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稱他為陸放翁才好,文字里放蕩不羈的老頭,更讓人親近。他總是被供在“家祭無忘告乃翁”的名句里,望之儼然?!独蠈W庵筆記》這本書則見出他的性情和學識,只言片語談典故,親歷之事里有老翁對人情冷暖的感受。寫這本書時,他已退居故鄉(xiāng)山陰(今浙江紹興),住在老學庵里。庵在鑒湖邊上,背靠青山,面臨碧水。這山水打開眼耳鼻舌身意,陸放翁以一身松弛來寫,就有想象不到得好。雖然他一向以詩取勝,可這本小冊子讀來也別有況味。
很多學者都會提及《老學庵筆記》里的“李和炒栗”?!袄詈统蠢酢痹情_封有名的“老字號”。靖康之難后,南宋使臣入金,到達燕山時,兩個自稱是李和兒子的人揮淚塞給使臣炒栗子,風物里見出遺民的一片冰心。《老學庵筆記》里不乏愛國故事,可是總挑這些,又成了“王師北定中原日”的詠嘆調(diào),陸放翁不該被臉譜化。機緣巧合讀了《老學庵筆記》,有幾則我特別著迷。
會稽天寧觀有個老何道士,喜栽花、釀酒。為這等風流雅事,總有人愿意來拜謁。他居住在道觀東廊,有一天,一道人來訪,長得不俗,叩門求教,言談滾滾,喜歡寫大字,“氣吞萬里如虎”。老何道士欣然接待,道人留宿數(shù)日才走。沒過多久,有妖道謀反,名張懷素,號落托,正是前些日子來訪的那位。老何道士被牽連入獄,因為他與張懷素實在是泛泛之交,不知道謀反的事,才被釋放。他灰頭土臉歸來,“自是畏客如虎,杜門絕往還”。
忽一日,又有一道人來,長得倜儻不凡,“多技術”——這三字是陸游的按語,這道士大概算半個化學老師,諳于煉丹吧,后面他被皇帝寵幸也許與此不無關系。他如云中鶴一般向老何道士遙遙拜謁,自報家門:“張若水特來拜謁。”不承想,老何道士大怒,蹦起來破口大罵:“我因為接觸無賴道人,差點死在牢里,囹圄之災才過,豈能再見你們這類江湖騙子呢?”關門不見。而這道人,其實不姓張,真名叫林靈噩,永嘉人。這里我插一句嘴,這名字也霸氣,小鬼聽了也要吸一口涼氣。不知才觸霉頭的老何道士聽了會作何感想?所以林道人,改名張若水,怕也是不得已。
旋即張若水得寵,名震一時,皇帝賜名靈素,其父母也受封。這人平日一飯之恩必厚報。這句話陸游其實說了一半,很有殺傷力——一飯之恩厚報,那么,有仇的人呢?寡仇之人或許也寡恩??!后來張若水又奉命做了道官,到蕊珠殿修撰典籍。老何道士因為當年罵過他,朝夕憂懼,張若水給他寫了一封信,安慰幾句,他才稍稍安定。道觀里的人一直傳為笑談。
這則故事,陸游記錄下來,文筆不俗。詩人寫筆記,且不必文以載道,大家看了會心一笑。這時候的陸放翁,更像是曬太陽的老叟,談所見所聞,眼前綠水悠悠,白鶴亮翅。他老眼昏花,不再明察秋毫,而是用略帶白翳的眼眸,乍陰乍陽,看世間的人和事。
“老學庵”,陸游自注“予取師曠‘老而學如秉燭夜行’之語名庵”。解釋這句話,未必一定要往君子自強不息的意思上靠。讀書寫作,只是陸放翁的生命狀態(tài),貫穿在其飲食起居里。
那只飛過東坡赤壁的鶴,又從鑒湖的夢境里掠過,化為羽衣蹁躚的道士,向此刻的陸放翁拱手一揖,送給他一點靈感。陸放翁筆記里的文字瑩潤細膩,光氣純熟,如蛤蜊光一般,收斂住了超逸的才氣,不至于四溢。曬太陽就曬太陽,寫筆記就寫筆記,這樣,才像一個老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