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經(jīng)常想，如果母親不是嫁給了父親，她的一生還會不會如此辛勞？

母親出生于1928年，今年已經(jīng)95歲高齡。母親的娘家在鄰縣的一個古鎮(zhèn)上，街上青磚黛瓦，幾條巷子編織成井字形。古鎮(zhèn)不大，但頗有名氣，在地圖上可以查到。古鎮(zhèn)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是扼守南北東西的咽喉要道，抗戰(zhàn)時期，新四軍、國民黨和日本人都在鎮(zhèn)上駐扎過。母親記得，她小的時候，外公外婆在鎮(zhèn)子的一角開了一爿小店，時局稍微穩(wěn)定的時候也能做些營生，賣些生活用品等雜貨，養(yǎng)家糊口沒有問題。大人如果有事出去，母親就成了小掌柜。母親印象最深的，也是她經(jīng)常提起的，是她小時候在店里吃的糖果零食比人家孩子吃得多，多少年后想起來還覺得甜津津、香噴噴的。然而，少女時代優(yōu)哉游哉的日子沒有一直延續(xù)下去。

母親生了五男一女，共六個兒女。我的父親是一名小學(xué)教師，母親說他吃的是公家的飯，是公家的人。父親年輕的時候，工作單位不固定，常常調(diào)來調(diào)去，基本都是在離家較遠的學(xué)校教書，顧不了家，一大家子的飲食起居都靠母親操持。民以食為天，那年月，一家人吃飽肚子是最大的事。母親像個男人一樣，什么活都干，什么苦都吃。我到現(xiàn)在都不敢相信，不到一米六的個頭，孱弱的肩膀是如何與其他的男勞力一樣挑起百十斤的重擔的。她只有多苦工分，年底了才能分得足夠的口糧，一家人才能吃上一日三餐。幾個哥哥陸續(xù)長大，也能掙工分了，多多少少減輕了母親的負擔，母親才得以稍稍喘一口氣。

我清楚地記得，每天晨曦初露，公雞還沒叫天亮，母親就起床，開始了一天沒完沒了的勞作。母親從早到晚都是連軸轉(zhuǎn)的，沒有停息的時候。如果不是頭疼感冒實在撐不住，母親是從來不睡午覺的。她總說：“忙呢，哪有睡午覺的時間?。俊?/p>

一天的活終于忙完了。晚上，母親洗腳的時候，我們看著她那小時候裹得有點變形的腳紅腫著，她邊按摩邊說：“我們小時候，女孩子都要裹腳，其實我是很反感的，我不相信大腳丫頭嫁不出去的說法。幸虧你們外公外婆心善，沒下狠心把我的腳裹成‘三寸金蓮’，結(jié)果裹成了一個半拉子，樣子雖然不好看，但還中用，不然我哪能干得了那些活啊?！?/p>

母親常說：“等你們大了，我就享福了?！笨烧娴陌褍号粋€個拉扯成人，看著兒女一個個成家立業(yè)，她又閑不下來，帶起了孫子孫女。

二

我們這兒有拜干親的習(xí)俗，一般選擇劉姓的居多。但村里好幾戶人家喜歡和我們家拜干親，父親母親都不姓劉，這是為什么？用村里人的話說，是因為母親心地善良，人緣好。

兩家結(jié)為干親，逢年過節(jié)了，孩子們都要來送禮拜望，母親這時格外高興，燒茶倒水，端瓜子、削蘋果、遞紅包、殺雞、買肉、打酒，忙得不亦樂乎。不算我們家里人，每年過年時，單就結(jié)拜干親的幾家大人孩子就要坐滿兩大圓桌。她說：“平時大家都忙，人來得這么全不容易，大過年的，無論如何要讓孩子們吃好喝好玩好?！贝竺竟?jié)，母親還常常抽空幫他們搶收搶種。有次一個干女兒生病了，母親沒日沒夜地照料了近半個月。父親去世，干兒子、干女兒和我們一樣為老人送終，披麻戴孝。母親很感動，事后還經(jīng)常激動地提起。

母親常開玩笑說：“豬來窮，狗來富，貓來開當鋪?！彼矚g小貓小狗，要我們善待它們。母親認為小動物和我們?nèi)艘粯?，也是一條生命，就是不會說話而已。只要有小貓小狗跑到我們家來，母親就小心地伺候著，給吃給喝，待遇和我們一樣，我們吃啥它吃啥。蓋新房時，母親最關(guān)心的是要多留幾個貓洞，方便貓兒進出。家里養(yǎng)了近10年的老貓生病了，不吃不喝，一直拉稀，連走路都困難，奄奄一息的樣子。我們看著覺得難受，勸母親扔了算了。母親說：“貓有九條命呢?！彼駛€醫(yī)生似的，把家中的止瀉藥掰下來碾成粉末狀，拌上魚湯肉湯給老貓吃，老貓不吃，她只好硬灌進去，手都被貓抓破了幾次。一日數(shù)次，終于老貓慢慢恢復(fù)過來，又有了往日的精氣神。我們都說，母親有一副菩薩心腸。父親85歲去世，母親也85歲了。我們勸她跟我們一起生活，由我們照應(yīng)著，可她就是不聽。她

說：“我還精神著呢，老胳膊老腿還聽使喚，什么都能干呢?！蔽覀児烙嫞辉父覀兩畛怂f的身體尚好外，還因為她舍不得家里的那只老貓。就這樣，過了三年，我們考慮母親年邁，怕她磕著碰著，怕她生病沒人知道，好說歹說，終于讓她同意跟我們一起生活。因為老貓只認老屋，母親幾次把它抱走，它都又悄悄回到老屋。母親沒法，只好每天拄著拐杖，走三里多路到老屋把吃食給老貓送來，其他人送還不行，一直持續(xù)到老貓離世。

三

再苦的日子，再艱難的歲月，母親也會樂觀面對，從不怨天尤人。

她帶我們到野外采野果，挖甜甜的洋生姜，讓饑餓的日子溫飽起來。

她帶我們?nèi)ズ訙侠镒紧~蝦，讓苦澀的日子鮮美起來。

她領(lǐng)著我們做游戲、放風(fēng)箏，讓枯燥的日子生動起來。

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91歲那年秋天，母親上下臺階時，一不小心，重重摔倒在地上。開始，母親沒吭聲，我們也一無所知。一個星期后，母親終于撐不起來了，臉上很不好看，身體狀況大不如前，她這才告訴我們真相。到醫(yī)院檢查，髖骨骨折。醫(yī)生說：“正常情況下最好是手術(shù)治療，不然只能臥床靜養(yǎng)。如果臥床靜養(yǎng)，時間長了，因為病人不能自主活動，護理得不好就會感染、生褥瘡，老人大多只能活個一年半載。但做手術(shù)的話，老人這么大年紀了，風(fēng)險大，我們醫(yī)院沒有把握?！碑?shù)貛准裔t(yī)院的說辭如出一轍。

終于找到一家治療跌打損傷的專科醫(yī)院，說：“可以手術(shù)，但由于是高齡老人，風(fēng)險較大，你們家里人要好好商量商量?！蔽沂琴澩赣H手術(shù)治療的，如果不手術(shù)，一直臥床，母親的生活質(zhì)量差，活著也沒多大意思。但家里其他人大多表示反對，說母親年紀大了，何必挨刀受苦，很可能不能活著下手術(shù)臺。沒轍，最后只好問問母親的意見。沒想到，母親倒想得通透。她說：“我今年已經(jīng)91歲了，活這么大，已經(jīng)賺大了。我怕啥，即使真的萬一了，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開好了，健健康康的，我還可以多陪你們幾年。再說，如果不手術(shù)，一年到頭臥床，我自己難受不說，也拖累你們。”

手術(shù)是醫(yī)院人稱“半仙”的張院長做的，非常成功。術(shù)后，張院長非常自豪地說：“這可是我做外科手術(shù)年齡最大的病人。張老太太很勇敢，配合得非常好?！?/p>

四

清朝光緒年間，我爺爺北上闖山東，做買賣。返程途中，在山東和江蘇的交界處，用一件羊皮坎肩換回了我奶奶。我們每年都去祭奠先人，到爺爺奶奶的墓地時，看到墓碑上刻著爺爺?shù)拿?，還有兩個奶奶的名字。娶奶奶時，爺爺?shù)那捌?，我們稱大奶奶，已經(jīng)生病過世兩年多了。爺爺奶奶生下了三男四女。因為家境還好，除了大伯基本沒讀幾天書，我二伯和我父親都讀了私塾，是當?shù)厣儆械奈幕?。歷史原因，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后文盲較多，黨為了建立和鞏固各級政權(quán)，急需一大批有文化的有志青年進入干部隊伍?？紤]到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組織建議我二伯和我父親商量一下，一人留守地方，一人隨大軍南下。正在為難之際，大家征求母親的意見。母親知道，跟隨父親離開地方，她自己也將告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開始全新的生活。但這么大一個家庭，總要有人擔起責(zé)任。她說：“讓二哥去吧，請放心，家里有我們?！焙髞?，我父親做了一名小學(xué)教師。二伯每次回老家，看到爺爺奶奶身體健康，晚年生活幸福，家里家外井井有條，都禁不住豎起大拇指夸我母親：“弟媳顧大局明大義，孝順賢惠，難得，我們一大家子謝謝弟媳你啦！”大家都說我奶奶有脾氣，倔強得很，可奶奶喜歡我母親，她們在一起朝夕相處幾十年，很少吵架拌嘴。從我記事起，母親就天天早上為奶奶燉早茶，或蜜棗，或桂圓，或雞蛋，或麥乳精，天天變著花樣。在母親的精心照料下，奶奶享年90歲，在那個年代是不多見的高壽了。

母親孝順，在我們當?shù)厥怯锌诮员摹?/p>

奶奶去世不久，我外公身體狀況不佳，外婆又突然雙目失明，這突然的變故讓所有人措手不及。為難之際，又是母親先站出來，說：“到我們家吧，我來服侍二老。”外婆說：“難得二閨女一片孝心，二女婿人也不錯，這樣也好?！蹦赣H的一句承諾讓她付出了許許多多。

幾年后，外公因病離世。又過了幾年，外婆因年老體衰，開始了臥床生活。外婆什么也看不見，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母親每天為外婆洗臉刷牙，喂水喂飯，擦身洗腳，解決大小便……真不知道母親三年多是怎么過來的。送走外婆，母親憔悴了許多，人也瘦了十多斤。

五

母親雖然沒讀過書，但她有許多樸素的理念和始終如一的堅持。

母親認為無論什么好東西都不能多吃。她說：“人的肚子就那么大，為什么把它吃撐了，吃撐了，胃能不受傷嗎？”她一輩子都是這么做的。缺吃少穿的年代，母親常常吃的是我們吃剩的飯菜，隔夜餿了的飯粥。如今啥也不愁了，桌上常常擺滿了大魚大肉?？刹还苁裁磿r候，她都掌握一個度，在將飽未飽時就果斷放下筷子，不多吃一口，誰勸也不聽。

母親沒有三高，沒有基礎(chǔ)疾病，令人驚奇的是，有一次檢查血常規(guī)，單子上竟然沒有一個箭頭。而對比我們自己，體檢時，那么多或上或下的箭頭，說明我們對自己不夠愛護，平時揮霍無度，想來感到汗顏。

母親說，小孩子都要讀書識字。我父親雖然是教師，但由于子女多，對我們上學(xué)讀書并不是很重視，甚至想讓孩子們早點幫母親下地干活，掙工分苦口糧，以減輕母親的負擔。而母親則堅決反對。她說：“我小時候由于你們的外公重男輕女，沒能讀書識字。如果我像你們的父親一樣能識文斷字，會算術(shù)，會打算盤，說不定現(xiàn)在也是一名教書先生呢?！?/p>

母親總說，吃國家飯的，不能貪公家的便宜。她不僅對我們說，對父親也這樣說。一次，過年團聚吃飯的時候，她端起酒杯，然后說：“我要請酒啦，開始點名啦！”被點到的還要求站起來。大家一瞧，站起來的都是在“公家”上班工作的端著鐵飯碗的，或者手中多少有些權(quán)力的。母親一遍一遍反復(fù)叮囑：“干工作就像地里種莊稼，你不肯出力流汗，哪有好收成。吃公家的飯，不要砸了自己的碗。不要吃著碗里的，眼睛盯著鍋里的。”母親說來說去，核心的意思大家都明明白白，就是八個字——踏實做事，清白做人。

六

母親留給我們的是滿滿的回憶，很多往事積淀下來，潛藏在我們記憶深處，某個角落，塵封著，可它們無時無刻不在滋養(yǎng)著我們，是無比珍貴的精神礦藏。

我因公出差在外，妻子打來視頻電話，手機讓母親接著。母親念念不忘的還是我的冷暖，叮囑我：“天冷了，要多穿衣服，注意身體。”

天增歲月人增壽，一眨眼進入2023年12月了，快到陽歷新年了。再過幾個月，母親就96歲了。我們祝愿她老人家健康長壽。

責(zé)任編輯" "高瑞