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建偉

1997年，我從揚州大學畢業(yè)，被分配到江蘇省丹陽市交通局上班?？赡贻p的我覺得自己所學的專業(yè)是汽車檢測，與公安局的車管所業(yè)務更對口，就寫申請調(diào)到公安局。報到第二天，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被分配到車管所，而是巡特警大隊。第二年，我被調(diào)到了云林派出所。

當時，全所只有五個人。由于人手少，年輕的我身兼數(shù)職，如內(nèi)勤、法制員、社區(qū)民警、戶籍民警、交警等。到派出所后，我接到的第一個警情就是交通事故。我問老民警：“夏師傅，交通事故怎么處理??？我不會?！毕膸煾档ǖ卣f道：“交通事故是最簡單的警情。你過去多看看就會了?！庇谑?，我?guī)е幻o警，騎著自行車迅速趕往事故現(xiàn)場。遠遠地就看到很多村民圍在那里。我扒開人群，現(xiàn)場很血腥，一人已經(jīng)當場死亡。那個場景讓我心跳加速。但我知道，不能退縮，因為穿著這身警服。我立即疏散圍觀群眾，撥打120急救電話，接著保護現(xiàn)場，調(diào)查取證。

2001年，我調(diào)到了和平橋派出所，成為了一名刑偵民警。當年，和平橋派出所每天接到的110警情可比現(xiàn)在多多了，經(jīng)常有人夜里打架，還有惡性殺人案。記得我第一次辦理惡性案件，當時不知道怎么辦理，就去市局借大案子的案卷學習。那時候所有的案卷都是手寫的，我邊翻閱邊做筆記。學會后，回所里接著辦案。當年，偷自行車的警情很多。我第一次抓到偷自行車的小偷時，問師傅怎么做筆錄。師傅說：“這不簡單嘛，把他說的話全部記下來。”結果，那個小偷整整交代了一晚上。我也記了一晚上，寫得手腕子都疼。那個案子一次性追回自行車30多輛。2005年，所里配發(fā)了第一臺電腦。所長說專門給我用，以后的案卷都改用電腦打印了。我又自學了五筆打字。

2003年，很多人開始買電動自行車。那時候，一輛電動自行車價值4000多元。小偷也盯上了。那年的國慶節(jié)期間，市民廣場報警丟失電動自行車的電話一個接一個，有的小偷剛偷走一輛，又返回廣場偷下一輛。我們幾個民警交叉跟蹤。我們騎著摩托車一直跟蹤到后巷的一個村子里，找到了盜竊團伙的窩點。抓捕的時候，踹開窩點門后，看到20多個小偷正在打牌，而我們才4個民警。這時候如果炸了鍋，那得亂成馬蜂窩，4個民警根本控制不住。我們靈機一動，說道：“沒事沒事，聽說有人打牌，我們過來查賭博。小賭沒關系的，都登記一下就可以了。”其實另外一個同事已經(jīng)去呼叫大部隊了。那次抓捕，我們用了2個月完成起訴，一次追回120多輛電動自行車，用大卡車拉到市民廣場發(fā)還群眾。

干了這么多年刑偵，我覺得兩個詞特別重要：責任心和執(zhí)行力。辦理的案子多了，經(jīng)歷的多了，我的辦案思維也完全不同了。剛開始，我買了很多刑事偵查的書。特別受觸動的是，當年看到一位老刑警寫的書里講，他在東北辦過一個殺人案，牛主人被殺了，警察第一次勘查現(xiàn)場定性為情殺財殺，按照這個方向查了一個月沒線索。后來，他又回到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牛棚里栓牛的地方被損壞了一小片。由此推定可能是臨時起念來偷牛的人被牛主人發(fā)現(xiàn)，然后發(fā)生兇案。于是去找偷牛人，三天就破案了。我牢牢記住了現(xiàn)場勘查的重要性。當然，一個案件發(fā)生，定性，分析、研判、排查，抓捕到兇手，這還只是刑偵工作的一小部分，后面還有很多工作，要訊問，要證據(jù)，要確定，要有材料，要走程序，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要仔細認真，有責任心，有執(zhí)行力。每辦成一件案子，那種維護了正義的成就感，可能只有刑偵人才懂得。

記得2010年丹鳳北路發(fā)生了一名女性在出租屋被殺的慘案。這種惡性案件當年在丹陽很少發(fā)生，領導很重視。嫌疑人被抓后，怎么訊問都不承認。嫌疑人很狡猾，現(xiàn)場沒有提取到有力證據(jù)，口供就變得特別重要。當晚的視頻監(jiān)控又被格式化，修復后模糊得看不清楚。我記得很清楚，當時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進入出租屋的小巷子，過了一會兒，這個模糊的黑影又從老汽車站的巷子里出來。雖然看不清臉，但是從黑影的姿態(tài)分析就是同一個人。但嫌疑人拒不交代，訊問進入僵持狀態(tài)。無意中，我抓住了他承認自己22時30分進入小巷找人這句話。視頻里顯示那個黑影22時30分進入，23點才出現(xiàn)，如果僅僅是找人根本不用這么長時間。我反復問他進去后做了什么，這讓他陷入無法解釋的自我矛盾中。第二天8時，我看他心理處在崩潰的邊緣，于是叫人進來，把訊問室打掃干凈，又親自給他端來了熱乎乎的早飯。看著他吃早飯，我說道：“人在做天在看，作惡的人早晚有一天會遭到報應。只要沒抓住兇手，我們警察就會一直追下去，一年抓不到就抓十年，十年抓不到就抓二十年。我們絕對不會放過被我們盯上的兇手?！彼蝗汇蹲×耍聊瑤酌牒?，放下筷子，開口交代他因為嫖資沒談攏，這才把女人掐死了。其中他交代的一個細節(jié)，與現(xiàn)場的一個物證完全吻合。我激動地跑去跟領導匯報：“兇手交代了，都交代了！”匯報時我的聲音都在打顫，還有點結巴。那是一種無法言表的成就感—— 一個警察能讓案件還原真相。

在導墅派出所當所長，人手少的時候我就自己訊問。有一次，我?guī)е粋€年輕民警訊問，全程都是我在問，年輕民警一句話都沒說。出了訊問室，我就批評他，訊問是要兩個人搭班子唱雙簧的，你一句話都不說怎么審得出來呢？訊問前一定要做好充足的準備，了解案件和嫌疑人的情況，甚至嫌疑人的過往生活史最好也能挖出一點來做備案，這樣你跟他才有話聊，才能讓他開口。同時，要抓住犯罪嫌疑人的性格特點，訊問中有的放矢，抓住突破口，讓犯罪嫌疑人“交心交底”。

談及訊問技巧，我又想起當年的一樁往事。2011年，“清網(wǎng)”行動開始了，有一個十幾年前的出租車司機被殺案， 3名兇手被繩之以法，但還有1名兇手杳無蹤影。我們跑到寧波找到兇手的姐姐，但她說不知道他的去向。在寧波查了好幾天，眼看要過中秋了，還是沒有一點線索。丁局給我打來電話，開玩笑地說：“再找不到線索就不要回來過中秋了?！蔽矣忠淮紊祥T詢問。他姐姐還是說不知道。我失望地下樓，剛走出小區(qū)大門，背后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叔叔，你真的是警察嗎？”我回頭一看，是一個男學生。我說是啊，我當然是警察。男學生又問，我可以相信你嗎？我肯定地說，當然。男學生不再說話了。我看著他的眼睛，我說，叔叔是好警察，你要相信我，我做的是對的事情。男學生眼神清澈又猶疑地說，媽媽騙了你，我還有一個東北的舅舅。聽到這條線索，我們趕緊查東北打來的電話號碼，果然發(fā)現(xiàn)有一個。我高興得當天就趕回丹陽，跟丁局匯報，然后連夜和丁局、老夏坐飛機往東北趕。那個中秋節(jié)我還是沒在家里過，但是我們抓住了那個逃亡了十幾年的兇手。

這二十多年，破的案子太多了，很多都記不清楚了。而我自己當年從交通局調(diào)到公安局究竟是不是對的選擇呢？多年前一次同學聚會，分配到交通局的同學開玩笑，說你做警察工資是比我高一點，可你天天值夜班，晚上出差抓捕，身體累出一身病，到老掛得早，我拿退休金可能都比你多拿二十年，你虧不虧？那天我喝了一大杯酒，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公安是真的苦，特別是派出所民警，又苦又累壓力還大。但第二天，當我回到派出所值夜班，看到和平橋派出所的110報警電話比20年前少了很多很多，惡性案件一個沒有，我又想開了。也許掛得早，但我這輩子抓的壞人比他多，我見識過的風浪比他多。（王東海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