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故事的人、寫故事的人,統治著這個世界”,這是奧爾加·托卡爾丘克的呼告。在無盡的歲月長河中,我們既是故事的創(chuàng)造者,也是故事的傳承者。對過往的追溯,是我們理解世界、認識自我的重要途徑。
于我而言,通過談論語文的源頭來表達我對“語文的盡頭”的理解,并將其與浪漫的詩歌聯結,也許恰恰出于一種“回到起點”的沖動,以及對未來的期許:我自忖這不僅是一種情懷,也是一種責任。
今天我們所面臨的某些關于語文的難題,以及這些難題背后所隱藏的對生活與自我的迷茫,或許正是源于我們對“美”與“生命”等命題過于狹隘和自以為是的審視。我們回避詩歌這樣一種詩意的表達,其實就是用茍且和量化的方式將生命里的喜悅拒之門外。這使我們不僅無法描述過去與未來,甚至無法敘述每一個“現在”。我們回避對“美”“生命”“幸?!钡恼務?,因為這些談論似乎總是不免流于膚淺的描述、虛偽的粉飾和隨波逐流的迎合,缺少那些真正觸動心靈的東西。
而對于每一個寫作者而言,情況則大不相同。被遺憾、滿足、苦楚與喜悅一同籠罩的經歷,使他們發(fā)現了“美”與“幸?!备_切的源頭——生活。在他們眼中,與詞語相連的,不是抽象而空洞的口號,而是事物本身精微而具體的光芒。
這與我們所談論的“語文的盡頭”不謀而合。因為語文意味著有關文字、語言、文學的體驗,所以我們將它的盡頭——這里指目標和終點——與生活掛鉤。事實上,任何一種坦率而純真的力量都與此緊密相連,不可分割。
我們應當慶幸,文學仍然保留了想象、錯覺、荒誕、沖突的權利。這是一種戰(zhàn)勝空洞符號的表達,一種對言語與交流都因純真而充滿鮮活力量的謳歌。但同時伴隨而來的,是由各式各樣的錯誤理解所塑造的陳詞濫調與壓制性的批評。
事實上,我們不能脫離表達而存在,我們需要回到原點,回到最初的詩性表達——詩并非僅是一種形式,人們通過詩勇敢地面對情感的自然流露,在文字的解構與重構中,建立自我與世界的真實聯系。
語文是永恒的,就像古埃及拉美西斯墓穴壁畫上輪轉不息的銜尾蛇,它的盡頭,或許也正是起點。讓我們回到語文的起點,那里締造了喧囂之外的精神高地,那里允許,并且歌頌一切可能性的生發(fā)。也許這樣,我們就更能理解“中學生與社會”作文大賽存在的意義——這里可以有小說家、散文家,也可以有奇幻文學家或是文藝批評家。
而我,只是千千萬萬分之一。
但這千千萬萬人與我,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有故事的人、寫故事的人”。
語文的盡頭過于模糊、遙遠,而且充滿了不確定性,以至于我始終認為,談論它的“盡頭”就是在談論它的“末路”——過于危險、過于悲哀。
倘若我們仍“一意孤行”地走在這條探尋之路上,就不得不回到語文的起點尋找一些蛛絲馬跡,而后一探究竟。
艾布拉姆斯提出“鏡與燈”的隱喻:前者是指心靈反映外在;后者是將心靈比作一個發(fā)光體,認為其在感知外物的同時體會自身溫熱的存在。兩者的結合恰恰便是語文之為“語文”的意義——發(fā)現、感知、體會、創(chuàng)造。這或許起源于一次偶然的靈光乍現,或許是源于一句夢中囈語,但我始終認為:詩歌,作為“文無定法”最好的體現,是“語”的源頭,是“文”的母體,更是“語文”的起點。
詩歌是一種極具模糊性與不確定性的表現形式,也是一種在人們看來極為感性甚至隨意的形式,它在普羅大眾的認知里與理性對立,甚至以其“大雅”之名與大眾對立。
這種“對立說”讓詩歌在這個為理性所主宰的時代被放逐至荒原,從語文這門學科中被殘忍地剝離,連同它本身所具有的理性之美也一同被拋棄——沒有詩歌的存在,語文才將走向末路。
完全去情感化的表達和思維方式,從來不該被稱作“理性”。大眾將理性僅僅與歸納、演繹推理畫上等號,將學術用語的堆砌與嚴謹、科學等同起來。在這種失之偏頗且可以稱之為荒謬的認知世界里,所有事物都被分門別類地貼上標簽。中性的詞語被一一剔除:要么是圣人,要么是叛徒;要么是英雄,要么是螻蟻。白色代表天真,黑色代表邪惡,沒有中間地帶,沒有灰色。這是一覽無余而毫無詩意的世界,這是海德格爾筆下“世界圖像的時代”,是居伊·德波所揭示的“景觀社會”,這與我們追求的語言建構與運用、審美鑒賞與創(chuàng)造毫無關系,甚至背道而馳。
然而詩歌與一切詩化的表達都有著模糊與不確定的內核,這為情感的自然表達提供了極佳的契機,這也正是以語文為載體的“理性之美”的完美體現——一種情感生發(fā)的理性。“詩歌表現說”將好詩的首要衡量標準歸為“情感的自然流露”,在這里,白很少是純白的,純粹邪惡的黑往往被隱藏起來,自然可以崇高,亦可以渺小,人可以卑微,亦可以偉大。
情感生發(fā)的理性讓我們看到發(fā)現與感知的起點,并伴隨我們創(chuàng)作過程的始與終。它毫不留情地戳穿了本質主義與絕對主義——我們在語文學科學習中需要全力避免的東西。
是的,詩歌可以讓情感理性地生發(fā),但這只是它能成為語文的起點的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詩歌為我們提供了一種重新敘事的權利。這種“重新”是文字的解構與重構過程中的必然,這種“敘事”是我們感知外物與自身在場的方式。
談論這種權利,也許我們不得不回到十九世紀的法國一探究竟。當那位象征主義詩人蘭波毅然決然地離開沉悶的小城夏爾維勒時,顯然是如同“言語煉金術”般存在的詩歌召喚了他,讓他在巴黎揮舞公社的旗幟以體驗政治的熱情,在倫敦的一場夜雨中感受新生。在詩歌一次又一次地賜予他驟雨般的驚人力量后,他說:“世界依然如故,照舊讓我們隨心所欲,有我的歡樂,任我閑散任意。”
不錯,將我們都熟悉的不同語詞構成一種新的表達、新的文化,這便是詩歌的核心所在:教我們好好領略一番世界,而后賜予我們一種以更寬廣的視角俯瞰過往歲月與當下社會的權利——重新發(fā)現、重新感知、重新活一次。詩歌不拒絕任何一個生命個體,也因而與周遭同呼吸、共命運。
今天,當我們再次談論作為語文的起點,作為萬物起源的詩歌時,驚人地發(fā)現它不僅有“文似看山不喜平”的跌宕起伏之美。
一種新的美,新的理性,新的權利,正往世界的卷軸上以詩歌的形式書寫。我們追求的,便是這種唯有通過體驗而非經驗、創(chuàng)造而非模仿才能企及的“語”和“文”。
現在,我可以給出答案:語文沒有末路,正如文化永遠不會衰竭,目標與終點不能算作盡頭。
如果有盡頭,語文的起點是一首詩,盡頭是自我真實的存在——也可以是一首詩的存在。
美國學者M.H.艾布拉姆斯在他的文藝理論著作《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中,以“鏡與燈”為喻來說明理論研究者對文藝本質的認識:從認為藝術如鏡子一般模仿和反映外在,到發(fā)現文藝是人類的心靈創(chuàng)造的投射,到最后認同文藝同時具有“鏡”與“燈”兩種特質。作者借這一理論強調語文的“燈”的特質——極具模糊性與不確定性,其背后恰恰反映了人類豐富的創(chuàng)造能力。
海德格爾借《世界圖像的時代》一書來關注技術困境與神性的消逝:伴隨科技的發(fā)展,一些神秘的事物被隱去,取而代之的是技術對世界的不斷精確測定。居伊·德波在《景觀社會》中指出,“明星、休閑旅游與城市化是‘媒介時代’景觀社會中的突出景觀”,由此創(chuàng)造出消費者的統一需要。本文作者借這兩種理論批判了在技術理性的思維下,人類的知覺與感性趨于消逝,生活趨于呆板、同質化。
作者在尋找“語文的盡頭”的答案時,以“詩”為載體,將“模糊性與不確定性”這一語文的特征作為寫作重心貫穿全文。在批判了技術理性的弊端后,順勢得出本文的核心主張——“情感生發(fā)的理性”。文章結構貌似松散,實則緊湊有致。
本質主義者假定事物具有超歷史的普遍的永恒本質——這個本質不因時空變化而變化,并設置了以“本質與現象”為核心的一系列二元對立。作者反對本質主義,但并非簡單地否定技術理性,而是主張對其進行修正,以思辨性的眼光看待理性與感性的關系。
蘭波在《言語煉金術》中闡述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理念。他“發(fā)明了元音字母的色彩”,將A、E、I、O、U五個字母分別與黑、白、紅、藍、綠五種色彩對應,將自己對語言的理性思考與人的感官創(chuàng)造完美結合起來。這正是“詩歌可以讓情感理性地生發(fā)”這一主張的有力印證。
本文引用了諸多文藝批評理論,讓文章具有很強的“理性”色彩;同時又使用大量詩化的語言,增強了文章的感性色彩?!白屒楦欣硇缘厣l(fā)”既是本文的思想主張,也是本文的形式設計主張。這種寫作可謂有巧思。
文章開篇將“語文的盡頭”理解為“語文的末路”,意在喚起讀者對語文“不斷技術理性化”的憂思。文末又否定了“語文的末路”的看法,強調人的心靈的創(chuàng)造性決定了“語文的盡頭”不是某一個終點,而是無盡的、充滿無限創(chuàng)造性和可能性的遠方。
(點評:決賽評委 張健)
(編輯:張思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