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智宸
威嚴(yán),是他的一張名片。在他臉上,威嚴(yán)永遠(yuǎn)多于溫和,尤其是對我。
他對我的要求很高——成績優(yōu)異、品德端正。他永遠(yuǎn)把“威嚴(yán)”這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斑€不快點去學(xué)習(xí)!”是他掛在嘴邊的家常便飯,“你學(xué)習(xí)學(xué)得很好了嗎?”就是他的口頭禪。當(dāng)我遞給他一張滿分試卷,“100”在紙上躍動,我的心在飛揚??窗?,我考高分了,應(yīng)該能喘下氣吧。然而,我卻似一頭激情斗昂的小牛撞向一座大山——他坐在沙發(fā)上,不動聲色地看著書,良久,甚是不在意地說了一句:“就這,還不行,繼續(xù)努力?!?/p>
我仿佛在冰天寒地中被劍刺了一下。憑什么就說我不行?我平靜轉(zhuǎn)身,走進書房,走到他看不見的地方,泣不成聲。
躲避著他,不在他的面前流淚,但卻在母親面前哭得像個淚人。“我討厭他,別人的父親都是給自己孩子愛……他只讓我學(xué),他不是我的父親。”
母親愣住了,忙停下手中的活,笑著蹲下,輕輕擦去我的淚痕,說:“不對啊,他怎么不是你父親呢?他經(jīng)常在半夜為你蓋被子,怎么可能不愛你呀?!痹趺纯赡苣兀恳欢ㄊ悄赣H做的,只有她愛我。
我決心要與他對著干,他發(fā)火的次數(shù)逐漸增多。秋末的一天下午,陽光毒。風(fēng)起,院中梧桐飄下片片黃葉,驚動了空氣中濃烈的硝煙,他正因我上一次周測失利而怒發(fā)沖冠。不就一次嗎,憑什么那么兇?我坐在椅子上,扭過頭,眼睛四處游弋,反正就是不正視他。他因我這副不在意的樣子,更怒了,猛地起身,抬起粗大的手掌,懸在我頭頂上。我轉(zhuǎn)過頭,死死盯著他的眼睛,不吭聲。怒火在空氣中燒得旺盛。良久,他從口中嚼出一個字:“你……”隨后,他緩緩放下手,退后一步,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一抹無奈在他眼眸流轉(zhuǎn)。
母親和奶奶都曾苦口婆心地勸我倆:“你們兩個,有必要鬧成這樣嗎?”肯定有必要!因為我討厭他。
晚上的周測,成績?nèi)圆焕硐?。冷光照衣,朔氣透寒,我望著清月,一股悲涼涌上心頭??嫉萌绱瞬?,回家肯定少不了一番對峙。
回家路上,寒風(fēng)肆意撕咬著我的心,一片漆黑中,我蜷縮著身子,駝著背,走得很艱難。冷,天冷,但心更冷。想著一會兒到來的怒火與批評,我更不愿將腳步挪快。此刻,我多么希望有一束溫暖的光,劃破黑暗,輕輕地把我攬入懷中。光,我渴望光。
我如提線木偶般,走一步,停一步,又走一步,停一步。忽然,我看見前頭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是他?是他!
那個寒得透心的晚上,我第一次看到了他的另一面:他竟把笑容貼在臉上,凍僵的嘴角向上揚著?;蛟S是母親的笑更令人暖心,但他那一絲略顯僵硬的笑,卻觸動了我的心,令我歡喜。要是往常,我會躲開他,這一次,我卻鬼使神差般走了過去。他見我走來,咳了一下,整了整衣冠,像出席什么重大活動似的。突然,他從厚重的衣服里掏出了一盒削好的蘋果遞給我,又或者說是強塞我:“天冷,補充點營養(yǎng)。”
我有點驚愕,凍僵的手因接過盒子而開始顫抖。本應(yīng)是冰涼的鐵皮盒子,在厚衣服中放久了,竟帶著一絲暖意。
以前都是母親給我送蘋果,母親也對我坦言:“這蘋果,是你爸一刀一刀削的。每次都是他削,我送?!蔽抑笆遣恍诺?,直到今天。
我仿佛看見父親坐在燈下,一刀一刀地削蘋果皮的樣子:他瞇著眼,佝僂著背,削得吃力,沒有了記憶中的高大、嚴(yán)厲。我茫然看向昏黃路燈下的他,頭發(fā)仍是一片烏黑。這時,一輛車從背后駛過,車燈勾勒出父親微駝的身影,他鬢發(fā)上的一抹白在我眼中一閃而過。我突然想起,原來父親已經(jīng)為我操勞了大半輩子,他也老了。兩行熱淚頓時從眼眶中涌出。
“是我……下午……”他平常一個威嚴(yán)、高冷的男人,說話竟也會扭扭捏捏?!皳溥辍?,我忍不住笑出聲,他也笑了。我們冰天雪地般的父子關(guān)系中,陡然探出了一抹新綠。
夜冷風(fēng)寒,我卻徜徉在一片愛的海洋里,捧著一盒的溫暖,拉著父親溫暖的大手。在四千多個轉(zhuǎn)瞬即逝的日子里,我為何偏偏要在父親老了的時候,才學(xué)會珍惜他的愛呢?想起與父親作“斗爭”的日子,我覺得自己真幼稚。
寒山哪里是冰冷、沉默,它明明包含的是一位老父親付出半生心血的愛。寒山會隨時間而融化,我唯一可做的,就是好好珍惜,向父親說一聲“謝謝”,在當(dāng)下及未來,竭盡所能地去回報這份愛,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