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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明雪

        2024-06-18 12:53:47聞琴
        三角洲 2024年13期
        關鍵詞:湖心亭

        明朝常下雪,晚明的雪,尤甚。

        高濂在《山窗聽雪敲竹》文中說,“飛雪有聲,惟在竹間最雅。山窗寒夜,時聽雪灑竹林,淅瀝蕭蕭,連翩瑟瑟,聲韻悠然,逸我清聽。”雪是飄逸的,雪聲瑟瑟,予人視覺和聽覺的雙重美感,醉樂其間。

        高濂年歲不詳,錢塘人,約生于嘉靖初年,生活在萬歷(1573—1620)年前后,戲曲家,能詩文,愛好廣泛,是一個頗有生活情趣的人。冬雪在他的筆下顯然有了靈魂,幻化成他的知音。這樣的夜晚萬籟俱寂,最宜聽雪烹茶,間或,臨窗遙望茫茫大地,這是真正的浪漫。

        吳中才子文徵明比高濂出生早幾十年,活到耄耋年歲,二人的人生有交疊部分,聽說過彼此的才名?,F(xiàn)藏于臺故宮博物院的行草書《雪詩卷》,我們摘錄一段閱讀,“積雪縞晴畫,離離見高松,睠茲歲寒姿,不復知春冬。旭光時明滅,奄忽浮云蹤,塵心不能蕺,歲晏徒忡忡。朝光謝晴綺,飛霙炫瑤姿,微風吹竹聚,文玉紛差差。”書法寫得恣意流暢,筆下詩文也若行云流水。

        他的畫作《天山積雪圖卷》《仿李成溪山深雪圖》、行書《歲暮天欲雪》、行草《張梅雪壽詩》,作品體裁不同,但都以“雪”為眼,盡情抒發(fā)對雪的喜愛,作品也都流露出淡泊寧靜的氣質(zhì),折射出從容暢達的境界。

        我們再把時間往前推個十來年,讀讀楊慎的《一七令·雪》。“雪。凝明,澄澈。飛玉塵,布瓊屑。蒼云暮同,巖風曉別。深山樵徑封,遠水漁舟絕。南枝忽報梅開,北戶俄驚竹折。萬樹有花春不紅,九天無月夜長白?!薄兑黄吡睢肥窃~牌名,據(jù)說白居易去異地赴任,朋友把酒送行,大家共同賦詩合為一首,詩的形式就演變成一個獨特的新詞牌《一七令》。這首雪詞,我們讀到的依舊是詩中積極表達的愉悅情緒。

        以下是著名的《湖心亭看雪》選段,出生公元1597年的張岱于崇禎五年寫下的文章,收入回憶散文集《陶庵夢憶》?!俺绲澪迥晔拢嘧∥骱?。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湖心亭看雪》和以上諸文相比,真正把雪寫到了極致。獨往小亭,思望清幽的夜,領悟時光稍縱即逝,生命短暫,唯有自然、美、自由永恒。誠然,平靜怡然的生活才是給予藝術(shù)家們?nèi)硇牡赝度雱?chuàng)作的真正底氣,文字只有在安逸氛圍中落筆,才能盡情流瀉華章。

        從萬歷登基到崇禎吊亡的70余年,這一時段,史學家稱為晚明。帝國的高光已經(jīng)過去,縱然還可一邊粉飾,一邊修補,但還是抵擋不住接踵而來的各路危機。大廈將傾,內(nèi)囊已空。假如說張岱寫《湖心亭看雪》是人生高光,如立清風明月之山巔,那么,其后他的人生則是斷崖式下跌,一直墜進深淵。個人命運始終和他所處的時代深度捆綁,沒人能夠逃脫,之前有多風光,之后就有多折墮。

        嚴格地說,晚明末世之雪,從湖心亭乍起。

        晚明自然災害頻發(fā),甚于此前的所有朝代?;葹摹⒑禐?、水災、地震、各種災難。據(jù)記載,萬歷二十八年至崇禎十六年,正處于中國歷史上的第五個小冰河期,嚴寒罕見于史,雪災更為頻繁。

        崇禎年間,帝國最南端的瓊島連下三天三夜的大雪,雪虐七次,“樹木盡枯”。氣候溫暖的廣東,“時恒陰,寒甚,白晝雪下如珠,次日復下如鵝毛,歷六日至八日乃已,山谷之中峰盡壁立,林皆瓊挺?!碧旄畤乃拇?,“天降大雪,積數(shù)尺,樹枝禾莖盡折?!边@些都來自官方的記載。

        又有《南滁大雪歌》,“昨日何日故人一尊虎丘月,今日何日馬頭十丈南滁雪。昨日何日金陵管弦喧酒家,今日何日關山石裂穿寒沙。從來雨雪多江北,回首江南淚沾臆……”惡劣的天氣,引發(fā)詩人強烈的痛苦,并將這痛苦延伸詩外,引人共鳴共情。詩的作者屠隆,一個被林語堂稱為“浪漫瀟灑,富于口才”的人,面對肆意狂雪,也唯憂愁嘆息,無計可施。畢竟,農(nóng)耕社會的收成全都仰仗天氣,暴雪對莊稼無疑是災難,連續(xù)歉收,百姓生活無以為繼,只能被迫賣兒賣女。晚明的愛國者陳子龍,曾作長詩《賣兒行》。社會動亂,賈人不善,賣兒者的絕望凄然紙上,讀完令人撕心裂肺。

        在后世看來,晚明社會比較墮落。我們不用去了解典故詩文,只需瀏覽幾本寫于明清時期的小說,就能窺見出一二。明朝商品經(jīng)濟發(fā)達,資本主義萌芽興起,舊的文化、倫理在沒落,新的思想沒有也不可能形成,大眾精神空虛。與此同時,大量土地被豪強兼并,農(nóng)民變成無地的流民。內(nèi)耗,內(nèi)卷,以東林黨人為首的文官集團沒想著要去忠誠于一個皇帝。

        早在明朝前期還有方孝孺這樣的文人,但他只是把勸諫做到最激烈的程度,維護帝制的純潔正統(tǒng)遠勝其性命。忠君、忠于正統(tǒng),使他以為自己的言行可載入史冊,因而說出“滅門十族”的壯語。方的死亡影響深遠,讓儒生們在茍全性命的底線上,不敢多問時事。而黨爭、沉重賦稅、民間頻發(fā)的起義,天災人禍四起,時局混亂。自上而下都選擇明哲保身,各人自掃門前雪,甚至漠然觀之。封建王朝積累下的幾千年病癥,于晚明發(fā)作尤為厲害。

        天啟年間,陜北連年災荒,年幼的李自成給地主當羊倌,“既長,應招去驛站當差”,財政困難,驛站精減,他失業(yè)又背負債務。這個年輕人因債入獄,出獄,又犯數(shù)條人命,遂去起義。亞馬遜河流的一只蝴蝶輕扇羽翼,能觸發(fā)世界另一端的劇烈地震,明王朝突然滅亡。

        公元1644年的三月十九日,春寒料峭,冬雪融化一個月之后,整個北京城火光沖天,崇禎吊死于煤山的一棵歪脖樹上。他的心頭肯定無比凄涼?!叭钨\分裂朕身,勿傷百姓一人”,臨死之前,這個帝王想到了他的子民,留下遺書,讓他的對手產(chǎn)生敬意,只是這又能怎樣呢?

        取大順政權(quán)代之的是入關清軍。公元1643年,6歲的福臨在北京登基,南方各地涌現(xiàn)出許多反清復明的小朝廷,這些政權(quán)都如散沙,更迭頻繁。

        南明最初的地圖版塊,面積并不小,占據(jù)整個長江中下游地區(qū),最南至海南島,最西與緬甸接壤,領土和北宋時期的疆域差不了多少。但清軍步步蠶食,勢如破竹,從1644年—1664年間,南明軍隊節(jié)節(jié)潰敗,最后只剩臺灣孤島還在負隅抵抗。

        每一個人都在這歷史的關鍵時刻,做出選擇。有保持氣節(jié)隱居或反抗的,有搖擺不定而投降的,也有順應時勢的。邂逅盛世,對一名才華志士來說,那叫生逢其時。末世,大批優(yōu)秀人士的出現(xiàn)只能說是生不逢時了。

        以侯方域賈開宗為代表的年輕儒生,結(jié)了一個“雪苑詩社”,時稱“雪苑六子”。雪,清白高潔。雪苑之子,自然不會隨波逐流、同流合污。明亡前,他們的使命是以天下為己任,指點江山,以求朝廷重視。明亡后,他們放下紙筆,在各處抵抗,不做貳臣,留下許多可歌事跡,但也只能悲壯落幕。

        許多明朝宗室開始避世隱居,比如畫家石濤,作詩“踏雪幾回勞杖屢,乘風一夜散香臺”,坐觀白雪,需一座靜山,山中要有雅亭,備小爐淡香。這是石濤對于失意生活的自慰,一種排除雜念的方法。石濤的雪,和民間疾苦并無關系。

        袁枚的一生還是平穩(wěn)的,盡管他也經(jīng)歷了從明到清的朝代交替?!俺脸粮募?,漸漸人聲絕。吹燈窗更明,月照一天雪。”他筆下的雪極富美感,曼妙而靈動,毫無疑問是佳句。袁枚是富人,不曾體會窮人的痛苦,詩文有其藝術(shù)價值,但他看到的雪,不是來自民間的雪。

        我也試圖了解北方滿清帝王和雪的聯(lián)系,于是在文獻里查找。順治六歲登基,在位十八年,死于公元1661年的二月五日,據(jù)說是感染了天花。天花病毒來自牛羊等牲畜,喜歡狩獵的滿人患此病較多。北京城的二月,依舊是嚴寒的大雪天氣,居住深宮的年輕帝王不幸于冬天染上天花,雪于他是一個灰色記憶。

        公元1677年4月15日,二十出頭的康熙前往長白山拜謁,“詳視明白,以便行祀禮”。出山海關,祭祀長白山,塞上風雪漫天,這是一個用鐵蹄踏平了南方的銳氣帝王用厚重大雪見證自己的霸業(yè)雄心。

        另有雍正尚未登基前的《觀雪美人圖》,細看畫作,“仕女臨窗而坐,輕掀帳帷,觀雪賞梅”。中年的四阿哥以雪明志,耽于閨閣,試圖避開皇位紛爭。

        公元1765年,乾隆看到夜間降雪,翌日凌晨便有大片雪花飛舞,紫禁城猶如白玉,瑞雪能預兆豐年,遂取出王羲之《快雪時晴帖》,臨寫此帖又題跋,提醒自己不忘保守祖業(yè)。這是一位身處宮廷之中的帝王因雪而關注民生,同時不忘秀一下書法的故事。

        雪,既是斗爭的需要,也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

        當然,在冷兵器為王的朝代,那些被戰(zhàn)爭裹挾的底層百姓才是最痛苦的。戰(zhàn)亂的風霜劍影始終沒有停止,加之雪災頻仍,生存更是無比艱難。

        資料記載,“清康熙二十二年,文昌,冬大寒,雨雪,海魚凍死,椰檳盡枯。清康熙二十三年,臨高,冬霜凍。瓊山,冬十一月,雨雪,卉木隕落,椰榔枯死過半。清康熙四十二年,瓊山,冬,天雨雪如霜,若樹皆萎,檳榔死過半?!?/p>

        文昌、瓊山,位處清帝國的最南端,一年四季氣候炎熱,比兩廣更甚,然而氣候突變,竟變成皚皚白雪的北國。這些霏霏淫雪下得連綿又萬分詭異,使人膽戰(zhàn)心驚,給農(nóng)民帶來的損失是不可估量的。即便如此,滿清政府還會人為制造貧窮,他們把一個普通農(nóng)民的年收入控制在白銀33兩左右,但這個農(nóng)民的一年開支則需36兩白銀,其中的三兩差價需要努力去賺,從而忙于奔波,無暇他顧。

        嘉慶年間,有一個永嘉的乞丐,寫下一首絕命詩?!吧硎罍喨缢销t,又攜竹杖過南州。飯囊傍晚盛殘月,歌板臨風唱曉秋。兩腳踢翻塵世界,一肩挑盡古今愁。而今不食嗟來食,黃犬何須吠不休?!眹蓝笱?,他死在了通州的官道旁。

        在接受教育有限的清朝,這名不知年齡與生平的乞丐就這樣失去生命,浪費了他的才華,也博得了路人的同情之淚。他固然死于一個寒冷的雪天,但真正把他毀滅的是等級的壁壘,窮富差距的懸殊和階層的固化,一場簡單的“雪刑”就把他送上人生末途。“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凍死的尸骨或許是一個女人的望眼欲穿,是她深閨夢里的人。在所謂的乾嘉盛世,讀到這樣的故事,還是使人沉重無比。

        ——還是讓我們回到張岱這個人物身上吧?!笆袢藦堘?,陶庵其號也。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币簧L短都毫無掩飾地寫入自撰的墓志銘。

        張岱活到了康熙年間,坎坷的一生親證了這場雪的漫長、沉重。他說世事如幻,只有湖心亭的那場夜雪深深烙在他的心里,那是他的人格和理想高度升華的一刻。與其沉醉舊夢,不如寫下《陶庵夢憶》記錄,算是余生最后的任性。

        清,依舊下著晚明的雪,承襲著晚明的舊路,越走越窄。隨著照相技術(shù)傳入,晚清的攝影愛好者們留下了許多照片。穿著厚重棉衣的官員,弓腰曲背,神情木訥;市井百姓,襤褸孩童,骯臟羸弱,無不是愁苦艱難狀。照片中的背景,或道路泥濘,或房屋低矮,或田地貧瘠,人與畜皆賤。

        身處現(xiàn)代的我們,偶然看到這些翻修的老照片,不免心有戚戚。這些已成為歷史,被掃入灰塵,但也只過去百年。蒼天仍然會落雪,唯愿瑞雪飄飛,豐收喜悅。

        作者簡介:

        聞琴,文章多次入選初高中語文試卷現(xiàn)代文閱讀,偶爾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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