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爾斯先生?”
滾滾升騰的黑色濃煙從輪船的煙囪中不斷冒出緩緩升向天空,透過這棟純白色的窗口能清晰看到遠處的泰晤士河,還有上面川流不息的船舶,來來往往的船只幾乎將整個河面覆蓋住,只能從船只之間的縫隙中才能看到底下混濁的河水。
大河兩岸的建筑中也不斷升起濃煙,飄散的黑煙匯聚在一起將天空都染成了灰蒙蒙的顏色,從巴貝齊記事起倫敦的天空似乎一直都是這樣的,他倒是不討厭這樣的天氣,也不討厭燃煤升起的黑煙。
煤有一種溫暖且令人安心的味道,那味道充滿了力量,它支撐著火車在鐵軌上奔騰,支撐著船只穿越大洋,支撐著河岸無數(shù)的工廠日日夜夜進行生產(chǎn),其實這樣想一想就會覺得不可思議,這股力量推動了整個世界的運轉(zhuǎn),數(shù)億年前被生物的尸骸固定在地下的太陽的力量,在鍋爐當中熊熊燃燒的是那個遙遠的時代里……灑在大地上的陽光。
“查爾斯先生?”坐在桌前的人耐著性子又喊了一聲。
“嗯,我聽著呢?!卑拓慅R回過神來,他的思緒總是比其他人跑得要快,不知道什么時候又跑到遠處去了,正因如此,身邊的人才總和他合不來吧。
負責人上下打量著這個微微發(fā)胖的中年人,他眼窩深陷,鼻梁高挺,寬寬的眉骨下是濃密的眉毛,他似乎什么時候的微微皺著眉,那雙小而明亮的眼睛里閃著精光,沒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們剛剛進行了一次清算,很遺憾的告訴您,學會恐怕沒有辦法再為您的項目提供經(jīng)費了。”負責人的語氣并沒有聽出任何遺憾。
“怎么會這樣……”巴貝齊的眉頭皺得更深了,這個消息顯然讓他手足無措了起來,“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二號機的研究已經(jīng)有進展了,只是部件的精度一直都不達標,如果……”
“尊敬的先生。”負責人稍稍提高了音量,“您的機器至今為止已經(jīng)耗費掉一萬七千五百英鎊了,差不多能買二十多臺機車或者兩艘貨輪,可我們現(xiàn)在沒有看到任何有用的成果?!?/p>
“它的價值可不是幾臺車可以衡量的!”巴貝齊氣憤的大喊道,整個辦公室內(nèi)的人都在往這邊看,隨后他意識到自己是來要錢的,又調(diào)整了自己的語氣道:“這可是能夠代替人類進行精密計算的機器,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運算一百個變量的復雜算題,每個數(shù)可達二十五位,計算精度達到6位小數(shù),而且它比人可靠,機器是永不出錯的……只要二號改進機器能面世,它會改變整個世界,你能明白嗎?”
“我當然明白,我聽您說過太多次了,可我們的領(lǐng)事也聽了太多次了,這異想天開的機器根本就不可能完成?!?/p>
“它會出現(xiàn)的,我們不去制造它,就會有其他人去做,高盧人或者普魯士人,皇家學會難道不應該為帝國的未來投資嗎?沒有什么比這更值得你們投入的項目了。”巴貝齊義憤填膺的說道。
“事實上我們每天都收到上百個項目的經(jīng)費申請,每個人都是這樣說的,有不少人拿了錢之后就會直奔拐角的酒館。”
之后巴貝齊又費勁了口舌,可最后的結(jié)果顯然沒有太大的變化,在大罵一番學會理事的愚昧短見以外他一個人氣呼呼的走出了皇家學會的大門。
巴貝齊的出身并不貧寒,他來自一個銀行家家庭,受過最優(yōu)越最高等的教育,連他的私人教師都是父親高價從牛津大學聘請過來的,正因如此他才得以培養(yǎng)出了驚人的數(shù)學思維,他并不是一個貧困交加,滿腦子幻想的酗酒發(fā)明家,他的想法也不是不切實際的幻想。
只不過他的想法過于超出現(xiàn)實,難以預計需要投入多少成本才能實現(xiàn),巴貝齊設(shè)計的二代分析機需要超過精度的零件,每英寸的誤差不超過千分之一,市面上根本就不存在這樣的部件,等于每一個部件都要專門新開一條生產(chǎn)線,光是完成了七分之一的構(gòu)造就花掉學會給他的所有預算,父親留下的大筆遺產(chǎn)和在劍橋執(zhí)教多年攢下的積蓄也全投入了分析機的研究當中,……可終點依舊遙遙無期,如今無論是學會還是繼承了家業(yè)的兄長都不愿意再為他投入了,比起那些復雜的理論設(shè)計,錢才是前進道路上最大的一道難關(guān)。
就在巴貝齊失魂落魄的走在街上時,一輛華麗的馬車卻停在了他身邊,教授愿以為只是對方湊巧要下車,下意識加快腳步走了過去,沒想到車上的人卻叫住了他。
“查爾斯教授,請留步?!?/p>
馬車上的幕簾拉開,里面走出的是一位衣著華麗的貴婦人,她身穿著紫色高領(lǐng)長裙,肩上搭著一條黑青花紋絲巾,如流水般纏繞在胸前,戴著白銀手套的纖細手指輕捏著一柄鍍金的小扇子。托家族的福,巴貝齊倒是認識不少名流貴族,不過他對著眼前這位卻并沒有影響。
女子看上去有些激動,但寬大的裙撐很不方便她起身,最后在車夫和女仆的幫助下才從馬車上下來。
“我在展覽會看到您展出的機器的,應該怎么說……它太令人震驚了,雖然只是一個雛形,但我在上面看到了數(shù)學之美,和高斯鐘形曲線圖一樣完美,我從未想過數(shù)字還能超出理論的限制又機械去表達,我一下有了好多新的想法……”貴婦人說到一半才意識到自己很失禮的還沒有自報家門,于是微微欠身道:“我叫艾達·勒芙蕾絲,我以前也是女學士的會員?!?/p>
“其實我還有十幾種更好的構(gòu)想,只不過展覽出來那一款是最容易實現(xiàn)的。”巴貝齊也手按胸口回禮,臉上不茍言笑但有人能如同他的設(shè)想還是非常值得高興的。
“我能看看設(shè)計圖嗎?。俊卑_脫口而出。
“抱歉,夫人,我總不能隨身攜帶二十多磅重的箱子吧?!?/p>
“失禮了……我下周會在劍橋的圖書館等您,街上不是說話的地方,希望您下課之后能稍微聊聊,我有很多手稿一直都沒有人能分享?!?/p>
貴婦人優(yōu)雅的坐上馬車離開,回去之后巴貝齊才得知,這位莫名其妙的貴婦是威廉·金·勒芙蕾絲伯爵的妻子,她本姓是拜倫,她的父親是有名的詩人喬治·戈登·拜倫勛爵。
說實話,巴貝齊一開始對這個奇怪的女人并沒有抱什么期待,他對女性沒有偏見,他教過不少聰明過人的女學生,可在自己涉足的領(lǐng)域,他不認為有女人能夠到達這里,畢竟他還是劍橋的學生時就已經(jīng)開始嫌棄自己的數(shù)學教授懂得還不如自己多。
然而看到了艾達抱來的一大摞手稿之后巴貝齊徹底震驚了,這個女人的天才超出他的想象,她將許多前人研究所得的理論整合成完整的框架,并且還加上了大量自己獨到的設(shè)想,尤其是以伯努利數(shù)列為基礎(chǔ)的應用研究,巴貝齊從未在任何論文中見過類似的想法。
這全部都是一個貴族夫人在打理庭院、籌備宴會和茶話會之余伏案筆耕出來的,這份文稿如果拿到皇家學會去足夠讓很多人汗顏了,這個年輕的女人已經(jīng)走在數(shù)學這一領(lǐng)域的前沿,甚至遠遠超出了這個時代的認知。
最讓巴貝齊感興趣的是她用打點器來表達伯努利數(shù)列的方法,他把二十年的精力都投入在分析機的研究上,致力于制造出一臺由蒸汽機驅(qū)動,能夠代替人腦計算的機器……可折騰了這么多年之后他才得到了能夠讓這臺機器真正跑起來的方法。
這個時候的巴貝齊還不知道真正方法叫做什么,暫且被他稱之為分析列,如果他能遇到一個來自未來的人,對方會告訴他,它叫做程序。
在這個電還僅僅存在于云層中的時代,燈還在用鯨油和煤氣點燃的時代,就有人用羽毛筆繪出了世界上最古老的程序,只不過作者本人,恐怕都還沒有意識到這些數(shù)字代表了什么,其中蘊含著何等巨大的力量。
之后艾達便成了劍橋圖書館的???,兩人經(jīng)常會在這里交流各種問題,那位女數(shù)學家日常并不愛穿夸張華麗的衣服,她總是穿著一身白色素裙或者款式簡潔的茶禮服,看上去和校園里的女學生沒有什么區(qū)別。
同樣的,艾達討論起數(shù)學時也沒有任何架子,兩人就像是忘年的好友一樣相談甚歡,有時候甚至會因為一些各執(zhí)己見的問題當場爭得面紅耳赤。
“我?guī)闳ヒ娨粋€有趣的家伙。”
“哎?”
“我們想了這么多到最后還是必須有他才能變?yōu)楝F(xiàn)實?!?/p>
這一天在整理完分析機的應用框架之后巴貝齊突然提到一個人——卡拉蒙特,他是倫敦交通部的機械師,也是巴貝齊在全英國能找到最棒的工匠大師。
一代差分機所有的所有零件都是卡拉蒙特手工加工出來的,所以才能達到工廠機床都望塵莫及的精度,不過幾個月前這位工匠大師因為零件的問題已經(jīng)和巴貝齊鬧掰了,因為巴貝齊老是提出完全不可能做到的離譜要求,不過相信看到這幅新的設(shè)計圖卡拉蒙特一定會回心轉(zhuǎn)意的,他是個對機器有執(zhí)著的匠人,不然也不可能擁有這樣精妙的手藝。
然而來到卡拉蒙特家中,兩人卻看到意想不到的一幕。
還沒走進屋內(nèi)就傳來一陣女人啼哭的聲音,時不時有身穿黑衣的人手捧一束白花走入屋內(nèi),整個屋中氣氛沉悶而悲傷。
巴貝齊滿臉不解的走進屋中,從幾個女眷的口中得知卡拉蒙特已經(jīng)在前天夜里病逝了,死于重度風寒和放血療法的后遺癥,兩人是合作多年的老友,他卻一直都不知道這個消息……巴貝齊不由得感到愧疚難當。
一口漆成雪白色的棺木擺在大廳里,前來吊唁的賓客們排隊來到棺前低頭默哀,然后將花束扔入其中,巴貝齊他們并不知道這件事所以什么也沒準備,他只好從包中取出差分機原型的手稿,含著淚用顫抖的手將它疊成一朵紙花。
為了這臺原型機他和卡拉蒙特兩人可以說是嘔心瀝血,他們不知道熬了多少個夜晚,徹夜討論和修改,光是動力傳導的部分就試過上百稿,更別提那些更加復雜的運算室了,兩人之間雖然有不愉快,可彼此之間的感情是不言而喻的。如今巴貝齊終于取得了進展,可能那和他通宵達旦一起工作的老伙計卻躺在了石斛蘭和冬青花編織的花束中,再也沒辦法聽到他的聲音了,連與他爭吵都成了一種不可能的奢望。
前來吊唁的人們逐漸散去,艾達不便多做停留也告辭離去,只有巴貝齊還坐在棺木旁一言不發(fā),卡拉蒙特的親屬們也認得他是丈夫的生前的同事并沒有打擾,棺木每天一早就要送去教堂安葬,巴貝齊一個人坐在那里小聲自言自語著。
他沒有喝酒的習慣,但此時卻像是喝醉了一般說著些沒有邏輯的話,他說到數(shù)學、機械、老友生前的愛好,說到艾達、那些數(shù)列還有那個屬于分析機的時代,他想象中未來的分析機應該有一棟大樓那么大,從大河中直接吸取水,轉(zhuǎn)動的齒輪軸就像是鋼鐵的巨龍在扭動……
“沒事,你看不到?jīng)]有關(guān)系,我這輩子應該也看不到了,也許千百年后的人們會完成它吧,或許也用不了那么久,幾十年可能就夠了,你想,上個世紀的人做夢也想象不到蒸汽火車的存在吧?!?/p>
“我畫給你看吧……”巴貝齊拿出一張稿紙翻到背面,掏出兜里的鋼筆如醉酒般在紙上大筆涂畫著,從混亂不堪的線條中勉強才能看出機械結(jié)構(gòu)和數(shù)學公式。
擠成一團的雜亂線條幾乎將整張紙?zhí)顫M,被墨跡染黑的部分比白色還要多,巴貝齊滴下的眼淚又將模糊的線條暈開,紙上的地下變得更加模糊不清,不過這都無所謂,這僅僅是他對于友人最后的悼別,無所謂誰看不看得懂。
一直到天色漸暗,痛苦和思考都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已經(jīng)伏在棺木上昏睡過去了。
巴貝齊陷入了沉睡,在遙遠無比的星河彼端,一顆恒星走到了自己生命的盡頭,它坍縮到極限的內(nèi)核轟然膨脹,在生命的最后一顆迸發(fā)出無與倫比的強勁能量,宛如鳳凰涅槃,絕境重生,這一瞬間爆發(fā)出來的輻射能量幾乎和這顆恒星終其一生散射的能量相媲美,無數(shù)的物質(zhì)被拋射到虛無之中形成一層層星云塵埃,漆黑無比的宇宙空間也在這強烈的能量激蕩之中扭曲從一層層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