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國章
2003年深秋,《錢江晚報》上一則不起眼的招商信息,讓一個和文化不沾邊的生意人,走進了令人仰望的西泠印社。
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西泠印社的發(fā)展陷入了困頓:雅集、展覽、研討活動日漸沉寂;百年社慶前夕,印社的各種社團活動,幾乎處于停頓狀態(tài)。西泠印社的產(chǎn)業(yè),更是舉步維艱:杭州書畫社風光不再,還面臨著拆遷;西泠印泥,商標糾紛不斷;西泠印社出版社也涉及變相賣書號,受到了停業(yè)整頓的處理。弄得職工的工資也不能按時發(fā)放,甚至要用擔保貸款發(fā)工資。
西泠印社的庫藏文物,一直存放在葛山路5號,半山腰兩層小樓的“靜逸別墅”里,一萬多件珍貴的文物,擠滿了簡陋的庫房,一百余件國家一級文物,也只是擺放在普通的柜子里。庫房既沒有恒溫恒濕的設備,也沒有嚴格的安保措施,就靠庫房管理員和三個保安加一條黃狗,守護著這西泠人的家園。山里的氣候潮濕,梅雨節(jié)氣時,字畫就更容易受潮霉變,一有天晴,印社就會調(diào)來其他部門的同事,打開庫房門通風,在陽臺上鋪上報紙,卷松畫軸晾曬,仿佛成了古時讀書人的“曬書節(jié)”。
正是在這樣的困境下,杭州市委市政府作出了決定:對原歸屬杭州市文化局的“西泠印社辦公室”進行體制改革。
新設立西泠印社社務委員會(2003年1月正式成立),承擔西泠印社社團日常事務,組織開展各種社團活動,負責孤山社址、“西泠印社”品牌、社藏文物的管理和保護。調(diào)整升級后的西泠印社由杭州市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兼任西泠印社副社長、社務委員會主任;由時任杭州市政協(xié)副主席、浙大人文學院副院長的陳振濂先生任西泠印社副社長兼秘書長。新班子隆重籌備著西泠印社百年華誕,同時對原印社產(chǎn)業(yè)實行全方位的體制改革,讓社團、事業(yè)、產(chǎn)業(yè)遵循各自的規(guī)律,做到互為促進,有機融合。鞏固印學中心的地位,做大文化產(chǎn)業(yè),將其打造成杭州文化產(chǎn)業(yè)的一張金名片。
印社百年,恰逢浙江省文化體制改革全國試點,西泠印社進入首批省文化體制改革名單。印社欲對西泠篆刻、印泥、裱畫部進行事轉(zhuǎn)企改制試點,希望引進民營資本和先進的管理,盤活、開拓,做好西泠印社傳統(tǒng)文化產(chǎn)業(yè)。從投寄合資公司可行性報告,到雙方面談,再到相互考察,持續(xù)幾輪的洽談篩選,杭州西泠印社有限公司從眾多的意向投資者中,選擇了一個普通的商人,讓我也有幸親歷了西泠改制。
身份的改變是最難的,許多西泠印社的老員工想不通,不愿改。印社篆刻中心的幾位大家,終究不愿參與改制,也無意技術(shù)參股。我也曾是下崗職工,理解改制的難度和職工不舍的心情,經(jīng)過幾個月和印社的互相溝通,原西泠印社社務委員會副主任、西泠印社有限公司(西泠集團)錢伯皓董事長,在印社甲申春季雅集后的一個星期天(2004年4月18日),代表國資和我簽下了框架協(xié)議:
合資公司冠名“杭州西泠印社文化用品有限公司”,享有“西泠印社”品牌連鎖經(jīng)營、定牌生產(chǎn)、商標有償使用權(quán);民營出資百分之七十,西泠印社百分之三十;由我出任公司董事長,揚陽(西泠代表)出任公司董事;西泠印泥研制中心和裱畫部,改制到新的企業(yè),員工也從事業(yè)編轉(zhuǎn)為了企業(yè)編制。
印泥館仍舊在孤山路1號社址,裱畫部還是在朝暉區(qū)新市街174號。新公司就設在原西泠印社裱畫工場。西泠印泥制作和裱畫,都是印社幾代人的傳承,也非常受名家的推崇。
裱畫工場更是個熱鬧的地方,老先生們有事無事都會來坐坐,喝杯茶、走走棋。書畫愛好者和美院的學生也時常會來工場欣賞名家的作品和裱畫師傅精湛的技藝。有心的小青年還會帶個本子,臨摹幾幅作品,趁老先生們興致高的時候,還會討教一些東西。也常有書畫大師即興現(xiàn)場揮毫潑墨,引得大家一片叫好。還有古畫修復重裱,真是嘆為觀止!有些舊畫已是霉變蟲蛀、千瘡百孔,甚至是要害部位殘缺,裝裱師傅經(jīng)過十天半月的精心修補,竟能神奇地復原。
進入新世紀之后,字畫、篆刻的價格直線上升。費工費時的裱畫和手工制作印泥,一直是老價格,裱一幅字畫或制作一盒上百道工序的印泥,仍舊是幾十元錢的價格。漸漸地,西泠印泥和裱畫失去了往日的風光。裱得一手好畫和潛心研制印泥的員工,也紛紛改行、出走。擺在合資公司面前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傳承、保護、發(fā)展好印社的傳統(tǒng)特色產(chǎn)業(yè)。由于杭州書畫社的拆遷,二樓的裱畫工場里,堆滿了臨時存放的庫存商品。面對杭州書畫社遙遙無期的重新組建,這批庫存商品便成了印社頭疼的一件事情。
老舊的木貨架上,發(fā)銹的鐵皮箱內(nèi),裝滿了各種字帖、拓片、畫冊、印石、毛筆之類的文房用品。十幾元一張的老拓片,幾元到幾百元的字帖,從幾角錢一支的普通習字毛筆,到一千六百元一支的頂級羊毫。
墻角蒙著灰塵的、曾經(jīng)專門招待貴賓的一臺200毫米小風扇,仿佛訴說著當年“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榮耀。擦去灰塵,風扇底盤臺面上,毛主席的語錄清晰可見:“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線,各級領導同志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凡是書畫社庫存賬冊里有的東西,全部一樣不少地、凄涼地躺在裱畫工場里。
第一次的公司董事會上,我希望印社領導能另外安排存放這些庫存商品,或者對全部存貨進行處理,盡快讓裱畫工場早日恢復正常營業(yè)。印社從大局出發(fā),決定一次性處理,打了極限的折扣。里面有許多是我很喜歡的東西。記得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去杭州出差的時候,還好幾次到杭州書畫社,為愛好書法的同事捎帶字帖、毛筆。當場,我就作了表態(tài),愿意把這批積壓的文房四寶、美術(shù)用品買斷運回慈溪。
會后,西泠印社專門為我的私家車辦了一張長期的《白堤通行證》,黃顏色通行證的右上角醒目地印著“西泠印社”四個字。印社總經(jīng)理還特別送了我一把西泠印社甲申春季雅集序的扇子。
老字號王星記免費為印社定制了這把雅集序的扇子:紅木的扇骨,24K金粉的扇紙。王翼奇老師又把自己為西泠印社作的春季雅集序,再謄寫在別致的扇面上。
至今,我一直珍藏著這把難得的扇子和那張引以為豪的《白堤通行證》。
新設立的西泠印社社務委員會,不僅需要做好招商引資的服務、印社員工的分流安置,解決統(tǒng)一改制思想的難題,更要扛起光大社團、做強產(chǎn)業(yè)的重任。面對千頭萬緒的工作,社委會和西泠人一起抓住百年社慶和改制的契機,搶時間把最緊要的事情一件一件辦好。
在孤山社址的一次夜間檢查中,印社領導發(fā)現(xiàn)孤山?jīng)鎏玫拇罅嚎毂话紫佒?,嚇出了一身冷汗!迅速上報杭州市委后,馬上對孤山社址進行了重大修繕,確保了社址文物的安全。
驚魂之下,突然想到了潮濕的、缺乏安全保障的西泠文物庫房,社委會第一時間啟動文物的搬遷工作:動用數(shù)十名武警,從葛嶺路5號“靜逸別墅”,把隨時有可能發(fā)生危險的臨時庫房文物,安全轉(zhuǎn)移到延安路的市政府綜合辦公樓,后來,又搬進了現(xiàn)代化的高科技庫房。
另外,一直困擾西泠印社全國社團登記的問題,通過層層努力,也順利地在民政部注冊,成了唯一的在全國社團登記、委托地方管理的社團。最后,在百年華誕前,成功邀請了啟功先生出任第六任西泠印社社長。
2003年11月18日,西泠百年慶典拉開序幕:海內(nèi)外的西泠印社中人濟濟一堂,齊聚印學圣地。為期三天的慶典隆重、熱烈、祥和,全面展示了百年印社的輝煌歷程,系統(tǒng)地展出了社員的金石書畫創(chuàng)作和印學研究,作品展示、研討、交流盛況空前!各界人士紛紛捐贈歷代的印章、印譜、書畫珍品。日本印壇泰斗小林斗庵先生還派專使捐贈了其1997年在上海重金拍得的吳昌碩“西泠印社中人”一印。
傳承、光大的主旋律,如同神圣的樂章,回響在孤山上空和西泠印社中人的心間。
原事業(yè)單位的西泠印社出版社,公開引進國務院特殊津貼獲得者——江吟老師任出版社社長:通過體制改革、責權(quán)利的明確,借著印社豐富的藏品和強大的影響力,以專、精、特、新為出版特色,立足西泠印社品牌的內(nèi)涵,全力打造有影響、有實力、有特色的專業(yè)出版社。改制的第一年,西泠印社出版社就從虧損轉(zhuǎn)為年盈利120萬元??吹缴鐖F、事業(yè)、產(chǎn)業(yè)都發(fā)生了可喜的變化,印社員工對改制的態(tài)度,也從一開始有抵觸情緒,到后來慢慢地理解,再到積極地投入新公司的工作。
印泥研制部的曹勤和鄧虹,都是西泠印社的老員工。鄧虹的母親還是第一仼西泠印社黨委書記,曹勤的父親也是西泠印社辦公室副主任,他們都沒有擺資格、跑關(guān)系,為自己在改制時安排一個體面的工作單位,而是服從西泠整體的改制安排,到新組建的“杭州西泠印社文化用品有限公司”上班,仍舊一如從前地干著他們熱愛的工作——制作印泥:在租來的狹小低矮的房子里,整天用手搓光曬干的艾葉外表青皮,一遍又一遍地將搓掉了皮的艾葉絨打得細細稠稠,和上三伏天在屋頂上暴曬三年五年的蓖麻油、菜油,再加上印泥的原料,在石搗臼上像手工打年糕一樣,不停地捶打,打得印泥的韌性可以拉出一二尺絲來,每天弄得滿頭大汗。
定居在香港的西泠印泥第三代傳人——茅大容老先生,還時常會和弟子曹勤探討印泥的古法傳承和新品開發(fā),對很小的細節(jié)也不會放過。如今,已經(jīng)是西泠印泥第四代傳人的曹勤,又把印泥的古法手藝手把手地傳承給自己的兒子——中國美院博士生曹簡。
印社曾經(jīng)希望剛成立的新公司以“西泠印社”品牌輸出的形式,廣開“西泠印社”連鎖店,開拓“西泠印社”品牌系列文化用品,做大做強傳統(tǒng)產(chǎn)業(yè)。后來社員們擔心西泠印社的金字招牌被砸,希望不要以數(shù)量擴張的形式發(fā)展,更強調(diào)以傳承、保護印社特色產(chǎn)業(yè)為宗旨。我也很認同社員們的觀點,成立不久的“杭州西泠印社文化用品有限公司”,寧可生意發(fā)展慢一點,也不能讓西泠印社品牌的聲譽受損。
新形勢下,西泠印社是應該跳出印泥、裱畫、文化用品這樣的傳統(tǒng)產(chǎn)業(yè),向核心的文化藝術(shù)元素作縱深的改革。西泠印泥、裱畫、文化用品部,雖然在當年就全面實現(xiàn)贏利,但營業(yè)額都不大,而字畫的交易大多沒有發(fā)票可以提供,不符合嚴格的財務制度,產(chǎn)業(yè)的前景不容樂觀。合資公司樂意做西泠改制的試金石,而不會做西泠發(fā)展的絆腳石。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成立“西泠印社拍賣有限公司”的想法,逐漸在印社內(nèi)形成了共識。拍賣公司以靈活大膽的制度設計,以及國字號書畫名家、鑒定專家的陸續(xù)加入,借著西泠印社的聲望,乙酉年首次春拍,就成為江南第一拍。
從此,西泠印社已從改革初期的振興社團、人員分流安置生存階段,轉(zhuǎn)到了印社百年中興和產(chǎn)業(yè)深度融合改革的階段。憑借著西泠人的專業(yè)、情懷和改制的勃勃生機,憑借著西泠印社書畫、篆刻的豐富內(nèi)涵和業(yè)界崇高的地位,在文化產(chǎn)業(yè)領域一路開花結(jié)果,實現(xiàn)了跨越式發(fā)展。
2009年,西泠印社集團有限公司被中宣部、文化部、廣電總局、新聞出版總署授予了“全國文化體制改革先進企業(yè)”的稱號。
改革之初組建的“杭州西泠印社文化用品有限公司”也在這一年完成了西泠改制的最初使命。如今,天下第一名社的文化產(chǎn)業(yè)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博雅之社的各種社團活動更是空前繁榮;名家之社的社員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印學研究成果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
西泠百年,真正打造成了杭州乃至浙江省文化產(chǎn)業(yè)的一張金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