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尾

第一次在野外見到大象的時候，我大學剛畢業(yè)，分配到電視臺當記者，扛著攝像機，神氣活現(xiàn)地四處采訪。那年一月，進入了森林防火重保期，臺里派我去邊境小鎮(zhèn)拍防火帶。市里到鎮(zhèn)上將近二百公里，全是盤山公路，加之雨季剛過，路面坑坑洼洼，一路顛簸。我心想，一個破防火帶，值得跑那么遠去拍嗎？到鎮(zhèn)上天已經(jīng)黑了，胡亂吃了些東西，我倒頭就睡。

第二天凌晨五點，鎮(zhèn)里陪同我們的宣傳員藍先開著一臺手扶拖拉機來到招待所，看著一臉疑惑的我，藍先說，段老師，山上路太窄，你們的車進不去。

拖拉機沒有座位，我和林業(yè)局的幾個人擠在車斗里。進了山才知道，哪里是路太窄，是壓根沒有路。拖拉機在雨林中別別扭扭地行進了一個多小時，藍先熄火跳下車說，只能開到這兒了，前面得步行了。

大黑山海拔一千六百多米，山頂?shù)睦饩€就是國境線。一路上藍先介紹說，每年年初，國外的老百姓都有燒懶火的習慣。我問什么是懶火。藍先解釋說是點燃了就不管的山火，燒過火的山地不用砍樹，灰燼還有肥力，直接就可以播種了。山上沒人看管，懶火時常越過國境線。

所以，我們就組織力量，沿著國境線，砍出防火帶，阻斷境外的懶火。林業(yè)局的人補充說。

越往上走，山勢越陡峭，山路越濕滑，經(jīng)過六個多小時的跋涉，終于來到了山頂棱線，也就是國境線。近四十米寬的草木被砍盡，就連枯枝都被小心地收集到一邊。防火帶宛如一條長龍，匍匐在綿延不絕的棱線上。我架好腳架，調(diào)好光圈，拉近焦距，開始拍攝。突然，一群大象晃晃悠悠地闖入取景器，連嘴里咀嚼的樹葉都看得一清二楚，大象近在眼前！我摘下機器，轉(zhuǎn)身就跑。

晚飯時，鎮(zhèn)里在家的領(lǐng)導都來看望我這個被大象嚇跑的記者。陳副鎮(zhèn)長用夸獎的語氣說，看看市里來的記者，覺悟就是不一樣，生死關(guān)頭，還把攝像機抱在懷里。

林副鎮(zhèn)長問當時和象群的距離。

很近！

藍先搶著回答，林業(yè)局的陪同人員欲言又止。我感激地望向藍先。其實還在下山的路上我就知道是自己反應(yīng)過激了，用大白話說就是跑早了。當時機器上掛的是長焦鏡頭，由于我拉近了焦距，在取景器里，象群似乎就在眼前，實際距離至少在百米開外。藍先最大限度地保住了我的顏面。

林副鎮(zhèn)長說，那邊一燒懶火，大象就跑過來了。

大象最怕火了。大家附和著。

還好沒遇上斷尾。林副鎮(zhèn)長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陳副鎮(zhèn)長起身打斷了他。今天段記者臨危不懼，我來敬第一杯。

攝制組平安歸來，我敬第二杯。林副鎮(zhèn)長不甘落后地說。

壓驚酒過后，陳副鎮(zhèn)長又問了關(guān)于防火帶的新聞什么時候播出，還提起鎮(zhèn)里的宣傳力量很薄弱，沒有人會操作攝像機。酒勁上頭的我大包大攬，把藍先送到臺里來，我親自培養(yǎng)。

由于有重要的外事采訪，第二天一早我們就起程離開了。

回到單位，才知道是泰國公主來訪。臺里只有我的英語還湊合，所以決定派我去。

行程中最重要的一站是到橄欖壩農(nóng)場贈送優(yōu)質(zhì)水果苗。司儀正在介紹嘉賓時，一個老外匆匆跑來找我借攝像機磁帶。他解釋，早上出門的時候，助理忘了拿磁帶箱，橄欖壩農(nóng)場離國賓館二十多公里，回去取顯然來不及了。我拿了兩盤磁帶給他，老外記者感謝了我好幾次，并把自己的房間號告訴了我，讓我晚上去找他取磁帶。

老外記者住的是套房，陽臺上還架著衛(wèi)星天線。他介紹自己叫艾倫，是泰國第七電視臺（CH7）外聘的英文記者。他問我拍不拍紀錄片，他在探索頻道有很多朋友，一集四十五分鐘的紀錄片可以拿三十萬美金。我不好意思地告訴他，自己其實是學中文的，攝像是半路出家。艾倫回國以后還給我寄來了一些攝影和編輯的專業(yè)書籍，不過都是英文的，我讀起來頗為吃力，就隨手扔到了一邊。

再次到小鎮(zhèn)是十五年以后了，我去拜見岳父岳母。到小鎮(zhèn)的路，一多半已修成了雙向兩車道的高等級公路，車程也縮短到了三個半小時。國慶長假第一天上午八點半出發(fā)，到家正好趕上飯點兒，于是一下車就被帶到酒桌上，家里把年豬提前殺了。岳父有四個兄弟姐妹，于是我多了一眾叔叔和姑姑，其中一位姑姑在鎮(zhèn)里工作，我隨口問起藍先，姑姑用稍帶驚訝的口氣說，藍先走了，你不知道嗎？

一年前，野象來破壞莊稼，藍先去拍現(xiàn)場，遭野象襲擊，不幸身亡。野象用鼻子把藍先卷起，一遍又一遍地摔向大樹，藍先全身骨骼沒有一寸是完好的；接下來，大象用粗大的象蹄像打樁一般，把藍先一點點打進土里。

藍先的遺體被抬下山時，薄得像一張草席。

姑姑的描述讓我在毛骨悚然的同時，心如刀割。

藍先一直沒有到臺里來學習。幾年前，我任新聞中心副主任的時候，在通聯(lián)的稿費單上見過他的名字，僅此而已。

接下來，我用幾天的時間，搞清了事情的原委。

襲擊藍先的是一頭叫作斷尾的獨象。關(guān)于“斷尾”這個名號，還有一段離奇的故事。

十多年前，為了躲避境外獵人的追擊，一對野象母子逃向中國。身后是瘋狂的追擊，頭上是呼嘯的子彈，母象終究難逃厄運，它用最后的力氣，把小象推過了國境線。它自己倒下的時候，身子一半在國內(nèi)、一半在境外。小象試圖用鼻子阻止母親正在合上的眼皮，結(jié)果并沒能如它所愿。于是，它豎起尾巴，虛張聲勢地向追來的兇手怒吼，兇手的槍管火光一閃，霰彈擊斷了小象的尾巴。后來小象被別的象群收留，成年以后，因為不時攻擊其他同伴，被逐出了象群。從此，它開始轉(zhuǎn)向攻擊人類。

兒子出生以后，我和媳婦每年的長假幾乎都是在鎮(zhèn)上度過的。一方面是外公想念外孫，另一方面是我一直想打聽斷尾的消息。聽說藍先出事以后，我開始關(guān)注亞洲象，在采訪亞洲象繁育中心時，認識了“象爸爸”?！跋蟀职帧毙招?，在一次巡護中救助了一頭奄奄一息的小象。小象發(fā)高燒，他把自己的鋪蓋卷搬進象舍，整夜用冰塊給小象降溫；小象吃不下東西，他拿自己的積蓄買了半噸奶粉，灌在奶瓶里一口一口喂小象。按照當?shù)乩习傩盏恼f法，他是一把屎一把尿把小象帶大的。后來媒體來報道，給他取名“象爸爸”，今天在百度上還能搜到關(guān)于“象爸爸”的很多信息。“象爸爸”告訴我，大象有超強的記憶力，記憶水源、記憶食物、記憶仇恨。斷尾還會繼續(xù)攻擊人類！

在翻閱了大量的資料以后我才知道，人象之爭在這片雨林由來已久，最大的爭議在于賠償。起初，林業(yè)局對大象毀壞莊稼的賠償一畝只有幾元錢，對被害人的賠償也僅僅是象征性的。后來，政府提出了用保險兜底的方案，我和幾個同事采寫了一篇報道，獲得了中國新聞獎。從那時起，賠償金額大幅提高，也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人象之爭帶來的矛盾。

“象爸爸”的話果然應(yīng)驗了。兒子六年級的寒假，我們一家回到鎮(zhèn)上過春節(jié)，吃年夜飯時，兒子的姑奶奶講了一個血淋淋的故事。

節(jié)前，三個中年婦女相約去居民點后的樹林散步，其中一人臨時有事提前回了家。另外兩人進入樹林，一人去草叢里方便，出來就不見同伴的身影，急忙叫來親戚朋友，帶著狗前去尋找。

當時我也去了，你不知道，一進那個樹林，我就聞到了血腥的味道。姑奶奶講的時候，眼睛里還滿是恐懼。

不久，狗叼出了一只人的手，失蹤女人的老公從戒指認出了是媳婦的。后來的情節(jié)更離譜，說大象把那女的衣服剝光，將身體撕扯后四處亂扔。

你看到那只手啦？我問孩子的姑奶奶。

沒有，我害怕，先回家了。不過種種跡象表明，大象會吃人。姑奶奶十分肯定地說。

飯后我和“象爸爸”通了個電話，他說這事上了內(nèi)部的情況通報，確實有人被大象踩死了，但過程和姑奶奶說的有出入，至于大象吃人更是無稽之談。事后勘查現(xiàn)場，從腳印上判斷，是斷尾干的。附近的老百姓也說，下午的時候，見過一頭只有半截尾巴的大象。事后保險公司的賠償加上公益組織的募捐，家屬拿到了八十萬元。

電話里我?guī)е榫w說，斷尾應(yīng)該去找真正的兇手！

老哥，斷尾是大象，它怎么分得清誰是誰？在它眼里，人類都是兇手。

算上這位中年婦女，斷尾已經(jīng)身負四條人命了。當?shù)氐恼雍娃r(nóng)場紛紛采取了防象措施，在各個路口派專人值守，發(fā)現(xiàn)斷尾，立刻放鞭炮警示。

節(jié)后，林業(yè)公安局奉命對斷尾進行圍捕，圍捕組專程到上海動物園借來了麻醉槍，圍捕的方案是，麻醉后將斷尾送到安全地帶喂養(yǎng)，為此，還用碗口粗的鋼管焊了個集裝箱大小的鐵籠。

我?guī)藚⒓恿伺臄z工作。林業(yè)公安局的謝局長是我的老相識，見到我半開玩笑地說，拍完以后，視頻全留下，暫時不要報道。我沒有親眼看到圍捕斷尾的場景，臺里承辦全省的新聞年會，把我抽調(diào)了回去。半年后，我到相鄰縣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采訪，親眼見到了斷尾。

硝塘是野象補充鹽分的地方，于是林草局在硝塘周圍，用直徑二十厘米的鋼管圍了一塊三百多畝的亞洲象中轉(zhuǎn)站。我去的時候，正好是喂食的時間。工作人員用皮卡車拉來兩車黃燦燦的香蕉，投放到圍欄里。這里一共有六只大象，其中最高那只約莫有四米，獨自享用著堆成小山的香蕉，其余的大象則在它身后耐心地等候，如同餐廳里排隊候餐的食客一般。

我注意到，獨享美食的大象左邊象牙斷了一截，額頭上還有不少陳舊的傷疤，那應(yīng)該是它征戰(zhàn)多年留下的紀念。它吃得慢條斯理，用鼻子把香蕉串立起來，龐大的象蹄靈巧地把香蕉擼到地上——就像人們把烤串擼到攤開的卷餅上一樣——再用鼻孔吸起香蕉，不停地塞進嘴里咀嚼。

它就是斷尾。鎮(zhèn)里陪同的小白說。

斷尾？

我往左邊移了幾步，果然看到那條只有半截的尾巴。

這也太出乎意料了！它與我想象的兇手完全不一樣。我腦子里勾勒的斷尾，要么是被鐵鏈鎖著、蹲在鐵籠的角落，用猥瑣的目光偷窺著我；要么豎起尾巴和耳朵，發(fā)出排山倒海的鳴叫恐嚇我，絕不是在我面前這般心安理得進食的家伙。

我用顫抖的聲音問怎么處置這家伙，小白說，馴化一段時間，送動物園，或者是亞洲象國家公園。

公園開始建設(shè)啦？

方案已經(jīng)申報到國家林草局了，開工日期指日可待。小白的目光里充滿了自信。

小半截

新學期開學第一天兒子遲到了。

由于下雨，媳婦讓我開車去送兒子。一路堵車，到學校門口已經(jīng)快到八點了，我叫醒在后排座睡眼惺忪的兒子，他推開車門還沒下去就“砰”的一聲又把門關(guān)上了。

老爸，我今年上初一，你怎么還把我往小學送。

這個梗被母子倆嘲笑了好幾個月，一直笑到春節(jié)回小鎮(zhèn)年夜飯的桌子上。岳母聽了笑得前仰后合，說我是“甩手掌柜”。二叔幫我打圓場，說一定是姑爺工作忙，疏忽了。我兒子也天天忙著追大象，孫子上幼兒園都是我接送的。

追大象？

二叔見我滿臉疑惑，端著酒杯坐到我身邊，從頭講了起來。

去年潑水節(jié)剛過，來了一場（方言：意為一群）大象。奇怪的是它們不是從國外來的，而是從北邊。

我心里明白那是自然保護區(qū)來的大象，當時分兩路遷徙，北上的一路聲勢浩大，到昆明附近時，已有數(shù)十家國內(nèi)外媒體追著象群報道，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關(guān)注量達到了數(shù)十億。為此，我還把“象爸爸”請到臺里做了一期專訪。

“象爸爸”說，從專業(yè)的角度講，大象遷徙古已有之。七千多年前，亞洲象廣泛分布于中國。自周朝以后由黃河流域南遷；春秋戰(zhàn)國，分布于淮河流域；唐代已退至長江以南；宋代越過南嶺；現(xiàn)今的分布退至云南省的西雙版納、臨滄、普洱。細算下來，亞洲象的分布區(qū)約以每年一公里的速度在中原大地上消失，野象南移的速度為平均每百年半個緯度，每年半公里。

大象大腦的重量是陸生動物里最重的，它具有超強的記憶力，因此，北歸是象群沿著種群的記憶密碼開展的一種尋根方式。

專訪結(jié)束后，“象爸爸”補充道，還有一個名為大腦包的野象家族途經(jīng)勐侖向東南走了。勐侖植物園還為此閉園一周，讓大象順利通過。共有十三只大象，經(jīng)過數(shù)百公里的遷徙到達了小鎮(zhèn)。

那些大家伙，一來就賴著不走，搞得小鎮(zhèn)亂七八糟。二叔仰頭喝光了酒，滿臉通紅地說。

小鎮(zhèn)是魚米之鄉(xiāng)，鄉(xiāng)村振興中大力發(fā)展熱帶水果產(chǎn)業(yè)，讓這里遍地瓜果飄香。剛到的大象個個瘦骨嶙峋，一見到金燦燦的稻谷和胖乎乎的水果，兩眼放光，開始大吃大喝。不到半年，個個吃得膀大腰圓，有的母象還眼光長遠地懷上了孩子。

如此一來，當?shù)乩习傩战锌嗖坏Ｒ环矫媸翘锏乇粴?、瓜果絕收；另一方面是象群經(jīng)常在寨子旁邊游蕩，極不安全。為了掌握大象行蹤，保護站招聘當?shù)厝罕姵闪⒂^測組，用無人機監(jiān)控大象的一舉一動。二叔打開手機上的亞洲象監(jiān)測應(yīng)用程序，動態(tài)地圖顯示，一公里外有兩頭亞洲象在活動。二叔指著左上角的一行小字說，巖尖發(fā)布，巖尖就是我兒子。

我問怎么不叫兒子來吃年夜飯，他說今晚象群活動有點兒異常，巖尖還在田里飛無人機呢。

大年初一的中午，我提著兩杯老撾咖啡找到了巖尖。他剛剛起床，兩只眼睛由于徹夜未眠紅得嚇人。我叫了他的名字，他臉上的表情頓了一下，旋即熱情地歡迎。

姐夫來了！快請坐。

昨晚熬了個通宵吧。我把咖啡遞給他。

沒辦法，人們過節(jié)，大象也來湊熱鬧。不過今天不用去了，鄰近鄉(xiāng)鎮(zhèn)派了一組人員來支援，我們可以上一天班休息一天。

我打開紙和筆，說自己在寫一篇關(guān)于亞洲象的文章，想了解一下象群里有意思的事情，比如說哪一頭大象最調(diào)皮。

小半截！巖尖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小半截是當?shù)氐姆窖?，可以理解為問題少年。小半截精力旺盛，從監(jiān)測圖上看，它經(jīng)常跑到其他鄉(xiāng)鎮(zhèn)，有一次還闖進了境外的軍營，那邊的軍人抬起槍一陣亂掃，幸虧小半截跑得快，沒有受傷。不過從此以后，它再也不敢往境外跑了。

小半截長著一對優(yōu)雅、修長的象牙，這是象群中美男子的標志，小半截也借著“帥哥”的外表，時不時騷擾群里的母象。按理說，大象的發(fā)情期相對固定，一般是每年的三四月或者八九月。小半截不一樣，它滿腦子想的就是干那事，動不動就爬到母象身上。有一次，居然試圖去爬年紀最大的母象，按輩分算，那頭母象可以做它的奶奶了。象群里最大的公象實在看不下去，跟小半截大戰(zhàn)了一場，小半截落敗，被逐出了象群。

這樣一來，小半截就像沒人管的孩子，四處惹是生非。小半截的脾氣很壞，看到路邊的摩托車，就會上去踢上幾腳；見到地里的瓜棚，也要去拆個七零八落。它還有個霸道習慣，只走大道，車輛必須給它讓路，否則它就豎起耳朵和尾巴嚇唬人。

它傷過人嗎？我停下筆問。

自從斷尾被送走以后，小鎮(zhèn)再沒發(fā)生過大象傷人的事件。其實，大象一般都不會主動攻擊人。一年前，保護站招人去學無人機，得知是要去監(jiān)測大象行蹤，大家都有顧慮，斷尾把大家嚇怕了。一開始，監(jiān)測人員看到大象，騎上摩托車就跑。后來發(fā)現(xiàn)，大象并不像傳說中那么窮兇極惡。有一次，在谷子地里監(jiān)測人員離野象只有一百多米，它們只顧埋頭吃喝，連看都不看監(jiān)測人員一眼。漸漸地，大家膽子也就大了。

監(jiān)測人員還通過糞便了解野象的健康狀況，在糞便里發(fā)現(xiàn)野象的食譜很廣，沒有消化完的水稻、谷子、玉米、菠蘿蜜籽都有。有一次發(fā)現(xiàn)糞便是紅色的，監(jiān)測人員擔心是野象便血，急忙送去化驗，結(jié)果是野象吃了火龍果的緣故。關(guān)于野象吃肉的說法也不可信，因為在糞便里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動物的骨骼。還有人說大象吃魚，實際上它們只是到魚塘里玩水，一方面為了降溫，另一方面裹上厚厚的淤泥來防蚊蟲叮咬，在大象的糞便里也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魚刺和魚鱗。

余下的春節(jié)長假，我?guī)缀醵际呛蛶r尖一起度過的，我們一起喝酒聊天，一起去飛無人機監(jiān)測大象。一次我們的摩托車在機耕道上遇見了一只身材修長的公象，它潔白的象牙在陽光下格外耀眼。巖尖把車拐下機耕道讓行，公象甩著長鼻盛氣凌人地從我們眼前闊步走過。

它就是小半截。巖尖平靜地說。

轉(zhuǎn)眼到了八月份，北上的象群南渡元江，“象爸爸”作為市里派出的第二批隨隊專家，護送著象群回到了自然保護區(qū)。

在亞洲象繁育中心，我們談起了小半截。

看了小半截的照片，“象爸爸”十分肯定地說，它是在保護區(qū)長大的。一出生，它就比別的小象身形健碩、活潑可愛。整個象群對它都十分溺愛。比如吃母乳，亞洲象的哺乳時間就一年多，最長兩年。但從觀測數(shù)據(jù)來看，小半截一直吃到三歲半才斷奶，這樣的情況非常罕見。有一次，它長出的牙齒把象乳都戳破了。母親奶水不夠的時候，它就去吃別的母象的，有幾次，它甚至去吃頭象的奶。象群是母系社會，頭象的輩分往往是祖母輩，像這樣隔代母乳喂養(yǎng)的現(xiàn)象并不常見。

斷奶以后，它還經(jīng)常去吸吮母親的乳頭，含住就不放。象群以為它吃不飽，一旦找到好吃的，都緊著它吃。

它就是一個被寵壞的孩子?！跋蟀职帧迸洳粻幍卣f。

巨嬰？這也太像人了吧。

見我一臉懷疑，“象爸爸”打開電腦找出了亞洲象大腦包家族的資料，盡管還沒有長出獠牙，但從桀驁不馴的模樣上，我一眼就認出了小半截。在這里，它有個極文藝的名字——知秋。十五個月前，它跟隨大腦包家族一路南下去了小鎮(zhèn)。

我掏出手機，拍下知秋的圖片，由于電腦和手機的分辨率不一樣，屏幕上一行行閃動的摩爾紋在無休無止地游動。我實在忍不住，提出了心中的疑惑。

那是大象，是動物，就算殺父娶母，它也不會受到譴責，不能用人類的道德去約束野象。保護區(qū)也出現(xiàn)過類似小半截的情況，后來給過度發(fā)情的公象找了個媳婦，情況就好轉(zhuǎn)了。如今兩口子過得恩恩愛愛，還生了個可愛的小象，組成了自己的家族。

“象爸爸”邊說邊在電腦上調(diào)出圖片資料，這是一個叫作大耳朵的家族，兩頭成年野象和一頭小象在溪邊戲水玩耍。

我問這種方式是否可以平移到小半截身上。

“象爸爸”說理論上成立，不過組成大耳朵家族的成年大象都是收容的，從小在繁育中心長大。而小半截一直生活在野外，操作起來更加困難，還牽扯到經(jīng)費問題。

回到臺里，我馬上通過媒體的力量給小半截尋找媳婦。有家茶葉公司愿意贊助所需經(jīng)費，回報是“婚禮”上必須擺放他們的普洱茶。這樣的要求讓我哭笑不得，小半截可不是寵物，任由你隨意擺布。還有家婚慶公司打電話來說，免費提供“婚禮”現(xiàn)場的一切物料，LED大屏、星光大道、新娘捧花，必要的話再定做一對鉆戒，出多少錢都愿意，只要婚禮上大象披上繡著公司名字的紅毯就成。

小半截的征婚活動無疾而終，臺長為此還把我訓斥了一通。

晨雞暮犬！你領(lǐng)導的是新聞中心，不是紅娘中心，要真是新聞搞煩了，就到節(jié)目制作中心拍紀錄片去。

無牙

“象爸爸”說要去鎮(zhèn)上給一只受傷的母象做手術(shù)，問我有沒有興趣。我當然有興趣，到節(jié)目制作中心一年多，還沒遇到過這么好的選題呢。

窗外的風景飛馳而過。如今，從市里到鎮(zhèn)上已是全程高速，不到兩個小時，我們就到達了目的地。車隊拐下高速，進入一片豐收的果園，一位滿頭銀發(fā)的老者正指揮著村民們往大貨車上搬運成箱的火龍果?！跋蟀职帧鄙锨芭c他握手，并向我介紹老者名叫波濤香（傣語：香爺爺）。

這里是波濤香的火龍果園。他把我們帶到大棚里喝水，工作人員和攝制組加起來共有四十多人，除了繁育中心，還有專程從昆明動物園和大醫(yī)院請來的專家。波濤香燒了好幾壺水才讓每個人手里都捧上了一杯熱茶。

大棚是用彩鋼瓦搭建的，約莫二十米高，一千多平方米的樣子，支撐的都是厚重的鋼梁。有餐廳、堆料場，還建有冷庫，以便儲存鮮果。我注意到緊挨著棚頂用木板圍了間小屋，一條細長的樓梯通向那里。

我問波濤香晚上不回寨子睡？

波濤香說要守果園，就睡在那間小屋。

小屋離地至少十七八米，野象來了也不用擔心。“象爸爸”專業(yè)地分析道。旋即又問起受傷的母象在哪里。

波濤香看了看棚外的天色，說還早，天黑了才會來。

五年前，波濤香的兒子在村里注冊了農(nóng)業(yè)合作社，包下了這塊地。這幾年火龍果豐收，兩口子忙著在外跑銷售，果園就交給老人看守。幾天前，波濤香發(fā)現(xiàn)一頭成年母象獨自在果園附近活動。這頭母象極度狂躁，不停地用身體撞擊大棚的鋼梁，將園里的電線扯斷，踩踏果苗。這樣的情形在象群中并不常見，母象通常不會單獨活動，也不會行為暴躁。后來，波濤香發(fā)現(xiàn)母象肛門右側(cè)有明顯的傷口，而且已經(jīng)發(fā)炎化膿。于是找來竹竿，把泡過傣藥的紗布裹在竿尖上，擦拭母象的傷口。傣藥有明顯的鎮(zhèn)痛和清涼作用，于是，每天傍晚，母象就會來大棚附近找波濤香療傷。這樣持續(xù)了幾天，母象并未痊愈，于是，波濤香告訴了監(jiān)測員巖尖，消息通過保護所轉(zhuǎn)到了繁育中心。

天黑了，一頭三米多高的母象蹣跚著走到大棚前。

麻醉組將母象麻醉后，大棚被開辟為臨時手術(shù)室。應(yīng)急燈把棚內(nèi)照得如同白晝，我吩咐同行的編導小何帶人架設(shè)了兩個固定機位，自己手持一臺佳能單反站在醫(yī)療人員身后，做好了全程記錄的準備。母象的傷口已化膿，當“象爸爸”抽出膿液時，惡臭讓我胃部一陣痙攣，為了不吐在口罩里，我拔腿跑向棚外，誰料一腳踩進了排水溝，我清楚地聽到了腳踝傳來的骨裂聲。

好在有省城大醫(yī)院的專家，否則人生第一次就得讓獸醫(yī)給我看病了。專家診斷的結(jié)果是腳踝骨折，建議立即返回市里治療。

躺在回程的車上，我心想，三十多年前拍防火帶的驚嚇，加上今晚的狼狽不堪，大象已經(jīng)讓我在自己的崗位上兩次臨陣脫逃，算命的怎么就沒算出大象是我的克星呢？

手術(shù)以后，“象爸爸”來看我。他明白我想知道什么。

母象的手術(shù)很順利，一個多小時就結(jié)束了，目前正在康復(fù)中。不過也有兩個壞消息，一是母象是被象鼻刺傷的，由于發(fā)現(xiàn)陰道也有撕裂傷，估計是因為拒絕與公象交配。

小半截干的？

沒有證據(jù)。不過，我們已經(jīng)在制定方案，解決小半截的問題。

另一個壞消息是，受傷的母象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亞洲象的壽命一般在六十五至七十歲，六十歲已經(jīng)是高齡了，身體的各種機能都在退化。特別是牙齒，大象咀嚼高纖維的食物，靠的是磨牙，到了六十歲，最后一顆磨牙磨損后，大象很可能死于營養(yǎng)不良，如果改喂磨碎的食物，它還有可能繼續(xù)活下去。

你的意思是，就算手術(shù)成功，它也活不了幾年了？

是的。

我的腳踝恢復(fù)得漫長而痛苦。拆線以后，醫(yī)生說，由于我五十多歲了，康復(fù)時間可能需數(shù)月之久。當我拄著拐棍出現(xiàn)在機房時，編導小何如同見到救星一般歡呼雀躍，并立刻調(diào)出粗編的片子讓我看。

我對片子極不滿意。首先是片名——《野象的婦科手術(shù)》；其次是解說詞，什么肛門右側(cè)有圓形傷口，深達二十厘米，疑似被象牙戳傷，慘不忍睹；什么尿道被撕裂，形成深十六厘米、長二十厘米、寬十厘米的化膿傷口，清洗出二百毫升惡臭的膿液；什么大象醫(yī)生又為野象靜脈注射二百五十毫升規(guī)格不等的消炎藥水，一次多達八十四瓶。多好的紀錄片素材，活生生被編成了婦科手術(shù)科教片。小何被我數(shù)落得抬不起頭，低聲問我下一步怎么辦？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怎么辦，但直覺告訴我，再去一次小鎮(zhèn)。

母象已經(jīng)完全康復(fù)，但越來越消瘦，于是波濤香每天騎著三輪摩托，到附近的果園收集殘果和壞果。到了晚飯的時候，母象會按時來就餐。母象的食量驚人，每天要吃一百公斤的食物，波濤香覺得有些力不從心。我把情況發(fā)了朋友圈，附近幾個種植公司的朋友看到后，主動聯(lián)系我，提出每天無償提供一百公斤的新鮮食物，除了各種水果，還有大象最喜歡的胡蘿卜。

飯后，波濤香陪著吃飽喝足的母象散步，我也用無人機拍到了夢寐以求的畫面。

夕陽的光線讓大地披上了溫暖的外套，萬畝成片的果園漫延著遼闊的生機。一人一象在阡陌上漫步，光線把他們長長的影子投射到地面上。忽然，大象揚起了鼻子，單從影子上看，仿若一對勾肩搭背、互訴衷腸的老友。

我把紀錄片取名為《老友》，主題從“婦科手術(shù)”改為人象之間的友誼。煽情的部分是老象磨齒損壞以后，老人每天為它收集便于消化的食物，兩個老友相互為伴、共度晚年。解說詞出來后，編導小何提議給母象取一個名字，以方便敘述。

就叫無牙吧！我說。

在一年一度的中國（廣州）國際紀錄片節(jié)上，《老友》入圍了最佳紀錄片。為了頒獎晚會，我花了大半個月的工資買了一套西裝，還準備了獲獎感言。評委會主席宣讀了十部獲獎紀錄片的名字，但一直到最后，都沒有出現(xiàn)我們的《老友》。

組委會準備了豐盛的晚宴，我卻感覺味同嚼蠟，于是端起一杯雞尾酒，踱步到陽臺。遠處，發(fā)源于云南的珠江穿城而過，游船如同移動的宮殿，在江面上游弋。評委會主席走過來笑著說，嗨，老朋友，還記得我嗎？

是頭發(fā)胡子都已雪白的艾倫！三十多年前向我借磁帶的同行。

當年回國以后，艾倫轉(zhuǎn)去了探索頻道，如今已是名滿天下的大制片人，還擔任過眾多國際紀錄片節(jié)的評委會主席，是業(yè)界舉足輕重的人物。

你這個拍紀錄片的家伙，居然認不出我了？艾倫難以置信。

確實，剛才你在臺上都沒認出來。

艾倫告訴我，討論《老友》的時候，專家們分為兩派，一派同意，一派反對，爭論激烈。其中，話語權(quán)較重的外籍專家?guī)缀醵疾豢春眠@部片子，甚至有人說，背影那一段有擺拍的嫌疑。

擺拍！誰能指揮幾噸重的大象擺拍？我的語氣里充斥著憤怒。

艾倫示意我不要太激動，先聽聽評委們的觀點。

首先，背影那段色調(diào)很好，剪輯、音樂都無可挑剔，而且富有人情味。但這樣的和諧是人類想象的愿景，亞洲象的晚年應(yīng)該是在雨林中度過的，陪伴在它身旁的應(yīng)該是象而并非是人。

紀錄片的生命在于真實，一旦出現(xiàn)了編導強加的觀點或違背真實的情節(jié)，就很難得到評委的垂青。

野象真到了老得吃不下東西的時候，它會走向自己的葬身之所——只屬于野象的隱秘歸宿。生老病死，這是大自然的規(guī)律，從生與死的維度上講，人和象都是一樣的——向死而生。

（選自2024年第4期《民族文學》）

原刊責編 "張金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