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草亭下握卷晨讀。朝暾攀上后山,呈畫扇形照進(jìn)半山居,靜靜落在書頁一角。金絲一樣的光線,像老舊的楠木扇骨,細(xì)膩、溫暖、明亮又純凈,絲絲可辨也絲絲可數(shù),里面連一粒浮塵也看不見。
山風(fēng)微細(xì),蘭香從蒼林深處縹緲而來,浮蕩在空氣中,入鼻入肺入靈府,不敢多聞,久聞輒醉。菖蒲的花開得正好,一穗穗青黃,一穗穗蒙茸,一穗穗情愫,如山中二八好女子羞答答倚門望客。雞爪槭的嫩葉紅艷潤澤,吹彈可破,似剛剛洗過三朝的嬰兒肌膚。一股山泉從山谷中來,經(jīng)竹筧淌進(jìn)小潭,泉白竹黃,絲桐間奏。主人家的兩只中華田園犬,一只叫朵朵,坐在門檻邊上,一只叫旺財,蹲在我腳邊。
花氣襲人,木氣襲人,草氣襲人,土氣襲人,水氣襲人。此間風(fēng)物,無非自然,無非風(fēng)月,無非大塊文章。陡然有移步回房,籠之于紙上,挫之于筆端的強烈沖動。連喝幾口山茶,到底是將這一念頭生生壓住了。寫作多年,深知文章不易,須待體內(nèi)真力彌滿,待文心如螺,待水滿將溢,且有文神殷殷護(hù)持,才可以從容寫來。
山色如此清絕,晨光如此妙麗,我竟然還在想著寫文章,真是豈有此理,真是不可救藥。
昨年寫一篇文章,還在結(jié)尾說:讀書寫作的時候,是我活得最好的時候。在人間數(shù)十年,饑而食,困而眠,為三斗米低眉茍且之外,第一等要事無非文章。江山勝概是文章,風(fēng)雨陰晴是文章,飲食男女是文章,人情世故是文章,所聞、所見、所行、所止、所思、所感,無一不是文章。守?zé)舭鞠灦俗缙兴_,勞思倦神勤苦如囚犯,發(fā)枯眼澀憔悴如舊鬼,樂此不疲,心無旁騖。有時不免拷問自己:生年不滿百,爾是何苦來哉?然而,假若寫得一篇自鳴得意的好文章,頓覺云開霧散彩霞飛,衣袂飄飄欲升遐。若再世投胎為人,抓周的時候,我極有可能還是拋元寶棄軒冕,死死攥住一管筆。
傳說,南朝江淹、五代和凝、北宋范質(zhì),都曾有神人于夢中贈之一管五色筆,自此文思敏捷,文章精進(jìn),如蘇子所言,如萬斛涌泉不擇地而出。余生無所求,但求文神借我一管五色筆,哪怕只借我三年五載就收回去也好。
儲勁松,安徽岳西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江淮文化名家”引育工程領(lǐng)軍人才?,F(xiàn)為安慶市文聯(lián)副主席、安慶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岳西縣文聯(lián)主席。著有《在江湖與廟堂之間:貶謫中的宋代文人》《雪夜閑書》《草木樸素》《黑夜筆記》《書魚記:漫談中國志怪小說·野史與其他》《紙上湖山》等作品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