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揚州依托鹽運漕運，成為江南經(jīng)濟發(fā)展、文化交匯的重鎮(zhèn)，“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便是生于此長于此。后人在推崇鄭板橋詩書畫之時，卻不知他的科舉歷程充滿艱辛。

一

鄭板橋，名燮，字克柔，號板橋，以號行世，自詡“康熙秀才，雍正壬子舉人，乾隆丙辰進士”?？滴跞辏?693），鄭板橋出生于揚州府興化縣（今興化市）的一戶讀書人家庭。父親鄭立庵，是當?shù)匦悴?，在鄉(xiāng)里以教書為生，母親汪氏端莊聰慧，鄭板橋自認繼承了父親的文氣和母親的才氣。鄭板橋3歲時，鄭家日漸式微，汪氏也早故，家里的收入僅來源于鄭立庵一人的工作。鄭立庵在康熙四十五年（1706）前后補廩膳生員，從此在正常教書收入外，還能獲得一筆額外的補貼，即便如此也僅夠一家人的開銷支出，沒有結(jié)余。[1]然而鄭家畢竟是書香門第，家中無錢，卻有祖父輩留下的各類書籍。鄭板橋跟隨父親刻苦讀書，后終于通過童試，成為生員（俗稱秀才）。

對于鄭板橋考上秀才的年份并無詳細史料記載，因此出現(xiàn)多種說法。如王家誠認為鄭板橋17歲也就是康熙四十八年（1709）考上秀才[2]，王同書認為鄭板橋30歲也就是康熙六十一年（1722）考上秀才等[3]，然而更多專家則認同康熙五十五年（1716），筆者亦然。在《板橋自敘》中有言：“復堂起家孝廉，以畫事為內(nèi)廷供奉，康熙朝，名噪京師及江淮湖海，無不望慕嘆羨。是時板橋方應童子試，無所知名。后二十年，以詩詞文字與之比并齊聲。索畫者，必曰復堂。索詩字文者，必曰板橋。”[4]292通過這段自敘可以推測鄭板橋中秀才的時間。首先，此處的復堂即李鱓，康熙五十年（1711）舉人（俗稱孝廉），于康熙五十二年（1713）至五十七年（1718）在南書房行走，為宮廷畫師，聲名遠揚。而此時鄭板橋“方應童子試”，雖未提及何時中秀才，但仍可推測鄭板橋中秀才至少應為康熙五十二年之后。其次，鄭板橋在各地游歷時便已小有名氣，雍正三年（1725）更是結(jié)識了慎郡王允禧，允禧亦是對鄭板橋詩書多有贊賞。而真正讓他名揚天下的自然是乾隆元年（1736）金榜題名之后，此刻鄭板橋才有資格稱“詩詞文字與之比并齊聲”。故推測鄭板橋“應童子試”的時間為乾隆元年往前20年的康熙五十五年比較合理。

童生在經(jīng)過童試中的院試后，會根據(jù)當?shù)貙W額及學政安排入泮成為縣學、府學或私塾的學生，多數(shù)歸本地縣學，尚且斷定鄭板橋進入興化縣學讀書。聞世震認為，由于家庭負擔過重，迫使鄭板橋輟學。[5]此外，為了補貼家用，康熙五十七年（1718），鄭板橋還在真州開設私塾教授學生。康熙六十一年（1722），鄭立庵亡故，家失梁柱，生活拮據(jù)，鄭板橋為了生計，輾轉(zhuǎn)揚州、泰州、南通各地，開始了10年賣畫為生的生活。也就在這10年，他不僅游歷四方，還創(chuàng)作出以蘭竹石為代表的個人作品。板橋鬻畫，名托風雅，實為生計。他回顧這10年，因自己“無業(yè)無成”而感到“可羞可賤”。[4]254

雍正十年（1732），40歲的鄭板橋前往南京參加壬子科江南鄉(xiāng)試。從康熙五十五年至雍正十年，這16年間舉行過丁酉科、庚子科、癸卯科、丙午科、己酉科共5次江南鄉(xiāng)試，但沒有文獻記載鄭板橋一共參加過幾次鄉(xiāng)試。各類板橋年譜也均未提及鄉(xiāng)試開科這幾年鄭板橋是否來過南京，故筆者推測鄭板橋主動放棄科考而非鄉(xiāng)試落榜。首先，鄭板橋中秀才后，育有一子二女，且胞弟鄭墨也剛出生，家中人口陡增，這也是鄭板橋設館教書維持生計的原因。而父親鄭立庵的去世讓家中財政更加拮據(jù)，鄭板橋無暇分心于備考之上。其次，鄭板橋起初可能并未重視功名，他在幾封寫給胞弟鄭墨的家書中多次強調(diào)讀書并不是為了科考功名：“夫讀書中舉中進士做官，此是小事，第一要明理做個好人?！薄翱泼粊恚瑢W問在我，原不是折本的買賣?！?/p>

二

鄭板橋游歷神州的10年時間，結(jié)識了李鱓、金農(nóng)等文人，也獲得了鹽商馬曰琯、徽商程羽宸等人的資金支持，這才有時間和金錢備考鄉(xiāng)試。從〔嘉慶〕《重修揚州府志》和〔咸豐〕《重修興化縣志》中可知，雍正十年，鄭板橋考上了舉人，并作《得南闈捷音》一詩：

忽漫泥金入破籬，舉家歡喜又增悲。

一枝桂影功名小，十載征途發(fā)達遲。

何處寧親唯哭墓，無人對鏡懶窺帷。

他年縱有毛公檄，捧入華堂卻慰誰？

考中舉人，本應是天大的喜事，可對鄭板橋而言卻高興不起來。這十年，父親、妻子、長子相繼過世，自己生活又困苦，常年離鄉(xiāng)背井。何處寧親？無人對鏡。即便有了功名，授了官職，又能向誰報喜？這首詩雖名為“捷音”，但卻絲毫看不出鄭板橋任何的喜悅之情，反而一股濃濃的思親執(zhí)念涌上心頭。

鄉(xiāng)試次年，舉人可赴京參加禮部主持的會試。學界專家普遍認為雍正十一年（1733）鄭板橋并未前往北京，究其原因，有以下兩種看法。一種看法認為鄭板橋因連年貧困，再加上由于糟糠之妻離世而病倒。[4]329另一種看法則認為鄭板橋的叔父鄭省庵去世了，鄭省庵早年對鄭板橋疼愛至極，視如己出，鄭板橋因此為其守孝3年。[6]然而鄭板橋于雍正十一年前往鎮(zhèn)江焦山攻讀備考，“守孝之說”似乎無法成立。乾隆元年（1736），44歲的鄭板橋趕赴北京參加丙辰科會試并中試。五月參加殿試，中二甲第八十八名，賜進士出身。鄭板橋難掩激動的心情，作《秋葵石筍圖》并題詩：

牡丹富貴號花王，芍藥調(diào)和宰相祥。

我亦終葵稱進士，相隨丹桂狀元郎。

此詩與上一首風格截然不同，毫不吝嗇地將牡丹、芍藥、終葵、丹桂這些代表著富貴華麗、金榜題名的植物書于詩中，表現(xiàn)出鄭板橋本人對未來的憧憬。其實鄭板橋趕考前，在揚州認識了才女饒五姑娘，二人一見鐘情。分手時才子與佳人相約，如若自己高中進士，便回來迎娶她過門，這或許也是鄭板橋興奮喜悅的另一個原因。從24歲中秀才到44歲中進士，經(jīng)過20年的光陰，鄭板橋獲得了古代讀書人的最高榮譽。鄭板橋雖中進士，但沒有立即授官，而是候補官缺。他在《上江南大方伯晏老夫子其四》詩中曰：“手把干將渾未試，幾回磨淬大江流?！币源讼肭蟮貌畼非嗖A。終于在乾隆七年（1742），被委任山東范縣縣令。年過半百的鄭板橋，實現(xiàn)了“學而優(yōu)則仕”的人生抱負。

在赴京趕考前，鄭板橋還在雍正十三年（1735）浙江鄉(xiāng)試中做過外簾官，黨明放認為鄭板橋任職外簾提調(diào)監(jiān)試。[7]清代以降，貢院以至公堂為界，堂以南為外簾，考生在此區(qū)域考試，外簾提調(diào)官、監(jiān)試官等負責考場秩序、官員調(diào)遣；往北則為內(nèi)簾，考生及外簾官不得入內(nèi)，內(nèi)簾官則在此閱卷。外提調(diào)官通常由當?shù)氐牟颊箵?，監(jiān)試官則通常由按察使或者分巡道擔任。如光緒二十九年（1903）癸卯恩科江南鄉(xiāng)試的外提調(diào)官為江寧布政使黃建笎，監(jiān)試官為江南鹽巡道徐樹鈞。故鄭板橋應該是聽命于提調(diào)官、監(jiān)試官的調(diào)遣，而非提調(diào)監(jiān)試官。即便如此，也能領(lǐng)到微薄薪資，以作為他進京的盤纏。

三

鄭板橋科考鮮有文獻記載，故今人并不知鄭板橋的八股文采如何。八股文也稱作時文、制藝，是明清科考的應試文體，以“四書五經(jīng)”為基本，“代圣賢立言”為要求。明清科舉自下而上分鄉(xiāng)試、會試、殿試三級，其中鄉(xiāng)試和會試的首場考試便是考“四書題”，即以八股文的形式依照程朱理學的理解答題，考官通常以首場制藝文采為評判標準，其重要性不言而喻。鄭板橋在《板橋自敘》中說：“平生不治經(jīng)學，愛讀史書以及詩文詞集，傳奇說簿之類，靡不覽究?！编嵃鍢蛟缒陰煆年懻饘W詞，而陸震“淡于名利，厭制藝，攻古文辭及行草書”，可知鄭板橋并未從陸震授課中學到治經(jīng)學問，甚至無法學習到寫作手法，他的八股文應該是來自自己父親的傳授。

“當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講漢唐”。自明代以來，對于讀書人而言，除了讀圣賢書外，其余詩文詞集便是“雜學”，不是正途。無論是《紅樓夢》中的賈寶玉，還是《儒林外史》中的魏好古，都因吟詩作賦而被視為邪門。鄭板橋在《板橋自敘》中坦然言之，看似亦是離經(jīng)叛道，然而果真如此嗎？鄭板橋提及詩文“理必歸于圣賢，文必切于日用”，“以文章之法論經(jīng)，非六經(jīng)本根也”，“明清兩朝，以制藝取士，雖有奇才異能，必從此處出，乃為正途?！袈唤?jīng)心，置身甲乙榜之外，輒曰‘我是古學’，天下人未必許之，只合自許而已”。鄭板橋不僅道出了制藝須實用之根本，也認同了八股取士乃是正途。對于那些沒有功名卻自許經(jīng)學大家之人，鄭板橋只覺得他們“酸腐之氣，尤屬可憎”。鄭板橋既然中了進士，身在甲榜，自負文采出眾，又何來“不治經(jīng)學”一說？他在教育舍弟鄭墨時曾道：“今人鄙薄時文，幾欲迸諸筆墨之外，何太甚也？將毋丑其貌而不鑒其深乎？”鄭板橋認為，八股文與詩歌詞賦一樣同為文章，雖為應試文體，但也有其深邃之處。他知曉“今人鄙薄時文”是因為大多數(shù)讀書人為了能考取功名只讀經(jīng)書，專攻制藝，罔顧文史，荒唐如范進中了進士，卻連蘇東坡都不認識，所以鄭板橋自己能做到讀書“靡不覽究”。他評價方苞兄長方舟的制藝“精粹湛深，抽心苗，發(fā)奧旨，繪物態(tài)，狀人情，千回百折而卒造乎淺近”。若是鄭板橋自己不治經(jīng)學，不讀經(jīng)典，不作制藝，又怎知八股文精妙之處？

清代大家袁枚夸贊“板橋深于時文”。由此可以看出鄭板橋并非鄙夷八股文，也絕非不擅長制藝，只是不將其作為興趣愛好，沒有流傳于后世而已。故后人只知鄭板橋的詩書畫為三絕，卻不知其文采亦不凡。

（作者簡介：嚴得秋，南京中國科舉博物館館員。）

欄目編輯：張 麗

參考文獻

[1]王同書.鄭板橋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17.

[2]王家誠.鄭板橋傳[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26.

[3]王同書.鄭板橋[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39.

[4]卞孝萱，等.鄭板橋全集（增補本）：第1冊[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2.

[5]聞世震.鄭板橋年譜編釋[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14：15.

[6]張曉娟.論鄭板橋的君子觀[D].延邊：延邊大學，2008.

[7]黨明放.鄭板橋年譜[M].北京：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