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塵
一、去三鷹那天
2017年7月24日,大晴,氣溫陡升。從JR中央線的三鷹站出來,空氣中有一層厚厚的熱蒸汽,直接捂住了口鼻。
JR中央線從新宿開出半個小時,就可到達三鷹。三鷹市是東京的一部分,但到了這里,已經完全不像東京了。高樓大廈全部消失了,房屋低矮,其中包括很多木造民房。三鷹驛站口的那座跨鐵路天橋,據說從太宰治在這里的時候就是這樣了。
從三鷹開始,再往外走,就是廣闊的武藏野了。日本作家新井一二三可以用中文寫作,在中國出了不少書,我看過好幾本。她說,橙色中央線上,但凡時髦男女一般都會在三鷹驛之前下車,剩下的都是生活在郊區(qū)的經營小家庭的白領和他們的家人。
1939年起,太宰治和妻子美知子還有陸續(xù)出生的三個孩子定居三鷹,至1948年太宰治在三鷹的玉川上水與情人山崎富榮用紅繩綁在一起投水自盡,太宰治的最后十年都在三鷹,最后葬在了三鷹的禪林寺。
出了車站的左手邊就是太宰治投水而亡的玉川上水,那里有文學碑、太宰治投水處等各種文學標識地址。我看過關于玉川上水的一些照片,1948年太宰治出事時的現場照片和后來幾十年不斷變遷的面貌,前者是亂草叢生的荒蕪的水渠,現在水岸兩邊都是住宅區(qū),但就水域規(guī)模來說,都只能算是一條水溝,不像是能淹死人的樣子。估計還是因為當年那兩個人都事先服了藥的緣故。
1948年6月19日,兩個人的尸體被發(fā)現,那天恰好是太宰治三十九歲的生日。他被葬在了禪林寺。從第二年開始,每逢6月19日,太宰治的朋友和書迷們都聚集在禪林寺祭奠。太宰治特別喜歡吃櫻桃,還寫過一篇短篇小說《櫻桃》,所以他的忌辰被稱作“櫻桃忌”。據說,每年的櫻桃忌,書迷們用絲線串櫻桃為項鏈,掛在他的墓碑上。太宰治說,櫻桃像大顆的珊瑚。
在太宰治墓前還鬧出了一樁大事。小說家田中英光,太宰治弟子,在太宰治死后第二年在其墓前割腕自殺,轟動一時。
禪林寺墓地里有兩位近代大文豪,太宰治和森鷗外。太宰治和夫人安于此地,森鷗外的四周則簇擁著一大家子人。我在找尋這一大片墓地的過程中,看到了兩處“森之家”的墓地。森鷗外的女兒、女作家森茉莉也葬在這里。森茉莉是我覺得很有趣的一個女作家,她評論其父親作品的缺陷是“沒有惡魔”,言下之意是批評父親作品的無聊和無趣。想必對于與“惡魔纏身”的太宰治為鄰這件事,森茉莉會很有共鳴。
早年太宰治一家五口定居三鷹,屋漏滴雨,貧困不堪,那個時候,他時不時轉到禪林寺來參拜森鷗外,還在《花吹雪》一文中稱贊森家墓地的清幽環(huán)境。他死后,夫人買下了森鷗外斜對面的那塊墓地,讓令人頭疼的丈夫與德高望重的森鷗外為鄰,也許是希望他在黃泉之下能夠安分一點吧。
中午的禪林寺墓地,燥熱非常,烏鴉的叫聲里,太宰治墓碑前其親友敬獻的康乃馨顯得更為紅艷。
墓地里,除了我們一行五個人,還有一個中年婦人。她在一處墓前虔誠地灑掃,合掌拜祭。墓里一定葬著她深愛的人。在其灑掃過程中,我從她身邊走過,她抬頭與我對視,微微一笑。
我喜歡太宰治的作品,但不太喜歡太宰治這個人。喜愛和厭惡,兩極的情感,好像也在太宰治這里獲得了某種共存和融合。
我是一個在人生的正面以自律、嚴謹和秩序要求自己的人,但我知道,這些構建的某些地方,有一些松動的碎片,一旦被抽離,整個構建就會垮塌;而一旦垮塌,所有那些所謂的正面的向上的東西都會迅即掉頭,墜入空濛之淵。墜落的過程,我就會與太宰治撞個正著。
二、我這一生,盡是可恥之事
太宰治一生共自殺五次。
太宰治原名津島修治,1909年出生于青森縣北津輕郡名門世家,為家中的第十子。
第一次自殺未遂是因其文學啟蒙偶像芥川龍之介自殺造成情緒震蕩所致,那年他在讀高中,服用安眠藥后被搶救過來,被認為是想逃避期末考試,因此被視為軟弱無能之人遭鄙夷。
第二次是在鐮倉。這一次自殺未遂非常有名,因為上了報紙,還因為太宰治把這件事改頭換面寫進了他著名的小說《人間失格》里。太宰治從高中時期開始流連風月場所,在弘前高中就學時認識了藝妓小山初代。兩人糾纏了很多年。入讀東京帝國大學法文系后,太宰治因欲與小山結婚和參加左翼運動,被津島家除籍,此時又與銀座咖啡館女招待田部阿滋彌(十七歲,一說十九歲)相遇,兩人廝纏三天后,太宰治為迎娶小山初代繳納了聘禮,翌日與情人田部阿滋彌在鐮倉海岸服藥后跳海殉情。兩件事間的邏輯之奇特,非常人可以理解。這次殉情導致田部阿滋彌死亡,太宰治因協助自殺罪被起訴,后經很有權勢的大哥津島文治斡旋而免罪。一個多月后,身體康復后的太宰治與小山初代舉行婚禮。這一年,太宰治二十一歲。在電影《人間失格》中,這一段落給人印象深刻。以太宰治為原型的主人公大庭葉藏由生田斗真扮演,酒吧女的角色名為常子,被改編為一位成年女子,由寺島忍扮演。
第三次自殺時太宰治二十六歲,因諸如無法畢業(yè)、應聘失敗、被家族除籍,經濟來源斷絕等等原因,太宰治再赴鐮倉,在山林中上吊,因繩子斷裂而未遂。
第四次自殺是在二十八歲。小山初代與人有染,太宰治難以原諒。州官可以放火,百姓點燈則不行。兩人無法處理這個局面,相約赴死,在谷川溫泉一起服藥自殺,雙雙被救回后,從此各奔東西。小山初代之后離開日本,最終在中國青島去世。
第五次自殺在1948年6月終于成功。1947年春,太宰治與美發(fā)師山崎富榮開始交往,搬至山崎家工作,還一同前往熱海旅行。太宰治在熱海完成《人間失格》的前面部分,回東京寫完余下的內容。據著名尼姑作家瀨戶內寂聽考證說,山崎富榮憑手藝掙了不少錢,本來想開個美容院,不料遇到太宰治,全部積蓄都花在浪子身上,遂與之一死了之。
世人都說太宰治愛好情死,其實,他對于死亡的向往并非因情困所致,所謂愛情這東西,不過是一個借口罷了。共同赴死的原因,按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只需失格者彼此的一點點共鳴,就可成為雙雙赴死的動機。太宰治在遺書中對妻子美知子說,“我心中最愛是你?!鄙狡楦粯s則在遺書中說,“我一個人幸福地死去,對不起。”一條紅繩綁住兩人共赴黃泉,但也不過是各懷心思的同路人而已。
這之前,太宰治的生活狀態(tài)已經漸入佳境,迎娶了在生活和寫作上都對其有極大幫助的名門閨秀美知子,生育了三個孩子,在文壇上名聞遐邇,而且與大哥文治關系修復,重返津島家族——
(結婚前)讀了他的兩本著作,雖然還未見面,但卻深為其天分所傾倒。我的話,從最初開始便已經有了覺悟。我并沒有和作為普通人的太宰治結婚,而是同一名藝術家結婚了。如果要為他的文學付出什么的話,無論做出任何犧牲都在所不惜。
津島美知子在談論丈夫時如是說。
這段婚姻曾經給過太宰治很多的寧靜安詳,他的很多重要作品都寫于與美知子的婚姻之中,其中《富岳百景》被評論界認為有一種無法掩飾的和緩的幸福氣息。
在三鷹禪林寺墓地,在太宰治墓的旁邊,有“津島家之墓”,津島美知子葬于此。她深摯的愛情和所有的付出也未能阻止太宰治把自己投入玉川上水。
太宰治是“無賴派”代表作家,對公序良俗采取拒絕和逃逸的態(tài)度,但也并非一概否定,從某些程度上還是贊同的。他認知清晰,但行為能力與認知態(tài)度嚴重不對等。所謂人間失格者,因本性極端,難以擁有人性之共性,或者說難以約束自己遵從共性的那一部分,只是一味地忠于那個本能的自我,下墜,下墜。不用提醒他,他比誰都清楚這一點。太宰治的文字之高妙杰出與人性之不堪齷齪,形成強烈的對比,同時也構成“太宰治”這個符號的致命的吸引力。他是深潭,是空濛之淵,印出了所有人內心深處不敢示人的隱秘的景象。
“我這一生,盡是可恥之事?!痹凇度碎g失格》開首的第一句,就是這么寫的?!翱諠髦疁Y”這個詞,也出自《人間失格》。
三、一流的奇妙的不安
關于太宰治和川端康成以及三島由紀夫的交惡,是日本文壇的著名逸聞,幾十年來一直被各方人士細加分析。
太宰治與川端康成的糾葛起于早年的第一屆芥川獎,當時太宰治以小說《逆行》入圍,志在必得,最后據說因為作為評委之一的川端的一句話而落選。川端認為,這個作者目前的生活烏煙瘴氣,使得其才能不能很好的發(fā)揮,很遺憾。太宰治大怒,公開發(fā)表《致川端康成》回應道:
你以為我和你一樣,過著養(yǎng)小鳥、參加舞會的悠哉生活嗎?我在你的文章里感覺到你對社會的冷酷,聞到了你身上的銅臭味,我感到十二萬分的苦惱。你必須認真地有意識地去體驗所謂的作家是在夾縫中生存的道理。
據說太宰治還致信川端,其中甚至有“我甚至想殺了你”的過激之語。
第二屆芥川獎,太宰治再度失利,受此打擊,重新開始服用麻醉劑,舉止言談且怒且癲。芥川獎評委之一的佐藤春夫,本來相當贊賞太宰治,但面對太宰治如此情形,也只好給予其“奔放但內心軟弱”“自我意識過剩”的評價。
到了第三屆芥川獎入圍名單發(fā)表之前,太宰治寫信央求川端康成,說:?“請給我希望!”“雖然我死皮賴臉活下來了,也請夸獎一下!”“請快點!快點!不要對我見死不救!”此信成為文學史上惹人哂笑的“泣訴狀”。不料芥川獎評委會此時有了新規(guī),入圍兩次的作家不得再參加評選。太宰治憤怒不已,轉又猛烈抨擊芥川獎和評委們,還寫了一部所謂曝光黑幕的小說。
據說,當時社會上對芥川獎并不在意,很多作家也沒把這個初生的獎項放在眼里,但得益于太宰治古怪且猛烈的“推廣”行為,芥川獎以特別的方式進入大眾視野,也逐漸被日本作家所重視,最終成為日本文學第一獎。
尼姑作家瀨戶內寂聽也住在三鷹,有段時間曾經和太宰治在同一個區(qū)域出入。瀨戶內喜歡跟各種小店的店主聊天,聽到了不少太宰治的逸聞,后來文學史上關于太宰治在三鷹期間私生活的內容,出處大多都是瀨戶內。太宰治死后,瀨戶內繼續(xù)關注著他,還給三島由紀夫寫信說,有很多人前來祭拜太宰治呢。三島回信請瀨戶內幫他給斜對面令人尊敬的森鷗外先生獻束花,至于太宰治嘛,就把屁股對著他的墓就行了。三島說:我聽到他的名字就想吐。
三島由紀夫對太宰治十分厭惡。三島尚武耽美,人生態(tài)度積極且強硬,對于太宰治與生俱來的頹廢氣息十分不屑。
1946年12月14日,在一個由青年文學愛好者組成的團體聚會上,二十一歲的三島由紀夫與太宰治見面。這是他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見面。
……但慚愧的是,我竟用不得要領的、拖泥帶水的語調說了。也就是說,我當著太宰治的面這樣說道:“我不喜歡太宰先生的文學作品。”
這瞬間,太宰忽地凝視著我,微微地動了動身子,那種表情仿佛被人捅了一下子似的,但又立即稍稍傾斜向龜井那邊,自言自語般地說:“盡管這樣說,可你還是來了,所以還是喜歡的呀。對不對,還是喜歡的呀!”這樣,我的有關太宰的記憶突然中斷了。這與我很不好意思地就此匆匆告辭也有關吧。不過,太宰的臉從那戰(zhàn)后的黑暗深處突然呈現在我的眼前,而后又完全消失了。
(三島由紀夫《我所經歷的時代》)
之后,盛名中的三島對于太宰治的評價就更為猛烈和尖銳了。他說:
第一,我討厭此人的那張臉。第二,我討厭此人那鄉(xiāng)巴佬的洋趣味。第三,我討厭此人扮演不適合自己的角色。跟女人玩情死的小說家,風貌必須長得更為嚴肅一點。
他說太宰治的作品是“殘疾人般的柔弱文體”,認為“太宰身上的性格缺陷,至少其中一半,用冷水擦身、器械體操與有規(guī)律的生活肯定就可以治好”。
三島跟太宰的人生取向實在是太不一樣了。相比于三島的逞強斗勇,“踮著腳尖生活”(日本詩人原子朗語)的太宰一向同情弱者,并自任弱者代言人,對外宣布其文學主張,“稍許纖弱些。既是文學家,那就纖弱些,柔軟些?!?/p>
太宰治是否就是三島由紀夫自己不愿面對的另一面呢?如果細讀兩人的作品,其實可以找到相通的東西。要說文體,三島和太宰都非常精彩,前者的纏繞華美,后者的“疾走感”、迅捷、口語、輕盈,都具有上等的文學品質。三島最后的自我毀滅令人十分驚駭,與投身于玉川上水的太宰,從根本上講還是同一個方向的人生態(tài)度。
川端康成和三島由紀夫的文學判斷和文學造詣都值得稱道,同時,私交甚好、情趣一致的兩人,也共同地厭惡著太宰治。川端一方面痛斥太宰治生活“烏煙瘴氣”,一方面又盛贊其作品,認為能夠讀到這樣的作品是時人的幸運。三島由紀夫雖公開批評太宰治其人其文,卻又曾在給川端康成的信中私下夸贊說:“太宰治氏的《斜陽》第三章也讓我深為感動,讀起來近似于滅亡抒情詩,出色的藝術性完成全在預見之中。不過,這種完成仍然停留在預見階段。就在將要完成的那個瞬間,卻牢牢地沾上了似乎就要崩潰的太宰氏的這種一流的、奇妙的不安。太宰氏的文學絕不會成為完美無缺的文學,可他的抒情詩卻絕對是完美無缺的?!?/p>
四、一言難盡
太宰治的文學基因十分了得。他與正式入籍的妻子津島美知子所生的二女兒津島佑子和與情人太田靜子所生的私生女太田治子,后來都成了小說家。津島佑子成就頗高,作品獲得過讀賣文學獎、谷崎潤一郎文學獎、川端康成文學獎等各種獎項,太田治子的作品也曾入圍直木獎。
2016年在東京去世的津島佑子,是日本一位重要的“女性”作家。所謂“女性”作家,是指其作品中多描述女性為主體的家庭結構。她筆下的很多女性角色的生活中都沒有男人,或者沒有父親,或者沒有丈夫,即便有,對于家人而言也是無足輕重的多余人。在津島佑子的作品中,女性與其同性的親人和友人,構建出一個完整且強硬的生活狀態(tài)和精神世界。津島說:“對我來說,只有母親是我的親人,為什么總說我是太宰治的女兒?”
另外一個作家女兒,人生就更為不易了。同樣出生于1947年的私生女太田治子,其母太田靜子的家世和教育背景都相當好,與太宰治之前許多情人的底層生活身份完全不同。太田靜子與太宰治的相遇,不僅孕育了女兒太田治子,還誕生出了以太田靜子以及家族故事為原型的太宰代表作之一的《斜陽》。與太宰治交往并生女,使太田靜子在被家族除籍的同時也遭到津島家族冷遇,沒有經濟來源,母女兩人的生活之艱辛可以想見。在太宰治誕辰一百周年時,太田治子出版了《向著光明——父親太宰治與母親太田靜子》一書,在這本書里,太田治子說《斜陽》百分之九十的內容來自母親寫下的日記,只有十分之一是太宰治的創(chuàng)作。她認為,只說母親是《斜陽》的原型人物是不對的,是太田靜子與太宰治共同創(chuàng)作了《斜陽》。另外,太田治子還說,《人間失格》里的那句名言“生而為人,我很抱歉”,也是抄襲詩人寺內壽太郎的詩句。
我目前沒有在資料中看到這對同齡異母姐妹有什么交集。兩位女作家都是幼年喪父,背負著父親的盛名和“惡名”,跟隨寡母艱難地成長,其內心的種種郁結,可能不易排解也不便對外言說吧。
從禪林寺出來后,我們就近找了一家咖啡館,吹冷氣,喝咖啡,吃東西。太宰治至今仍很有市場,有很多的書迷,其中包括很多的年輕人。每年“櫻桃忌”,書迷們擁至三鷹是媒體喜歡報道的文學事件。禪林寺附近就有書迷專門開設的太宰治主題的咖啡館和小書店,據說附近還有“太宰巷”,但我已經沒興趣去尋逛了。
現在所謂的“喪”,在年輕人中間有些共鳴。太宰治不經意間,在半個多世紀前領了“喪”的風氣之先,太宰治在日本乃至中國的一些年輕人中間頗受歡迎,究其原因,一是因其文學品質高超,另一個原因乃在于其所書寫的生存的灰色地帶,其實能夠聯動所有人在生存過程中的共感。太宰治出生優(yōu)渥,不長的一生也可以說是平順甚至幸運,但他天然地對“生而為人”這件事有著不可化解的厭倦情緒,相對于人生建設正面理論的濃重嚴厲,他的作品語言似乎能將人生的苦澀化解得稍微清淡一點。
其實,太宰治可謂相當勤奮,其不長的一生創(chuàng)作小說共計多達一百六十七(篇)。這個過于復雜的人,其人生的滋味,在下墜和上升、退縮和精進、怯弱和勇敢的反復切換與橫跳之中,顯得光怪陸離,令人一言難盡。
責任編輯:施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