東巴經(jīng)中“囊”的象形文字就是一個水上漂浮的扎口囊狀圖形。英雄史詩《創(chuàng)世紀》、戰(zhàn)爭史詩《黑白戰(zhàn)爭》、悲劇長詩《魯般魯饒》合稱納西族的三大史詩。在《創(chuàng)世紀》中,就有納西遠祖崇仁利恩用野豬皮縫成一個革囊,躲進革囊從大洪水中逃生的故事?!遏敯泗旔垺分杏心僚晃菲D險,造船、搭溜索和制革囊渡過金沙江的故事,其中有“江面太寬過不去,剝來羊皮縫革囊。革囊鼓鼓鼓足氣,想騎革囊渡江去”之詩句。有些資料又把東巴文中革囊譯作浮囊。東巴經(jīng)大約產(chǎn)生于公元11世紀以前,雖然現(xiàn)在已見不到最初的東巴經(jīng)實物,東巴經(jīng)中的浮囊與元人所跨革囊肯定不盡相同,但可以推斷這些世代流傳的故事,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納西族人長期使用革囊渡水的事實。
《元史》講到渡江時還用了筏,《滇載記》等書則只記載以革囊渡江,未提到筏子,可我們不能把筏子忽略了。元軍每人背上兵器,綁一革囊,用手劃水既不方便,溺水的危險性也大。到達對岸后也不方便及時取下革囊,繼而作戰(zhàn)。筏子則可以承載更多的人和物,渡江的時候數(shù)人為一小組坐一筏,筏上承載著軍械馬匹。現(xiàn)在問題又來了,這里的筏是木筏,還是皮筏?木筏、竹筏的形狀我們都知道。皮筏是用木桿扎成方架,下面拴上若干個革囊,放入水中。因為這種筏子下面也有革囊,所以一些資料把皮筏也稱為革囊。羊皮筏子最早見于黃河一帶,不知云南地區(qū)何時開始使用。筆者認為,既然渡江已用羊皮革囊,那羊皮筏子也會隨之使用。
不僅納西族,金沙江邊的傈僳族人千百年來渡江之工具主要也是羊皮革囊。綜上,忽必烈軍隊以革囊渡江之事,不能反映他們此前對云南有很深的了解,也不能證明他們向納西人傳授了制作革囊之法。今天還有學者對文獻所載的皮船、革舟、革船、皮囊、浮囊、渾脫等之得名、形制及它們的區(qū)別進行撰文分析,本文不作論述。
現(xiàn)在討論一下當年元軍在哪個位置過的江。首先,我們應該找一張麗江地圖放在旁邊,有助于分析這個問題。金沙江自西、北、東三面曲折環(huán)流麗江市境,流程達 651 公里。其中,流經(jīng)西部的原麗江納西族自治縣境(今玉龍縣和古城區(qū))達 447 公里。于何處跨?主要有三個不同觀點:
第一,金沙江流到玉龍縣奉科境內(nèi),在此繞了第二個彎,形成了稱為“雞鳴三省五縣”的三江口。忽必烈率領(lǐng)元軍在麗江永寧稍事休整后,翻越瓦哈山(大藥山)直下金沙江邊,到達今麗江寧蒗縣拉伯鄉(xiāng)拉伯行政村(拉卡喜里)。面對滔滔江流,蒙古軍憑借革囊和皮筏,到了對岸的麗江縣奉科鄉(xiāng),納西族土酋率眾迎降。元軍隨即翻過太子關(guān)(原名雪山關(guān)),進入今麗江寶山鄉(xiāng)果樂村,再翻越鳴音直下到麗江大具壩,然后揮師進駐麗江壩?!翱纭钡牡攸c就在今玉龍縣奉科鄉(xiāng)與寧蒗縣拉伯鄉(xiāng)之間的金沙江。如今玉龍縣奉科鄉(xiāng)古空美渡口,建起了革囊渡大橋。持這個觀點的學者最多。如果把渡江范圍再擴大一些的話,在今奉科、寶山、鳴音之間的金沙江段。
第二個觀點是在長江第一灣,位于麗江市石鼓鎮(zhèn)與香格里拉縣南部的沙松碧村之間,海拔1850米。金沙江是長江的上游,起初金沙江也是由北向南流的,當流到麗江市石鼓鎮(zhèn)與香格里拉縣南部的沙松碧村之間時,江流突然轉(zhuǎn)折向東,而后又轉(zhuǎn)而向北,在只有幾千米的距離內(nèi),來了一個近180度的大拐彎。
第三個觀點表述的范圍比較寬泛。忽必烈親率中路軍自寧蒗縣與今玉龍縣奉科、寶山、鳴音之間過江。還有人士認為忽必烈的中路軍又分兩路,除一路從奉科、寶山、鳴音之間過江外,還有一部分軍隊往南,從寧蒗縣南邊的永勝縣渡江進入麗江地區(qū)。所依據(jù)的是馮甦《滇考》載:“元兵自北南來進攻大理,首捷此土,故名北勝?!边@便是永勝曾名“北勝”之由。此外,大將兀良合臺率西路軍從今香格里拉境與玉龍縣塔城、巨甸、金莊、石鼓之間渡過金沙江征伐大理。即兩路人馬的渡江地點涉及今麗江市境內(nèi)玉龍納西族自治縣的奉科鄉(xiāng)、寶山鄉(xiāng)、鳴音鄉(xiāng)、巨甸鎮(zhèn)、石鼓鎮(zhèn),寧蒗彝族自治縣的永寧鄉(xiāng)、拉伯鄉(xiāng)及麗江古城等麗江多個鄉(xiāng)鎮(zhèn)。通過看金沙江之流向可知,如果此說成立的話,西路軍所渡區(qū)域之江流流向先是自北向南,經(jīng)長江第一灣后自南向北,而中路軍所渡區(qū)域之江流流向主要是自北向南。
讓我們重溫《元史·世祖一》的記載:“九月壬寅,師次忒剌,分三道以進。大將兀良合帶率西道兵,由晏當路;諸王抄合、也只烈?guī)洊|道兵,由白蠻;帝由中道。乙巳,至滿陀城,留輜重。冬十月丙午,過大渡河,又經(jīng)行山谷二千余里,至金沙江,乘革囊及筏以渡?!?/p>
東路軍因不經(jīng)過納西族地區(qū),無須贅述。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元史》記載了忽必烈的中路軍革囊渡江,沒有明確說西路軍也革囊過江。第一章節(jié)講了納西族地區(qū)人民長期用革囊渡江,所以筆者認為,要想渡過金沙江進入麗江地區(qū),就會使用這種方式。綜上所述,第三個觀點應該合理些。長江第一灣之說過于絕對,此說產(chǎn)生緣由主要是此地的獨特位置。相傳三國時期,諸葛亮平定南中后,在此“五月渡瀘”,這同樣為后人所附會?,F(xiàn)在只能推測,如果當初西路軍也采用革囊渡江的話,可能這里是其中一處地點。清代麗江知府王厚慶有副題麗江郡廨的楹聯(lián):“曾聽說八千里外,壤接藏蕃,處處近革囊古渡。從幾時潛消炎瘴,才覺出山堆玉屑、江涌金沙。更酒以竿咂,茶以乳熬,拈作詩材,別寫出一番境界;若論到五百年前,家鄰洱海,區(qū)區(qū)亦滇澤蒼生。幸此來忝領(lǐng)巖疆,敢浪夸頌譯白狼、圖描花馬。即民曰平綏,官曰率選,略諳土語,已拋得兩載功夫?!甭?lián)中的“處處”用得很恰當。要掌握當時具體在哪些地方渡江,還要注意兩方面研究:一是多從明清時期云南各地的地方志研究,從中尋找有關(guān)革囊渡口的記載;二是進一步搞清楚當年元軍進攻云南的各條路線。
前面談了“革囊”和“跨”,現(xiàn)在要在“元”字上做文章,即探討這一軍事行動之動因與意義。對歷史事件的研究和評價,應堅持歷史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史學界公認,元軍攻打大理國,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其斡腹攻宋的軍事策略,即采取先征服西南諸番,而后形成南北夾攻南宋的戰(zhàn)略,但《元史》中沒有具體講明“元跨革囊”的動因。今天肯定“元跨革囊”偉烈豐功的文章居多,而分析動因的文章極少。
《南詔野史》上卷記載大理國天定元年(1252年),國主段興智“命相國高泰祥守金沙江,與蒙古將伯顏不花、虎兒敦等相持,忽必烈命眾以革囊潛濟江”。潛濟,偷渡也。請注意這個用詞。這場戰(zhàn)役鮮有人提及。明代大理文人的筆記《三迤隨筆》中對這場戰(zhàn)役則有更詳盡的描述:“《石火花錄事簿》載,天定初,蒙古忽必烈伐段興智。王派諸將分守諸隘,并派高相國守護金沙江石門渡。泰祥至石門,斷鐵索橋鐵鏈,渡口三百里渡船,全集西岸,憑江之險扼之。言:‘吾之舉,高枕矣! 蒙古善騎畏水,吾備強弓硬弩,毒浸箭簇。蒙軍匹勇,難過金江。蒙將佰彥不花,與祥對峙半月,彼此折兵數(shù)百?!?/p>
上面兩則資料告訴我們,元軍曾與大理國軍斗爭激烈,相持不下,元軍而后采取的革囊渡江是一次非正大光明的行動,也可以說是無奈之舉。同樣的,由兀良合臺率領(lǐng)的西路軍也進行了激烈的戰(zhàn)斗?!对贰へA己吓_傳》載:“獨阿塔剌所居半空和寨,依山枕江,牢不可拔。使人覘之,言當先絕其汲道。兀良合臺率精銳立炮攻之。阿塔剌遣人來拒,兀良合臺遣其子阿術(shù)迎擊之,寨兵退走?!?/p>
野史、筆記之類的作品并不能保證所述內(nèi)容都是確切的史實。忽必烈軍隊肯定與高泰祥軍隊有過激烈交戰(zhàn),革囊與筏是渡江的必要工具。之前已分析了制作革囊需要大量的物力與時間,且渡江在多個地方,《石火花錄事簿》也說“渡口三百里”,所以忽必烈率領(lǐng)的數(shù)萬大軍不可能一次性在某一個區(qū)域渡江。偷渡、偷襲可能是金沙江戰(zhàn)役中的其中一兩次軍事行動。其實,元軍在征伐云南的過程中,一路上肯定會遭遇非常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并且遭遇到大理國軍隊以及各處部落的激烈抵抗,兵力消耗巨大。元初云南各地社會文化狀況仍體現(xiàn)出多元的特點,不同地區(qū)面對中央勢力的進入肯定存在著不同的應對方式。
忽必烈軍隊通過革囊渡江而后平定大理國,最終完成了對云南的統(tǒng)治。分析其意義,從小范圍來看,促進了麗江納西族地區(qū)政治和經(jīng)濟的發(fā)展。納西族結(jié)束了長期各部落分立、領(lǐng)主各自為政的局面,實現(xiàn)了全民族的統(tǒng)一。統(tǒng)一后的納西族首領(lǐng)得到了中央政府的任命,土司世襲制由此開始。“元跨革囊”在大觀樓長聯(lián)中的意義,或者說從大范圍來看在中國歷史進程中的意義,代表著元王朝對云南的征戰(zhàn)與統(tǒng)一。位于大理的《元世祖平云南碑》開頭就說:“云南,秦漢郡縣也,負險弗庭?!痹谠郧埃颇线吔恢碧幱谥醒胪醭芾淼倪吘?。忽必烈平定大理國,結(jié)束了從唐末以來持續(xù)了三百多年的分裂局面。1274年,云南設(shè)行中書省,這是歷史上云南首次作為省級大行政區(qū)與內(nèi)地各省平列,延續(xù)至明清不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盡管戰(zhàn)爭是殘酷的,盡管大觀樓長聯(lián)如清代云貴總督阮元所評價的那樣“以正統(tǒng)之漢唐宋元偉烈豐功,總歸一空為主”(《楹聯(lián)續(xù)話·勝跡》),但今天我們從維護國家統(tǒng)一和領(lǐng)土完整的角度來評價,“元跨革囊”的政治意義的重要性,超過前面三個典故。
六
綜上所述,“唐標鐵柱”“元跨革囊”乃發(fā)生在云南境內(nèi)之歷史,而“漢習樓船”“宋揮玉斧”則不一定為真實之歷史。介紹大觀樓長聯(lián)的資料都說“下聯(lián)寫云南歷史”,這樣表述并不準確,應改為“下聯(lián)寫與云南有關(guān)的歷史”。任何學者的歷史研究,都不可能百分之百地描述“歷史原境”。拙作對有些問題也沒有徹底給出答案,希望有興趣的學者進一步研究。第一部分講過,這四個事件早已為滇中史學界、文化界所熟知,髯翁在創(chuàng)作長聯(lián)時,自然而然將這四個事件寫了進去,可能并沒有像筆者一樣對每個典故還作一番詳細的考證。本文從文學、歷史兩個角度來論述,無非是使大家更加理解長聯(lián),理解四個歷史典故。長聯(lián)之后的很多名勝聯(lián),也是仿照長聯(lián)的形式,半聯(lián)寫景,半聯(lián)憶史,但其所述之史實局限于一個小地方,史實之影響并不深遠,所以讀起來皆不如長聯(lián)之氣勢宏大。
云南地處中國西南邊疆,我們通過對這四個典故的解讀,能再次體會出歷代王朝對其邊疆地位的書寫和構(gòu)建,既形成了周緣邊陲與中央屬土的疆域觀念,也體現(xiàn)了兩者的政治隸屬關(guān)系,反映了華夏對“蠻夷”的文化、秩序的認同。云南經(jīng)過漫長的歷史進程,融入了中國歷史多元一體的格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