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欣

阿哥拉的學生和他們的老師弗蘭克·奈斯（最右）

| 奈斯老師的挑戰(zhàn) |

荷蘭魯爾蒙德一個偏僻的郊區(qū)，一群孩子圍著一輛克萊斯勒汽車嘰嘰喳喳。他們一會兒攀爬保險杠，一會兒擺弄引擎蓋和后備箱，還時不時按按喇叭。伴隨著電臺里的歡快音樂，他們卸掉了汽車座椅，將它們?nèi)拥杰囃??？雌饋碛悬c像破壞分子，對吧？但這些年輕人只是在開展校外實踐，這是他們學校教育的一部分。

他們從科學老師弗蘭克·奈斯那里領(lǐng)到任務(wù)，要將這輛運動型汽車改裝成露營車。接下來的六個月里，他們要學習電壓、速度和空氣動力學相關(guān)知識，還要掌握木工、管道工、設(shè)計師的技能。他們就是靠這種方法學習數(shù)學、化學、物理和藝術(shù)的。學生們躍躍欲試：有人自告奮勇要負責外觀設(shè)計，有人主動要求改造音響系統(tǒng)。“我會先讓他們熟悉這輛車?！蹦嗡拐f，“這個項目很棒，我打算明年暑假和妻子開這輛改裝車去度假?！被蛟S，學生們還可以在幫助奈斯設(shè)計旅行路線的過程中，學到一些有用的地理知識。

這就是阿哥拉，全世界最獨特的學校之一。這里沒有教室、沒有課程表，也不設(shè)年級組。孩子們自主決定學什么，再通過具體項目學以致用。實踐過程中，他們可能需要制作東西、同專業(yè)人士交流或是外出探險。學校里沒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老師，取而代之的是“私人導師”。學生們在寬敞的共享學習空間里活動，這里有沙發(fā)、扶手椅和公用餐桌。如果有人想要一張自己的課桌，學校會鼓勵他親自動手制作。

| 特立獨行的阿哥拉 |

阿哥拉不挑生源，任何人都有機會在此學習。這里不僅擁有藏書豐富的圖書館，還配備了三維打印機、金屬加工車間、木工車間，以及設(shè)有絲網(wǎng)印刷機和縫紉機的紡織作坊。發(fā)明室的地毯上印著孩子們自行設(shè)計的圖案，里面堆滿了樂高玩具。羅布·霍本經(jīng)理（或許是最接近“校長”的職務(wù)）表示，阿哥拉是一所大學，所有知識觸手可及；是佛教寺院，學生在這里探尋生命的意義；是可以盡情玩耍的主題樂園，也是能夠自由交流思想的集市——在古希臘，“阿哥拉”原意為集市，指城市的商業(yè)、社交和文化中心。學校會主動詢問這些12至18歲的孩子：“你們想學什么，擅長什么，又希望實現(xiàn)怎樣的理想？”

阿哥拉的教育理念同傳統(tǒng)教育體系格格不入，卻越來越受到荷蘭家長的歡迎。在他們看來，孩子的快樂成長與學習成績同樣重要。2014年，魯爾蒙德校區(qū)創(chuàng)立之初僅有30名學生；而現(xiàn)在，它已招收了295個孩子，還有許多人排在長長的等待名單上。如今，全荷蘭已建成12所阿哥拉學校，世界各地的教育改革人士都知道它的大名?；舯編缀趺恐芏紩盏?0多份參觀申請。大家都想親眼看看這座神奇的學校究竟在做什么。

應(yīng)該說，阿哥拉顛覆了人們對于傳統(tǒng)教育的一切認知。首先，它看起來就不像學校。學校大樓外墻呈原木色色調(diào)，邁入大門便能看到懸掛于大廳上方的皮劃艇。教學區(qū)圍繞中庭而建，中間立有一面攀巖墻，四周是各式各樣的超現(xiàn)實雕塑。一排人體模型穿著撕下的書頁制成的衣服；露營區(qū)里支著帳篷，擺放著燒烤架和仿真植物；一處角落裝飾著紙飛機和一架巨大的地球儀?！拔覀兿Ｍ麨楹⒆觽兇蛟煲粋€愉悅的環(huán)境，但愉悅的同時又能激發(fā)他們的好奇心，這才是創(chuàng)新的意義?！被舯菊f。

懸空會議室的墻面有玻璃的，也有木材和金屬質(zhì)地的。一間金色布料包裹的小屋懸于半空，上面趴著一只大猩猩毛絨玩具。這是學生們的作品展示區(qū)。“現(xiàn)在里面空無一物?！被舯菊f，“總有學生跑來問我，‘為什么要把原來那些好東西移走？我說：‘不移走你們就不會問了呀！你們要思考的是接下來能放什么好東西進去，而不是之前有過什么。”

| 發(fā)掘?qū)W生的熱愛 |

激發(fā)學生好奇心是阿哥拉學校的辦學宗旨。穿過中庭時，我們看到幾個學生圍在一起玩猜字游戲?；舯疽疑蠘菂⒂^，中途同一座揮著翅膀的勝利女神像擦身而過?！拔覀兿Ｍ麑W生們能自由自在地飛翔?！被舯菊f，阿哥拉的理念是激發(fā)孩子的探索欲，進而開啟學習的大門，而非填鴨式地灌輸知識，“我們要做的是找到他們的興趣點，讓他們自覺主動地學習。”

學校一樓排列著希波克拉底、荷馬和蘇格拉底的半身像?！皞鹘y(tǒng)教育模式并沒有錯，但我們希望孩子們在接受傳統(tǒng)教育的同時能夠敞開心扉?！被舯菊f，“我們將學校命名為阿哥拉，正是因為在古代雅典，人們會聚在阿哥拉交流、辯論，任何人都能隨時加入，自由發(fā)表意見。”

阿哥拉不按年齡劃分年級，不同年齡段的孩子可以在同一小組學習?！澳挲g并不能完全反映個體的發(fā)育程度，一個13歲女孩可能表現(xiàn)得像16歲，一個13歲男孩也可能像11歲。”霍本說，“如果你對某件事感興趣，和同好合作就行，強行按年齡分組反而不好……我們喜歡將不同類型的孩子放在一起，同一組的孩子可能在年齡和受教育程度方面都有差異。當然，并不存在什么受教育程度高低，只是有些孩子樂呵呵的，有些孩子愿意探索，另一些不那么快樂而已?！?/p>

與紀律嚴明的英國學校不同，阿哥拉的學生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學習內(nèi)容和進度，靈活安排上學和放學時間。他們?nèi)耸忠慌_筆記本電腦，可以通過應(yīng)用程序申請跟導師或?qū)I(yè)人士見面。學校沒有課后留堂?；舯靖嬖V我，“如果有孩子表現(xiàn)不好，我們可以交流。我會問他們，‘你們希望學校如何解決？他們的第一反應(yīng)往往是‘那就留堂吧。我會說：‘不行，課后留堂是對笨蛋的懲罰，而你們不是，所以要好好想想?！?/p>

霍本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死氣沉沉的校園?！坝袝r，我會在中庭坐上好幾個鐘頭，觀察這些孩子的表現(xiàn)。如果他們不能自由自在地叫嚷、奔跑，做他們想做的事，我又如何看得出他們到底開不開心、樂不樂意呢？只要心情愉快，他們就愿意主動擁抱學習。”

這樣不會讓校園陷入混亂嗎？霍本承認，情況并不總是一帆風順。運營前三周，大樓里到處都是紙飛機?！爱敃r我們慌了，坐在一起商量要不要制定規(guī)則，比如‘不經(jīng)請示不允許到處亂跑等等。這時一位同事說：‘如果每個孩子都專注于自己熱愛的事，誰還愿意去扔紙飛機呢？我們茅塞頓開，隨即列出學生名單，排在最前的是一些愛搗亂的孩子。他們愛搗亂，是因為我們尚不清楚他們熱愛的事物。只要能找到，我們就會鼓勵他們?yōu)橹@研，之后就不用再管束他們了?！?/p>

我們繞著校園走了一圈。學生們都專注于自己的項目，偶爾也會向坐在沙發(fā)上的成年人請教。發(fā)明室里到處都是孩子們用樂高積木搭建的奇妙裝置，共享學習空間的晾衣繩上掛著孩子們用絲網(wǎng)印刷技術(shù)制作的兒童服裝。孩子們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會分心嗎？“當然會，”霍本回答，“換作我們可能也會，關(guān)鍵是怎么理解以及如何應(yīng)對。如果現(xiàn)在選擇回避，孩子們未來還是會遇到同樣的問題?！闭蛉绱?，學校允許學生使用手機。“中學教育理應(yīng)為孩子步入社會作好充分準備。”

教學區(qū)中庭

不過，阿哥拉并不意味著完完全全的隨心所欲。學校教育涵蓋了荷蘭傳統(tǒng)必修課的全部內(nèi)容，學生最后兩年也需要在專任教師的指導下備考。

| 項目式學習法 |

有了導師的精心設(shè)計，孩子們就算表面看起來只是在玩，也能從中吸收相應(yīng)的知識?！叭绻粋€孩子想做滑板，我會說：‘沒問題，你知道自己具體想?yún)⑴c哪個環(huán)節(jié)嗎？如果我們認為他已經(jīng)足夠了解項目涉及的步驟，就會放手讓他去做；如果不是，我們會再邀請幾個孩子加入，鼓勵他們從20個不同的角度提出20個不同的問題?！?/p>

霍本的本行是數(shù)學老師。他指出，制作滑板會涉及與木材膠粘劑有關(guān)的化學知識和計算輪子安裝角度的幾何學知識?！叭绻⒆觽兿Ｍ霉垂啥ɡ碜鲂┦裁矗俏沂昼娋湍芙虝麄?。”他說，“傳統(tǒng)教育按科目對知識進行分類，我們不這么做，我們要自己動手，這樣才能更全面地掌握與現(xiàn)實世界緊密相連的知識?！?/p>

16歲的勒布克·波倫和卡莉斯塔·朗用流利的英語告訴我，她們剛剛完成了一項烘焙挑戰(zhàn)。在這個過程中，她們作了大量市場調(diào)研，還學習法語并向糕點師請教。她們錄下了整個實踐過程，并為最后的匯報環(huán)節(jié)準備了150個蘋果派?，F(xiàn)在，她們計劃開一家咖啡館?！拔覀兘?jīng)常自由發(fā)揮，但也離不開基礎(chǔ)知識，比如給蛋糕定價時就需要用到數(shù)學。”波倫說，“我們還編寫了商業(yè)計劃書，掌握了一定的經(jīng)濟學知識。在這里學習要比在其他學校容易。”

卡莉斯塔·朗表示贊同?！懊刻焐蠈W我都很開心?！比胄５谌?，她的一個重要任務(wù)是備戰(zhàn)荷蘭全國游泳錦標賽?！拔覍ι铩⑽锢砗涂茖W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因為在準備比賽的過程中，我要了解哪些食物有利于健康，怎樣的技術(shù)才能游得更快，還有最佳的起跳姿勢和角度。我拿了第二名，當然肯定更想得第一啦！”

可是，總有不愛學習的學生吧！“如果是這樣，那一定是學校做得不夠好?！被舯境姓J，這種情況確有發(fā)生。曾經(jīng)有個叫諾亞的小男孩，是摩洛哥移民的孩子，不太會說荷蘭語，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爸袄嫌腥苏f他這也做不好那也做不好，久而久之，他也認為自己是全校最笨的學生。我們?yōu)樗O(shè)立了一些目標，但他總是半途而廢?！?/p>

霍本主動擔任了諾亞的私人導師。相處一段時間后，霍本發(fā)現(xiàn)諾亞喜歡足球，于是安排他到當?shù)匾凰O(shè)有運動教練學專業(yè)的大學學習。諾亞度過了美妙的一周。學習結(jié)束時，他忍不住號啕大哭，擔心自己的成績永遠考不上這樣的專業(yè)?；舯景参克灰獜默F(xiàn)在開始用功，就一定能考上?！爸Z亞最后憑借優(yōu)異的成績通過了大學入學考試，因為他找到了學習的動力?！?/p>

因材施教是一項艱巨的工作，但對于厭惡條條框框和官僚主義的教師來說，卻也是一種解放。教師在荷蘭是稀缺人才，但阿哥拉發(fā)布的招聘啟事從不缺申請者?！斑@里有兩位前校長在擔任教職?！被舯緦⑽翌I(lǐng)進教師休息室，里面放著咖啡機和八種口味的蛋糕，“我們員工的幸福指數(shù)很高——他們的病假次數(shù)遠低于其他學校的老師。”

為了追蹤學習進度，三名學生自己動手開發(fā)了一款管理軟件，之后又成立了公司，將軟件賣給其他有意改革的學校。阿哥拉在各項教學評估中都得分優(yōu)異。荷蘭學生小學畢業(yè)后通常會分為“學術(shù)”和“職業(yè)”兩個不同方向進行培養(yǎng)。完成相應(yīng)中學教育的學生將獲得文憑。2021年，阿哥拉學校89%的學生順利通過了文憑考試。

阿哥拉學?！靶ｉL”羅布·霍本

| 學習阿哥拉模式 |

荷蘭教育督導局的多林·澤芬貝亨稱，阿哥拉之所以能采用目前的教育模式，是因為國家賦予了校長相當大的自主權(quán)?！霸谶@種體制下，改革更加容易，機遇與風險并存。學生和家長可以根據(jù)自己的理念和價值觀選擇最合適的學校?！彼f，“前幾天我瀏覽了一所英國學校的官網(wǎng)，首頁羅列了該校女生取得的各項優(yōu)異成績，比如獎杯數(shù)量、牛津劍橋（簡稱“牛劍”）錄取人數(shù)等。在荷蘭很難看到這樣的學校介紹，我們不會那么強調(diào)成績?！?/p>

其實，英國的教育部門也曾嘗試過類似的改革。2009年，諾斯利市議會將當?shù)厮兄袑W改建成了不設(shè)教室的“學習中心”。在當?shù)毓賳T看來，孩子們都是“動態(tài)型學習者”，需要隨心所欲地玩耍，而非老老實實地端坐于課桌前。結(jié)果出人意料，學校亂成了一鍋粥，老師們得用對講機追蹤學生的方位。這項昂貴的試驗很快就被徹底拋棄，教學自然也沒有得到任何改善。

倫敦21學校是一所旨在培養(yǎng)學生多方面能力的創(chuàng)新學校。在創(chuàng)始人彼得·海曼看來，諾斯利市議會的問題在于對改革的理解過于膚淺?！八麄兊拇_修建了外觀奇特的教學樓，但并未對教師進行必要的培訓，更沒有重新規(guī)劃課程?！彼f，“英國教育有太多需要向阿哥拉學習的地方了。無論成績多么優(yōu)異，學生都需要書本知識以外的動手和實踐能力?！?/p>

說回魯爾蒙德阿哥拉學校，霍本稱，過去幾十年，技術(shù)革新和全球化發(fā)展給世界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教育體系還是一成不變?！艾F(xiàn)在很多小孩接觸的信息比我們還多，這種情況下學校該怎么做？在荷蘭，他們可以直接向研究大堡礁的專家請教，也可以在網(wǎng)上漫游紐約。這才是當下的時代精神，但多數(shù)學校跟不上這種潮流?！彼f這些話的時候，外面那輛克萊斯勒正被孩子們折騰得搖搖晃晃。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