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月

[摘? 要] 梁曉聲語言功底深厚、文筆犀利，幽默中帶有諷刺。作者在《浮城》中通過比喻、反諷、反復等多種修辭手段的運用，將人性的復雜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不僅豐富了小說的文本意蘊，還將小說中的語言藝術(shù)推向新高度。

[關(guān)鍵詞] 梁曉聲? 《浮城》? 小說修辭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4-0033-04

小說修辭是“作家通過作為技巧手段的修辭選擇，構(gòu)成了與敘述者、人物和讀者的某種特殊關(guān)系，由此達到某種特殊的效果”[1]。 梁曉聲小說《浮城》作為荒誕小說，“以犀利的筆鋒描寫了浮城中大多數(shù)人都發(fā)生了心理的扭曲變異和行動的變異”[2]，運用比喻、反復和反諷對人性的復雜刻畫得入木三分，豐富了小說的文本意蘊，并將小說的語言藝術(shù)推向更高水平。

一、生動的比喻

《浮城》中梁曉聲運用大量本體喻體聯(lián)想度高的比喻句?！缎揶o學》認為所有比喻都可以作為明喻或隱喻使用，實際上“受歡迎的明喻，在某種意義上說，也是隱喻，因為它們總是有兩種關(guān)系，有如類比式隱喻”[3]。梁曉聲的比喻自然貼切而形象，畫面感強烈，給人以直觀的審美感受。

梁曉聲的比喻直白淺顯卻切中要害，用最平實的話語表達最基本的感知，同時也帶有隱喻意味。如出租車司機殺人后逃逸，路邊被雨澆過的馬路兩旁的樹冠“如同一桿桿水中浸泡過的雞毛撣子”，將司機心中的忐忑、慌張和狼狽生動地描寫出來，這樣有些狼狽的畫面與他此時的狀態(tài)完美相合；城市中的每個人都感到自己是“一艘紙船上的乘客”，突如其來的危機使每個人都措手不及，如履薄冰的危機感深深地影響了每個人。這樣的話語使小說更加生動。

梁曉聲在小說中也使用了大量動物比喻。人被獸化，只有原始的欲望，在這種原始視野下，作者將人性的復雜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如出租車司機將婉兒墨綠色的衣服和褲子用刀剝開、衣服從婉兒身體上滑落的場景被比作苦膽從被剖了膛的魚腹中淌出，出租車司機惡念上頭，原始的欲望支配著他將婉兒看作一條案板上的魚，這個比喻一方面指婉兒的境遇就像案板上的魚肉，另一方面暗示出租車司機的行為喪失理智與人性，為后面他失手誤殺婉兒埋下伏筆。梁曉聲將剛剛斷裂的漂浮的城市比作因燒灼而縮成一團的海星，將城市氣氛的緊張和人們的惶恐無措呈現(xiàn)出來；將風暴將至中人慌亂地聚集的情況比作羊群向牧羊人聚攏，羊群膽小受驚的狀態(tài)與被突如其來天災(zāi)震撼的人們的狀態(tài)呼應(yīng)，表現(xiàn)出人的驚慌。城市斷裂后，一不小心墜入海中的火車比喻為干渴一萬多年、義無反顧地一頭扎進海里的巨蛇，作者生動形象地將無法控制回頭的悲壯感寫了出來，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給每個人都造成了巨大的震撼。梁曉聲還將城市比作鯨，經(jīng)受過幾次災(zāi)難打擊而千瘡百孔的人被仿佛是鯨魚腹中逃生、被胃酸腐蝕的小魚，將城市破爛、人倉皇而逃的情景生動形象的描寫出來。周邊有響聲時，作者將警覺的市長比喻為一只不安的被獵犬包圍的獅子，無力的憤怒感躍然紙上。被海鷗襲擊時，用鞋底砸鷗的動作被比喻為大猩猩敲擊椰子的動作，一遍遍的機械動作寫出了市長的瘋癲。梁曉聲經(jīng)常將恐懼的狀態(tài)與蛇陰冷的形象結(jié)合起來，比如市長覺得恐懼時感覺自己被蛇纏住，扎在腳踝的手絹也像是一條盤旋著的蛇。小說最后，馬國祥老婆為了救女兒等人，直接沖向不懷好意的人，只為了拖延時間，被作者比喻為一頭母鹿自投羅網(wǎng)地跑向一群非洲鬣狗，此時她身上的母性與對方的瘋狂殘忍形成鮮明對比。

梁曉聲的比喻是平實而生動的，他把握住本體與喻體的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并抓住最主要的特征，將現(xiàn)實的畫面經(jīng)過藝術(shù)加工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運用恰當?shù)男揶o增添小說文本獨特的魅力。

二、不斷的反復

梁曉聲吸收了電影的創(chuàng)作手法，小說畫面感強，文字對人的感官刺激直接而猛烈?！陡〕恰诽摌?gòu)的是一個斷裂的漂浮在海面上的城市，這個城市短短幾天內(nèi)上演了無數(shù)鬧劇，梁曉聲將小說豐厚的內(nèi)蘊融合在血紅太陽意象和歌詞的重復出現(xiàn)上，別出心裁、設(shè)計巧妙。

1.意象反復

楊義認為同一個意象在紛繁復雜的情節(jié)中重復出現(xiàn)，就會形成一種特殊的回環(huán)復沓的旋律波動?！陡〕恰分醒t太陽的意象共出現(xiàn)三次，出現(xiàn)的位置以及隱含的深意都十分巧妙，將太陽升起落下的時間轉(zhuǎn)變與城市發(fā)展命運結(jié)合起來。

血紅太陽第一次出現(xiàn)在城市剛剛被剝離之時。此時太陽初升，映照得海面血紅一片，緩慢上升的太陽像一個血浴巨人浮露出半個腦殼，預示著事情開始發(fā)展，血腥的一切即將開始，為之后發(fā)生的血腥故事打下基礎(chǔ)。第二次莊嚴的紅日已脫浴而出，此時的海面上依舊濡染著一片血色。人鷗大戰(zhàn)、人群哄搶物資、殺人事件等血腥暴力的事件背后是人性的泯滅，當小鎮(zhèn)上第一次出現(xiàn)鐵子殺人之后，那么接下來發(fā)生的殺人的事件就不再特別，人性如同一張白紙被劃開了口，無數(shù)的惡意侵襲而來，種種血腥奇異的事情均發(fā)生在這座漂浮的城市上，血色染紅了海面。第三次出現(xiàn)已然是夕陽入海。太陽最后的余暉，將一部分海面映得紅彤彤的，并映紅了海上冰堤，景象迷幻而瑰麗。夕陽入海也在暗示著這場荒誕的戲劇即將落幕。一切將要結(jié)束，但海面依舊是血腥的紅色。

血紅太陽意象的反復出現(xiàn)并非巧合，而是梁曉聲的精心設(shè)計。首先，雖然人們在這座浮城上度過了幾天，但作者只選取了太陽升起落下的三幕，暗示人性的逐漸沉淪和浮城逐漸走向消失的命運，在太陽第二次出現(xiàn)時那種人性的潰爛達到高峰，最終太陽落下，仿若宴席散場卻依舊留下的靡靡之音。其次，太陽出現(xiàn)了三次，每次都是紅色。太陽在文學作品中往往被描述為溫暖的金黃色，而梁曉聲選取的始終是鮮艷的紅色，紅色是三原色和心理原色之一，純度高、感官刺激性強，容易使人產(chǎn)生一種灼熱感和興奮感，在小說中，紅色象征血，所以太陽始終帶有紅色的血腥氣，這種違背常規(guī)的設(shè)計給人帶來強烈的感官刺激，這種血紅色貫穿了整部小說，迷幻而瑰麗的景象也為小說增添了藝術(shù)色彩。這樣的設(shè)計與電影《紅高粱》中最后的幾分鐘全紅畫面的鏡頭語言不謀而合。

2.反復引用歌詞

梁曉聲創(chuàng)作《浮城》時融入了電影《紅高粱》的元素，除了血紅太陽意象的使用，還反復出現(xiàn)了電影相關(guān)的歌詞，在營造氣氛上發(fā)揮作用，暗示情節(jié)的發(fā)展。他兩次使用《酒神曲》歌詞營造嚴肅的談話氣氛，在故事發(fā)展中發(fā)揮潤滑作用，也在塑造市長性格上發(fā)揮作用。另一首《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也在小說中被引用三次，第一次出現(xiàn)在局長兒子婚禮被歹徒攪亂時，歹徒搶劫后要求在場賓客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頭……”“九千九百九十九哇……”于是便出現(xiàn)了婚禮現(xiàn)場眾賓客抱頭唱歌，而歹徒光明正大地離開的場景，這兩句歌詞與發(fā)生的情景相合，只不過離開的是歹徒，具有一種諷刺的意味，歹徒的得意與現(xiàn)場人的懦弱相結(jié)合。第二次“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吧”出現(xiàn)在婉兒覺得自己受到周邊人的嘲諷與譏笑之后不想前進時，后邊人推著她，身旁女生拉著她的手往前走的時候，可以看出婉兒并不想與周邊的氛圍融合，她不適應(yīng)這種環(huán)境，但被推著往前。第三次出現(xiàn)“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莫回呀頭”是在婉兒有些厭倦浮城的種種亂象時，欲望吞噬著眾人的靈魂與生命，她期盼一個可以看清世人并看清自己的日子，在這種期盼之下出現(xiàn)的歌詞，帶有一種想要向前向上的沖動。

婉兒本來有機會可以和“哥”一起生活，可帶來的廣志哥就像一頭入室殺人的狼，殺死了“哥”，也殺死了婉兒對生活的最后一絲幻想，在這座城市漂向岸邊無望后，恐懼促使人的欲望開始放縱，一伙男人將魔手伸向了婉兒，成為壓死她的最后的稻草，她瘋了之后一直哼唱“山里的花兒開，遠遠的你歸來”。這是《陜北1998》的歌詞，小說中一共出現(xiàn)四次。前兩次哼唱出現(xiàn)在火堆旁，火堆旁有直接傷害婉兒的一伙男人，更有無數(shù)的旁觀者成為傷害婉兒的幫兇，這句歌詞表達的是想回家的期望和對純潔愛情的向往，但是罪惡的人將婉兒期待的愛完全毀壞，盡管婉兒的家就在這座城市，卻還是想回家，精神上的故園勝于現(xiàn)實的故鄉(xiāng)。同樣的歌詞也出現(xiàn)在梁曉聲另一部小說《表弟》中，表現(xiàn)了他對故鄉(xiāng)的依戀與回望。第三次和第四次出現(xiàn)在婉兒被軍艦營救后，在甲板上瘋瘋癲癲一遍遍地唱著重復的歌詞，而且只唱兩句，似乎要永遠唱下去，顯得她天真爛漫。唱完最后一次，婉兒抬頭望望天空，一步步走向船邊以優(yōu)美的姿勢翻身掉進海里，大概是死前恢復了清醒，可她的死亡并沒有激起什么浪花。

上述歌詞的反復運用渲染了小說的氛圍，并且在塑造婉兒和市長二人的人物形象上起了重要作用，梁曉聲的語言功底為小說增添藝術(shù)色彩。

三、幽默辛辣的反諷

梁曉聲小說中運用大量的反諷，包括語言反諷和情景反諷。他在大劫難的背景下揭露在日常生活中藏于人們深層意識中復雜的心理狀態(tài)。

1.言語反諷

言語反諷是敘述者采用戲謔性的話語表達與真意相左的意思，從而形成強烈的反諷效果。梁曉聲在小說中也多次使用了這種“言不由衷”的反諷手法。

在人們哄搶《大劫難》這本所謂的預言書時，他用“一派感人的讀書好情形”諷刺了那些平時可能根本不讀書，而在災(zāi)難降臨后慌張地妄圖在所謂的預言中找尋心理安慰的人的可笑行徑，諷刺意味極強。他對知識分子也進行了毫不留情且尖銳的諷刺，當禿頂教授扇電視臺臺長耳光的時候，他用“知識分子扇知識分子的耳光”一句話概括，旁邊人覺得動作是那么儒雅那么帥，對某些知識分子的諷刺盡顯紙上，“大學永遠是那么一種地方——只要有號召，拉雙眼皮兒也可能成為一次行動”，這是他對那種平常不加思考，只會人云亦云、隨波逐流的年輕人的諷刺，也是對教育失敗的一種惋惜。研究生許雁南對婉兒的一番話也頗具諷刺意味，舍友一個去做公關(guān)小姐，一個嫁給老外，告別的時候什么都不帶走，都顯得特別大方。當一群人將兩個人弄死時，梁曉聲用一句“何況那理由是再充分再正當也不過的——男的搶劫女的詐騙”起到四兩撥千斤的作用，這句話表面上肯定了這群人下手的合理性，可實際上譏諷了那些喪失人性，只顧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去滿足自己殺人欲望的敗類。人們哄搶救生圈，逼問售貨員小姐存貨時，用了“男子漢大丈夫們對著她吼”這樣的形容，諷刺了那些表面形象光明偉岸，可依舊會對弱勢群體大擺威風的男人。在人們起義反抗時喊“萬歲”似乎顯得幼稚，比不上“烏拉”喊起來帶勁，所以喊“烏拉”不喊“萬歲”。這樣的話語也是直接揭露了部分人心中的丑惡、行為上的幼稚以及心理上的弱勢。災(zāi)難過后，人們確信眼下的安全之后首先想到的是對死人的責任，“悲痛也在這時表達得淋漓盡致”，人站在海岸線上，凄凄慘慘地與死人的靈魂告別，然而這種哭聲很快就結(jié)束了，原因是有更震撼的事發(fā)生。梁曉聲對人性的揭露入木三分，人性的偽裝被他盡顯無余。

2.情境反諷

梁曉聲小說中也使用了大量的情境反諷?！安捎谜w荒誕，局部真實的筆法有力地揭示了社會和人潛在的本質(zhì)?！盵4]浮城本就是虛構(gòu)出來的城市，而在這座想象中的城市中也出現(xiàn)了無數(shù)的荒誕事件，以與常識相悖的情境形成反諷，荒誕的表象遮蓋不住梁曉聲的理性思索。

首先，浮城斷裂后，街道上南北路不可思議地變?yōu)闁|西路，表面上只是方位的變化，其實暗示著秩序的顛倒，受道德倫理、法律秩序約束的城市將要陷入無序的狀態(tài)。出租車司機以為自己誤殺婉兒之后十分驚慌，可當發(fā)現(xiàn)世界變得不一樣時他的驚恐消失，臉上竟出現(xiàn)了一抹笑意。這一抹笑意是人性崩壞的開始。仁義街的街道鐵子是第一個殺人的人，街道名字為“仁義”，街道上的人卻做出了不仁不義之事。在這座城市上，不僅人的狀態(tài)發(fā)生了異變，海鷗也發(fā)生了異變，它們瘋狂向人進攻，啄食人肉，荒誕血腥的人鷗大戰(zhàn)也加速了人性的異化。李處長給局長兒子送救生圈受到贊揚，歹徒來之后被迫毆打局長兒子，反被局長斥責。新郎父母送新人兩套石棉防火衣，新人當場穿上，這種打扮十分奇特，但賓客卻鼓掌祝福，婚禮的現(xiàn)場也充滿了荒誕的感覺，這不僅是對浮城中人的異化的揭露，也是對傳統(tǒng)婚禮儀式的諷刺。市長荒誕的家庭組合也增添了小說的諷刺色彩，表演欲極強的妻子和叛逆的女兒互相爭寵，市長讓馬國祥一家住進家中以控制瘋掉的夫人，可是市長夫人一切正常，讀者不知瘋掉的到底是誰。市長一家在災(zāi)難的影響下將原有的矛盾激化，每個人都顯示出更強的荒誕感，諷刺意味極強。婉兒將廣志哥帶回自己與“哥”的家中，開始兩人言笑晏晏，但轉(zhuǎn)頭廣志就將“哥”殺死。這諷刺了那種為了金錢毫不猶豫地殺人者欲望的放縱。小說結(jié)尾，日本人用高科技在海上筑起護島之墻，徹底將浮城上人的美好幻想狠狠打破，這道墻擊碎了所有的希望。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人們?nèi)赃x擇拒絕軍艦救助甚至主動攻擊。作者將人性的復雜暴露無遺，人不愿自己長期頭破血流地爭斗，最后輕而易舉被拯救，所以不愿被救助，心理異化使得他們寧愿浮城消失。

梁曉聲在小說中使用反諷的手法，增強小說的荒誕感，荒誕的一切卻帶有對現(xiàn)實的觀照，語言的魅力也充分展現(xiàn)出來。

四、結(jié)語

梁曉聲扎實的語言功底和爐火純青的藝術(shù)造詣表現(xiàn)為小說語言運用的別出心裁，“針砭時弊，無法抑制，像是尖厲的鷹集不停地發(fā)出鳴叫，可謂文筆犀利，幽默調(diào)侃中見血淚”，善用“荒誕、諷刺的手法”制造驚人的效果[5]。作者通過比喻、反諷和反復的修辭手法展示出小說的內(nèi)涵，將荒誕的故事和人性崩壞的一步步展露，增加了小說的文本意蘊和藝術(shù)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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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